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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河流

2022-12-25起泽云彝族

金沙江文艺 2022年11期

起泽云(彝族)

1

我曾沉浸在故乡的河里,像胎儿在母亲羊水里那样,心无杂念,万物寂静。我听到了大自然的呓语,听到风的呢喃,听到流水的律动,听到鱼群在抢食,这时会有风,带来泥土的腥味、牛马牲口的尿骚味、人体汗液的酸馊味,还听到镰刀收割稻谷的叮叮当当声。奇妙的声音、奇妙的感觉、奇妙的味道,在水里居然可以那么清晰,有一股力量不断撞击胸膛,我的心澄澈、清亮。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条河,它流过我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生命在经受其涤荡洗礼中更加纯粹。

梦中有两条河,它们有无穷无尽的水源,它们有吃不尽的鱼虾,它们有流水淙淙的枯水季,也有泛滥肆虐的洪水季。有时会把水性不好的人连带农具、牲口卷走,再也回不来;有时会冲垮田埂,顷刻就把庄稼连着泥土变成滚滚洪流,让人无处可寻。在凶险的噩梦里,无论是万米高空还是万丈悬崖,往往在纵身跳进故乡的河水里化险为夷。我听到巨石摩擦着河床的轰鸣,听到洪水撕扯河岸田地崩裂的惊呼、听到树木与泥土石块割裂的嘶鸣、我听到水流挤挤搡搡的嘶吼,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少年的心在挣扎中慢慢坚硬。我能进入它们,身体和灵魂合二为一。

2

村庄原本并没有人,彝族先祖也并不是世代居住在这里。

越来越多的牲口,越来越紧缺的水源,人们需要更多可以耕作、放牧和获取食物的土地,他们越来越勤劳却越来越疲惫。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场暴雨卷走了大片水田,天刚蒙蒙亮,他们回望一眼支离破碎的老家,拖家带口,驮着犁铧锄镐、背着锅碗瓢盆,把火铳填满火药,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一条漫无目的的迁徙之路。只有游牧民族的基因在血液里流淌,只有风在耳边呼啸,只有雨在额眉间恣肆,只有阳光在毡帽上暴晒,只有雪在耳朵指尖凝冻,只有潮湿燥热的空气烧灼刺痛……这一切,丝毫不能阻挡彝族先祖前进的步伐。脚下的道路越艰难,心中的图景越清晰。

哪怕水草丰美、土地肥沃、子孙后代可以不饿肚子只是乌托邦,人们也会在所不辞,就这样走向遥远的未知。

择水土而居,远比一个育龄青年遇到另一半要审慎和沉重。一个只是繁衍,另一个却是要生存,只有生存下来才能繁衍。土地之于人,绝对要比子宫对于受精卵重要。

20世纪七八十年代,在这里发现了腊玛古猿,还发掘出了犀牛、河马、大象、恐龙、树木等许许多多的动植物化石,放牛放羊的山间小道到处都是,小时候曾用他们来做火镰生火。我的脑海里时常浮现出一幅画图:河流纵横交错支流密布、原始森林莽莽苍苍遮天蔽日、肥沃的大地上动植物繁衍生息。一切说明:曾经,这里自然条件非常优越,山林茂密,水草丰美,生命才得以在此孕育繁衍。

3

发源于唐古拉山脉的金沙江流经青藏川的纵横沟壑,到达云南的高山雪水仍然冰凉刺骨,只是奔腾汹涌的江水已经变得澄澈碧蓝。村边的两条河都是金沙江的支流,雨水裹挟了上游的泥沙、尘土、树叶、粪便、毛发……溶解了一切可以溶解的、携带了一切可以携带的,包容了一切可以包容的,声声惊雷夹着倾盆大雨,它奔涌翻腾不舍昼夜直奔金沙江,滋润沿途的土地。

我确信人的性格和小时候生活过的河流、山川、庄稼、树木乃至生活里经历过的一草一木紧密相关,这些生命的密码就像树木的年轮一样深深镌刻进我们的生命,赋予我们独一无二的品格。

小河村有两条河,尽管两条河在村口汇合一处,但他们秉性截然不同。

小河温柔细腻如小家碧玉。平时也就是清澈透亮不紧不慢地流淌,各村的大坝无意间制造了落差,会把它们隔离了七零八落。水里有很多鱼。花肋巴、鲫壳鱼、红尾巴、石巴子、韭菜皮,还有头上长着角——一根锋利的硬刺、嘴上挂着须让常年在河里拿鱼的人一听就毛骨悚然的汪司头,就在你把手伸到进石缝正准备对浑身无鳞软软滑滑的鱼下手时,它会冷不丁给你一个刺唎唎的伤口,让你疼痛难忍叫苦连连。包产到户前,大人们忙着挣工分苦口粮,没有拿鱼摸虾的闲暇功夫,河里沟里的鱼遍地都是,每次下雨沟水猛涨,只要拿一个竹篮或者簸箕接在村口流水落差较大的沟边,十分钟就有一家人吃不完的鱼,这种鱼不需要添加任何佐料,随便拖把稻草烧熟了沾点盐的滋味儿,就能让人垂涎欲滴。小河水含盐碱少,种出的甘蔗又甜又脆,花生、苞米、大豆、小米的质地软糯,味道清香可口。

大河也并不算大,但和小河比却要大得多。上游经攀枝花、永仁等地,名叫永定河,永定河上游有麻栗树水库。

洪水季大河凶残暴戾。河水原本流得平缓,只是洪水借了山势,支流裹挟着泥沙、泥沙怂恿着暗流、暗流推攮着石块,狭窄的河道总是迟滞着河流前进的步伐,它想停又停不下来,想跑又跑不起。河水吵吵嚷嚷推推搡搡,一时激起了河床河岸的暴脾气,它们对彼此咬牙切齿,妄图把对方撕碎,最后却都拿对方没辙,气咻咻地互相撕扯着骂骂咧咧跌跌撞撞一路东去。

河上很少有桥,小时候外出求学回家,坐在车上总是在观察河水,心中暗自忖度能否安全过河。运气好就会在过河的地方遇到村人乡党,一群人拉着过河。胸部以下的洪水尽管也会让人脚不着地,不过连拖带拽倒也能安全过河。最怕的是超过胸膛的水,经常压得人喘不过气,心中难免紧张恐惧,甚至有时会被黄浆浆的浊浪猛呛一口,嗓子眼儿骤然发紧,嘴里鼻子里心里全是河水的腥辣味儿,让人半晌回不过气儿。从小就对生命充满敬畏,从来不敢小觑大自然的威力——一切认知就从一条河开始。

一群人拉着过河确实更安全,不过我却更喜欢脱了衣服高举过头,轻松松赤条条一只手游过冰凉的河水,自由自在了无牵无,像极了我们生命的胚胎时期。

4

大学体育课考游泳,我是得到满分的四个人之一。其实蛙泳、蝶泳、自由泳统统都不会,就占了打小练就的水性而已。

大概四五岁,姐姐带着我游到水比较深的地方,往下一踩半天踩不到底,这一惊吓脚本能一蹬,就从水里冒出了头,紧紧抓着姐姐的手臂半拖半揪着急忙慌地游上了岸。自从呛了几口水,也就会游泳了。以前有副修体育的同学老学不会游泳,体育老师用绳子拴在他腰间,硬生生把他推到泳池里,拼命狗刨瞎扑腾的样子着实让人忍俊不禁。如果让我来当教练那就很简单了,啥也不用拴,直接把人扔水里,拼命呛几口水自然就会了,欠的就是咬咬牙一跺脚下下狠心而已。

夏天一热,全村老老少少都喜欢在河里泡着。

大人一般会带着香皂、肥皂、洗衣粉、毛巾啥的,没钱买这些生活用品的人也会用草木灰,或者皂角来洗衣服、洗澡。说他们到河里洗澡应该也是可以的。胆小孩一般啥也不带,到了河边迫不及待地脱了衣裤,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半天才从很远的地方冒着泡泡浮出水面。也有的啥姿势也不管,使着憨力一纵步跳进水里,惊得水里的鱼虾一阵乱窜。他们既不是游泳,也不是洗澡,而是去“蘸水”,纯粹是贪图河水透彻心扉的那股子凉意。

水性太好或者水性太差的人更容易溺水,甚至有人被淹死。如我这般水性不是登峰造极的反倒相安无事。水性好的仗着本事天不怕地不怕,极易涉险;水性不好的自然不懂顺应水势,逆水性而为,常常把自己置身不利,这正印证了一个哲学思辨。村里老人言:欺山莫欺水,就是训诫我们要敬畏水,不要小看了水的威力。鲁迅先生的短文《水性》说:“水的模样柔和,好像容易亲近,因而也容易上当。”令人印象深刻,的确很有道理。

5

砍完熟透的芭蕉,几个人推倒芭蕉树,用尖利的石块切割整齐,中间用木棍钉成一排,再用竹篾或者芭蕉皮扎牢,一个自制的芭蕉排就做好了。夏天躺在水里睡觉的感觉异常舒爽,头和身子半没水中,水流温柔抚摸着肌肤,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数风停雨住秋去春来,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了。

村里还有几口很小的水井,它们要么从河岸边田埂下涌出,要么从幽深处绿荫间浸透,它们来自泥土深处,它来自我们未知的岩层,来自我们想象力达不到的深度,或许它们从滚烫的岩浆间、从静谧的岩层间、从寒冷的冰川间渗过,他们被砂砾、泥土、尘埃、空气、树枝、落叶层层清洁过滤,它的水质甘甜清冽,宛若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冰凉通透,喝一口就会让你从头顶贯穿整个身体直达脚后跟,直沁心脾。

老人说这是村子的“龙脉”,有我们世代必须倚靠的神力,护佑子孙后代昌盛不衰生生不息。因此村里至今还保留着“抢水头”的习俗,每到大年初一,人们早早就起床,烧香跪拜放鞭炮念念有词,比比谁家最早能取到上天赐予的神水,以此来祈求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没有文化的奶奶有句口头禅:你哄天,天哄地,地哄肚皮。

水是庄稼的命根子,庄稼是村民的命根子。

风调雨顺,人勤春早,对大地实诚的人们付出终会有回报。

一年四季从不断流的井水把水稻滋养得粒粒饱满颗颗均匀,会计划又勤劳的人家居然可以种一年水稻吃五年。

6

河岸周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树,那些最古老的树在人们心里扎了根,慢慢就成为“树神”,村人常向树神祈福,祈求亲人无病无灾平安健康。

那些离开了河流贪恋人间烟火的水,在村中四处游荡流连忘返,一不小心就被吸收到树枝、树干和树叶里。树是河流留在村庄里的另一种形式。

红椿树是上好的木材。木质紧致坚硬颜色红润讨喜,春天满树的白花如冰似雪。红椿树做出的家具美观牢实,老式家具多是这样的木材。村里有个碾坊,有一个巨大的石头水碾,在碾坊下半部分全是红椿树做成的传动装置,各部分榫卯机关相连,只需要关满一沟水就能带动水碾滚上十几圈,圆环形的石碾陀就能把水稻的壳尽数剥离,冒着新鲜稻香的白花花的大米就碾好了,再上风柜,经过风斗两三遍的扬弃,米和糠就彻底分离。

春节前后庄稼收割完,咯吱咯吱的土榨也就会欢快地响起,用牛或者手扶拖拉机作为动力,一根红椿树做成的杠杆,牵引着两个齿轮一样的石轱辘转动,新鲜的甘蔗汁水就挤压出来,经过熬制、定型,一方方金灿灿的红糖砖就做好了。红糖煮汤圆、煮糖稀饭、红糖鸡蛋,泡酸角醋,或者稍做加工便可做成花生糖、丁丁糖、火石糖、手扯白糖,甘蔗渣还能酿酒烤酒,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红糖味、酒香味,平静的乡村生活会因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变得丰富多彩。榨菜油的杠杆也是红椿树做的,只可惜那些几十年数百年才长成的椿树被一些目光短浅之徒卖掉吃光,随着电锯刺耳的呼啸,一棵棵百年古树轰然倒地,锯口喷涌出鲜红的木屑,就像伤口汩汩冒着鲜血。

黄葛榕最适宜这片土地。他们不仅枝繁叶茂,根系深入大地牢牢抓住村庄,把村民团团护在臂弯里。千百年的岁月流逝,水流走了,人离去了,有的村庄也消失了,而树却不离不弃,水气蒸腾气象万千,枝叶却依然清新茂密。暖热的春季,才打苞的黄葛树叶子可以用开水捞一下漂去苦涩味凉拌吃,也可以撒上姜末辣椒盐巴做腌菜吃;炎热的夏季,鲜嫩的树叶还没有完全碧绿,树上就结满果子,先是鲜红带绿,随着气温升高雨露浸润,果实慢慢变黑变软,虫蚁鸟兽流连忘返,斑鸠、喜鹊、黑头公公等鸟欢腾跳跃肆意取食,它们还喜欢把窝搭建在浓绿茂盛的枝叶里繁殖哺育。淡淡的甜香哺育了少年,饥荒年代更是村民赖以果腹的美食。

酸角树是村里很古老的树种。它们在一个雨季过后吸饱雨水,开出满树的淡黄淡绿间鲜红的小花,花瓣凋落之后留下豆荚一样的果实。盛夏时节,酸角成熟了。干透了的酸角在微风中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嘴馋的孩子心急,把半生不熟的酸角拌了辣椒盐巴味精吃,那也充满了乡村独特的味道。在生活艰难的日子里,那种酸爽的滋味令人回味,给人希望和力量,只要草木不绝,人就会充满希望。

7

几声沉闷吓人的炸雷过后,淅淅沥沥绵绵不绝、细细密密的春雨就会撩拨着干渴的田地。人们在田里堆了沤过熟透的农家肥和田埂上割倒的野苜蓿,水田经过一个冬天翻犁晾晒,土块绵软松脆充满太阳赐予的肥力。把经过几天浸泡的稻种播撒在微醺的春风里,扎根的谷粒不消两三天工夫,根茎就在淤泥里长得粗壮发达,几周秧苗就会碧生生绿油油,胀满薄膜顶天立地。

麻栗树水库开闸放了水,这时候无论是水还是鱼虾,他们可以在大大小小的沟沟岔岔里任意徜徉,不管白天黑夜,河床上总有白花花的鱼在跳跃,随便撇干一段水沟或坝塘,四处都是活蹦乱跳的鱼。

小山村里的布谷鸟还没睡醒,太阳依旧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村里最忙碌的时刻就到了。家家户户犁田耙地,轮到水牛大显身手了。它们蹚过泥水,从田埂的这头奔走到那头,又从那头漂移到这头,先犁翻新鲜肥沃的土壤,再把粗大厚重的土块揉捻成泥浆,这时候会有很多泥鳅黄鳝啥的,在泥浆里清晰可辨,孩子最乐意一边玩得浑身稀泥一边熟练地捉鱼。经过两三个昼夜的沉淀,泥浆变成果冻一样的胶泥。炎热的夏季别说水牛了,连人都禁不住想在泥里打滚。一捆捆秧苗此起彼伏抛撒在水里,大人脱了鞋浸入泥浆栽插,只见手起秧落、穿梭如飞。也有心灵手巧的小姑娘小媳妇为了防水里的蚊虫叮咬、或许为了吸引村边少年油腻腻火辣辣的目光,她们会给自己套上镶嵌漂亮花边图样的袖套脚套,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荤笑话唱着酸曲,整齐的秧苗在她们身后一排排挤满田野,十天半月就胀得满眼碧绿。

家乡太多光秃秃的山,太多毫不起眼的石头和泥土,燥热的天气,死气沉沉的风景甚至沉重得激不起一丝诗意,唯有耕种水稻的时候,却充满江南水乡的气息,只是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家乡田野栽秧的情景了。

8

一年清明,带妻儿回老家。

数十年不遇的干旱,河道断流,水井干涸,树木枯死。

曾经流水潺潺的河道被密密麻麻的各式取水管道和抽水机划拉得一片狼藉,山间的沟渠水坝把人心隔膜得七零八落,连村口那棵数十围的黄葛树也被干旱折磨得奄奄一息,它可否还记得村子里那些年曾经的人丁兴旺、风调雨顺。可是树不言人不语,只听见风吹树叶沙沙声响。

小时候一起玩过水的人越来越少,游过泳的水塘已然露出了干枯皲裂的泥土和滚烫的顽石,还有新鲜的鱼鳞刺。或许,这就是小时候曾经蹭掉了我大脚指甲烫伤我的肌肤让我钻心疼痛的那些石块和泥土,或者曾经啃过我脚底板的,或者我失手没有抓牢放生的鱼,希望它们游到永不干涸的水域,还有那些曾经从村边流过,或者在村里逗留数日被烈日暴晒蒸腾起的一滴水,在某个不经意间循环往复又回到村里。还有那些碧绿摇曳的青苔水草、在水边交配的七彩蜻蜓、披着鲜艳羽翼四处翻飞的水鸟,它们一切可好?希望那些年祈过的福、许过的愿都一一实现,为故乡焦灼的土地普降一场及时雨。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岁月改变了河道,河道改变了土地,土地改变了人,人改变了历史……恨水东流,逝者如斯。河水不仅带走了旧时光,还有那些心心念念的人及其有关的回忆。

河流行走在故乡,故乡行走在我心上。

半夜时分,我仿佛听到年少时汹涌奔腾的洪流,曾经的江南水乡,依稀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