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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州手艺人

2022-12-28朱雅娟

百花园 2022年6期
关键词:针线砚台木匠

朱雅娟

洮河绿石砚

距阶州三百余里的喇嘛崖盛产制作洮砚的老坑石料。但在宋末就因为过度开采,致使老坑石“鸭头绿”基本绝迹,老坑石中的绿漪石、鹦哥绿、血等石料也极为珍贵。自唐之后,历代名人雅士都以收藏有老坑洮砚为荣,就连苏东坡、黄庭坚也不能免俗。到了明代,老坑洮砚只有皇室贵胄、文豪巨贾才拥有,普通老百姓想瞧一眼也是难上加难。

但阶州卫家的文房用具店就有一方“鸭头绿”的洮砚。如此名砚,自然是镇店之宝了。

阶州不乏名人雅士,许多读书人都去光顾卫家,就是想瞧瞧那方砚台。进了店门,哪能空手而归呢?你要以为文房用具就只是笔墨纸砚那可大错特错了,卫家的文具店里的物品可是非常齐全,比如笔格、研山、笔床、笔屏、笔筒、笔船、笔洗、笔掭,比如水中丞、水注、砚匣、墨匣、印章、图书匣、印色池,比如糊斗、蜡斗、镇纸、压尺、秘阁、贝光,等等,不下四十种,而每种均有不同的材质。就拿毛笔来说,按笔头原料可分为狼毫、紫毫、鹿毛、鸡毛、鸭毛、羊毛、猪毛、鼠毛、虎毛、黄牛耳毫、石獾毫等,按尺寸有小楷笔、中楷笔、大楷笔、屏笔、联笔、斗笔、植笔等,按笔杆原料可分为玉石、竹子、木头、金属等,按产地有侯笔、宣笔、湖笔、鲁笔、齐笔等。品种如此齐全,不随手买些怎么也说不过去。

别看卫家的老板瘦瘦小小,人可精明着呢。别看他能讲一口纯正的阶州方言,他自称祖上是山西人,是卫铄娘家后人。卫铄是谁?练书法的没人不知道,她就是东晋大名鼎鼎的卫夫人,是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书法的启蒙人。

因为瘦小,卫老板的脑袋就显得格外大。他时常会捧着那方“鸭头绿”洮砚边摇头边叹息:“如果卫夫人或‘二王’再世,他们一定会亲手试试这方名砚……可惜啊可惜。”

有人打趣说:“如果卫夫人和‘二王’再生,这方砚你会赠予谁?”

卫老板尴尬一笑:“君子不夺人所爱,相信他们都不会要的。”

有人又说:“卫夫人是女人,不是君子,况且她又是你老祖宗,你给还是不给?”

卫老板正色道:“卫夫人是女君子,她不会要。”说完把砚台揣进怀里,生怕谁抢去了似的。

这年的一个春日,卫家文具店来了一个女人,一个老女人,她说要找卫如红。

这个女人六十出头儿,牙齿几乎掉光了,说起话嘴就漏风。

“卫如红是谁啊?”店里的伙计很纳闷儿。

卫老板来了,躬身道:“我就是卫若峰,这位大娘有何见教?”

老妇人脸笑成菊花,从包袱里拿出一支毛笔,看上去只是支很普通的竹管笔。

卫老板拿起笔仔细看了,双手微微发抖。

“大娘,这支胎毛笔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老妇人恨声道:“是我的死鬼老汉留给我的,他咽气前将这支笔交给我,让我找到你,换回我赵家的祖传物。”

卫老板脸上变了颜色,良久才缓过神来。他将老妇人引回家中,好吃好喝伺候着,最后将那方珍贵的“鸭头绿”洮砚交到老妇人手中。

老妇人往砚台上呵了口气,砚台立即凝结了水珠。老妇人又用手将砚台轻轻一抹,果然温润如婴孩脸面。老妇人将砚台收纳好,将胎毛笔交还给卫老板,转身离去。

卫老板讲了一个故事,是有关他已去世的父亲的。这支胎毛笔正是用他父亲的胎毛制作的,父亲一直带在身上。有一年父亲参加科考,在岷州遇到了一位赵姓读书人,于是一起趕考。结果在路上那姓赵的生病了,不能前去,于是就把这方洮砚借给了他父亲。父亲于是留下胎毛笔去考试了,结果并未考中。回来找那姓赵的,却听说那人银钱花尽,早已离开,估计已经死在半路上了。后来父亲开了文具店,将这方砚台视作镇店之宝,也是希望有一天能找到主人,完璧归赵。

众人听了都唏嘘不已。有人说卫老板傻,也有人说卫老板为人实诚。

店里没了“鸭头绿”洮砚,但多了支胎毛笔。卫老板把这支笔供奉起来,如同供奉他的老父亲。因为胎毛笔,店里多了一种生意,不少生了孩子的家长都来上门定做婴孩的胎毛笔,文具店的生意一如既往地红火。

有件事只有阶州的极少数人知晓,就是卫老板有次被知州大人请去喝茶,回家时摔得鼻青脸肿。还有一件事阶州人都知道,原来知州大人也珍藏有一方“鸭头绿”洮砚,后来被府尹大人看中,洮砚归了府尹大人。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不提也罢。

针线铺

老百姓居家过日子,谁都离不开针头线脑。就是大家戏谑的游手好闲之人,白天四处闲逛,到晚上也得点着油灯缝缝补补。用一句谚语总结,就是“白天游四方,黑了点灯补裤裆”。

秦如海小时候时常被老爹用这句话数落,他白天下了私塾没命地玩儿,等晚上才着急读书写字做功课。除了这句话,老爹还爱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这两句话都跟针有关系,秦如海就琢磨上针了。他偷偷拿了娘的针线盒,又折了几根竹棍,一根绑上丝线弯成弓,其他几根削成箭,再在箭头上安上针,就做成了简易的弓箭。然后他在柴房门板上画个圈,瞄准了,一拉弓,“嗖”一声箭就插在门板上了。那时节的针基本都是铁针,硬度不够,没射几次针不是折了就是弯了。

娘要做针线,遍寻针线不着,逮到秦如海就是一顿暴打。老爹跟人谈生意回家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带着秦如海去了一家专门制针的小作坊。

秦如海看完制作针的过程突然就转性了,读书识字不让人催了,到私塾上学也认真多了。娘很奇怪,问爹怎么回事。老爹沏上一壶茶,娓娓道来。

原来爹让人找来一大块铁,让秦如海背到小作坊去。他亲眼看着工匠把铁块烧红变软,然后放在满是细孔的铁筛子上,用锤子敲打,那些铁块就顺着细孔漏下去,变成粗细均匀的细铁线。

秦如海觉得非常有趣,拍着小手说:“这跟娘做漏鱼一样,把锅里熬好的面糊从漏勺浇下去,掉到水里就变成了小鱼鱼。”

爹白了儿子一眼:“要这么简单就好了。”

说话间,只见工匠将铁线逐寸剪断,再锉尖铁线的一头,另一头拿锤锤扁,钻个孔,针鼻儿就做好了。然后再一根根精心打磨,针的雏形就出来了。接下来,这些针被放到锅里,用细火慢炒,跟炒菜差不多。炒上一个多时辰,还得把松木灰、豆豉、土放到锅内,埋住针,留几根针头在外面。然后再把锅放到另外一口加了水的大锅里,加上盖,用大火蒸煮。等留在外面的那几根针头可以用手捻碎时,就可以起锅了。为了保证铁针的硬度,还要将针烧红了再放到水里淬火,这个必须要让有经验的工匠来做。要是淬火不当,针要么容易弯,要么容易折。

爷儿俩看完针的加工过程,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回家的路上,秦如海跟爹说:“我明白娘为啥打我了,她是想把我这块铁也做成针。”爹乐了。

娘听爹这么一说,笑道:“孩子懂事了。”

长大后的秦如海还真的经营起了针线生意,方圆几百里,没有一家货铺的针线能比秦记针线铺全,也没有一家货铺的针线质量能比得过秦记针线铺。除此之外,秦如海还醉心研究针的制作加工过程,想方设法提高针的硬度和韧度。对于线,秦如海也没放松,尤其是引进了片金线和捻金线后,店铺的档次升高了几格。这些线是将金箔粘贴在裱好的竹制纸上,再用玛瑙石将纸金箔在野梨木板上砑光,而后将砑光好的金箔切成数毫米宽,是为片金线。捻金线则是用本色的蚕丝做芯线,涂上黏合剂,再将片金线捻在芯线的外表上即可。富贵人家将这些金线买去,叫人织成“遍地金”锦缎,做成金衣,真是风头无两。

为了表达孝心,秦如海给老娘也做了一件“遍地金”锦缎外衣。老娘很珍惜,很少拿出去穿。有次到郊外踏青,娘终于穿上了这件衣服,没想到却招来了祸事。

秦如海见到老娘时,老人家已经在官衙里奄奄一息。原来是娘跟一位女子撞了衫,那女子气就不顺,非逼着老人家脱了外衣。娘不肯,那女子就大打出手。娘还了一下手,那女子就不依不饶,拉着娘去了官府。官府的人见那女子是知州的亲戚,便肆意偏袒,更在那女子的坚持下给娘用了针刑。老人家受不了酷刑,当即昏死。

秦如海五内如焚,这针刑所用的针正是他秦记针线铺所出,当初只想着要惩治不贞不洁的女人,故做得坚韧无比,不承想做了伤母的帮凶。秦如海背着老娘回家,一边走一边叹息:“木匠打枷木匠扛,真是自作自受。”

自此秦如海关了针线铺,做起了养马的营生,据他说这也是老祖宗的老本行。至于官府时常征用马匹是去剿匪还是戍守边疆,那就不是他能操心的事了。

棺材铺

十里八乡的手艺人,最不操心吃饭问题的怕就是西城门口的曹木匠了。要论木工活计,曹木匠算不上手艺精湛的。在阶州城,随便一个木工师傅的活儿可能都比他好,比他精。但没有一个木工师傅可以嘲笑曹木匠的手艺,见面了都要对他抱个拳,问声安。不为什么,因为曹木匠的手艺是家传的,专门做寿材的,又会些风水,懂得些阴阳五行。据说他打制的寿材,死者安分,生者昌盛,六畜清吉,丁口平安。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死后都有棺材睡的。即便是有些家业的能够睡上棺材,棺板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但在曹木匠眼里,那些棺板并没有什么贵贱之分,管他松木柏木楠木,还是号称百木之王的楸木,加工费都没什么区别。当然,如果主家每餐肯多加一块肉,多添一壶酒,曹木匠还是愿意提一些建设性的意见的。比如做寿材讲究的是“金盖银帮豆腐底”,就是说棺盖选用材质非常硬实的木材,棺帮选用材质稍硬的木材;至于棺底,宜选用易腐烂的木材,好让亡人早落地,早化尘化烟,保佑子孙早日升官发财。

尽管天天有好吃的好喝的伺候着,曹木匠还是干瘦如柴。他也收过几个徒弟,但都不长久。他们都受不了师傅被主人家奉为上宾而自己只能坐在院子里吃些粗茶淡饭。倒不是主家不想一视同仁,而是曹木匠不允许。有一次,一个徒弟喝了杯主家递的酒,被坐在热炕上的曹木匠看到了,他差点儿把放在炕席上的小火盆掀翻了。

“你以为人家真的是敬你啊?”曹木匠隔着纸窗手指徒弟,“咱是狗,给你丢骨头是让你看门。我这条老狗还在,你这只小狗就想汪汪了?”

曹木匠这么一闹,主家就尴尬了。知道了他的规矩,也就没人特意善待他的徒弟了。

打心眼儿里说,曹木匠并不觉得自己下贱,他时常给人讲自己的姓氏是很尊贵的,当然与那个白脸奸臣曹操没任何关系。他说他的祖上是一个叫“安”的人,是颛顼的曾孙的曾孙,因跟着大禹治水有功,被封为曹官,后来就随官名姓了曹。颛顼是谁?五帝之一啊,黄帝的亲孙子。黄帝是谁?呸,这还用说啊!

别说,曹木匠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有次,他被人请去打棺,才到家门口就听到一家老少在哭。一问,是家里的大儿子上山砍柴摔断了腿,昏迷几天了,郎中也没办法了,让准备后事。曹木匠选了一块木料,一斧头砍下去,木屑溅得老远。曹木匠把斧头一扔,甩下一句话:“你家儿子还有救,这活儿我不接。”

没几天,消息传来了,人真的救回来了,都能吃点儿汤汤水水了。到后来,都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这下曹木匠的名号传得更远了,说他能看穿人的生死,请他打喜棺的人也多了。

喜棺大概分两种,一种是给生病的老人冲喜,还有一种就是老人上了年龄,挑个有闰月的年份把棺木做了,为的是延年益寿。曹木匠的日子就这样在打棺的时光里更加消瘦了。

曹木匠有过妻儿,但最后都跟人走了。没人受得了他外出干活儿自个儿吃饱肚子不管家里人死活。按理说不应该啊,打棺人每次打完棺都要收个不小的红包,养家糊口没问题。

渐渐地,曹木匠出活儿少了,抱着个酒壶天天守着早就给自己打好的喜棺发愣。某一天夜里,曹木匠被人打破了头,藏在棺材里的银子全被抢走了。

众人这才知道,曹木匠偷着攒家底呢,只是他孤家寡人一个,这是给谁留呢?过了些日子,从外地来了一个中年妇女,带了一大群大的小的孩子来找爹,说很久没收到家用了。原来,曹木匠很多年前在邻县干活儿时招惹了个寡妇,这些孩子有他的,也有不是他的。

家里放着正经的妻儿不管,替个死人照顾别人家老婆,这曹木匠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遮羞布被彻底撕掉,曹木匠索性跟寡妇一家过起了日子。有个女人管着,曹木匠的日子过得滋润多了。到后来,寡妇撺掇着他开了个棺材铺,寿材分三六九等,还附带着卖一些祭祀用品,家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也各有分工,日子过得红火极了。

某一天,棺材鋪前来了一群人,也是拖儿带女的。曹木匠眼前一黑。没错,早就跟人跑了的妻儿带着一大家子找上门来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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