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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宿，围合出此刻此地

2001年，我刚读完大学三年级，决定休学旅行，接下来的一年，我从大阪出发，一站接一站去了亚洲、非洲、欧洲的20多个国家。作为建筑专业的学生，我在这次旅途中拜访了各地的很多知名建筑。同时，我也看到了不同文化背景下当地人的生活方式，并学着用当地人的视角去思考问题、看待世界。

旅途中我住过很多不同地方。当时，民宿在很多热门目的地已经方兴未艾，但我是第一次接触。到达印度首都新德里时，有一家民宿很受背包客欢迎，它的客厅有一个书架，世界各地的住客会把之前用过的旅行书籍、地图留在那里，然后再拿走自己接下来需要的。在那个网络不发达的年代，这个书架就像一个信息中心。相比之下，民宿在当时的欧洲更流行，一些家庭会将家中空置的房间提供给游客，这种民宿因为价格相对实惠而深得年轻人的喜爱。只是在当时，还没有发达的网络和预定平台，我几次找到并住在这样的地方，都是通过朋友介绍。如果有今日的资讯获取手段，我可能会住更多的民宿，有更多机会去了解当地人的生活。

工作之后我来到中国，并一直生活在这里，从事建筑设计工作。我做的第一个民宿项目在北京白塔寺附近的胡同里。在那之前，我已经在北京的胡同里生活了几年，胡同生活的经历让我有足够多的时间、足够近的距离观察和试图理解，并把自己的认知投射在这个改造项目中。

胡同的居民们共享着一种生活，他们的房子本身或许很小，但是家却很“大”，因为他们把家延伸到了公共空间里——胡同可以是居民的客厅、餐厅、沙龙……这就形成一个很有意思的对比：走出自家空间，水平方向是非常热闹、密集的，但一回去，在哪怕一个小小院子里，垂直的方向是非常安静的，头顶的一片天空完全属于你。这种水平方向和垂直方向的强烈对比，是我很喜欢的感觉。

民宿项目的前身是一个大杂院，改造后命名为“有术”，尽管面积有限，但我们给每个房间都留出独立的小院子，住客也可以在院子里独自拥有一片天空。

此外，我们还把拆除原有建筑时无意发现的一些“宝贝”留了下来：用老的砖在院子里建了一个与白塔寺遥相呼应的砖塔，老的木窗框留下继续用，挖地基时发现的几块清代石条，则根据其大小和形态，将它们作为石阶放在不同房间门口。这些发现以及随之而来的、建筑师像爵士乐中“即兴”一样的临场发挥，让日后民宿的住客与这个房子本身的历史产生了某种跨越时空的联系——踩着有几百年历史的石阶走进房间，透过几代人曾凝视的窗看风景……

那之后，我们的事务所又陆续承接了若干个民宿建改设计项目，如苏州贝聿铭家祖宅改造的有熊公寓、阿那亚唐舍、深圳南头古城的窄酒店等。这几年由于疫情不能出国旅行，国内的民宿越来越火爆。相比以前的民宿，中國新开的民宿都有更高的平均标准——与四、五星级酒店媲美的房间设备、更多的房间数量以及独特的位置，不过我个人觉得，旅行者之所以青睐民宿，并不只是因为硬件设施，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民宿提供了酒店所没有的一种场景，我将这种体验称为“此刻此地”。

就像之前提到过，每间房都有独立的小院子，出门脚踏清代石阶的“有术”，每一间民宿，也许都是独一无二的（至少在某个方面），它有自己的性格，并能形成一种“围合”，这种围合可能是通过物理距离实现——要开几个小时车到达；也可能只是通过心理营造——即便是在市中心，也能通过一个小院子的围墙来形成。在手机和网络改变了许多规则，将原有的各种空间概念淡化时，民宿这种“此刻此地”的属性是不能被虚拟世界压缩或替代的。只有真切地身处其中，才能享受个中奥妙——不同季节的风景、质感、光的变化、声音、味道、风的状态……

另一方面，经营民宿的主人也是“此刻此地”的重要一环。在民宿有悠久历史的日本，许多民宿传承数百年，且一直由同一家族经营。一代代主人生活其中，与民宿密不可分，照料客人周到如家人，他们能为客人提供旅行手册中没有的精彩信息，而且客人透过主人的日常体验到本地真实的生活状态——住客不只是住在空间里，而是进入生活中。这样的经历，让旅行更立体丰满。

我们经手的民宿项目中，位于昆山锦溪镇计家墩的江南·半舍民宿是目前我的最满意之作，其运营在我看来，也是最符合民宿定义的理想状态。主人吴先生在村子里出生、长大，在城市生活多年后，他回到家乡，管理经营这处像是漂浮在水上，由10个独立别墅构成的民宿。吴先生熟知周遭一草一木又热情好客，他设计菜单并聘请当地厨师让客人吃到特色季节菜肴，自己则常常驱车到周围乡村挑选食材，通过丰富的当地人脉拿到最好的应季湖鲜。

酒店与民宿的边界越来越模糊，用面积、房间数、是否连锁等指标并不容易区分，但套用互联网语言做个比喻，似乎更容易看到二者差别：酒店就像是Web 1.0和2.0，其品牌与主体具有较大规模，有中心化的特征，它们为客人提供相对单向的服务；民宿是Web 3.0，它是去中心化和更有交互性的产物，通过“此刻此地”的氛围营造，主人的性格、审美、喜好，吸引到认可并欣赏它的客人，三者的互动形成一个去中心化、如社群般的交互关系，民宿像植物一样，随着时间推移不断生长，变得茁壮成熟，最终独一无二，这也许正是民宿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