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恺

2022年10月8日，泰国廊莫那浦府，儿童日托中心内的国旗降半旗默哀

10月6日，一桩发生在泰国东北部一家儿童日托中心的大规模枪击事件，引发了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无差别攻击、受害者大多数为儿童……残忍和惊骇程度令人咋舌。事件共造成38人死亡，其中24名是儿童，最小的还不到3岁。

事发时，正是日托中心儿童的午睡时间，许多儿童在睡梦中被杀害。试图阻拦的教职工—其中包括一名怀孕8个月的老师，也在无差别攻击中丧生。在日托中心大开杀戒后，凶手又逃回家中，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继子）后开枪自杀。

面对稚嫩的儿童、毫无防备的教师，面对自己的妻儿，穷凶极恶的凶手用上了枪支和屠刀，让平静的一天成为无数家庭的伤痛与噩梦。

事实上，如果同时搜索“枪击”和“泰国”，会发现泰国发生枪击案的频率极高。在那些堆叠的词条里，10月6日发生的这场枪击事件虽然是泰国历史上死亡人数最多的单一肇事者枪击事件，但涉枪案件之多，让这场悲剧几乎“泯然”其中，似乎只是一则时间上的“新闻”而已。

世人印象里佛寺林立的泰国，缘何如此？

本次无差别攻击案件的凶手是34岁的潘亚·卡姆拉布（Panya Kamrab），他曾是一名警察，今年1月因被发现吸毒而停职、6月被解雇。

行凶的这天早上，他需要去出庭，面临“涉嫌使用和销售毒品”的指控，并在次日获得最终的判决。显然，从1月到6月、从停职到解雇的事实，已经意味着这份10月7日出炉的判决不会有什么反转。

按照计划，出庭结束后的中午，他会去日托中心接自己的孩子。但案发后对日托中心教师的调查显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潘亚·卡姆拉布的孩子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来过日托中心了。

潘亚·卡姆拉布似乎对孩子没来日托中心这件事并不知情，或者这件事与他现在的第二任妻子（曾在酒吧工作的女人）有关。总之，当被告知孩子并不在日托中心的时候，潘亚·卡姆拉布忽然变得非常激动，先是直接开枪打死了4名教职人员，尔后又用脚踹开其他老师紧急锁上的儿童房的房门，拿着一把“弯曲的，像割草的刀”杀害正在午睡的儿童。

10月6日当天是个雨天，来往日托中心的公共汽车又发生了故障，更多的儿童得以逃过一劫。

凶手潘亚·卡姆拉布与其住址

不幸中的一点幸运是，10月6日当天是个雨天，来往日托中心的公共汽车又发生了故障，原本应有92名儿童的中心当天只来了24名儿童，更多的儿童得以逃过一劫。

像“割草”一样残忍收割了无辜的生命之后，潘亚·卡姆拉布驾车逃离现场。逃跑的一路上，他还多次驾车撞向路人、对人群开枪，“到处都是血”。回到家后，他在警察的包围圈中，杀死了自己的妻儿后开枪自杀。

一名前警察、一名父亲，为何走上这样的不归路？或许是毒品，或许是因毒品引发的失业、社会性死亡，又或许是可能的牢狱之灾让他失去了理智。据日托中心幸存的教师说，她与凶手此前因为孩子的缘故常打交道，他看起来为人和善、举止得体，每次送孩子来日托中心，总是很有礼貌，也乐于沟通交流。

这些过往也让她再次见到他时，一面感受到这位父亲不同于以往的消沉情绪，一面并没有产生什么警惕。悲剧发生后，再回想此前的种种，都成了“死无对证”的沉寂，只剩下那把刀挥起的阴影还在每一个拥有孩子的家庭上空盘亘。

當地时间2020年2月9日凌晨6时左右，泰国呵叻府，警察在购物中心附近休息待命。8日下午，泰国一名士兵在东北部呵叻府制造血腥枪击事件

在这般惨烈的事件面前，寻找凶手“为何如此”、试图理解一个情绪激动恶魔的作案动机、一种反社会人格的形成轨迹，似乎毫无意义。但包括此次事件在内的多起发生于泰国的枪击案，不得不让人们反思一些业已浮出水面的社会问题。

首当其冲的，就是泰国泛滥的民间拥枪问题。

在此次儿童日托中心的大规模枪击事件调查中，警方证实凶手行凶时所持的手枪是“合法的”。作为前警察的凶手，从被调查、停职到解雇，身份从警察变成普通民众，但当局并未收缴他的配枪。

进行一番讨价还价，就能以大概 9 万泰铢的均价获得一支手枪，整个过程“可能比买菜还简单”。

这种令人诧异的疏忽，在泰国的枪支问题中只是冰山一角。事实上，虽然按照现行法律，拥有枪支需要年满20岁且无犯罪记录，若无证拥枪可能面临终身监禁，枪支只能存放在家中用于自卫，枪身、弹匣、子弹等要分开保存，持枪不准进入公共场所，公职人员必须着制服才能佩枪……但真正受到法律处罚的极少，枪支依旧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各种场合。

合法的枪尚且如此，若是观察泰国枪支的数据会发现，在1000万支私人拥有的枪支中，至少有400万支是非法持有的未注册枪支。在泰国，枪支意味着财富与特权，对普通人来说，是极具诱惑的向往。若想不守规则买到枪支，也是极为容易的事：在网上找到私人卖家，进行一番讨价还价（有时还有折扣），就能以大概9万泰铢（约合人民币1.7万元）的均价获得一支手枪，整个过程“可能比买菜还简单”。

合法的枪肆无忌惮、未注册的枪招摇过市。根据枪械数据库网站2019年6月的数据，泰国总人口约有6900万，民间拥枪数为1034.2万支，总拥枪率达15.1%，其中未登记的拥枪率为6.02%。

泰国是世界上民间拥有枪支数量最多的国家之一；平均7个人就有1支枪的密度，让泰国人习惯了大事小情都“拿枪解决”—小到商贩争抢客人、家庭内部纠纷，大到对法院庭审不满。2020年，泰国东北部城市呵叻发生一起由士兵作案的大规模枪击事件，他在一家商场及周边开枪致29人死亡，自己也被击毙。

枪支是否合法，似乎已经不是问题的关键了。持枪率极高、枪击案频发、一言不合就互相射击，泰国是亚洲地区发生枪杀案最多的国家之一。仅2019年一年，枪支相关的案件就有3万余起，数字背后的血泪更是无法估量。

儿童日托中心的悲剧，让泰国当局表态要严肃处理枪支问题，但此次无差别攻击将枪口对准儿童，民众的愤怒显然无法被单一的表态说服。在本次事件中，一路狂飙的拥枪率、随处可得的廉价毒品等，都是引发悲剧的导火索。

凶手的吸毒史不容忽视，吸毒、銷售毒品，以及因此丢掉的工作、可能面对的刑罚，是当日凶手举起屠刀与枪的表面原因。和私人枪支一样，毒品，尤其是冰毒在泰国极为常见。无论是想尝试还是想持续吸食，草莓味或巧克力味道的冰毒片只需要20泰铢（约合人民币3.8元）便可获得，吸毒仿佛喝一瓶可乐那样简单。

本次事件之后，泰国总理巴育在10月12日召开了一个会议，探讨禁毒、枪支管理等工作，并在会议结束后承诺：“必须修改一些部级规章。”

两起最为惨烈的大规模枪击案：一起由士兵引发，一起由警察引发，且都选择了商场、幼儿园等公共场所下手，显然提供了反思的空间：为什么是这些明明以保护民众为己任的公职人员，却偏偏将枪口对准了无辜的人？

除了枪支管控不足带来的疏漏、廉价毒品的引诱及沉沦之外，军队和警察内部的盘根错节的问题，或许是“房间里的大象”。这些手持武器、心怀憋闷的人，没有勇气挑战权威、争取权益，只能绕过“大象”，将怒火加在更弱小的人身上。

在过往的新闻采访及学术研究中，诸多泰国前警员都曾在调查中抱怨过泰国警察的晋升和激励制度—与是否恪尽职守、为公众安危着想毫无关系。如果一名底层警员想要快点晋升，“最好”的方式不是积极出警、协调矛盾，而是“照顾好”上级。这种“照顾”，除了端茶送水、言听计从等常规选项之外，也可能会有从贩毒集团等的犯罪活动中收受贿赂，然后将收益悉数交给上级这样的特殊要求。

如果始终无法改变现状，在警察、军队的管理疏漏中，在枪支、毒品的纵容下，日托中心惨剧这样无差别的杀戮，或许不会是最后一次。

这一回，泰国能痛定思痛，进行铁腕改革吗？

特约编辑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