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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条

2022-11-26

延河 2022年11期
关键词:三姑二姑大姑

黄 先

大姑在叫我。

她和沥沥妈在隔壁。我讨厌沥沥,他总爱告状,随便什么理由,大人们总信他。可我不讨厌他妈妈。爸爸和大伯都不在,她们两人在收拾。三姑夫在爷爷家,没来。三姑来了,可她一直哭,什么都干不了。她们把嬷嬷叫来,嬷嬷把三姑带走了。三姑现在在其他房间待着,自己一个人。

我端了茶给三姑,大姑让我去的。茶不知谁准备的,放在光亮的铝盘里,散着香味,铝盘很轻。我端着上楼,越往里走越暗,有木头发霉的味儿,地板一直吱呀吱呀地叫。门没关,我端着茶盘踮脚进去,三姑不知道我来,还在哭,脸埋在手臂里,趴在桌子上,头发都乱了。窗台上有一只小鸟,看了我一眼,用爪子挠了挠脑袋,飞走了。

我怕三姑发现我,憋着一口气不出声,把盘子放在她面前——也许更远一点——转身就溜了。出门紧跑几步,到了拐角下楼的地方我才敢喘气。我感觉心跳得厉害,四下很静,我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回到隔壁,大姑和沥沥妈还在收拾。没那么多东西,搞得乱七八糟,丢得满地都是。我以前送过表姐一个小瓷猪,白色的底,红褐相间的花纹,她刚来这里的时候送的,那时,离她过生日还有三天。刚刚听到什么东西摔碎了,可能是那只小猪。

希望她们没发现我下来。希望她们就此把我忘掉。就我一个男孩子在,大人们就让我来了。别让我干这干那了。

我坐在床边,两腿荡来荡去。屁股下面松松软软的,铺了一层亚麻垫子,发出沙沙响。我看着窗外,树冠翠绿,几根枝条搭在一起,远处是山,一座一座紧挨,再远就看不清。嬷嬷会安排她们摘果子,表姐跟我说起过,叫我也来,可惜我错过了。有人定时开车来这里收购这些果子。余下的她们留着自己吃。有苹果,有梨,还有很小很甜的白色桃子,有一层细细的白毛裹在皮上。

房间里靠墙角有两个墨绿色的书架,是爸爸做的,他空闲时做木匠活,做完了送人。漆是我刷的。表姐要这个,爸爸说。一个不够,她来信跟爸爸讲。于是又做了一个。书架上塞满了书,其中一本是童话选,我每次来都翻着看,书边打起了卷儿,黑黑的。想到这儿,又忍不住想去拿来看。可我想待会再看。我想先看看圣坛。

那个叫圣坛,表姐用手指着,对我说。

她的脸离我很近,声音很轻,声调柔和。我记得那一天黄昏时分我骑车回家。一路上路面起伏,空气让我变得很轻,它既新鲜又好闻。空气充满了我,让我和它一样轻。我想要飞起来,就像飞机离地前的那种颤抖。

表姐指给我看圣坛的时候,天已经晚了。窗外光线洒在圣母像上,披了层淡淡的磷粉,她怀抱中的婴儿完全看不到了。圣坛两侧的蜡烛没有点燃。我模模糊糊觉得他们从墙壁里长出来。圣坛单独占了一面墙,它的周围是洁白的。我来找过表姐好几次,却一直没有仔细瞧过它。因为我不敢。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怕它。

我站起来,侧着身。先是腿,然后是腰、肩膀,一步一步挪向她。我觉得她是活的,她怀中的婴儿也是活的,闭着眼,还没睡醒。现在是白天,屋子里这么亮,她会发现我。

大姑推门进来,我一屁股坐回床上,头顶着墙壁,鞋也没脱。我盯着自己的鞋子看。她没作声,看也没看我一眼,走到屋子中间,来回打量。二姑随后也来了,手里拎着黑色塑料袋,鼓鼓囊囊拖在她身后。二姑说这儿不用收拾,等会儿人来了直接搬上车。

“书架没法搬,太重。”大姑说。

我想也没想,起身去把那本童话选从书架里拽了出来。它一直放在老地方,从下往上数第三层,一本黑皮《圣经》和一本医学参考书之间。参考书是表姐上大学时用过的。虽然辍学了,可她还留着。其他的也留着,没有丢掉。

我躺回床上。她们还在商量,根本没看见我似的。我假装看书,把书立起来支在胸口,其实只是为了挡住视线。好让我看不到她们,她们也看不到我。

我什么也不想。脑子里空空的。

二姑推了我几下,叫了叫我。我慢慢睁开眼。我睡着了。书倒下来,盖住了我的下巴和嘴唇。

“走了,下楼。”二姑说。

除了我身下的木床和墙上圣坛里怀抱婴儿的圣母,其他都已经搬空了。书架也没了。她们都下楼去了。可我不想起来。

屋子空荡荡的,空气很暖,已经是下午了,阳光丰沛。我什么都没吃,一点也不觉得饿。现在是下午,一个四月的下午。我想就这么待着。过会儿我会困,又会睡着。

二姑又在叫了,在楼下,不知道爸爸来了没有。我只好起来,只有这本童话选能带走。

我合上书页打算坐起来,一张折起的纸条从书里滑出,落在我胸口。来不及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大姑又开始在楼下一遍遍叫我了。我把纸条塞揣进裤兜,把卷了边儿的童话选握着,跑下楼去。圣母和婴儿,他们被我丢在身后,离我越来越远。我手搭着楼梯扶手,边跑边想: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我一次也没有看清过她们。

希望到了楼下不会有一群人盯着我看。我早就说了,我根本不想来的。是啊,其实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心里说的。

没人看到我从房子里跑出来。

大姑指挥着几个男人把书架抬上卡车,二姑跟司机聊着,递了包烟过去。三姑已经走了。二姑说把她送走了,就在我睡着的时候。我头倚着车门,看他们忙活,觉得没意思。我想起那张纸条,从裤子口袋里把它掏出来。纸张很薄,折了好几层,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我轻轻地打开它,怕把它弄烂。

是一幅画。

可能是表姐画的。

我把纸条塞回裤子口袋,在手里攥着。我手心直冒汗,纸条被我揉成了一团。没有人在看我。

我脑子一片空白,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

和刚刚一样,大姑指挥男人们卖力地把书架抬上卡车,二姑和那司机聊得挺高兴,我依旧倚在车门上。可大姑、二姑变远了,男人们变远了,司机变远了。远得只剩下我一个。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不认识他们。我看着自己的手,是我的手,只是没法肯定。

我也远了。

我在呼吸,阳光耀眼,果树林里阵阵叶片清香随风来去,山雀藏在枝头啾鸣,可它们——那一刻我觉得——再也无法抵达我。

回去的路上,卡车颠簸。路面很窄,有数不清的土坑,每个土坑里躺着细碎石子和土块儿。我曾用一个下午观察它们的形状。二姑扭头问了我一句,可我没听见。

一路上我都没说话。

从表姐那儿回来已经三天。大伯打电话过来,这次是我接的。他说,来爷爷家,和你爸妈一起来。

一张大圆桌,几杯茶,大家围坐着,每个人面前一杯茶。总是这样。为了表姐的事,今天是全家人第三次坐在一起。所有人都必须在。二姑时不时扯住沥沥的袖子,叫他别吵,沥沥回个鬼脸给她。我们几个小孩子都得乖乖坐着,我们什么也不说。我偷偷看了一眼三姑。她更瘦了。

表姐现在躺在医院的一个地方。从那时起,就一直躺在那里。一个人,静静的。我还没去看过她,我想见见她。我不知道该不该去,这得问爸爸,但我没问。

大人们在商量下一步计划,挨个儿说想法。两位姑姑说得比较多,大伯嗯嗯地点着头。爸爸会从单位里借车,载我们去火葬场。他们提到火葬场。医院不远,用走的就行,可我们不去。我们要在爷爷家把一切都商量好了再说。爷爷靠在乌黑发亮的藤椅里,两手摆在扶手上,什么也不讲。上次也这么坐着,上上次也一样。

我也被派了任务,沥沥也有,大伯的女儿也有。我听完就给忘了。借着上厕所的工夫,我溜到厨房,隔着窗玻璃看外面。我闻到外面进来的空气,我觉得表姐还在。不在这儿,也不在她爷爷家,也不在窗外。

时间过得很慢,到家已经是晚上。吃过饭后我躺在床上,白天的一切变得模模糊糊的,也不想记得。现在,我一心只想着那张纸条,想着上面的画。

应该把纸条藏起来。

我来来回回换了好几个地方藏它。藏好之后,我就躺下,如果想到更合适的地方,就从床上爬起来去换地方。几次之后,我睡着了,可半夜又醒了。我下了床,拉开写字台抽屉,从存放着一摞摞五毛硬币的旧文具盒里翻出那张纸条——皱巴巴一团——攥在手里,想着藏在哪儿才好。

哪里都不行。

有时我简直想把它吃进肚子里。可我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要留着它。

妈妈推门进来,问我在干什么。我看着她,说不出话。她走过来,打量着我,伸手帮我擦去脸上汗水,叫我躺下。又去拿了条毛巾来,湿了水的,叠了搭在我额头上。她以为我生病了。

我过去藏过一些东西,小人书什么的,都是和学习无关的东西。丢掉的东西也不少,还有一些压根不去管它们,久了会忘记,它们自己就会变没有。可这纸条教我没办法,无处可藏,也不能丢,怎么也忘不了。或许一直在我手里才最安全,随时握着它,不管去哪儿都随身带着它。不过我得睡觉。我睡着了就会有人发现它。再说,我没法一直拿着它。拿着它,我都不像我了。

只好把它还给表姐了。

一些东西正在离开我。像虫子褪去薄薄透明的壳,像树叶悄无声息掉落。它们带着声音和气味走了,还有一些颜色,也没了。它们走了以后我才发现。

有时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不知道是什么,我只知道它们在。

“去拿两把雪里蕻。”妈妈说。

“拿什么?”我问。

“你手里是什么?”妈妈从我手里扯走了雪里蕻,在案板上切成碎丁。

我不知道雪里蕻怎么到我手里的,也不觉得那就是雪里蕻。可妈妈说是雪里蕻。

我还注意到一些以前没有注意过的声音,它们就在我周围。在我独自一人时,它们会出现,像水流一样,缓缓流淌,在听不到的两头间流动。它们流经我时,悄悄地跟我讲话,听不清楚。时常是动听的,异常美妙。

我模模糊糊地觉得,是表姐的纸条带来这些的。

我依旧上学,坐在属于我的位置。太阳升起来,阳光照在右桌角上。我心思却不在,上课走神,被老师叫起来提问的时候,支支吾吾。去后面站着吧,老师说。没办法讲话,把纸条还给表姐以前,我什么也不能说。以前我会担心考试,现在也不会了。纸条现在就藏在我书包里。

我被罚站的当晚,爸爸说老师给他打了电话,问我到底怎么回事。这话让我厌烦。我也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却不知道问谁。妈妈端了紫菜番茄汤来,热气腾腾,放在大圆桌中间,蛋花在中间打着旋儿。爸爸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会,我只顾夹菜,低头就着饭粒一起扒进嘴里。他转过身,和大伯说了起来。

我们正吃着,传来了敲门声。我抢着去开门。我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光线映得他脸庞若隐若现,飘在空气里。我不认识他。他比我高一头还多,年龄肯定比我大,应该跟表姐差不多。他叫了我名字。三姑夫过来了,拍了拍他肩膀,带他进了爷爷屋里。他垂在两侧的手握得紧紧的。他一直在发抖。

爷爷的屋门被关上了。

我坐着等他出来,可我装着做作业,不再吃饭。爷爷屋里那人喊了几声,就再也听不到什么了。过了一会,他迈着大步从屋里出来,跌跌撞撞跑出去,楼梯踩得咚咚响。他消失在楼道里,过了一会儿,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把门关上,继续做我的作业。我只是胡乱写几个字,和刚刚一样,把书页来回翻,装成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大人围着圆桌坐下,继续把饭吃完。三姑夫拿了份报纸在看。妈妈把他的碗收了。三姑夫摆摆手说不吃了。

饭后,大人们继续讨论表姐的事。一切有条不紊。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反复在说早就说过的那些。有谁说完,就举起茶杯,咕咚喝上一口,润一下喉咙。时间又变慢了,变得难熬。刚刚那人好像根本没来过。

回家的路上,有月亮在天上。我们走过两条街。暖风习习,吹过来,迎着我的脸。

“我看不出这孩子哪儿不好。”妈妈说。

不知道是在说谁。可能就是刚刚那个人。

万籁俱静,所有人都睡着了。我把床头灯光亮度调到最小,不能再暗。四周模糊一片,昏黄一片。除了我手中的书。我握着从表姐书柜上拿来的童话选。

书里的故事我很熟悉,看过好几遍。可每次打开,都像第一次看。渐渐地,我会忘了自己,一切也都慢下来。这次也是。

我想到表姐,想起她还在大学里的时候。有一天,我去找她。事先我没告诉任何人。她也不知道。

“嘿,你来了。”她说。她转过身,放下手中的铅笔和书。

她找了张椅子让我坐下,又递给我一瓶汽水。她屈着腿,两臂支在膝盖上,弯腰冲我一笑。我抿一下嘴巴,汽水非常甜。她坐了回去,继续看书前,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和她同住的几个姐姐看看我,笑笑,偶尔指指点点的。我低头喝着汽水,偶尔拿起瓶子,透过瓶子里橙黄的汽水看看周围,也看看她们,尽量不让她们发现。

“你别看这个。”她想从我手里夺走她的课本,但被我抓得死死的。

“这个是什么?”我指着书中一页上的插图问她。刚刚我看到了书里另一幅插图:一个巨大清晰的骷髅头。我猜这个也应该是人身上的哪个部分。

“这是心脏,人的心脏。”表姐边跟我解释边看我,“对这个有兴趣?”

“我就看看。”

后来,来了一个人,来找表姐的。就是晚上来爷爷家的那个人。我现在想起来,我是见过他的。其他姐姐在和他打招呼。他们看起来挺熟悉。

他看了看我。

我也看了他几眼,然后往汽水瓶里吐唾沫,看着白白的泡沫往下流,从小变大,又猛一下变没有。他凑近表姐小声说了几句。表姐告诉我要我别乱跑,然后他俩就出去了。

晚上表姐带我去她学校食堂吃的饭。我们并排站着,拿着餐盘,在队伍里等着,慢慢往前挪动。我有点不耐烦,这里人人都比我高,队伍又长,我都不想吃了。她扭头看看我,微笑着说:很快就到了。

表姐没怎么说话,虽然她从来话不多。可那次我觉得比以往更少。我觉得她有话想说。她回来的时候,坐在床边发了会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可能哭过。

最后,表姐送我上了电车。我回过头,手扒着靠背扶手,看到玻璃外面的表姐冲我摆手微笑。每次离开,当我坐上车以后,从和表姐分开的时候起,我就感到我的脑袋在渐渐地被什么东西抽空,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而后,又被什么东西莫名地占据。

表姐火化的前一天下午,体育课刚下,王义飞在小卖部人群前站着,可能是等着买喝的。我到他身后,伸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旁的李封和杜明明先是愣了一下,不再说笑,互换了一下眼神之后看了看我,又看看王义飞。王义飞扭过脸来,看到了我,没好气地咳了一声。他转过身,把两臂缓缓交叉着抱在胸前,头高高昂起,眼皮垂下来,瞧着我。我看到他裸露在运动服外面的小臂,粗粗壮壮的,密集的汗毛歪倒在他汗涔涔红通通的皮肤上。

我怕他,一直都怕。现在这个样子,我更怕。我没主动站得离他这么近过,也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脸,我不敢。我总是想办法避开他,假装不在乎的样子,让一切看起来尽量自然,或者像是巧合。我一直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也没告诉过老师和家里人。他抢了我报名美术班的钱,还有把我堵在厕所尿了我一裤子的事,我从来没和谁说过。我不能说。如果说了,就等于承认了。我不想承认。我觉得一定有别的什么办法,让我摆脱他。我只想要摆脱他。虽然私下里我一次也没有想过到底该怎么办。一直以来,我只是努力让自己忘记。

他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不说。我盯着他运动服中间的那道黑漆漆的塑料拉链,依旧没看他的脸。

“王义飞,不能就这么算了呵。”李封笑嘻嘻地说。

“吃了豹子胆了他。”杜明明边说边靠了过来,王义飞伸手把他拦在身后。

王义飞走过来,靠得我很近,脑袋歪着。我听到他浊重的呼吸声在鼻腔里发颤。就像听到傍晚回家路上,许多人家厨房里排油烟机传来的声音。卷起的阵阵热风吹向窗外,经由巨大的蓝色导管撩过陈年油垢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这是四月,午后的春天,它期待我已久。我不想让它溜走。我攥住它。

我抬起头,看着他,对他说:“你不要再找我麻烦了。过去的事,一笔勾销。怎么样?”

李封和杜明明瞪大了眼睛互看一眼。

“一笔勾销?”他大笑起来,“你他妈跟谁学的。”另外两人也前仰后合地笑了。

“我是认真的。”

他的表情起了变化,我曾经在其他人脸上见过那表情。我没那么怕他了。第一次和他面对面地站着,什么也不干,仅仅看着他,我却不怕他。他眼睛一下也没有眨,向外鼓到要跳出来,身体绷得很紧,汗珠由他红色的额头滑过眼角,一直流到下巴那里。

我不想报复,只想当面把这些话告诉他。现在,我已经说完了。

我转身要走,他从背后给了我一脚,我扑倒在花坛里。矮冬青的枝丫紧顶我肚子,叶子扎满我全身。手指插进了泥土里。我很快起身,握紧拳头,冲到他身上。

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我和王义飞打了起来。

事后,老师通知了我们父母。我们可能受到处分,写检查这种事跑不了。很可能还会要求在全班,也可能是全年级面前做检查。可现在,我觉得平静多了。其他的我通通不在乎。

在我把手搭在王义飞肩膀上的前一天上午,我到医院去,弄到钥匙模子。

一共二十七把钥匙,穿拢在一个失了光泽的铁环上,铁环挂在老向腰间。我以前去医院看见过他,他们这么叫他。有人用钥匙找到他这,他便从抽屉里拎出一大串钥匙,慢悠悠地站起身。那天,我在窗外,老向坐在屋里,我知道有三把钥匙是我要的。趁他不在,我溜进房间,在他喝水的杯子里放了泻药。他开始一趟趟跑厕所。他把钥匙从身上解下,方便别人用。我带了两盒橡皮泥,事先捏好许多块长方条,用它们把每一把钥匙都拓下来。我分别在七个地方配出所有钥匙。一切顺利,没人注意我怀疑我。他们当我是小孩。

只是,到了晚上一个人的时候,我把钥匙拿在手里来回摆弄,总觉得哪里错了。

不是要把纸条还给表姐这件事,是其他的。我觉得,是我撒了谎。因为这件事情撒了谎。在这件事上,不论是对谁撒谎,我都没办法安心。

我一定撒过很多谎,我不记得了。我只是不想在这件事上撒谎,这事和表姐有关。到现在为止我做的一切却是我自己的主意,和表姐无关。以前,一切按部就班的时候,借口和理由很容易就有,然后我就什么都容易忘记。而现在,面对表姐,我找不到撒谎的理由和借口。我发现以前敷衍别人和自己时挺容易,这次却不行。

可我怎么才能不撒谎呢?

我把手搭在王义飞肩膀上。那时我只是碰巧路过。看到王义飞的那一刻起,我的腿不再是我的了。我自己非去不可。走过去,就不会心存愧疚。这没人知道,但我自己知道。不能心存愧疚地去表姐躺着的房间。我想要看清表姐的样子。那天下午的事好像一场梦,好像偶然。打架和处罚我都没想过。我也没打算和王义飞说什么,可我说了,也打了架。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它们只是发生过,就像徐徐到来的黄昏日落。

重要的,是现在。

再晚一会,等爸爸妈妈入睡以后,我就可以出发了。

我转动钥匙,推开最后一道门,走进去,回身把门轻轻关上。有些冷,消毒水的气味很重。我打亮手电,往两边照了照,找墙上开关。这里没窗户,夜里两点,不会有人来。没事,我对自己说。

墙顶灯管挨个亮起来。眼前一切比想象的大许多。两列标有号码的灰色方格铁门左右依次排开,漆层剥落。这里宽敞,整齐,一尘不染。比其他地方没人的时候更加安静,更加明亮。有人在里面躺着,挨得很近,其中一个是我的表姐。不知道哪扇门后是她。我挨个去拉凝着薄霜的把手,去找她。

那些人我都不认得。我看到他们的脸。他们死了。

我拉开37 号。白色单罩的一角缓缓揭开,表姐的脸露了出来。

她还是老样子。每次去找她,从背后叫她,她扭头时看我的样子。脸上颧骨那里只有一层青灰色的皮肤。我用手背贴上去,是冷的。

她左手腕上的伤口是紫黑色的,她用这些伤口离开我们,我们再也见不到她。我都记得,我听说了,虽然是大人们的窃窃私语。我不知道自己记得,可我记得。

我擦掉眼泪,把她的这只手握了一会儿。她下决心的那一刻,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我把纸条拿出来。我看了看手里皱巴巴的纸条,又看了看表姐。我有话想和她讲,有问题要问她,可我能做的,只是把纸条交给她。也可以留着,它对我已经没什么了,我不担心什么了。可我要把它还给表姐,这对她很重要。要让她留在身边,让她带走。

把纸条撕碎,塞进表姐嘴里,只有这个办法了。

我又一次打开纸条,在两手间轻轻展开,比第一次更轻、更慢。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打开来看过它。

上面画的和我裤子里的东西一样,可它大多了。上面沾满了唇印。其中一处唇印像是新的,闪着湿润的光,才亲上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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