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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世安《易史》考論*

2022-12-29肖永貴

古籍研究 2022年1期

肖永貴

關鍵詞:胡世安;《易史》;史事易

有清一代,易學勃興(1)據《易學書目·前言》統計:存世易著約有2810餘種,清人著作達1394種,占“易林三千”近一半,尚不包括清人輯佚著作。(山東省圖書館編:《易學書目》,濟南:齊魯書社,1993年,第3頁。),以史解《易》的“史事宗”易學也蓬勃發展,出現了胡世安(1593—1663,字處静,别號菊潭)《易史》,葉矯然(1614—1711,字子肅, 别號思庵,今福建福州人)《易史參録》,吴曰慎(1622—?字徽仲,號敬齋,今安徽歙縣人)《周易本義爻徵》,金士升(生卒年不詳,字初允,江西清江人)《周易内傳》等重要的以史解《易》典籍,黄忠天甚至認爲,“至有清一朝,更以超邁往古之姿,創猗歟盛哉之勢,將史事易學推至極盛”(2)黄忠天:《葉矯然〈易史參録〉述要》,《周易研究》,2008年第5期,第22頁。。在諸多史事易學名家中,以胡世安最爲特殊,他不僅是明末清初重要的“史事宗”易學名家,也是巴蜀易學的重要代表。李朝正梳理巴蜀易學源流時稱:“清初,除胡世安(井研人)和李開先(長壽人)外,餘皆名不見經傳。”(3)李朝正:《巴蜀〈易〉學源流考述》,《社會科學研究》,1990年第5期,第64頁。足見胡世安在清代巴蜀易學中的地位。然而,現有清代易學研究,側重“朴學易”方面的成就,于“史事易”的内容着墨不足,更毋論明末清初巴蜀易學名家胡世安及其《易史》。或許是因爲四庫館臣撰《四庫全書總目》時,未將時人的史事易學著作載録。今人論清代巴蜀易學,均未能繞開胡世安,但僅限於簡要介紹《四庫全書總目》所録《大易則通》(4)如李朝正《巴蜀〈易〉學源流考述》,《社會科學研究》,1990年第5期;金生楊《巴蜀易學綜論》,《儒藏論壇》,2007年第1輯;舒大剛、李冬梅《巴蜀易學源流考》,《周易研究》,2011年第4期,等等。。至於《易史》,除黄忠天《世變與易學——清初史事易學述要》有寥寥數語,幾無涉及(5)黄忠天:《世變與易學——清初史事易學述要》,載劉大鈞:《大易集讀》,上海: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460頁。。相反,與胡世安同時代的學者却發現了《易史》的價值,白胤謙(1606—1674,字子益,號東谷,又號若水,山西陽城人)稱其《大易則通》和《易史》“二編廣大精微,確然爲繼往開來必不可少之書”(6)(清)白胤謙:《秀巖易編序》,載(清)胡世安《易史》卷首,《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第5頁。。趙開心(?—1664,字靈伯,號洞門,湖南長沙人)贊譽説:“讀先生《易史》,不啻神物之示靈,而木鐸之醒聾聵也。”(7)(清)趙開心:《易史序》,載《易史》卷首,《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20頁。若此,則《易史》作爲胡世安義理易學的代表作,其内容、解《易》風格、價值與影響都非常值得深入探討。

一、 胡世安的生平與學術

胡世安,字處静,别號菊潭,四川井研(今樂山)人,天啓四年(1624)中舉,崇禎朝戊辰(1628)進士及第,曾師事萬曆乙未(1595)進士舒其志,以孝事親。胡世安一生歷經明清兩朝,仕崇禎、順治、康熙三帝,歷任崇禎朝庶吉士、檢討、贊善,順治朝少詹事兼翰林侍讀學士掌院事、禮部左侍郎、禮部尚書、太子太保、内院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康熙朝爲秘院大學士,以少師兼太師致仕,還曾任李自成任命的弘文館檢討。終其一生,胡世安的仕途並不平坦。李自成攻破北京城,曾受兩次夾刑,順治朝曾受兩次降級和一次連坐之罰。(8)胡世安生平簡介,詳見王小紅《巴蜀歷代文化名人辭典(古代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67頁);馬子木《清代大學士傳稿 1636—1795》(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26頁。)胡世安的一生,頗受争議,曾列入《明忠義别傳》“國變難臣”中的“刑辱”類、《明季實録》“刑辱諸臣”,又歸入《逆賊奸臣録》《清史稿·貳臣傳》。因而,陳康祺評胡世安和其他崇禎朝降清大學士時説:“釋褐過早,身事兩朝,則又諸公之闕憾也。”(9)(清)陳康祺:《朗潜紀聞二筆》卷四,《筆記小説大觀(四十一編)》第6册,成都:新興書局有限公司,1986年,第395頁。

胡世安的一生,著述豐碩,廣涉經、史、子、集之學,經學以《易》見長,兼綜象數與義理於一身,象數易著有《大易則通》十五卷、閏一卷,義理易著有《易史》九卷(10)按,《清史稿》僅載録一卷,據東北師範大學館藏《易史》,共有九卷。,又曾爲同時代的孫承澤所撰《孔易》作序,批判漢魏以來易學之失,稱“漢魏以來,諸儒言《易》,或畸理、或畸數、或兼理數、或切象、或離象、或審位、或參位,時非不各誇有得。”(11)(清)朱彝尊,夏長朴等編,馮曉庭,許維萍點校:《點校補正經義考(二)》,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1976年,第714頁。;史學有《禊帖綜聞》一卷;方技、藝術之作有《操縵録》十卷、《異魚圖贊箋》四卷、《異魚圖贊補》三卷、《閏集》一卷;文集有《秀巖集》三十一卷,由甲申以前詩集《秀巖》、存咏以後《石芝軒集》、雜文集《客竹居偶存》《石芝軒續存》四小集組合而成。據四庫館臣統計,胡氏著述書目有存、逸兩種,“逸目凡十六種,存目凡十九種,已刻者十種,今所見者《異魚圖贊箋》《禊帖綜聞》《操縵録》數種而已”(12)(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632頁。。《四庫總目》所載,僅得其一成,未能全面呈現其學術成就,甚至連其“史事易”學代表作《易史》亦未曾載入,更毋論其主編的峨眉山縣志《譯峨籟》,但這並不影響他成爲一名集文學、歷史、藝術、思想、地理知識于一身的文人仕宦。

二、 《易史》的版本與内容

因未收入《四庫全書》,《易史》一書並不十分流行,僅見《清史稿·藝文志》載一卷、朱彝尊《經義考》載八卷,現有可見版本爲清順治十八年(1661)刻本,由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出版,收入《中國古籍珍本叢刊·東北師範大學館藏卷》第三、四册。該版四周單邊,白口,版心有單黑魚尾,半頁大字10行,行21字,小字20行,行21字,首卷“《周易》經卦圖”首頁鈐“東北師範大學圖書館藏書印”朱文方印,卷二、卷四、卷五、卷六、卷七首頁均鈐印三枚,分别爲“東北師範大學圖書館藏書印”朱文方印,“慕齋監定”朱文圓印,“宛平王氏家藏”白文方印。慕齋,即乾隆朝修撰金德瑛,又字汝白,“工書法,善鑒别金石摹本及古人手績真贋”(13)(清)陶元藻輯;蔣寅點校:《全浙詩話(外一種)》第5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213—1214頁。。宛平王氏,系王崇簡(文貞公)藏書印記。王氏好藏書,家藏秘本頗豐。足見《易史》的版本學價值。

《易史》共九卷,卷首載白胤謙、趙開心《秀巖易編序》各一篇,金之俊、趙開心《易史序》各一篇,胡世安《自序》與《易史凡例》各一篇。首卷載上下“經卦圖”各十八,合計三十六圖;卷一首乾卦終大有卦;卷二自謙卦至賁卦;卷三自剥卦至離卦;卷四自咸卦至解卦;卷五自損卦至鼎卦;卷六自震卦至兑卦;卷七自渙卦至未濟卦;卷八爲“翼傳緒摭”。

《易史凡例》係胡世安撰寫《易史》的體例特色總結,共有九條,結合全書内容,可歸納爲:(1) 卦以立綱,爻以疏目,一卦而六十有四之變;(2) 卦之消長准乎時,爻之臧否衡乎位;(3) 陰陽等重,以陰濟陽,善惡互長;(4) 因事予奪,以時褒貶;(5) 不廢占筮,以理主之,以達省鑒、懲勸目的;(6) 旁徵博引,考索詳實,疑古有據;等等。既有撰寫體例,也有釋《易》風格特色的總結。

所謂“經卦圖”,即將經文、卦畫圓融一體之圖,又可分爲覆卦經卦圖和非覆卦經卦圖兩類。覆卦經卦圖,兩卦正反顛倒,共用一圖,兩側載卦辭,中有卦象六爻,爻辭置於爻象之下,如屯和蒙、需和訟、師與比、既濟與未濟等五十六卦,前卦初、二、三、四、五、上爻象正是後卦上、五、四、三、二、初爻象。非覆卦經卦圖,一卦一圖,如乾、坤、頤、大過、坎、離、中孚、小過諸卦,左側單列卦辭,爻辭系於爻象之下。

正文六十四卦,首乾、坤,終既濟、未濟,每卦首書卦名,次總論卦辭、卦旨,再釋爻義,系以史事,史有卜筮得卦者,附以卦末。即胡世安《凡例》所説:“系易以史,卦以立綱,爻以疏目,傳、象以發明體同而指異,卦無一成,爻有專主,凛凛乎邪正之辯,指異而義同,所以正名分、定一尊也。”(14)(清)胡世安:《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29頁。即以詮卦旨爲綱,以釋爻義爲目,綱舉目張。以乾卦爲例,卦名下載:

周子曰:“元亨,誠之通,利貞,誠之復。蓋元者,貞之初,貞者,元之終,異名而同體。亨者,物之生,利者,物之成,異功而同用。”異端以空言性命爲元,其究窒於亨之用;以詭遇事功爲利,其究賊于貞之體。儒者求道,求諸乾之四德,而天地聖人之藴著矣。(15)(清)胡世安:《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69頁。

引周敦頤對“元、亨、利、貞”的解釋,以及元與貞“異名而同體”,亨與利“異功而同用”的性質,詮釋“乾,元、亨、利、貞”的主旨,進而批判佛教異端對“元、亨、利、貞”的闡發,以證儒者求道,乃求乾卦所内藴的天地聖人四德,以舉乾卦之綱。隨後六爻疏目,以配卦旨。如初九爻説:

潜龍勿用。程子謂“舜之側微是也”。或曰:“舜窮而在下,未嘗欲自用;孔子窮而在下,未嘗欲勿用,何也?”曰:“治則聖體其常,亂則聖通其變。舜、孔易地皆然。”(16)(清)胡世安:《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69—70頁。

以舜和孔子“窮而在下”時,解釋“潜龍勿用”當爲世亂而聖人通其變之時,即勿用之時。

最後附以占筮記録,即歷史上占卜所得有涉本卦者,分載諸卦之末。如乾卦附有“乾之否”“乾之同人”“乾之大有”,分别爲《周語》簡王十二年所載晋人立君之占,《唐書》載回紇朝京師之占,《北史》所載“北齊神武室中無火而有光,筮,遇乾之大有”(17)(清)胡世安:《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78頁。。

卷八名爲“翼傳緒摭”,即將《彖傳》《象傳》《繫辭傳》《文言傳》《説卦傳》《雜卦傳》中的一些易學專業術語、概念,闡釋發揮,集爲一卷。主要内容有“象形變化”“摩蕩”“鼓潤運行”“乾男坤女”“知親從功”“辭各指其所之”“觀文察理知幽明之故”“死生鬼神”“一陰一陽之謂道”“極數知來”“静專動直,静翕動辟”“至賾不惡,至動不亂”“鳴鶴在陰”“同人先號咷”“藉用白茅”“勞謙厚至”“不出户庭”“作易知盜”“天一地二”“天數五”“象閏”“乾策坤策”“至精至變至神”“洗心退藏”“齋戒以神明其德”“闔户辟户”“法象莫大”“存乎其人”“利貞夫一”“確易隤簡”“大德曰生”“古者包犧”“象像”“陽卦多陰”“十一爻”“精義入神”“困于石”“公用射隼”“小懲大誡”“危者安其位”“德薄位尊”“知幾其神”“顔氏之子”“天地絪緼”“君子安其身”“乾坤易之門”“作易憂患”“易之爲書”“原始要終”“廣大悉備”“易之興也”“知險知阻”“設位成能”“將叛者其辭慚”“生蓍倚數”“易順性命”“天地定位”“數往者順”“雷以動之”“帝出乎震”“坤以藏之成言乎艮”“神妙萬物”“乾馬坤牛”“乾首坤腹”“乾父坤母”“乾天”“坤布”“震旉”“坎水兑澤”“序卦”“益夬”等共七十一條。

三、 《易史》的解《易》特色

1. 史《易》合闡,群經證《易》

《易史》,由其名可知其爲“史事宗”易學著作,即以歷史事實、歷史規律、歷史人物的故事闡發《周易》哲理的一部易學典籍。然而,四庫館臣論“史事易”,稱“再變而李光、楊萬里,參證史事”(18)(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第1頁。,今人以此爲據,談及“史事易”,皆側重闡發前人以史證《易》的“形證”之法,胡世安則提出了“形證不如合闡”的“合闡”之法。他説:

昔吾友楊用賓有云:“或問‘讀史之法’,曰:‘如讀易以事爲卦,以人爲爻,而吉凶見矣。’問讀《易》之法,曰:‘如讀史以卦爲事,以爻爲人,而是非見矣’。”夫人事之不齊貿乎,時域乎?位則擬乎卦之互變、爻之應比,而未有及也。故形證不如合闡之親切。(19)④⑤ 《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22、119、178頁。

即將事與人配卦與爻以讀史,將卦與爻配事與人以讀《易》,《易》中可見歷史興衰,史中可明《易》理是非,如此則史《易》圓融,並無二致。因此,金之俊説:“先生之爲是編也,《易》而史則全《易》皆史,凡《易》之理,有一之不足範圍乎史,無以成《易》也;史而《易》則全史皆《易》,凡史之事,有一之不必裁成乎《易》,無以成史也。”(20)(清)金之俊:《易史序》,載《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12頁。可見,《易史》一書,由《易》觀史,則全部《易》理皆爲歷史;由史觀《易》,則全部歷史中皆可見《易》理。

《易》史合闡之外,胡世安繼承先儒群經注《易》的傳統,多採《詩經》《尚書》等經典以闡明《易》理,其中引《詩經》八次,引《尚書》十次。如師卦引《詩經·小雅·采芑》與“趙去廉頗,敗績長平”的歷史,解釋師卦爲何丈人、長子吉。書載:

師用丈人、長子何?曰:“丈人積德厚而能服衆,長子歷事熟而能用衆也。趙去廉頗,用趙括,是以敗績于長平。《詩》云:‘方叔元老,克莊其猷。顯允方叔,蠻荆來威。’”④

又如謙卦,胡世安釋九三爻辭時,以《尚書·大禹謨》:“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争功,有終而民服以此。”⑤進一步闡明,爲何九三爻的勞謙之德,惟周公足以當之,孔明、郭子儀則近乎此爻之德。此外還引《禮記·月令》《周禮·天官書》《太玄》等注《易》。

2. 陰陽等重,以陰濟陽,善惡互長

黄壽祺、張善文説:“《易》義多扶陽抑陰。”(21)黄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255頁。基於前儒論《易》,大多有“扶陽抑陰”的傾向,胡世安認爲,如此便無法達到圓滿的盈虚消息之道,且陰陽是一體的兩面,陰可申陽、貞陽、尊陽、麗陽、資陽,所以他説:

扶陽抑陰,易教也。然而陽太贏則陰必受傷,欲制陰而先以剛折,則亦不達乎盈虚消息之道矣。故或鋤群陰以申陽,或包朋陰以貞陽,或牖盛陰以尊陽,固所以全扶之經,即保純陰以麗陽,養弱陰以資陽,亦所以權扶之用,猶夫《春秋》善善長而惡惡短意也。(22)《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30頁。

以此闡明,陽不可太盛傷陰,否則難以達到“盈虚消息之道”,若要盈虚消息暢達,須避免折剛以制陰。唯有群陰申陽、朋陰貞陽、盛陰尊陽、純陰麗陽、弱陰資陽,才似《春秋》“善善長”“惡惡短”的大意。

因此他對君子、小人之論也不同於前儒尊君子而貶小人的傳統,而是認爲二者兩相助長,善惡轉化,才是“水火相息之道”。他説“無小人,則君子失礱錯矣”(23)《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21頁。“天生小人以厲君子,仍責君子以化小人,亦水火相息之道也”(24)《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22頁。。將小人作爲歷練君子的參照,要求君子感化小人。又説:“往往包小人者治,敵小人者亂,以小人攻小人者,得中策;以君子用小人者,得上策。”(25)⑤ 《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23頁。强調假若君子治國而能用小人,是爲上策。至於能將小人視若師友的君子,才是真正深諳易道“極深而研幾”之旨。因而他説:“身非君子則已,君子而能師友小人,其于體《易》之撰,可謂極深而研幾矣。”⑤

3. 不廢占筮,以理主之,以達省鑒、懲勸目的

《易史》有二十五卦末尾載録占筮,共計三十五條,既有春秋戰國時期的諸侯筮占,也有唐、宋、元時期的卜筮,皆附“本卦”之末。如乾卦末有“乾之否”“乾之同人”“乾之大有”“乾之睽”之筮;不同歷史時期、歷史人物,占卜得同一卦象,即附本卦之末,如泰卦末有占卜得泰的兩條記載:一是《晋語》記載,晋公子返回晋國,“瞽史記曰:‘嗣績其祖,如榖之滋,必有晋國。臣筮之,得泰之八’”;二是“《北史·趙輔和傳》有人父爲刺史,得書云‘疾’。其子詣館托筮,遇泰。筮者曰:此占甚吉。是人出。輔和謂,筮者云‘乾下坤’,則父入土矣,豈得吉,果凶”(26)《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145—146頁。。胡氏總結稱:“一爻而具數説,示人晰所占也。内省外鑒之道,莫詳乎是。倘所謂懲一而勸百乎。”(27)《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31頁。其目的是“内省外鑒”“懲一而勸百”。

二十五卦所載三十五條占筮記録,有吉凶“信於既占者”“信於不待占者”,其吉凶以理主之。因而,金之俊爲《易史》作序時説:

余蠡測是編中,凡是非吉凶信于既占者,什之三;信于不待占者,什之七。占吉而吉,占凶而凶,占非其人事之吉,則理吉而凶;占非其人事之凶,則理凶而吉,此信于既占者也。理,經乎事,故命吉、命凶者,理主之而無俟觀於事後。事,緯乎理,故形吉、形凶與夫旋吉、旋凶者,事主之而無俟玩乎理先,此信于不待占者也。(28)(清)金之俊:《易史序》,載《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13頁。

可見,《易史》所載占筮,以詮釋義理爲主,是非吉凶,以理主之。如坤卦,昭公十二年,南蒯將叛季氏,“枚筮之(泛筮曰枚),遇坤之比。曰‘黄裳元吉’”。以問子服惠伯,惠伯以爲“忠信之事,則可。不然,必敗”。南蒯所行,乃叛逆之事,並非忠信之事,所以最終失敗。(29)(清)胡世安《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86頁。

最後,胡世安還説明了如何利用、看待占筮中的吉凶、利與不利。坤卦末載昭公十二年,南蒯叛亂,占筮得“遇坤之比”,最終敗亡,後又引胡一桂所引朱熹有關占筮的觀點,説:

雙湖胡氏曰:“朱文公嘗謂‘《易》中都是正吉,不曾有不正吉,都是利正,不曾説利不正’;又云‘《易》爲君子設,非小人盜賊所得竊取而用’;又云‘《易》中言占者有其德,則其占如是吉,無其德而得是占者,却是反説。’如南蒯得‘黄裳元吉’之占是也。且載其事於坤五爻而曰‘此可以見占法,學者宜有見於斯。’”(30)《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87頁。

進一步闡述爲何南蒯雖筮得吉,最終得凶,實因《易》爲君子謀,不爲小人謀,且《易》以正爲吉、以利爲正,占者有此德則吉,無此德則凶,以此告誡占者當以修德爲重,占卜只爲“省鑒”和“懲勸”。

4. 旁徵博引,涉獵廣泛,兼考文字

《易史》一書,旁徵博引,既有前文所述《詩》《書》《禮》等經典,更有歷代易學家的易論,尤以史事易學名家爲甚。據統計,《易史》一書援引易學家論説達一百餘家,其中多者有如楊萬里(誠齋)一百四十余條,吕楠(涇野)、楊决(斛山)、崔銑(仲鳧)等近五十條,少者則僅有兩、三條,還有如京房、荀爽、虞翻、焦延壽等象數易學家的《易》論。當然,還有《老》《莊》《太玄》等子部與集部文獻,如其多次提到“孔子曰”“孔子云”,皆出於宋人薛據輯的《孔子集語》,屬於“子部”儒家類文獻,又援引邵雍《西晋吟》,這些都與其集“經、史、子、集”於一身的學術成就相合。

至於引用體例,以“曰”“云”“謂”附于所引易學家之後,而援引者姓名,胡世安則以“書爵、書氏、書名、書字之類,傳各異標,事無定紀,會而通之,存乎其人”(31)《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32頁。的方式,用以標記。前儒論説不當或不盡圓滿的地方,胡氏以“按(案)語”的形式,或加以申述,或加以辨析,或闡發己見。如大壯卦末以大壯的義理解“昭公三十二年,季氏代魯”的歷史,後引胡一桂對史墨的批評,胡世安按語説:“按,雙湖此説最爲嚴正。”(32)《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410頁。表達他對胡一桂的肯定。援引内容,也是搜羅宏富,涉獵廣泛。他説:“全考諸水旱災異,有書昆蟲草木,有書推之系日於月、系月於年之類。”(33)《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31頁。由此可見,《易史》的引證資料内容極爲宏富詳實。

此外,胡世安還曾考證《周易》經、傳的文字,如對頤卦六四爻辭的“其欲逐逐”進行了精審的考證,他説:

《漢書叙傳》:“其欲浟浟(音滌),注‘欲,利貌’。”今《易》作“逐逐”,《子夏傳》作“攸攸”,顔注以“浟浟”爲欲利,輔嗣以“逐逐”爲尚實,其義不同,或以“耽耽”“逐逐”,自是不足六四之辭。但以正應乎下賢,專一無他,不以上陽間之,則情不傷義,欲不害理。(34)《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307頁。

依胡氏所考,“浟浟”和“逐逐”所專不同,一爲欲利、一爲尚實,只要正應初九,向下求賢,自然可以“情不傷義,欲不害理”。

四、 《易史》的影響與價值

在“朴學易”盛行的清代,胡世安《易史》作爲清代史事易學的代表作之一,雖未收入《四庫全書》,也未載入《四庫全書總目》,但其影響與價值不容忽視。

首先,作爲明末清初巴蜀易學的重要代表人物,胡世安易學已獲時人的高度贊譽。有稱其易學爲後天之集大成者,與先天之集大成的文王《易》相媲美,乃開物成務之謨。趙開心説:“故《易》作於四聖人,惟文王發明羲畫而下開周、孔,是以傳之者獨云‘周易’。先天之集大成者,文王也。《易》注於諸家,得秀巖先生纂集群倫,折衷先儒,儼然贊《周易》而修麟經。後天之集大成者,先生也。其繼往開來之功,憂世覺民之意,不與蓍龜俱靈、河洛俱永也。”(35)(清)趙開心:《秀巖易編序》,載《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10頁。胡氏易學之所以被贊譽爲“開物成務之謨”,乃因“秀巖先生讀書中秘有年,既有以窺見畫前之《易》,易簡之精,而其涉歷乎險夷世,故又有得乎聖賢憂患之旨、吉凶同民之意,其蒐討乎諸子百家,上以究《連山》《歸藏》之秘,下以承蜀中譙(定)、蘇(軾)、郭(雍)、李(舜臣)淵源,本其探賾索隱、鈎深致遠之學,著爲開物成務之謨。”(36)(清)趙開心:《秀巖易編序》,載《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8—9頁。“得乎聖賢憂患之旨、吉凶同民之意”也是胡氏易學的宗旨。

至於《易史》,時人也給予了高度的評價。白胤謙稱其與《大易則通》爲繼往開來必不可少之作,並强調其有“體用兼備”之功。他説:“先生之學,天人一貫,神明默成,于易蓋深有所得,二編(《大易則通》《易史》)廣大精微,確然爲繼往開來必不可少之書。”又説:“曰《易史》,貫穿歷代之變,以發揮卦爻之藏,斯其明體致用之實,非先生不能兼也。”(37)(清)白胤謙:《秀巖易編序》,載《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3頁。將《易史》定爲“明體致用”之作,即“體用兼備”之書。趙開心甚至説:“讀先生《易史》,不啻神物之示靈,而木鐸之醒聾聵也。”將《易史》比作足以示靈之神物,能醒聾聵之木鐸。

除時人給予的高度評價外,《易史》的主要價值還包括輯存前人舊説、輔助文獻校勘,這源於其引證宏富的解《易》特色。前文已述,《易史》全書引用前儒舊説一百餘家,其中既有一直流傳的前人《易》著,如楊萬里的《誠齋易傳》、馮椅的《厚齋易學》、楊爵的《周易辨録》等;也有不少已經佚失的《易》論,如全書引“隆山李氏”共八條,此“隆山李氏”即宋代李舜臣,善易説,著有《易本傳》三十三卷,其易説大多亡佚,幸賴《易史》與《易史參録》《大易擇言》等偶有引用,得以保留其吉光片羽。此外,《易史》還引用了非常多不可考的《易》説,大抵皆爲前儒散佚舊説。

《易史》援引前人《易》説,與今見其他版本頗有出入,而其成書較《四庫全書》早,其所引舊説,與四庫本不同者,又可資以文獻校勘。以其援引最多的楊萬里《誠齋易傳》爲例,坤卦載:“誠齋曰:臣道一於順,故欲柔欲静,不順則爲王莽、董卓。”(38)《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84—85頁。較宋刻本、明嘉靖刻本、四庫全書本多出“王”“董”兩字,當爲胡世安有意增加姓氏。需卦所引:“誠齋曰:近水者未溺,沙傾則溺,近難者未隙,言出則隙。”(39)《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106頁。宋刻本、明嘉靖刻本、四庫全書本“未溺”爲“末溺”、“沙傾”爲“沙頽”,相比較而言,“近水者未溺,沙傾則溺”更符合實際,因爲人在水邊,不會隨便溺落水中,唯有人站立處的沙子隨水流走,人才容易溺落水中。又如乾卦所引“雙湖胡氏(一桂)曰:乾六爻皆陽,且變動不居,故以爲六龍之象,豈得皆真龍也哉!”(40)《易史》,《中國古籍善本叢刊》第3册,第76頁。與元刻本、明刻本《周易本義啓蒙翼傳》略有出入,元、明刻本載:“愚謂:‘乾六爻皆陽,且變動不居,故以爲六龍之象最爲的當,豈得皆真龍也哉!’”較《易史》所引多“最爲的當”四字,此當爲胡氏引用時删略,又或是刊刻者疏漏,讀者當審之。

雖然《易史》獲得時人高度贊揚,在文獻保存、文獻校勘等方面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但仍有些許瑕疵,得小心辨析。如前述引用删略、增字情况;又有所引不同《易》説屬於同姓不同名的易學家,胡世安以姓氏稱道,則易互相混淆。如小畜卦引“隆山李氏曰”一條,僅隨其後的履卦,又引“李氏曰”,前者爲宋儒李舜臣《易》説,後者則出自明代李贄《九正易因》,若不細究,極易混作一人。全書多引楊萬里、楊時等人論説,也多次使用“楊氏曰”等,這些都是讀者須仔細辨析的地方。

《易史》作爲胡世安義理易學的代表作,也是巴蜀易學和清代“史事宗”易學的一部重要典籍,雖未載入《四庫全書》和《四庫全書總目》,却受到時人高度褒揚。胡世安所創“經卦圖”,將卦辭、爻辭、爻象融爲一圖,簡單清晰地將一卦内容展示在圖中,給人以最直觀的感受。胡氏釋易的“史《易》合闡”風格,將易學與史學圓融一體,平衡了前儒史事易學著作中更多注重“援史證《易》”的傾向。而其《易》解中的陰陽等重、善惡互長,以理主筮、省鑒勸誡等風格,則奠定了後人對其“明體致用”“繼往開來”“示靈之神物,醒聾聵之木鐸”的評價。《易史》旁徵博引,涉獵廣泛,也爲後人研究前人《易》論提供了綫索,其所援引《易》説與傳世本之間的差異,既輯存了不少前人的《易》論,又可爲後人的文獻校勘輔以裨益,其援引存在的瑕疵又不能不爲今人所遺恨。綜觀有清一代,易學興盛,相較於清代“史事易”研究的不足,對《易史》進行簡要梳理,可以補充和完善此中不足,《易史》作爲“史事宗”易學之一斑,也可由其而管窺清代“史事易”之全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