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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威北里有吾师

2022-12-21萧跃华

美文 2022年23期
关键词:文学馆

我第一次走进华威北里的邵燕祥先生寓所,是陪北京大学教授吴小如前往邵寓还书的戊子金秋。那时我痴迷何满子、黄裳、来新夏、冯其庸、王运熙等著名学者自书诗、签名题跋书收藏,邵先生是不容错过的“关键少数”。华威北里有吾师。从此我执弟子之礼盘桓于邵先生门下,读书写作,写作读书。他去世前六七年,我几乎每个月都登门求教,邵先生左耳戴着助听器,与我并肩而坐,开启“邵萧”工作模式,或直奔主题,或开枝散叶。邵先生耳提面命,惠我良多。

“看来你信心十足,也感染了我”

我收藏了邵先生的全部著作及不同印次版本逾百部,他逐一簽名题跋,我逐一写下七八百字的短文。邵先生《也算书话》谦称:“我在跃华指点下所作题跋,加上他的夹叙夹议,恰恰可算是二人合作的‘书话’。”并称在他的众多读者中,“每一本都至少大体浏览一过”的读者,“可以说萧君是独一无二的了。如果在读者中发‘认真奖’,应该是他拔得头筹吧”。

《文汇读书周报》“末代主编”徐坚忠看到样稿,打破专栏发稿不超过七篇惯例,当场拍板:“这组文章有史料、文化价值,也有当代意义,所以打算悉数刊出。”我们商定栏题曰“邵书珍藏录”。这个临时动议,违背了我俩等所有书话写完再集中推出的约定。当时我已申请转业,根据任职经历可能分配宣传文化系统。邵先生觉得是个亮相机会,或许对工作安排有帮助,欣然同意我提前“出镜”,并叮咛嘱咐:“你不得不在这个题目上花些功夫了;但切不可因此耽误你有关安置工作的大事啊!切切!”

这种就著作出版、开本、印数、题跋、掌故等逐一考证梳理的书话像“二人转”,是唐弢“四个一点”书话体的继承和发扬,引起了读书界的关注。我乘势而上,淘齐姜德明、朱正、锺叔河编著,如法炮制,先后在《今晚报》《藏书报》《书屋》开辟专栏。然后结集出版“旧锻坊题题题”丛书《姜德明卷》《朱正卷》《锺叔河卷》《邵燕祥卷》(北方文艺出版社2017年4月),成为读书界一道独特的风景。

首战告捷,我主动请缨选编邵先生话旧文集《昏昏灯火话平生》,因缘际会三联书店编辑廉勇。我们反复探讨出版自述类文丛的可行性。他邀我主其事。我觉得从“自己写自己”角度切入,将个人记忆汇入民族的集体记忆和思考中,是件十分有意义的事情,便不揣冒昧一口应承。丛书名曰“我的生活”。我呈《缘起》请教邵先生,他回复:“写得神完气足,理直气壮,是篇好文章。过去在部队从基层的通讯员、新闻干事做起的,后来大部分搞了文秘,被时代文风裹挟着去写党八股、‘新四六’官样文章。你是以眼界、思想带动笔墨,走了一条不是死文字而是活文字的路,这条路其实宽得多了。”

白桦去世,我赶写纪念文章,但读其作品甚少甚浅,不敢妄加评论,发邮件求助邵先生:“借您大作《叶楠白桦文学馆序》壮点底气,不知可否?”邵先生秒回:“学术论文讲求被引用的次数,能被引用,说明有那么一点价值,谢谢!”《两次拜见白桦先生》刚刚出炉,邵先生发来急件:“请即按下列麦婵女士电邮信箱,将关于白桦大文发去。”原来《随笔》主编麦婵向邵先生约稿,他推荐了未曾谋面的拙稿。不久,麦婵一行来北京看望老作者,我托邵先生洪福享受了同等待遇——一幅装框好的大油画。

“奖掖后进,则有誉无毁也。”我撰写邵先生《闭门日札》书评,他溢美:“我多次注意到,你每写一文有所评述,都是先把评述对象通体吃透,而不是远远一瞥,轻易立论,大胜当今许多人的文风(那种浮光掠影的文风,并不自网上帖文始),这是我十分感佩,要向你学习的。”我校对邵先生《一九四九,北平故人》,他赞许:“感谢你这么快又这么细致地读了拙作,并代为校出许多经我几次通校未能发现的差错,你真是一位好编审、好编辑。”我编注《邵燕祥书信集》,他抬爱:“看来你信心十足,也感染了我。但愿疫情早早结束,欢迎你来舍下闲聊也。从你那里还是会受到鼓励,因为你有朝气,敢想敢干,这都是我日渐缺乏的了。”邵先生对母语文字的痴情和一息尚存笔莫停的执着,提醒我下笔时慎之又慎,对“时光容易把人抛”更多警惕。

“不要重提这段文字,

这是我做人的底线”

林贤治主编“曼陀罗文丛”,力邀邵先生加盟,代为选编《忧郁的力量》并作序。邵先生对所选篇目照单全收,对林序奖许过甚视同鞭策,惟觉篇末“荷戟叫阵,气势凌厉”,他“不愿见一个朋友的锋芒在这里指向我别的朋友,思之再四,还是冒昧动了刀斧,计砍去结尾两段共122字”。

这是写书话的好素材。我辗转联系上林贤治,方知“我别的朋友”是王蒙。邵先生“为尊者讳”砍去的两段文字如下:

“有那么一位力倡实行‘费厄泼赖’的快乐主义大师,曾喊冤似地说道:‘文坛上有一个鲁迅是非常伟大的事,如果有五十个鲁迅呢?我的天!’至今我仍然弄不明白:多出一个鲁迅何以便不好?

“变态的季节过后是正常的日子。那时候,再看喧闹的枝头到底有哪些留下了子实?再看看地面,哪一些最先成为尘埃?”

我好刨根问底,邵先生专门问及此事,反复提醒“不要重提这段文字,这是我做人的底线”,甚至用了“我求你了”这样的重话。我不得不另起炉灶,用“……”代替这些文字。

1955年秋天,邵先生参加儿童文学组小会,王蒙笑着向他念“一支歌吹得小河涨水,一支歌吹得彩虹出现”。这是邵先生《芦管》的收尾,也是他俩订交之始。王蒙写出成名作《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邵先生撰写长篇读后感《去病和苦口》喝彩。反右派斗争中,两位年轻人双双落马。1978年5月30日,王蒙从新疆伊宁致信邵先生:“我相信我们的人民邮政,能把这个隔了二十多年、三千七百公里的距离的问候带给你。虽然没有联系,我常常惦记你。五八年初,我为你的挫折的难过决不下于自己。”

我建议邵先生将我们合作书话集签赠老友,他回复:“王蒙处不愁没有书看,不必用那本题跋书里有关林的细节去刺激他的不快(你知道大作家都是敏感的)。”邵先生将友情珍藏心底。

己亥腊月廿四,我带小儿萧和给邵先生拜年,这是新冠疫情暴发前夕最后一次见邵先生。他投我所好签赠两部大作,其中《胡同里的江湖》题跋云:“这本重版书仍留下一些遗憾。如套封上就‘江湖’二字大洒狗血,如依我原意书名叫《胡同里的春秋》,就没有这样发挥的机会了。再有作者简介显系从网上抄来,未经本人过目,其实征求一下作者意见,也只是举手之劳耳。跃华淘书有癖,爰跋如上。二○二○年初,燕祥”。

我拜读大作后撰写书评,邵先生审定时删去题跋。他解释:“这些话私下说说可以,不宜公开见报。当前出书不易,出版社给面子,不能翻脸不认人。”他建议配发书影用套内封面。如果用那个“洒狗血”的套封,“那是故意‘示众’,出设计者之丑啊,就有失厚道了”。我赶紧跟编辑商量,落实邵先生指示没过夜。

邵先生从小瘦弱,缺少锻炼,参加工作后坐办公室、泡会议室,弄得精神萎靡,经常头晕头昏,四肢无力,二十三四岁体重只剩下99市斤,连献血的资格都没有。这个时候“幸亏”组织安排他下乡“锻炼”,两年下来居然“能吃、能睡、能劳动”,脏活累活苦活大都能顶下来,“再不是那么豆芽菜似的了”。后来下放河北省黄骅县中捷友谊农场劳动改造,返京去文工团干装台卸台体力活,都能从容应对,耳顺之年应约写了《关于健康》。

我想将这篇文章收入话旧文选。邵先生认为早年的观点有问题,自己在劳改中未伤及筋骨,反而增强了体质,是歪打正着的个例,而对绝大多数被强迫劳动的人来说是双料“惩罚”。如入集不加按语说明,“易生误解,好像‘斯德哥尔摩情结’似的”。我劝邵先生加个“补记”,他怕舆论引导错误,投了弃权票。

邵先生自嘲:“我这个名字,虽云祥而屡逢不祥。”他为人为文宽于对待个人而严于责求社会,写什么不写什么、发什么不发什么反复拿捏,故多公敌而少私敌。邵先生人格文格所折射出的做人“底线”,远远高出许多“正人君子”的“上线”。他生前身后都拥有万口一辞的风评,足见公道自在人心。

“我之所写,一开始即志在‘速朽’”

邵先生根红苗正,多才多艺。

他十四岁加入中共秘密外围组织民主青年联盟,十五岁发表为红军张目的整版小说《沙果林记》,十六岁入职北平新华广播电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前身),十八岁出版个人诗集《歌唱北京城》,二十岁加入中国共产党,二十四岁作为中国新闻代表团成员出访苏联……五十一岁辞去《诗刊》副主编,居家自由写作。

下笔精益求精,出手即是高峰。邵先生写新诗,荣获中国作协第一届、第二届新诗(诗集)奖;写杂文,荣登全国第一届优秀杂文(集)奖榜首、首届鲁迅文学奖杂文奖;写人生实录,荣膺“新浪网中国好书榜年度十大好书”“《作家文摘》2014年十大影响力图书”“腾讯·商报华文好书”2016年度特别奖;写旧体诗和书法,同样有口皆碑。他与黄苗子、杨宪益联合出版《三家诗》,与马识途、荒芜、何满子、刘征等酬答唱和。萧乾、胡绩伟、韦君宜、吴祖光、李锐、黄宗江、徐光耀等以得到他的自书诗为至乐。我想收藏出版线装书《邵燕祥先生自书诗》,他婉言谢绝:“我就不在读者大众前‘见公婆’了,在当前一片‘书法热’中,也许隐身是最好的自我保护,免得招骂也。”

可我初识邵先生时,竟将他为《吴小如先生自书诗》所作序言前三段开头的“在”字删去,大言不惭说“在”字开头犹人不长头发有害观瞻。邵先生宽容大度:“遵嘱改定(用黄色块标出),谢谢提示。”许多年后还开玩笑话说“你是我的一字之师”。而面对我的错字病句,邵先生则轻描淡写地指出“可能打错了”或“查一下原文”,即使偶尔删改也是商量口吻。

邵先生与先母同庚,对晚学关怀备至,我每次拜见告辞,他都送到电梯口,挥手再见至电梯关闭。我总想力所能及地为他干点实事。我参加过乳山“冯德英文学馆”、无锡“冯其庸学术馆”开馆仪式,以为这是学者作家著作藏品的理想归宿,悄悄与他故乡萧山图书馆馆长孙勤联系,商谈“邵燕祥文学馆”建设事谊,孙馆长满口应承,还答应出面做政府部门工作建设专馆。我举例“开导”邵先生: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专程去安徽泾县,给吴小如找个落脚的地方,避免他身后藏书四处流浪。

邵先生直言“请收回高议”:

“您对我的青睐和热情关注,令人感动。但所谓请萧山图书馆以至萧山区搞什么邵某文学馆一事,切切不可,亟望彻底放下。这类做法,也许对于一些有杰出文化贡献,或丰富藏书及珍贵书画藏品的大家来说,是可行的,既以纪念其人其风,复以展示或弘扬其所著所藏。对于我,则全不适用。我之所写,一开始即志在“速朽”,与时下报端或网上巨量的时评、跟帖相似,时过境迁了,不值一提了,而且,远不如今天网文影响之广远。试想出书印数和相应读者数量都很有限,有什么理由去耗费公款,长期占有公用面积变相“炒作”?!从思想价值而言,并无创见,随时间流逝而作用全失;从艺术审美而言,既愧对先行者,又难追后来者,属于平庸之辈。如我之流,成千上万,若都要成立什么文学馆,那触目皆是文学馆矣!”

“何况,当今之世,我们得享的现代生活,所赖科技成就是第一位的。中國虽科技落后,但益显科技界前贤荜路开拓、埋头探索的精神,功高可贵,而我们极少听说什么地方为某一科学家(严格地说,在两院院士中的名副其实者)开设了展览馆或纪念馆,这是为什么呢?”

邵先生之问,无疑是对当下“重文轻理”,这馆那院“触目皆是”的大声棒喝。他的“志在‘速朽’”发人深省。

我曾在《邵燕祥:“我记忆中的北京”》中乌鸦嘴:“托克维尔说:‘坟墓,那是人类劳作一生为自己留下的最好纪念物,也最能展现一个人一生的悲苦与虚无。’文字也是这样。邵先生所写的‘我记忆中的北京,我心中的北京,我梦中的北京’,多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抚今追昔的感慨、鉴往知来的识见,可否算是他米寿之年留给古城和自己的最好纪念物?敬请读者明察!”

一语成谶,四个月后邵先生撒手人寰。

邵先生是新中国文学史上多姿多彩的著名作家。他对我这个无名晚辈如此垂爱提携,是我毕生不可再遇的荣幸。

邵先生千古!

(责任编辑:孙婷)

萧跃华 湖南安化人,1983年入伍,2014年申请转业,现供职于北京日报社。编著有《三老吟草》《附庸风雅》《昏昏灯火话平生》《旧锻坊题题题》,丛书《姜德明卷》《朱正卷》《锺叔河卷》《邵燕祥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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