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 滢

《一切皆由悲喜》是李云于2021年8月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诗集，整本书分七卷共八十四首诗。这本诗集不仅有李云行走大地，主体与客体撞击之后产生的火花，还有来自俗世的吟咏。他的诗歌总能透过表象，达到万物的核心，深刻的内涵，给人带来美好的阅读感受。

李云的诗歌语言张力十足，表达精准，意象组合显示多维与多角。在《大运之河》里表现得尤为突出，“京杭遥远间只有马蹄踢踏/需要液态的流动/是动脉或静脉/吸管，江南香米和白盐/以血红素的模样流淌……/这枚银针/扎在两个穴位上/一个叫京穴/还有一个叫杭穴/银针扎下，大地通体皆活”。这几句诗里，“动脉、静脉、血红素、银针、穴位”几个医学术语的比喻，使诗歌显得十分生动贴切。传统的中医针灸，七经八脉一通皆通。最主要的还是他在诗歌里不同小节里不同喻体的呈现，甚至一个小节里三个喻体，如小品里的包袱一样，精彩频出。譬如：把帆当成风筝，运河是根两千多里的线；抛出水袖，一柄寒光内敛的古剑，船似精子在河上逆行，不老的织机，金梭银梭，南来北往的月牙，码头为琴柱，长河为古琴等意象的使用。第五个小节以织机、月牙、古琴三个意象来形容大运河上的盛况，再现大运河昔日的繁荣。诗人仍不满足，感觉言有尽而意无穷，再撒了一把胡椒面儿“精子逆行”。个性化语言的表述是诗歌创作中区别于他人的明显标志，也是一个优秀诗人必备的技能。读李云的诗，不会感到疲累，他意象的小针总是有意无意扎在你的兴奋神经上，可古可今，可抛水袖，也可仗剑。就像一个戏中人在抛水袖，边退边抛一下、比一下都有料。

李云诗的大气象还表现在《大风》里，他形容大风是十万头抑或百万头野象，这样的大风必然具有摧枯拉朽的威力——它狂奔、嘶吼、笑或哭，因而产生了台风、飓风、大风……无处不在的生命动词，使虚假的广告牌倒下，危房倒下；大风还要扫走腐尸和铜臭味，无良者和心怀不轨者。然后留下水，药，蜡烛，茶点，书籍唱片和火柴一样的你，这些美好的必须要留下，其它的尽可让大风扫走。

这首诗就像一部浓缩的史诗，或是短剧。剧情按照诗人的意愿剪辑完成，让人看得好不过瘾。你仿佛看到了一个血脉贲张的男人在指挥着千军万“象”，这“象”要踏平他眼中一切不美好的东西。当然他也想到了大风可能对树和花草的伤害，对此他表示了忏悔。你能感受到一个“胸有猛虎，细嗅蔷薇”的男人面临困顿时的大义凛然，面对弱小时的恻隐之心。

“从俗世中来，到灵魂中去”，这是李云作为一个诗人的心声。他在文章中说写诗最根本的目的是用诗来洗濯尘世给予他的灰垢，保持思想维度和精神向度的纯洁和清洁。这说明他是一个更注重内心修炼的诗人。

李云的诗不仅有大境界，还有小切口。诗集卷四切片里边的《沙漏》《蹼印》《切片》《掌纹》《稻草》等都算是小切口的诗作；卷六谐谑里边的《魔术师》《定型术》《磨刀事》《小凿子》《吃货记》等也都是小切口中蕴大道理的诗作。这样的诗作并不因小而乏味，相反却蕴藏着大宇宙。譬如《切片》中“一年是一个世纪的切片/一天是一年的切片/此时呢，就该是一天的切片……有人敲门，如果现在去开门，回来再写诗/一切就会变成过去式，这是我不想要的切片”，一个与医学没有什么关系的医学术语的神来之笔，仿佛诗人就像一个神医，他在给时间作切片。诗中有脑洞大开的想象力，“飞机冲入云时，云惊叫着……”仿佛是飞机在给云作切片，向下望去又像给人间作切片。想象的大门一旦打开，便无可阻拦，像一匹野马驰骋在天上人间。从天上到人间，再到具体的我。“我不想要的切片”，述说诗人当下的重中之重是抓住灵感的影子写诗而不是别的。

在《掌纹》里他这样写到，“我的山河在双掌一握里/摊开大地，我爱祖国一样爱着/双手，我的一切秘密，前世今生……以泪洗面时，端视和凝望这无声的旷野/生命线的暗结，事业线的破损/……密码和钥匙一开始就遗失。”每个人都有一双独一无二的手掌，暗藏着一个人的一切的一切。这首诗里能看出诗人失意时的迷惘，甚至有点宿命论的意味。正如本书的书名那样，一切皆由悲喜。诗歌就是一时一事，情之所至，水到渠成的精神产品。在诗歌的最后，“我有我的国，我是我的王”。这一句把整首诗的气质拎了起来。暗示每一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者。无论命运如何，都要做到不负韶华，不负人生。

以小见大的诗作如《残简》。这残简可能是竹简，也可能是木简；沉睡在历史的断层里，慢慢腐朽，而残简后面的历史风物在诗人的眼中依次复活、升腾。诗人以拟人的手法，把简复活；透过残简诗人看到了双手持简的官员，看到了诗人，醉客……每一枚简片都如一个透视镜，使后人通过小小的载体洞悉镜后边的风云变幻。在这里喻体活灵活现，生动逼真地展现在大家面前，让人可视可感，进而产生无限的联想。这首诗格调冷硬，如锦衣夜行；从静写到动，鼓鸣、焚烧、倒下、捧、执、吟咏、拍栏、咳嗽、拖沓、窸窣等等一系列动词动作，把没有生命的残简赋予了热腾腾的生命。最后一句，“横放是驮尸的浮桥”又让残简归于平静，冷冽。从冷硬到热闹到冷凝，突显了诗人不凡的功力。

这种以小见大的诗作，总是出乎意料地震撼着你的心灵。李云的诗没有虚张声势，如静水深流，让历史与合理的想象产生共振，然后又从容地关上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

《独奏》里，“一条河该有一条河的声响/没有两片树叶长着一样的宿命/……不一样的思想不能共生在一张乐谱的巢中……聚光灯罩着的永远是困兽的低吼/……孤傲者走入孤傲的深处/……群居者皆胆怯，特立独行的皆有强大的内心。孤傲者走入孤傲的深处是英雄独行，也是另一种向死而生。其实诗人何尝不是一个孤傲的独行侠，不仅写诗、散文和小说，还写戏剧和电影。每一条路，都是一个人最先独辟蹊径。诗里唯一柔软的一句是“风竟然踩疼了溪水”，多么深的孤独才能体察到风踩疼溪水这么玄的事情。

李云时常自我诘问，自己还是个诗人吗？一个自满的人，是不会这样问自己的。他一边质疑自己，一边挑战自己，从而迈上一个又一个新的台阶。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曾说，“诗人是苦苦赠送礼物的人”。苦苦二字道尽了写诗的艰辛，也写尽了诗人苦行僧般的羁旅和旅途中无可替代的焦虑。

[附] 李云的诗两首

切 片

一年是一个世纪的切片

一天应该是一年的切片

此时呢，就该是一天的切片

那么，就让我来真实地呈现此时吧

血流到心房里，心肌依旧缺血

骨骼上在繁生刺和结石

目光还在老去，镜片睡着。我

就看不清里尔克的第十一封来信

那么，就让我虚拟地设定此时吧

飞往异国异地的飞机轰隆隆冲入云里，云惊叫着

六十层楼上向下望，人比蚁还匆匆忙忙

花池里的锦鱼对着午后榕树背诵着阿赫玛托娃的诗

此时，仿佛拉金在敲门，让我停停笔

一切的结尾更重要，我也知道

如果现在去开门，回来再写此诗

一切就会变成过去式，这是我不想要的切片

所以我暂不起身开门，缪斯之神请同意我任性一次

残 简

乱箭穿心后的死寂在朽

寸金之地上刀斧和鼓鸣已经哑然

旗帜被焚烧的血气里有马倒下的轰然

流淌在水银上的星辰和月亮没了灵性

经世致用的药典和宫斗的秘密

用墨和刻刀划过如黥面的囚徒

用上香的双手虔诚地捧着如执笏板

上不了朝的日子比上朝的时光要长

散落到草地或厚土里记事的绳线

断了还有一些人吟咏和拍栏之声

留下咳嗽不止以及袍裙拖沓的窸窣

竖起是立着的碑和枷

横放是一座驮尸的浮桥

——选自李云《一切皆由悲喜》（太白文艺出版社，2021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