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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生死碑

2022-11-26

清明 2022年5期
关键词:小表妹外婆

恨 铁

大门两边贴着一副让人两眼放光的挽联。是的,挽联。挽联也可以让人两眼放光,不信请看内容:金童引进逍遥府,玉女送入极乐国。要我说,就算把它移到洞房门口,也蛮应景的,无非是要把纸张换个颜色,将现在的黄纸换成红纸。有两位背弓腰驼的老者,就拄着把弯拐杖站在联前乐呵了半天。你一遍我一遍,一字一句念了好几遍,一字一开怀,一句一个笑脸,最后彻底合不拢嘴巴了。一个说,我死后就用这副。另一个也说,我一会儿就去跟道士讲好。

屋内的场面也不差,挺像唱戏的,不过是草台班子唱宫廷戏,而且是皇上早朝的那场戏。既然是草台班子唱宫廷戏,难免就有不严谨的地方,必须体谅一下才好。

一挂布帘将堂屋隔成内外两间,外面的半间称为“下堂屋”,此地便是戏场了。布帘上绣满了飞龙舞凤,犹如龙椅后面的背景。紧贴布帘处拼着两张八仙桌,是安放遗像、香钵之类的地方——如此说来,逝者便是皇上了。道士上场下场叫“上朝下朝”,服装叫“朝服”,帽子叫“朝帽”,脚上还穿着“朝靴”,腰间还挂着玉带朝剑之类。唱一阵念一阵,念一阵再唱一阵,跟唱戏是一个套路。唱腔跟我们这儿的某种蹩脚小戏是一个调子,也有锣鼓唢呐二胡之类伴奏。道士手托“戏本”跪在遗像前念念有词,恰似某位大臣在上呈奏折,只因没人接折,他便自己开口念了。每念完一节,他就毕恭毕敬磕三个响头。跟在他身后的逝者的子孙,自然是紧跟节奏——有时跟着道士磕;有时道士站起身来,宦官一般长袖一甩,退让一侧,伸手做个“请”的动作,子孙们便自顾自地磕——恰似群臣叩拜皇上的场景。

布帘内侧的“上堂屋”里则是另外的讲究。中间不偏不倚摆着一副黑得发亮的棺木,里面躺着活了九十九岁的外婆。按规矩,棺木在屋里是不能着地的,大都搁在两条“高板凳”上,我家当然也不例外。下面点着一盏长明灯,那是外婆前往仙界的引路灯。周围摆了几把木椅,供进进出出的吊唁者落座。左右两侧的墙上挂满了布面油画,进门右边最上方的那幅,是唯一可以归到“善”类的。那是我们从未见过的一只仙鹤,鹤翅已经打开一半,随时准备起飞的样子,想必就是它要送外婆去天堂了。其余的都是各方菩萨在发威,上至玉皇王母,下至香火菩萨灶神爷,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睛,都在吩咐各自的兵丁惩治刚刚回归阴界的各色人等。有的被关进铁笼,有的被扔进蛇窝,有的被丢进滚油锅,有的直接被砍头、剁手脚、挖五脏、剥皮抽筋、五马分尸……每幅画的角落里,都罗列了受惩者的各种阳世罪孽。看着看着,你会觉得天底下找不出一个不该受惩的人。

回头再想想外婆,我甚至担心,那只仙鹤或许就是个骗人入局的幌子。

子孙们本想在外婆百岁生日那天好好庆祝一下——日子不远了,满打满算不到一个月。可外婆不依大伙的打算,偏要按照“人生不满百”的古话行事。这自然也没什么遗憾,她老人家的高寿已经是万里挑一了,丧事也成了难得一遇的白喜事,想怎么热闹都可以,办成庆典也不为过。更何况,她的九个儿女已有三个先她而去,剩下的离天堂或地狱也越来越近,有几位磕头时都快跪不下去了;她的好几个孙辈,也都当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如此一来,丧事的场面就很不一般了,唱歌奏乐敲敲打打一热闹就是四个日夜。

与热闹场面格格不入的那件事,发生在丧事第二天的后半夜,鸡叫头遍时分。

那是一间临时派上用场的烤火房,房子不是太大,二十来平方米吧。里面不太规则地放了四盆火,四个或新或旧的搪瓷脸盆当火盆,半盆柴灰垫底,不太地道的机制木炭由黑变红,由红变白,这个过程已经循环往复了快两个日夜。火盆分别放在四张烤火桌下,桌上罩着烤火被。因为有那么多子孙,磕头作揖不需要所有人同时上,轮到休息的人便纷纷钻进烤火房。也是因为人有些多,每张烤火桌旁都挤了五六七八位不等,双腿往桌子下面一伸,随手掀起被子盖在腿上,或真或假地睡觉。睡姿就有些五花八门了,有的癞蛤蟆一样趴在桌面上,有的手托着腮帮弓着腰,有的仰面朝天打呼噜,有的嘴角挂着口水,有的偶尔还甩几句梦话。

我的姿势属于比较顺眼的那种,双掌叠加,捧着额头枕在桌沿上。但我没睡着,没办法,一门之隔就是堂屋,堂屋里的锣鼓唢呐声和道士的高嗓门轮番上阵,与我同坐一桌的还是四个漂亮表妹。是的,四个表妹。她们都是五舅的女儿,一个比一个漂亮,最小的那位更是漂亮极了。高个子、细腰身、长头发、大眼睛、白皮肤,软嗓子……我后来找老婆时就是把她当成了范本。小表妹比我也就小了五岁多,要不是“表兄妹”这个标签,我们很可能是另外的关系。她如今已经奔四了,可依然过着一个人的生活,似乎就是在一门心思等着我们的下辈子。好些年了,每次见面,我俩的心情都会走一回钢丝。此时此刻,她就主动贴过来,软巴巴地叫了一声“哥”。“哥,好久不见哦,今天挨着我哥多坐一会儿。”那语气,感觉就是用舌头在舔我的心肝。话音未落,她从身后顺来一把木椅,果断与我并肩挤在烤火桌的一方。我被迫抬了下头,望了一眼角落,假装不上心,抿嘴一笑,重新埋下头。她也抿嘴一笑,又是一声“哥”。“哥,你们看我哥,打个盹都比别人讲究。”

别人看没看我不知道,小表妹想必也不在乎。说话间,她已学着我的样子,大大方方把额头搁在桌沿上。两颗脑袋近在咫尺,一左一右两只衣袖紧紧贴在一起,让人随便可以想点什么了。额头搁上桌沿之前,她还噘起小嘴吹吹刘海,随手摆弄几下齐腰长发,几缕发丝有意无意在我的后脑勺上狠狠调皮了一把,顺便带过一大股香风。

桌子下面就不说了,我俩的腿脚时而碰一下,时而躲一下,最后干脆不再控制方向,随它自己。

让人意外的是,约莫十来分钟光景,我的耳边便响起了揉琴抚弦般的旋律,那是小表妹细细的鼾声,抑或呼吸声。难道这么快就入睡了?也许吧,一定是累了。五舅没有儿子,另三个女儿早就成了别人家的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们回娘家都是来做客的,留在家里的小表妹就得当儿子用,此时必须分担一些送外婆的义务。倒茶啊,烧火啊,买东买西啊,她已经忙了快两个日夜,没有不累的道理。

我既然睡不着,便合着双眼专心享受着,不论该享受不该享受的,通通收入囊中。直到小表妹突然惊天动地“啊”一声的时候,我还深深陷在挥之不去的惬意里。哟呵,这家伙肯定做噩梦了。梦见什么了呢?我抬头的同时,又抿嘴笑了。

我想赶快把她戳醒,梦是假的,恐惧是真的,也算真真假假心疼她一回吧。我手都伸出去了,准备轻轻拍拍她的后脑勺。可还没付诸行动,她身子一歪,竟扑通一声倒地而去,把木椅都带翻了。这回真该心疼一下了,可我乐意继续开会儿小差。旁边有人惊叫有人笑,我选择跟着笑声乐呵。无非摔一跤,又不是坛坛罐罐,摔不破的。摔醒了也好,我还可以借机张扬一回,扶她一把,帮她拍拍身上的灰尘;有需要的话再去帮她找点红花油之类,讨好卖乖,好一个酸酸甜甜。

可她并未被摔醒,双眼睁得溜圆,眼珠一动不动。我也鼓着双眼盯着她,眼珠也一动不动。短暂对视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她的身子猛地抽搐几下,先强后弱,就像一条被人用力摔到地板上的鱼,几个猛烈弹跳之后,抽搐变得僵硬无力。更让我不敢直视的是,被她胡乱压在身下的那件米色风衣,有些部位转眼变得斑斑驳驳,最后成了一片沼泽。

慌乱之中,我扫了周围几眼,窗户紧闭,房门紧闭。我扯起嗓子,一边“快快快”地喊着,一边跳起来开门开窗。

“谁把门窗关紧的?”我吼道。

太低级了。这么一屋明白人,居然弄出如此低级的洋相。

一屋人都吓坏了。好在外婆家里人多,九个儿女再生儿女,儿女们再生儿女,等比数列一般排开,现在已经排到第五代,粗略算来已有近百人。近百位子孙里,各路人才大有人在,仅医生就有四五位。应声跑在最前面的小姨母子俩就是,小姨是资深护士长;小姨的儿子、我的小表弟毕业于北大医学院,年纪轻轻便是县人民医院心内科主任,有业内“一哥”之称。他俩一来到小表妹身边,大家便放心多了。

小表弟起初应该是蛮有信心的:“别慌,估计是一氧化碳中毒,不会有事。”在他安慰大家的当口,小姨已经让人将小表妹仰面平摊在地板上,轻车熟路忙开了。双手叠加,手掌压手背,一起压向该压的地方,起起落落,忙而不乱。小表弟则蹲下身去,点亮手机上的手电光,射了一下小表妹鼓得像灯笼的眼珠,再伸手探鼻息,然后一手掐人中,一手捏手腕。几秒钟后,小表弟显得有些急了,捏手腕的那只手调转方向,直奔小表妹的脖侧。静静地,左边摸一下,右边摸一下。最多十几秒钟,小表弟却把自己摸成了病人似的,脸色宛若白纸。

“妈,让我来!”小表弟果断替代了小姨,双手似乎更灵巧,手法似乎更老到。小姨则两手并用,并拢手指一左一右贴在小表妹的脖侧。

最多也就十来秒钟,小姨抖着双手流起了眼泪。

“妈你别这样,帮我擦擦汗吧。”大冬天的,小表弟却满头汗水。双手起落的节奏更快、力度似乎更大,汗滴竞相洒落。

我不是医生,但多少知道一些生命常识。比如心脏是否彻底停止跳动,仅凭手腕上的脉搏来判断是不够的。反过来说就是,手腕上的脉搏没了,不等于心跳就彻底停了,只要颈动脉还有动静,心脏就多少有些动静。这就像汽车熄火的一瞬间,车轮不动了,但发动机内的核心部件还会抖动几下。

连医生护士都把持不住了,谁还沉得住气?只是没人敢哭,大家唯一的感觉就是恐惧。想想棺材里的外婆,再看看地上的小表妹,我脑子发胀。难道这老太婆还要带个孙女过去当丫鬟?太可怕了,太可恨了!假使家里同时摆两副棺材,而且是祖孙俩,那不是天都塌了?

好在漫长的几分钟后,救护车赶到了。不是县人民医院的救护车,是一公里外的镇卫生院的。小姨母子有面子,院长亲自跟车前来,还带了电击心肺复苏设备。

一股股神奇的电流,重新启动了小表妹的心跳。

“醒了也得去医院,以防留下后遗症。”这是院长的结论,也是小姨母子俩的决定。

“你们不要大惊小怪,死的都是该死的。”这是五舅的回应,语气很淡定、很认真,仿佛重获新生的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语言的杀伤力从来不在音调高低,大家都安静了,仿佛闹哄哄的小学教室里,有人突然发现老师要进门了。五舅把大家从惊慌失措里拉了出来。正在给县人民医院某位医生打电话的小姨,也有气无力地望了五舅一眼,压低嗓子赶紧结束对话:“就这样吧,拜托你们了。”

是的,五舅刚才一直在现场,只是始终面无表情一言未发。说完那句话,五舅就扭头离开了。现场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有人自作聪明,说五舅刚才吓傻了,现在肯定躲在一边擦眼泪去了。有人马上否定这种推测,还真否定对了,五舅仅仅是去了厕所——好些年了,他不分日夜必须每半小时左右上一次厕所。从厕所出来,五舅一瘸一拐地径直去了堂屋,继续跟在道士后面磕头作揖,和先前没有任何区别,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头顶的灯光擦过五舅的脸庞直射而下。五舅的脸庞本来没什么特别,但高低不一的五官,被灯光照得明暗不一,越看越像一张不动声色的魔鬼脸。

我本想跟车去医院的,但找不出站得住脚的理由。救护车“呜拉呜拉”离开的同时,我假装平静,也去了厕所。闷头闷脑在厕所里关了一会儿后,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小车。反正外婆有那么多子孙,先前跟在道士后面磕头作揖的,也都是五六个人一组,每组换班,绝对不少我一个。

前来吊唁的亲人大都是一家一车,甚至几车。因为车太多,我的车停在百米开外的空坪上。有事可以进出自如,现在更可以远离一会儿锣鼓唢呐声和道士的高嗓门。我可以好好安静一会儿,愿意的话什么都可以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走出二三十米后,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感觉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躲开有点不妥,于是压压胸口,吐了口长气,转身径直去了上堂屋、外婆的棺木旁。我伸手拍拍额头,捏捏太阳穴,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我对我老婆说:“我的头这会儿有点痛,心里也不太舒服,想去车里眯一会儿。”

“不会也中毒了吧?”老婆果然有些担心。因为刚才已经有人说过类似的话,有几位还真出现了脸色苍白反胃作呕的症状,有人还喝了生姜红糖水。

“应该不是,是的话等不到现在。再说,我感觉那丫头不像中毒。一氧化碳中毒应该是浑身瘫软,可她浑身僵硬。”坐在老婆身边的小姨终于回到职业状态,道出了自己的看法。

“那你去眯会儿吧,轮到我们磕头的时候我打你电话。”老婆满脸疑惑地望着小姨,心思却放在我的身上。

老婆应该没有察觉到我真正的异常,因为事发时她并不在烤火房里,她一直守在外婆的棺木旁陪伴我妈,尽职尽责地做着孝顺儿媳。此时,道场已经恢复常态,男人照旧磕头作揖;女人继续守棺木,顺带聊聊外婆,聊着聊着还能抹几把眼泪。我妈和舅妈姨妈们自然也在其中,我老婆也回到了先前的位置。

天气冷并不非得冰天雪地,这几天就一直晴空万里。二十一二三,月起半夜间。此时已是明月当空。车里冷若冰棺,但我不想启动空调。不是怕浪费汽油之类,就是乐意好好冻一回。我打开车门钻进去,一屁股坐在驾驶座上,摸准驾驶座左下方的按钮,最大限度后移座位,再最大限度放平靠背。然后,双手抱胸仰躺下去,连眼皮都不合拢。偏不合拢,就要像小表妹刚才那样,鼓着铜铃般的大眼,眼珠一动不动。

全景天窗一直没有拉上遮光板,半大的下弦月恰似一只冻出来的肿眼泡,就那么可怜巴巴地盯着我,一眨不眨,把我的两眼都盯模糊了。慢慢的,它自己也由一个盯成了两个,成了朦朦胧胧的一对肿眼泡。我不忍心继续跟它对视下去,向内一个侧身,果断闭上眼睛。

可是关得住眼皮关不住耳朵,更关不住大脑。一阵冷风扫来,带着曲里拐弯的哨声。几片树叶打在车窗上,像一只只诡异的手掌绕着车身摩挲,此起彼伏没完没了。我一个激灵睁开眼,不远处的那棵半桩古槐树,仿佛和着月色动了起来,犹如外婆弓着腰背的身影,从矮到高,越长越高。某根横向伸在月色里的长长的枯枝,恰似外婆高高举起的长棍,正要劈头盖脸落到我的头上。

挖孔,挖孔,挖挖孔,挖孔孔。

百多米开外的林子里,有猫头鹰在叫。

五舅曾经告诉我的一则老猫头鹰的故事,借机闪进我的大脑。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五舅那几天在我家做木工。那时候人们不常买家具,连做把镰刀把都要请木工。五舅是远近闻名的木工。我们那儿当时还没有四通八达的公路,我家离五舅家有个把小时的山路,必须靠腿脚行走,要翻过好几座大山,越过好几条峡谷。

一般来说,不管什么匠人出门干活,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的。离家远些的,傍晚的日头擦山之时必然收工,连扒带倒吃完晚饭,赶紧扯开双腿往回赶。五舅过去也是,每回在我们这带干活,收工再迟也要回家。因为五舅娘身体不好,风大了都担心她会被刮跑,家里的四个女儿都还小,五舅娘能够做个饭洗个衣喂个猪食就不错了,所有的重活都得五舅趁早赶晚去干。耕田种地啊、砍柴啊、挑水啊、扯猪草啊等等。这回是在我家做木工,弟弟在姐姐家,自然就要见机行事。太阳丈把高的时候,我妈叫了一声“弟”,“弟,事是做不完的,今天晚上就别回去了。”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连理由都没给,五舅不知怎么就依了。“那好吧,今天破个例。姐,那你一会儿多找两盏油灯,我晚上再干会儿,争取明天一天把活干完。”

本来还要再干两天的活,看来手足情深不只是说来听听的。

我那时候才十岁,读小学三年级。我从小喜欢听故事,尤其喜欢鬼故事。有时候,听着听着心里就发紧、汗毛就会竖起来,但始终乐此不疲,甚至还会冒出一些得意。比如可以拿去吓唬别人,特别是那些长得漂亮的女同学,吓得她们鬼叫,怪有趣的。还有,我正是用五舅讲给我的那些鬼故事,让他的小女儿、我的小表妹跟我玩到一起的。真是怪了,小表妹明明也是女孩,居然跟我有一样的喜好。极小的时候,别人听了故事,吓得像野鸭子扑,她却瞪着大眼杀到我跟前:“哥我知道,你把她们吓跑了,就可以给我糖果吃了。”渐渐长大后,小表妹又说:“哥我知道,你把她们吓跑了,我就可以单独跟你在一起了。”

这样的话题有些远,不说了。

五舅有很多鬼故事。那天晚上睡觉之前他就给我讲了好几个,边干活边讲的,什么野人嘎嘎(外婆)啊、狐狸精吸人血啊、红毛绿眼冤死鬼啊等等。听得我感觉锯木头的嗡嗡声都像是恶鬼在索命,噼噼啪啪的斧头声就像在削鬼的骨头,刨子吐出的刨花更像鬼掉到地上的一条条长舌。有那么一会儿,我都不敢看身后的暗处,但还没听过瘾。就像小孩贪吃某种零食,明明舌头都会辣掉,可不吃干净绝不罢休。

五舅决定收工时,我喊了一声:“妈,我今天要跟五舅睡,他有好多鬼故事。”

蚂蟥缠住鸬鹚脚,想要挣脱挣不脱。直到躺上床后,我还在跟五舅纠缠不休。“五舅,再讲一个。就一个,拉钩。”五舅只好挖空心思继续想,一边想一边说:“你个小家伙,真是外甥像舅舅啊。”就在这时,我家屋后的林子里,忽然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挖孔,挖孔,挖挖孔,挖孔孔。

“你晓得猫头鹰半夜三更叫是为哪般吗?”五舅转换思路,问我。

“知道啊,又要死人了,我妈早就说过。”

“也对也不对,是猫头鹰自己也要死了。”

接下来,五舅有板有眼地跟我讲了这个与鬼怪没什么关联的故事。猫头鹰老了,要死了,就会不停地叫,用叫声把它的儿女喊到身边,儿女们听到叫声马上就会围过来。我问:“围过来干什么?”“送老猫头鹰呗。”然后,儿女们就会你一嘴我一嘴,把老猫头鹰连毛带肉全部吃掉。”“啊?”“啊什么啊?反正死了要烂掉,儿女们不吃别人也会吃。与其让别人吃,还不如让自己的儿女吃。”

我瞪着眼睛张着嘴,不想承认,但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五舅好不得意:“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那、那,难怪我跟我妈一闹别扭,她就说我是只猫头鹰。我才不当猫头鹰。”

噗的吹一口长气,熄灯睡觉。

转眼三十多年了,那天晚上的情景,此刻又跑进了我的脑海,似乎就是要提醒我,让我原谅五舅,原谅他在小表妹命悬一线时的淡定,抑或残酷。

猫头鹰晚上叫要死人的说法,第二天就印证了。早上八九点钟的光景,五舅正在加紧赶活,我爸继续给他当助手,牵墨线、搬木料,一边干活一边和五舅瞎扯淡,天南海北一阵乱侃。正好是周末,我一直赖在旁边凑热闹,看五舅威风地挥舞斧头,盼五舅一边干活一边再跟我讲个什么更加精彩的鬼故事。

外面的风刮得很紧。本来刚刚入春,门前的白杨树刚刚盖满浅绿色的嫩叶,此时却有不少被风刮落下来。我妈出门拿柴焖饭的时候,让我爸去清扫一下。我爸一边把任务转交给我,一边埋怨道:“这狗日的白杨树,不是春天长叶秋天落叶吗?怎么春天也落这么多?”

五舅头都不抬,字字句句如行云流水:“还不是跟人一样?一般是老了才死,可有的人皮毛还没长开就过身了。”

我爸不服输,继续图嘴皮子快活:“那还是有区别的,一到秋冬季节,白杨树叶就会落个精光,人不可能一下子死光吧?”

“怎么不可能?只不过不像有些树叶每年碰上一次。”

五舅刚说到这里,有人像一阵阴风冷不丁闯进门来。

“死人啦?看你们慌慌张张的样子!”五舅抬头看了一眼,有些不耐烦。

“是——妈——呜——死了。”

这时我才看清,进门的是五舅的两个女儿,一大一小。大表妹只顾哭,答话的是跟在大表妹身后的小表妹。小表妹的答话声,就像五舅手中正准备派上用场的一根木条,突然就断成了几截,叮叮咚咚落了一地。五舅僵在半空中的斧头,啪的一声掉到地上;那张黝黑的脸也变白了,煞白煞白,像从棺材里拖出来似的。

门外又是一阵风,裹着又一些落叶。我脑海里立刻闪出一幅画面:有片本不该此时落下的树叶,摇摇晃晃地随风飘落下来。等落到地上才发现,原来是五舅娘的尸体。

五舅被迫放下木工活,回家给五舅娘办丧事。我们一家也去了,必须去。

办完丧事的那天,我们打道回府。第二天一早,五舅又来我家继续干活。

“弟……你还是先休息几天吧。最起码,要给弟妹送三天水饭啊。”我妈说。

“是是是。”我爸跟着附和。

是的,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死者下葬后,家人还得往坟地送三天水饭。第三天还得抱着灵牌去,把那碗水饭连碗带饭摔在墓门前,然后把死者“接”回家,一路走一路喊,跟我回家哦,我们回家喽。回家后,还得把灵牌供在死者生前的床头,点上油灯,再每天醮一次饭,直至醮满五七三十五天,过去醮一百天的都有。我相信,我妈这话一定是发自内心的,她说话时红着双眼,时不时还想责备五舅几句;我爸的附和声也像蚊子唱歌,眼神躲躲藏藏。连我都心神不定,躲在旁边气都不敢透,把想听五舅讲鬼故事的事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休息几天?她一死了之,我又不能跟着她死。家里还有四张嘴巴等着喂食呢!不就送碗水饭吗?孩子们又不是没长手脚。再说也没看见死人真正吃过,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五舅照样边干活边和我爸没话找话,只不过这会儿把话题更多地放到了五舅娘身上,他说起了五舅娘的怪病。其实,他不说我们也知道。现在想来,五舅大概就是想用他的波澜不惊,向我们表明他已经化悲痛为力量了。

我不知道医学上对这种病是否已有准确命名,我们都称它为“猪癫疯”。我就亲眼看见五舅娘发过一次病,那是她去世前两个多月的春节期间,准确地说是正月初二。我和爸妈去外婆家拜年,那天晚上,一大家人都围在五舅家看电视。是的,三十几年前,五舅家就有了电视机。五舅是远近有名的能人,不仅木工做得好,还在早出晚归的空档里,见缝插针栽了好几亩稻田,养了成群的鸡鸭,还养了一头母牛,每年都能产一头小牛,每年还要养两三头猪。他属于不折不扣的勤劳致富,曾经还是我们乡里的首批“万元户”。我妈就经常拿五舅的例子教训我爸:“你要是比得上五弟一根小指头,我们家把油当水都喝不完。”

五舅家的电视机也不是什么高档货,不过一个十四英寸的韶峰黑白,但在那时已经够威风了。美中不足是室内天线收不到信号,五舅找了些户外高压裸线,再按照别人告诉他的尺码,剪成一截一截又一截,做了个丈把长的室外天线,立在门前那棵高高的椿树上。那棵椿树比四周任何一棵树都高,可没高过五舅。五舅瘸了一条腿也不碍事,几下就爬上了树顶,把树枝砍了个精光,再把自制的天线拉上去,转了好几圈,把它牢牢固定在椿树的顶端。远远看去,就像一只来自天外的大爬虫。尽管爬来的信号依然不稳,电视画面时而清晰时而像雨像雪像闪电,但足够打发时光了。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看得津津有味。那好像是个什么晚会——不一定是春晚,也许是也许不是。只记得节目一开场,屏幕上就一片混乱了。那该死的画面,不该清晰时偏偏有如镜面。一群男女把双臂当翅膀,在里面一个劲地飞来飞去,乍看连衣裤都没穿,细看才发现是包了一层纱的,只是颜色跟皮肤相似而已,像一只只剥过皮的大蛤蟆。大人们的反应各异,外婆喊着“不成体统”,拄着拐杖离开了。其他的长辈要么吆喝小孩离开自己却纹丝不动,要么盯着画面一言不发。小孩们更有趣,大都盯着画面吞口水,也有少数几个龇牙咧嘴响应外婆,“好丑,丑死人了”,说话间还伸手捂住双眼,只是指间留了死活不愿合拢的缝隙。

五舅娘也在场,好像还发过感慨,但始终没有离开,一直坐在那把竹睡椅上看电视。在我的记忆里,那把竹睡椅似乎就是她的专座。电视节目换了一个又一个,唱歌跳舞说相声,越换越热闹。以致五舅娘不知不觉喊出的那声“哎哟”,不见得人人都听清了。但真真切切是喊过的,音调不高而已,最多就像被蚊子咬了一口。问题是“哎哟”声一落地,她便彻底耷拉在睡椅上,再不管人间事了。是的,是不轻不重的一声“哎哟”,与小表妹刚才惊天动地的那声“啊”相去甚远——这便是我始终不相信小表妹会遗传上五舅娘“怪病”的理由之一。接下来的场面让我更加坚信,就算把我的脑袋砍下来当葫芦挖瓢,我也不会承认小表妹患了什么“猪癫疯”。

一屋人都吓傻了,独有五舅不急。只见他不紧不慢站起身来,不轻不重叹了口气:“唉——又发了。”然后一个横抱,把五舅娘抱进卧房,轻轻放到床上。

如果五舅娘就这么安静一会儿,倒也不怎么怕人,无非安静一会儿。我们早就听说过,人该醒的时候自然会醒,最终会一切如常。放下五舅娘后,五舅不紧不慢点了一支烟。那烟看起来是盒装的纸烟,实际上是旱烟。五舅把自己种的旱烟一刀刀抹成细细的烟丝,买来手动滚烟机和烟纸,将旱烟换了模样。再去找个空纸烟盒,把烟一支支装进去,再整包装在上衣口袋里,又好看又方便,不像别的舅舅都是临时滚喇叭筒。一支“纸烟”还没抽完,五舅娘的肚子有了动静,“咕咕咕咕”,像和尚念经或煮麦米粥的声音。声音由小到大由疏渐密,肚子越鼓越大,让人想起屠夫给刚放过血的肥猪吹气煺毛的场景。第一支烟快抽完的时候,五舅就着烟屁股又点了一支,继续吞云吐雾,继续成竹在胸。气流一股一股往上涌,涌向五舅娘的胸腔。如果一路涌出去就好了,一定就像给鼓鼓的气球松绑,一切瞬间就会风平浪静。坏就坏在气流堵在胸腔不动了,越堵越厉害,五舅娘浑身开始抽搐。开始是四肢,后来是嘴、脸和鼻子,再后来浑身联动,像被电击一般。大家都吓得找不到方向了,有人跟着五舅娘一起抖,有人只顾自己流眼泪。五舅照样不慌不忙,一边又续上一支烟,一边面不改色心不跳:“你们不要大惊小怪,急有用的话还轮得到你们?人不该死的时候刀都割不断喉管。”

这样持续了大约十来分钟——简直比一辈子还长,只听到一声大吼——也不是刚才小表妹被噩梦惊吓般的那声“啊”——而是堵在五舅娘胸腔里的那团气流终于冲出了喉咙。一阵一阵,恰似猪发狂时的吼声,这大概就是“猪癫疯”的来由了。吼声由大到小,由急到稀,渐渐停了下来。五舅娘的抽搐也随之停了下来,肚子也安静了,不再“咕咕咕咕”了。

终于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哎——哟”。是的,又是“哎哟”,比发病时的那声音调长一些,也软一些。五舅盼的就是这声长吟。五舅娘终于醒了。五舅这才扔掉还剩一小半的第三支烟,拿起事先挂在床头的一条长毛巾,熟门熟路地帮五舅娘绑脑袋。每次发病后,五舅娘的头都要痛上好几天。用她自己的话说,就像木匠在她头上钻“扯钻”,钻了这边钻那边,脑袋都被钻成马蜂窝了。整个身子也像散了架,必须睡上两天才能下床。

五舅早已习惯了这个过程,连女儿们也习惯了。可是后来有一次,五舅娘抽搐之后,再也没有吼声了,更没有用那声“哎哟”让人安心落意,那正是她去世的那天。那会儿,她身边仅有四个女儿,五舅正在我家做木工,一边做木工一边跟我爸讲春天掉树叶的道理。

五舅到底打制的什么,我真的忘了,总之不是给五舅娘打制的棺木。

五舅娘入土为安后,五舅继续来我家干木工活的那会儿,或许真的已经化悲痛为力量了。绕着五舅娘的怪病聊来聊去,五舅最后还一脸轻松发出感慨:“人反正是要死的,我家那口子肯定走得很轻松。不然怎么就跟睡觉一样?眼睛闭得一点缝隙也没有,嘴巴闭得一丝风都不透,嘴角好像还堆满了笑容。”

就像一片树叶轻飘飘落在草坪上,草坪那么软,阳光那么好,躺在上面一定很舒服。又像婴儿哭累了,终于钻进了母亲的怀抱。五舅发完感慨后,心满意足地笑了,满含笑意的眼睛里一不小心掉落下来的几滴眼泪,也如朗朗晴日的一大早、被暖风吹落在晨光里的几滴闪亮的露珠。

五舅也不是天生就那么淡定,比如结婚前,他就是个十八头黄牛都拉不转弯的倔小子。

五舅原本是不愿娶五舅娘的,因为那时候凡是患上“猪癫疯”的,很难活过四五十。五舅娘的父亲就只活了三十六,五舅娘也只有三十六岁的阳寿。我们这儿的人都说,三十六岁是个“大结巴”,是个劫。谁家摆个喜酒,礼金簿上的三十六号都会提前写上“蔡百万”“郝富贵”之类的虚名,因为没人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写在这个位置上。这么说,五舅娘和她父亲的三十六岁,便是命中注定了的解不开的一个“死结”,“猪癫疯”只是当了替罪羊。

五舅第一次翻山越岭去相亲的那天,并不知道五舅娘患有“猪癫疯”。

那是一个夏日的正午,阳光猖狂如幽灵,人人都可以感到它的厉害,但就是拿它没办法,只能任其张牙舞爪。路边的蔬菜耷拉着脑袋求饶一般;门前的黑狗吊着长舌哈气流口水,不知哪里才是安身之所;鸡张开翅膀趴在自己刨出来的某个浅浅的土坑里,一动不动;躲在树上的蝉都不敢亮个嗓子,生怕被阳光发现似的。

五舅一行进门后,给他们端茶递水的那个名叫小梅的女孩,也就是后来的五舅娘,却与别人完全不一样:她身穿一件夹衣,头戴一顶毛线帽。

五舅有些吃惊,心里也有过疑问,但怎么也不会想到什么“猪癫疯”。五舅想的是,这丫头一定是身体有问题。至于什么问题,他还没来得及往深处想,小梅的母亲便给了答案。打了个马虎眼,小梅的母亲说,我家小梅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一张嘴。不晓得她昨天吃了什么,拉了一整晚的肚子。肯定不是饭菜的问题,我们一家老小吃的是同一个锅里的饭菜,别人都好端端的。

五舅瞟了小梅一眼,疑问马上变成了心疼,一阵一阵隐隐作痛。小梅的那张脸蛋实在太漂亮了,值得五舅集中精力好好心疼一会儿。许多年后,我们一大家人都说,我心仪多年的小表妹就是五舅娘“脱的个壳”。遇上如此百里挑一的美人儿,五舅哪有心思跟那身不合时宜的衣帽闹别扭?他可是揣着抱得美人归的心思去相亲的。

按照乡下不成文的规矩,男方第一次上门,如果看不上女孩,或者发现女孩看不上自己,最多就是喝杯茶热闹几句,然后溜之大吉。可那天不一样,五舅一坐下来就像生了根似的。小梅的家人也很热情,又是杀鸡又是剁腊猪蹄。五舅那天还喝了酒,媒人也喝了,小梅的继父和哥哥也喝了。这说明有戏,不仅五舅看上了小梅,小梅那边也认可了五舅。

“弟,这丫头真漂亮。姐长到二十多岁还没看到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姐在她面前都抬不起头了。”回家的路上,我妈恨不得变成男儿身。是的,那天是五舅去相亲,本来有媒人带路,根本不用我妈去凑热闹,但我妈不知怎么就去了,就算姐姐给弟弟去当参谋吧。我妈自己出嫁的日子定了,伸个懒腰排开双臂都像拍翅膀,她开始为弟弟的婚事操心了。

“怎么样,我没骗人吧?抓紧时间娶进门!免得夜长梦多。一家养女百家求,如果动作慢了被人挖了‘墙脚’,我就无能为力了。”媒人赶紧接过话头,兴奋得摇头晃脑。

媒人不那么夸张还好,五舅或许就不会想太多。但五舅是个从来不愿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家伙,望望媒人那张捡到宝贝一样的脸,他的某根神经一紧,顺口问了一句:“我就是想不明白,她那么漂亮,为什么愿意嫁给我?”

“天上的仙女还嫁人间的穷鬼呢!”媒人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于是赶紧补了一句:“我不是说你穷哦,也就随口打个比方,千万别往心里去。”

五舅笑了:“你又没说错,这正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啊。”

“那就别想了。缘分!相信缘分就行了。”

五舅没有被这话说服,他总喜欢钻牛角尖。回到家里后,那张漂亮脸蛋总在五舅的脑海里晃荡,捉迷藏一般,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让五舅的魂魄似乎也跟她一起在晃荡。晃来荡去,媒人也跟过来凑起了热闹。那时候乡下娶媳妇,一般要走好些程序,过门、求喜、定根……至少四五道关口。五舅和小梅这才第一次见面,媒人怎么就比五舅还急?这样的牛角尖一钻,五舅又觉出了蹊跷。是的,那张脸蛋漂亮是真,但太白了,白得似乎很不真实。但也肯定不是人为造假,肯定没有打过什么粉底擦过什么霜,如果打过粉底擦过霜,脖子不可能和脸一样白,手掌手腕更不可能。再看那张小嘴,乍看比眼睛还小,但嘴唇分明就像两片猪肝——那时候的乡下女孩听都没听说过什么口红——更别说紫色口红。那双眼睛大得让人不敢直视,可不敢直视的原因很怪,不是怕你的魂被她勾跑了,也不是担心别人说你耍流氓……怎么说呢?总觉得她只睁个眼睛就已经拼尽了全力。总之,五舅越想越觉得有问题。

没错,小梅母亲说她是吃坏了肚子。但五舅从没听说吃坏肚子会怕冷,大热天还要穿夹衣。只有得疟疾才怕冷,五黄六月也怕。对,五舅想到了得疟疾。恰好这个当口,五舅的大嫂从卧房走出来了。大嫂正在坐月子,这会儿要给儿子拿尿布。天那么热,大嫂却穿着夹袄捆着头巾。五舅的脑子一抽,吓出一身冷汗——小梅不也身穿夹袄头戴毛线帽吗?

这样的推理有些不讲道理,可既然撞上了,五舅打算干脆想明白。真正生小孩是不可能的,但万一是怀上后悄悄做了手脚呢?女孩越漂亮越容易上这样的当。不怕正经的女子,就怕缠人的男人。顺着这种恶毒的猜想,五舅的思维越走越偏。因为回来的路上,媒人还给他通报了另外一些信息:“一家人对你都满意得不得了!小梅她爸、她伯让我转告你,一切手续从简,你今天给的那个信封就算聘礼,有可能的话再给她做两套换洗衣服就行。如果手头实在不宽裕,衣裤也不一定现在就要,反正嫁过来后又不会让她光着身子过日子。”

“她伯”,准确地说是继父,也就是后爸。我们这儿都称后爸为伯,或者叔。

是的,后爸,后爸,后爸,是后爸!

五舅不敢想了,虽然外婆家隔壁就有如此天理不容的事,但五舅想一下都担心自己遭天打雷劈,所以不想了。顺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水,五舅决定了下一步的行动。

要弄清底细并非难事。一打听,得知小梅的生父死于“猪癫疯”后,五舅的心里立刻打起了鼓,因为大家都说“猪癫疯”会遗传。再一打听,五舅的骨头都软了。

“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不过……说了也不怕,我又不是编的。半年前,她出嫁的日子都定了,但是男方遇见她发过一次病就反悔了,加在一起大几百元的聘礼都不要了。不信你自己去问。”有个家伙抽了五舅一支“纸烟”,透露了几句“内幕”。

一言不发回到家,五舅有气无力地摊在睡椅上,闭着眼睛琢磨了好久,越琢磨心里越乱。眼一闭,那张脸蛋就飘到身前,眼角似乎还挂着泪珠,五舅又感到阵阵心酸。纠结了好些日子后,五舅最终下定决心:女人再漂亮也当不得饭吃,找老婆是过日子的。至于男女之事,关了灯想必都一样。

“妈,我要退婚。”

“你这畜牲发什么疯?!”外婆盯着五舅,一副刀起头落的气势。

“我不想娶个女人在家里等死。”

“你个杂种!人生在世哪个不是等死?”

五舅以为外婆会问清来龙去脉再发话,但没想到她一开口就不留退路。有那么一小会儿,五舅怀疑外婆是不是早就知道小梅有病。直到外婆唠叨了好一阵后,五舅才慢慢明白就里。

我妈后来说,归根结底外婆应该是舍不得两百块钱。五舅第一次去相亲的时候送的那两百块钱见面礼,是外婆纠结了好几个日夜,用祖传下来的最后一件宝贝换来的。虽然一对金手钏才换两百块钱,但不能说那时的黄金就是稻草。真的,那时候的两百块,怎么算都是一笔很大的数目。粮店里的大米每百斤十三块八;供销社的布匹几毛钱一尺,做件“的确良”衬衣也就三四块钱。外婆如此大方,就是要一出手就把五舅的婚事定下来。女方拿了钱就没法三心二意,只要收了钱,想反悔也没那么容易。钱拿过去肯定是要花的,可是好花不好赚,万一小梅往后想悔婚,那就得一分不少地退钱,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但规矩都是相辅相成的:凡是男方提出退亲,那就不能收回彩礼了。如果外婆同意五舅悔婚,那两百块钱就等于打了水漂。她怎么舍得人财两空?

“你硬要退婚老娘也管不了。那就先还我一对手钏,再给老娘滚!”外婆的喉咙哽了半天,下了最后通牒。

“滚就滚!三年内不还你钱,我就不是娘养的!”

外婆顺手薅起一根扁担,劈头盖脸就朝五舅打过来。五舅身子一歪,顺手握住了扁担,然后手一松,拔腿夺门而逃。

这一去就是三年。五舅也不是跑到天涯海角去了,只是暂且不回家而已。五舅那年已经年过二十,那时还在大集体的尾巴上,十八岁以上的男人都是甲等劳力,生产队不同意。队长带着民兵连长找到五舅,开口就是一通威胁:“不回去出工就不给分粮食,过年过节肉末都看不到。”

“我不要粮食,什么都不要。”五舅倒是痛快。

“那我们说定了啊,到时候可别后悔。”

“后悔是你孙子!”

五舅之所以如此果断,是因为他已经有了新的活法。生产队长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隔壁公社给一位木匠当徒弟,比在家里吃得还好。五舅后来说,他有家不回就是为了逃婚。他想把女方拖烦了先悔婚,那就得退回两百元彩礼钱;或者拖上几年,小梅还没嫁过来就死了。可三年一晃而过,五舅都要出师了,小梅那边还不见任何动静。那两百块钱也是一拿过去就成了扔进老虎嘴里的肉。也不是真扔给老虎,是送给医院,以及某些走方郎中了。更让五舅有力使不出的是,那三年间,媒人还三天两头捎口信,说小梅一直在等五舅回话。

至于那两百块钱,五舅起初只字不提。三年只剩几个月的时候,五舅终于有了底气。那时跟师学艺,当徒弟的三年间是没有工资的,不是雇主不给,是师父不给。但三年一满徒弟就会另起炉灶,当时的工价是包吃包喝每天一块二。与两百块钱比起来确实有些距离,但仔细一算,干一年就绰绰有余了。不管怎么说,外婆的两百元不是问题了。五舅相信,等还完外婆那两百元,再好好干个一年半载,然后去找个老婆,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五舅劲头十足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人意外的事。即将离开师父的前几天,五舅稀里糊涂把一条腿给弄瘸了。然后,媒人亲自找上门后,五舅不再闹一个字的别扭,哪怕他的回答听起来还是有些别扭:“好吧,只要她还没被别人‘挖墙脚’,我明天就可以娶她进门。”

五舅为什么会弄瘸一条腿,这是一定要说清楚的。不好意思也得说,对五舅不敬也得说,何况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不管是故意为之,还是他喝多了管不住嘴巴。

这个得从二十多年前的某个初夏说起。那天,我想不起是什么理由非得去见五舅,要么是顺路,要么是想去碰碰运气,看小表妹在不在家。上次见她还是半年前,我结婚那天。

她不在。从我谈女朋友开始,小表妹就经常有家不回,一晃就是两三年。也不是逃到哪里躲起来了,没那么严重,她连远门都没出,无非围着附近几个集市转。逢一四七赶这边,逢二五八赶那边,逢三六九还有另外一边。没日没夜,家里连客栈都算不上。起初是摆地摊,一块塑料布一铺,一纤维袋小商品一摆,阵阵吆喝有如蜜蜂摇花蕊,把把大钞毛票便也塞得腰包如蜜罐。白天赶完集,晚上再赶往县城。那时候的交通不那么方便,集镇开往县城的客班都是早出晚归,晚上去个县城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小表妹开始是找便车,找不到客车就找货车,但货车也不是那么好找的,最后干脆花几十块钱买了辆旧自行车,弯弯拐拐上坡下岭一骑就是两个多小时,目的地是县城鱼龙混杂的批发市场。那里每天凌晨三四点开门,之前的好几个小时怎么办?批发市场紧邻火车站,那里有个免费停车棚。锁好自行车后,花一块钱买张站台票,她便可以大摇大摆混进候车厅。候车厅里有些乱,但可以遮风挡雨,将随身的纤维袋叠成枕头往座椅上一放,便可半梦半醒地睡个觉。遇上没有空座的时候,地板上铺块塑料布同样可以解决问题。也就两三年时间,小表妹便把地摊换成了临街租屋,把铺在地上的塑料布换成了货柜,比一窝蜂出门打工的小姐妹要风光得多。

我结婚那年,刚满二十岁的小表妹就已很像那么回事了。那天,她骑着崭新的摩托车来参加我的婚礼。其他亲人早就到了,但她是踩着婚礼的节点进场的。之前我还以为她不会来了,结果她不仅来了,进门时还收割了一屋子人的注意力。她脚穿红色高跟皮鞋,仰首挺胸一路敲得清响;身穿大红旗袍,开衩很高的那种,胸前还别着小花;头发高高地堆在头顶,头饰亮得有些刺眼;左手手腕戴了个玉手镯,无名指上还有一枚难辨真假的钻戒……完全就是在跟新娘比高低。唯一不像新娘的,就是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也不是说新娘不能戴眼镜,但那副眼镜样式有些奇怪,一般只有靠拐杖探路的人才会戴那种款式。

那是副墨镜,这副不合时宜的墨镜,似乎就是要存心把我的心情往某个暗处拖。

我始终没敢主动靠近她,她也没有和我闹什么别扭。直到满屋酒气弥漫的时候,她才显得有些放肆,但分寸依然把握得很好。几杯下肚后,她摇到我和新婚妻子身边:“哥、嫂,早得贵子哦。哥你以为我不来了是吧?哥的喜酒怎能不喝?当白开水的话还能解渴。”说话间,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声音来自小表妹的挎包。是的,那时候的手机还是稀奇物,小表妹瞬间又成了焦点。她不慌不忙掏出精灵般的“掌中宝”,连来电的号码都没看,用大拇指顶开翻盖,然后果断合拢直接挂了。然后握着手机在我耳边好一阵呢喃软语:“哥,要不送你一个?以后我天天晚上进城都可以喊哥出来吃夜宵了。嘻嘻。”也许是酒的作用吧,她红红的脸蛋恰似一堆开得正艳的玫瑰花,深红色的小嘴更像包在花瓣正中的一团花蕊。

我没法接招,她也没有继续为难我,乖乖一笑:“嘿嘿——不逗哥了,知道你不敢。”说完果断转身走了,迈着那种本来想要快些,但必须强迫自己慢一些的步伐。我杵在新婚妻子身旁,假装平静地目送她一路远去。跨出宴会厅后,她终于回了一次头。门外阳光很亮,但我依然没法看清墨镜后面的那双大眼,于是扭头去看妻子。妻子要么没精力,要么故意不看我,她正在和客人碰杯,碰得花枝乱颤。我垂着脑袋,喉咙有些发哽,也想戴副墨镜。

“哎哟,你来得真是时候。我早上捡了一大包枞菌,正想找人喝几口呢。不计较味道的话,我这就搞个腊肉炖枞菌,我俩喝几杯?”五舅给我倒茶时,满脸乐呵地征求我的意见。

“味道?我只有长腿的风车不吃,长毛的蓑衣不吃。”我果断应承。

“那就好,我现在就去取腊肉。要不你去帮我发木炭?”五舅没把我当外人,我更乐意享受这当他女婿一样的感觉。我抓把松树针去外面发木炭炉子,五舅则在厨房里围绕腊肉转。

酒真是个好东西,我们一上桌,就摆出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喝着喝着,五舅就不把我当晚辈了,我也顺着气氛越来越放开了。木炭火一燃开就难以控制,腊肉钵里的水几阵热浪后就快炖干了,丢进去的枞菌都有些咸了。我说:“五舅,是不是可以加点水?”“那还不简单?”五舅起身提来开水瓶,倒出一挂瀑布。“再尝尝?”我一尝又淡了。“水好像加多了。”“那还不简单?”五舅顺手一勺盐巴倒进炖钵,拿起筷子左三圈右三圈地搅,再把筷子放进嘴里抿了几抿。“他娘的,好像又咸了,不管它,反正还有那么多枞菌。”有滋有味几个反复,我的话头就走远了。“五舅,表妹们都不在身边,你……您应该再找个伴,把日子过得更滋润一些。”

“找个伴?你五舅娘走的时候我多大?才三十五岁。我比她还小一岁你知道吧?那么年轻的时候都没找,现在年过半百了,岂不是有得安静不要安静?”

“这个……都说少时夫妻老来伴啊?”

“伴,什么是伴?一粒大米分成两半吃就是伴。你说一个人吃得饱些还是两个人吃得饱些?有钱还不如自己多吃点好的,我才不会再给别人养老婆孩子。”

我一惊,顿时懵了。五舅口中的那个“再”字,让我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这条腿,你以为真是摔的?”五舅端着瓷盘,一瘸一拐去灶台边续装泡在水盆里的枞菌时,彻底挑破了我心里的疑虑:“外甥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我的腿是被女人害的,你信不?”说完好一阵怪笑,一边笑一边摇头,完全就是愿赌服输的样子。

我的下巴都要惊掉,眼珠都快掉到地上。是的,五舅没说错,一直以来,关于他变成瘸子的原因,我们以为的版本与他现在告诉我的都大相径庭。我们听说的是,有天他在跟师父收工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挑在肩上的工具洒了一地,那把锋利的斧头恰好落在五舅的大腿上。利刃一滑而过,滑断了大腿上的某个关键部位,那条腿便缩了一截。

可现在,五舅跟我彻底坦白:“你们都蒙在鼓里,我这条废腿真跟女人有关。”

这事儿似乎不能全怪五舅,起码我是这么觉得。五舅跟师学艺时,师父已经结婚四五年了,可师母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五舅逃离家门的三年里,一年四季吃住都在师父家。日子久了,五舅发现一些想不明白但必须承认的事。比如,每遇他和师父不出门的日子,师母就会在五舅的饭碗里面埋三个荷包蛋,师父的饭碗里面却一个都没有。但他从不嫉妒,有时还眉开眼笑:“吃吧吃吧,我不喜欢吃蛋,吃多了透气都是一股鸡屎味。”再后来,五舅发现师父也不正常。比如好些个傍晚,在师徒二人回家的途中,师父会临时改变主意,说他要去哪里哪里收工钱——那时的匠人都是事后好久才收工钱——有时候要到年关才去收。每次一去就要等到后半夜才回家,那么晚了还一路拉着嗓子,直到上了自家晒坪才会歇音。五舅起初并未多想,硬说想过的话,最多就是怀疑师父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女人。直到第三年,五舅出师前几个月的某一天,师父故伎重演,又让五舅一个人先回家,还让他回家后告诉师母,说他今晚就不回去了。连第二天做木工活的地点都告诉了五舅,让他第二天早上直接过去,他们在那里汇合。

五舅只能言听计从。那天的酒喝得有点多,五舅回去后连手脚都没洗,便脱衣上床蒙头大睡。一觉醒来,五舅发现床上有动静——也许正是那会儿的动静把他弄醒的。他以为是老鼠在捣鬼,准备伸手拍拍床头。可手还没抬起来,一堆又嫩又软的热肉,直接贴上了五舅的身子……

是的,五舅是想喊声师母的,可嘴巴还没张开就被堵住了,堵得透不过气来。男女之间用嘴巴堵嘴巴,大约比拿什么堵都管用。何况师母也是美人,年龄比五舅还小几个月。

五舅名正言顺的师母,就这样一夜之间成了他的“菊儿”。是的,“菊儿”,师母的小名,平日里师父张口闭口“菊儿”。男人的第一次几乎都一样,五舅还没讨到味,就完了。好在年轻就是资本,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终于心满意足后,五舅揽着师母软乎乎的身子,也跟师父一样唤了声“菊儿”。轻轻地,柔柔地。可他一叫出口,师母便哭了,压住嗓子趴在五舅怀里哭了好久。

早已嫁人为妻的师母,居然还是个“女儿身”。

接下来,五舅便有事可做了。整个后半夜,五舅忙完这边忙那边,帮师母擦眼泪费了好大一部分精力,擦着擦着就可怜起这个女人来了,然后就看不起师父了:既然不能当男人,为什么要娶女人?那不是逼她守一辈子活寡?怎么就忍心!

天亮了,五舅要如约而去了。临行前,师母给他打了洗脸水。五舅洗完脸,师母伸手接过毛巾和脸盆,连洗脸水都没有倒掉,自己接着洗。五舅瞟了一眼,忍不住了,满含深情地盯着师母发誓:“你等着,我保证把你娶回家,管它什么体统不体统!”

五舅想的是,反正自己就要出师了,大不了带着师母逃离老家。那时候出门又不要身份证,逃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家有万贯不如身有一技,五舅相信,他们走遍天下也不会饿死。可惜五舅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几个月后的又一个晚上,当师父一斧头把他砍醒的时候,他才明白所有的梦都是假的。师父扔下斧头的一刹那,把自己的威风也扔了,完全不把自己当师父了,扑通一声跪在五舅面前,眼泪鼻涕一把接一把。

“求你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别把她带走。你不答应……我现在就死给你看。”说完,师父拿出一把剪刀抵在自己的前胸,继续把脸当屁股:“往后……你想来就……我也不想自己是个废人啊。我也就……想要个后人,将来给我抱回灵牌……”

五舅差点吐了。想想菊儿那阵子天天翻肠倒肚的情景,五舅更想吐。一念之间,五舅只能想到要赶紧离开。他捂住伤口溜下床,不顾一切就要走。可是脚步一迈开,大腿上的鲜血便喷涌而出,走一步涌一阵,动一下涌一阵。五舅不敢强来了,连师父也怕了,他的双手像铁箍,一把抱住五舅的另一条腿,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五舅只好作罢。没办法,与命比起来,有些东西狗屁不值。

好在师父把什么都想周全了,连止血疗伤的草药都已准备好了。

帮五舅敷草药的不是师父,是闻声赶来的师母。师母一进门,对准师父就是几脚,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五舅前头,压着嗓子哭,边哭边求五舅:“求你别犟了,一切都是我的错,血不止住会没命的,喔——”

草药敷上去,血止住了,伤口却钻心地疼。师父已经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五舅的卧房,卧房的木门也被师母哐当一声闩死了。然后,师母趴在五舅的床沿,继续哭,只有眼泪没有哭声。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睡一会儿醒一会儿,醒一会儿再睡一会儿,整整陪了五舅一个通宵。

直到半个月后,五舅找了根木棒当拐杖,吊着那条伤腿,一言不发离开了师父家。

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月后,媒人再次登门,五舅便毫不含糊给了答复。

五舅的新婚之夜,是个快乐与恐怖结伴而行的夜晚。快乐更多属于别人,恐怖属于五舅自己。该喝的喜酒喝了一整天,该拜的堂也拜了,该闹的洞房也闹了,日头都已下山好久了,客人也快散尽了,终于轮到五舅登场了。几个一肚子坏水的小伙,已经悄悄溜到洞房外面的墙角,准备狂揽一把难得的刺激。别说他们无聊,这也算是闹洞房的最后一个环节。

“噗”的一声,窗帘里面的亮光消失了。屏住呼吸再等片刻,房内传来了大家满心期待的一连串声响。解皮带的,鞋子扔在地上的,哈气不像哈气说话不像说话的……直至五舅娘不轻不重地叫出一声“哎哟”的时候,大伙稳不住阵脚了,纷纷捂住嘴巴作鸟兽散,一溜烟杀到稍远的地方再去放飞笑声,就像打开鸟笼后飞走的一群兴奋的麻雀。

不管快活没快活够,有人抢先一步去“报喜”了,麻雀也摇身变成了喜鹊:“成了成了!真成了!我都听见喊‘哎哟’了。”一屋人都跟着成了喜鹊,连红着脸蛋埋头离开的黄花闺女们,也像受惊的喜鹊一样振翅而飞。外婆笑在眉头喜在心,只是多少有些不自在而已。

乐极生悲大概就是这么来的,五舅从洞房夺门而出的情景,跟逃灾没什么两样。他连衣裤都没穿好,仅仅穿了条内裤,还穿反了。逃出洞房的五舅,一瘸一拐径直冲到晒坪边,惊天动地吼了一声,蹲在地上双手捧脸,浑身抖得像筛糠。

有人去问五舅怎么回事,外婆则带了几个女人去洞房看究竟。慌里慌张一进门,她们也被吓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是的,五舅娘婚后第一次发病了。唯一能够确认小梅已成为五舅娘的,就是崭新的床单上的一片殷红。

后来有人说,五舅这辈子也就帮五舅娘破了一回女儿身,此后再也不敢跟她行男女之事了。这样的说法也是拿得出依据的,因为第二天,新房里便多了一张床。先前摆好的那张崭新的旧式婚床,是五舅费尽心思亲手打制的,有些地方还雕了很多图案,龙凤呈祥、观音送子、花草树木等等。床体内外刷的是大红油漆,某些地方点缀着橙黄绿粉其他颜色。第二天放进去的那张床也是五舅亲手打制的,只是严格来说算不上床。那张所谓的床就是几块木板一拼,米把宽的样子,两头各有一个至多两尺高的木柱架子用来搁木板,能铺棉絮被子就成,连蚊帐都没地方挂。

如果这还说明不了什么,后面的证据就让人无法否定了。婚后好长一段时间,五舅娘想要拆掉那张简易木床,五舅都不依。不拆就不拆吧,五舅娘就另想办法。许多不眠之夜,她甚至主动钻过五舅的被窝。遗憾的是,她的身子一贴过去,五舅便浑身发抖,抖得浑身僵硬,唯有一处发软。五舅娘便也被迫断了念想。这件破事也不是无中生有,自然也不是五舅自己讲的。酒喝得再多,脸皮也没那么厚。怎么来的?有个男人多嘴说出来的,那家伙得了便宜还卖乖,说什么嫖了不说等于没嫖,然后越说越来劲。如果非得深究一下,五舅娘似乎也有不对的地方。也不是非要怪她,男女之间做完那事之后,难免会找几句闲话填充一下多余的时间。那家伙本来就是单身,说到这里的时候还叹过气,说五舅娘是流着眼泪告诉他的。如果有人愿意多想一会儿,说不准也会唉声叹气。

这个不纠缠了,越纠缠越没意思。值得多说一句的是,五舅娘后来改变了主意,最终把那家伙当成了一条流浪狗。一日将其拒之门外,便从此至死不相往来。

“人这一辈子,该糊涂得糊涂,该明白得明白。养儿养女不就是找几个人在一起热闹几十年吗?”五舅端起酒杯,仰头一个底朝天,一副让人彻底闭嘴的气势。

我心里一紧,一时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道五舅指的是什么,是指五舅娘偷人养汉生女儿,还是指他自己帮师父生儿女?但不管怎么说,我坚信与小表妹无关。好些年之前,我就知道五舅娘曾经与那个单身男人有一腿。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那么说。说着说着就会把女儿们也带进话题。一会儿说大女儿不是五舅亲生的,一会儿说二女儿不是,一会儿又说三女儿也不是,但始终放过了小女儿,也就是我那漂亮得逼人的小表妹,说只有她是五舅唯一的血脉。理由也是很站得住脚的:一则小表妹出生时,那个单身汉已经离开五舅娘大半年了;二则但凡有女无儿的人家,都是把老大留在家里招上门女婿,可五舅留在身边的是小女儿。至于小表妹为什么至今没能招到上门郎,那是另外一回事。

也就是说,五舅现在给我一个“糊涂”再一个“明白”。我被迫想起了五舅不在身边的一双生身儿女,那对儿女明明是他的血脉,却一直在和别人“热闹”。

没错,五舅和菊儿的儿女不是一个,是一双。个中缘由,慢慢您就知道了。

正因为五舅酒后亲口跟我提到了菊儿,我才决定去拜访一下五舅曾经的情人。我那时一门心思想当作家,怀惴着这个梦想,一年四季都在“深入生活”。不再一味只收鬼故事,什么都收,偷鸡摸狗的、男盗女娼的、杀人放火的、狗咬耗子的,捡进篓子的都是柴。

我去拜访菊儿的目的,似乎还不单是写小说,也不是非得让她和五舅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见子打子吧,不管怎么说,如果真能把一对有情人凑成眷属,我相信也不是坏事。

我亲眼所见的菊儿,与记忆中的样子相去甚远。一见面我就失望了,甚至有些后悔。不也才五十岁吗?风韵不再也就罢了,连头发都全白了。满头白发就像一顶银白色的劣质绒帽。刚见面的时候,我还以为这是她的母亲或者某位邻居在帮她干活。她正坐在小板凳上剁木柴,那种指头粗、最多镰刀把粗的干树枝。好在柴刀的起落声还很响亮,一刀一刀干净利落,尺把长的木柴已经堆得像座小山,说明她还不缺过日子的力气。

一条黑狗从某个角落里冲到我面前,左蹦右跳好一阵发威。我蹲下身去寻找石头土块之类,她马上挺起微拱的身子,一边呵斥黑狗一边笑脸相迎:

“没事,叫喊的狗子不下口,下口的狗子不叫喊。”

“没事,我一年四季走村串户,再凶的狗子也不怕。”我也回了一脸笑。

“你,你是……哦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他外甥吧?小……小铁?”她一眼便认出了我,笑容在脸上蔓延开了,道道皱褶如花纹。她扔下柴刀,拍拍衣裳,又是请坐又是倒茶。

我这才敢认定她的身份,但依然没能想起她曾经的模样。我曾见过她好几次的,比如五舅娘去世那会儿;再比如五舅嫁女儿的时候,她就和五舅的师父一起来过五舅家。

五舅和她的那对儿女都很有出息,现在都身在异乡不思归,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武汉,那会儿都已成家立业,为五舅的师父争够了光。稍稍遗憾的是,他们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回家,陪母亲守几天火坑扫几回地。

“您记性真好。就一个人在家?”我一时没找到话题切口,只能浪费一下口舌。但没想到这句明知故问,却让她顺顺当当接过了话题。

“哎呀,现在都一样,早习惯了。孩子他爸……”说到这,她犹豫了一下,望望房子西边的那条小路,立马变得果断起来:“我家那口子死了之后,两个孩子都要我跟他们去城里住,我没答应。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不想离开待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说到这,她又望向西边的小路,换个话题笑容满面地问我:“你舅还好吧?我家那口子过世快两年了,从那之后我就一直没见过他呢。”

这个我明白,五舅的师父去世之前,她每年至少可以见五舅两三次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春节、中秋,还有师父的生日,五舅是一定要去的。

我也扭头望望西边的小路,我刚才就是从那条小路上过来的。难道她以为我是和五舅一块来的?于是我赶紧顺势而上:“他好着呢,一天到晚忙得马不停蹄,还跟以前一样种好几亩水田,还养猪养牛养鸡鸭。就是木工活儿少了,现在没几个人请人打家具了,都买现成的。美中不足的就是跟您一样,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守在家里。嫁出去的女儿都出门打工了,留在身边的小女儿也难得回家。他过去没学会做饭,现在炒个菜都把不准咸淡。”

她的表情急转直下,笑容不见了,嘴唇嚅动几下,眼眶似乎有些发红。

我幸灾乐祸,继续加柴添火:“他前几天还念起过您呢。今天本来要和我一起来的,可身体出了点问题,我就一个人先来了。”

她立马慌神了,一连给了三个问号:“他怎么啦?身体出问题啦?没什么大碍吧?”

“大碍倒没有。就是得了个感冒,浑身酸疼,走不了太远的路。”

“那、那就好。你、你舅怎么突然想起我来?有什么事吗?”

轮到我慌了,我只选择最后那句问话答道:“没有,没什么事。”

她淡淡一笑,沉默了好久,然后叹了口气:“唉——你想必都知道了,不然不会登门。”然后铆足力气直奔主题:“麻烦你给他带个口信,我劝他再找个伴。我欠他的……只有下辈子还了。我家那口子走后,两个孩子也要我找个伴,我没找,想都没想过。你,这个你就别跟他说了……”

我等着她把话说完,她却停了下来。一会儿望望西边,一会儿望望东边;一会儿低头看地,一会儿抬头看天空。直至觉得就这么沉默下去不是办法后,才抬起手腕擦了一下眼角,然后一声叹息:“唉——都过去了,‘长草短草一起挽到’。我就是不想让孩子们难堪。我家那口子也不容易,他把两个孩子养大成人,从小就让他们在县城读书,要他们一定考上大学,毕业之后也不让回老家找工作。我明白得很,他就是怕孩子们翻脸不认人。我估计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也没打算告诉他们,不然将来没法去见我家那口子。”

我无话可说,只好回头去想五舅。五舅和我推杯把盏的那天翻出的另外一堆乱账,在我大脑里重新浮现。这堆乱账是从尴尬开始的。五舅说,他一肚子憋屈离开师父家时,曾在心里诅过咒发过誓,这辈子撒尿都不会再朝那个方向。可人有时候总是把脸当屁股。五舅结婚那天,师父两口子来贺喜,离开的时候,师父说了句面子上的话,隐隐还有指责五舅忘恩负义的意思,“有空就去我家看看啊!”第二年春节,五舅本来是去给师父拜年的,没想到这一去,又和菊儿混到了一起。这一混就是一两年,不然哪有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那天酒后,五舅继续把脸当屁股:“无非解个燃眉之急,与长远日子不相干。”

问题是,第二个孩子出生后,菊儿也和五舅娘一样,下定决心不再和五舅瞎闹了。只是断交的方式与五舅娘有些差异,过程慢了一些,让五舅自己感觉出来的。五舅彻底明白菊儿的心思,是在断交之前的又一次媾和中。五舅进门时,与师父撞了个正着。师父和他打了一声招呼后,躲躲闪闪地离开了,走到晒坪下,不声不响回了一次头,目光散淡如雾,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那一次,连菊儿都没了一丝热情,一完事就哭了。

五舅彻底离开菊儿时,儿子刚开口说话,女儿还躲在襁褓里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就这样,五舅的一对亲生儿女,喊出的第一声爸爸对着五舅的师父;从小骑过的是五舅师父的脖子,让他们吃饱喝足,一天天长大成人的还是五舅的师父。

这还不算乱套,更乱套的事,发生在师父去世那天。当然,这已经是好多年之后了。

师父去世了,五舅更得去,还得早点去,因为给师父抱灵牌的人还在回家的路上,五舅得先去顶替一会儿。除了抱灵牌,五舅还要给师父料理后事。

师父比五舅也大不了太多,也就六七岁吧。已经儿女双全的师父,本该好好再活一二十年,可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就是不想活了。名义上是触电身亡,实质上是自己找死。那天早上,门前的低压裸线上歇着一群鸟,叫得师父很烦,他一连轰了好几次,有只鸟儿偏要跟他作对,就是不走。他便拿起横在墙边的一根一丈多长的、刚刚装完自来水后剩下的铁质水管,跑到电线下面就是一阵狂扫。那只鸟儿双脚歇在电线上面都没有一点问题,可那根水管一碰上电线就扯不掉了,把师父死死地黏在水管一端不能挣开……

五舅进门就给师父磕头。磕了三个响头后,再去上堂屋瞻仰遗容。师母原本在棺材边抹眼泪,见到五舅的一刹那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要说哭几声也是常理,谁家办丧事都是这样,吊唁的人一进门,棺材边总会有哭声,跟伤心与否关系不是太大。哪想到这回不同,菊儿几声号啕之后,声音戛然而止,身子一软,摊在地上不省人事。

人到真正的伤心处,哭晕过去并不稀奇。五舅情急之下想到的是赶紧施救,就像曾经抱五舅娘那样,五舅将菊儿抱进卧房,轻轻放到床上,一边掐人中,一边吩咐别人冲生姜红糖水。菊儿晕厥的场面没有五舅娘那么恐怖,时间也没那么长,但足够五舅想一些问题。几分钟后,菊儿彻底清醒过来,有气无力地望了五舅一眼。四目相对间,菊儿的泪水不由分说变成了洪水。五舅起初没流泪,一边安慰道没事没事,一边就着搁在菊儿额头的毛巾给她擦眼泪。擦着擦着,五舅的眼泪也不争气了。有那么一刹那,他还擦出了某种模糊不清的念头,想想菊儿从此必然孤苦伶仃,再看看那张害人不浅的床,这个念头甚至在泪水里闪出了几缕光亮。

可惜光亮还没露头就彻底灭了。门外突然鞭炮声大作。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讲究,我们这儿死人后,吊唁者都会带着鞭炮过去,先放鞭炮再进门。一般人买封短挂就行,表示来客人了。唢呐马上迎客,“都管”马上敬烟,“筛茶女”马上敬茶。但这回的鞭炮声很不一般,还有冲天雷炮同步上阵,足足炸了刻把钟,熏人的香雾弥漫了大半个天空。

“爸,我们回来晚了!”跪下去的,正是五舅的亲生儿女,师父名义上的儿女。

磕完头绕完棺,兄妹俩回头找母亲。有人告诉他们,母亲刚才哭晕过去了,现在还躺在床上。兄妹俩跨进卧房,母亲又哭了,哭着哭着就停了,这次没晕死。他们劝道:“妈你别太伤心,人死不能复生,往后你还要照顾好自己的。”然后,扭头发现了五舅。

随后的场面就一言难尽了,或者说彻底乱套了。

——老大哥,我们回来晚了,辛苦你了。

——老大哥,好久不见,你还好吧?——老大哥,你要不是跟我爸当徒弟,我怎么也得叫你叔。

——老大哥,听说你酒量不错,我也还行,等办完丧事,咱们哥儿俩喝几杯?

这一句一句又一句,是分好几次灌进五舅耳朵的。别人听起来挺暖心,可对五舅而言,分明就是一把把小刀,一会儿一刀,一会儿又一刀,过一会儿再给一刀。一刀一片肉,一刀一抹血,割得五舅心里生疼。一开始五舅忍住了,再受不了也得忍,一连忍了两天。第三天,五舅的师父出殡的时候,五舅忍不住了。黄土就要掩棺了,五舅可以走人了,菊儿还在哭。五舅不想再陪她哭了,对跪在坟地前的儿子说:“我走了,你们照顾好你妈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五舅似乎找到了做父亲的感觉。

“老大哥放心吧。”儿子回答得很干脆。说完他起身送五舅,还把妻子儿子,也就是五舅真正的儿媳和血脉之孙也召唤过来:“儿子,过来,跟老大伯说再见。”

一声嫩得香喷喷的“老大伯,拜拜”,让五舅差点稳不住脚跟。五舅怎么离开的,他事后都记不起来了。半路上彻底回过神后,他才痛痛快快流了一场泪。没有哭声,只是流泪,就那么流,就那么让泪流,流了擦擦了流,手都擦软了,眼睛都擦肿了。

应该就是那场痛痛快快的大哭,让五舅曾经的心思彻底冷了,冷若冰山。冰山,即使天天有阳光抚摸,也只能摸出一抹冷水,五舅从此便淡定如水。

眼下,连菊儿也跟五舅一个模样,明明眼泪挂成了线,流一阵抹一把,再流一阵再抹一把,但没有一丝哭声,仿佛哭声和眼泪是完全不相干的两路人。

“老都老了,没想到还在你面前出丑。”说到这,她似乎笑了,然后果断抹掉最后一把泪,把话题转入挺合时宜的内容上:“日头当顶了,你先坐会儿,我去做午饭。”说完利索地站起身,拎起一抱刚刚砍好的干柴,弓着腰身进了厨房。

那条黑狗在暖阳下毫无目标地溜达,被阳光压到地上的影子和实实在在的身子一个大小,连腿脚都压没了。我的肚子也在咕咕作响,似乎是在提醒我:没人背着锅灶出门,一会儿留点柴米油盐钱就是。

厨房的烟囱冒出阵阵青烟的时候,我莫名其妙不想再待下去了。我起身走到厨房门口,假装想起了什么急事,说:“婶您忙吧,我得走了。”她没反应过来似的,赶忙放下锅铲,走出门来拼命挽留。几个拉扯间,我随口编了个必须尽快离开的理由。她说:“是我不该说那么多,坏了你的心情。”我连忙否认,但离开的想法更加坚定。假使我留下来和她一起同桌吃饭,她或许还有更多的话要说。我不想听了。没什么理由,就是不想听了。

锅里的腊肉飘来阵阵煳味,我说您快去炒菜吧。她终于依了我,不再强留我的同时,容不得我再拒绝:“那我麻烦你一件小事,你稍等一下好吗?”

一进一出,她从里屋掏出一个包裹:“麻烦你把这双布鞋带给你舅。好多年前就做好了的,按照他的脚板尺寸做的,放在那儿也没人穿得了,我以为……”

她没把话彻底说明白,可我似乎从她的满脸无奈里,读懂了那个省略号,跟泪滴差不多样子的省略号。我想,她一定是要告诉我,她曾以为自己能亲手将这双纳满心思的布鞋,帮五舅穿上脚的——比如在五舅娶她进门的那天,或者在五舅与这个世界彻底告别的那天。

可现在,她放弃了。把什么都放弃了,想明白没想明白的都放弃了。唉,算了。

这一回,我甚至拿不准到底该不该去见五舅。想起“受人之托必当忠人之事”的古训,还是去了。至于五舅和菊儿的事,我也不是完全放下了,依然有些不甘心,可就像狗咬刺猬,找不到下口的地方,只好暂且不去多想。

打开包裹的那一刻,我一个闪念认准了方向:“五舅,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五舅盯着那双布鞋,笑了笑,给我的回应有些离题:“外甥,你是文化人。你告诉我,人究竟是生得亲还是喊得亲?”

“不都说‘喊得亲不如生得亲’吗?”

五舅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增广贤文》说的是‘远亲不如近邻’。我在你面前当回教师爷吧。亲是什么?是情。情怎么来?从心里来,从来不从身子里来。”

我哑然,但突然明白了,五舅的话就算表面离题,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我早想通了。人一辈子就是几十年,哪能事事如意?不管怎么说,你五舅娘让我有了四个女儿,不是我亲生的,但是我养大的。从小到大‘爸爸爸爸’不离口,一喊就是几十年,我就是块石头也被喊软了。好多人不是还过继别人的孩子养老送终吗?就算你五舅娘有大错,她也已经‘短阳寿’了。女儿们又没犯错,我总不能对不住她们吧?”

看来五舅真的释然了,我却阵阵发蒙。是的,这一回,他终于把小表妹也绞进去了,等于是在告诉我,我讨厌了多年的“表兄妹”这个标签,原来是假的。那一瞬间,我好想哭,真的好想哭。我两眼发直,心如刀绞,连端着酒杯的手都软了下去。

当然,最终还得靠酒解决问题,哪怕这酒苦如海水腥如血。

强迫自己稳住情绪后,我不由得想起四个女儿在五舅心中的位置。穷养儿子富养女,五舅一直把这话挂在嘴边。从五舅娘离世开始,他便把四个女儿视同己出。其他的不讲,单讲前三个女儿出嫁时的排场,当时就传遍了方圆十里。不仅男方婚前送来的彩礼让女儿们全部带回婆家,五舅还陪上“四箱八柜”一整套家具,连电视机、洗衣机都给买了。那些前来娶亲的人都沉不住气了,男人恨不得抢亲,女人恨不得跟五舅弄出点瓜葛。

没错,五舅有钱,钱是人的胆。有了钱,五舅才有足够的底气。五舅娘走后没几天,便有人绕着五舅的家境做文章,比如当初的媒人又上门了。五舅一个玩笑,想把媒人的嘴巴堵上:“我又不是猪,还会上你的当?”

“你才多大,总得有个地方‘消肿’吧?”媒人也嬉皮笑脸,一针见血。

“老子又不是没长手!”五舅就是这么说的,真的,只是不好听而已。世上好多真话都不好听,这个无可厚非。

五舅继续盯着那双面料已经颇为陈旧的布鞋,果断下了结论:“就算是亲生骨肉,连‘老子’都不能喊你一声,还谈什么亲情?”

恰在这时,小表妹回了家,进门就像一只百灵鸟:“爸,你又喝酒了?”然后是好一阵软刀子,撒娇似的,伸手把五舅的酒杯拿在手里不放:“我的个老爸哎,我刚才已经和医生说好了,你的病光吃药是没用的,必须早点去动手术呢。我们今天就去。”

说完转头对付我:“哥你也别喝了。”顺手把我的酒杯也薅走了,拿着两个酒杯噔蹬上楼去了。一边上楼一边继续说:“哥你稍等一下啊,我去给我爸收几件衣服,一会儿就去医院。要不我们一起去照顾他几天?最多一星期。”

望着小表妹风风火火的背影,五舅忍不住笑了:“这丫头,天生就这鬼样子。”

和小表妹一道把五舅送进医院后,我却没能守上哪怕一个晚上,更别说七个日夜。理由就不说了,谁都懂的。至于五舅的手术为什么失败,与我未能陪他应该没什么关系。折腾到最后,医生给了新的建议,说是可以直接在腹部一侧打个洞,插根管子,外面再挂个塑料袋,定时取下来倒掉尿液就行。类似于家里埋在墙体内的某条水管堵死了,可以在墙面再铺条明管,看是不那么好看,但一样管用。

五舅窝了一肚子火,回话的语气却像侃大山,脸上还堆满了笑容:“你们是想给老子再装个零件?没用就别折腾了。我身上绞下来的那坨肉呢?要不再给我放回去。”

医生差点被逗笑了,稍稍一动脑子,没敢笑。这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随后这么多年里,五舅每半个小时左右必须上一次厕所,不分日夜一个样。一有感觉就得上,不上厕所就要上医院。尽管让人很是恼火,但五舅从未因此把日子不当回事。好几亩承包地依然精耕细作,每年一季油菜加水稻,家里储备的粮食至少可以吃三年;每年还养两头猪,前两年受非洲猪瘟的影响,肉价一涨再涨,五舅把养猪方式做了些调整,每年养一头肉猪,外加一头母猪。肉猪自己杀了吃,母猪用来赚钱。猪四狗三,一头母猪两年至少可以下五窝猪仔。现在的母猪都是靠人工受孕,一窝可下二十多只仔,一只满月猪仔卖两千元上下,两年下来,他自己都不好意思细算。别人帮他算,账没算清便流起了口水。今年入夏,猪价断崖式回落。算账的人多了起来,特别是这几年靠养肉猪发财的人,此前花两千元一只买回来的猪仔,现在养到两百斤了,该出栏了,但毛重只收八块钱一斤。

有个养猪大户跑到五舅面前,用悔之晚矣的腔调来找安慰:

“早听你的就好了。猪仔再便宜总有人买去养,你的成本又没加大,无非少赚点。”

五舅还算体谅对方:“我又不是神仙。当初就觉得是我在养猪,不是猪在养我。”

五舅唯独不养牛了,以前那头母牛是老死的。死前有人要买,他不卖,死后就埋了。埋那头母牛的时候,有个帮忙的伙计跟五舅开玩笑,你这么喜欢母牛,要不再换头小的?五舅回过去的玩笑让人摸不着头脑:“我自己都下不出儿了,还让母牛下什么儿?”

归根结底,不养牛的原因应该是,从那时开始,栽田种地不再用牛使力了,都请机耕队。

可五舅的辛苦还在继续,跟日子好坏始终没什么关系。我想不明白,有天又在五舅面前放肆,说:“五舅,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您真没必要再这么累。”五舅说:“你这不像文化人说的话。这仅仅是钱的问题吗?人跟锯条斧头刨子钻头一个样,你天天用,它会越用越好用;你几天不用,它就会锈成一堆废铁;再不用,就会变成一堆锈渣。不信你去我家门旮旯里看看。”

四个日夜终于熬完了。死了的慢慢化作泥土,活着的慢慢千篇一律。

终于,我可以大张旗鼓去医院了。五舅本来也要去的,可小表妹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让大家谁都别去,医生说了,住上三天足够了,过了今晚明天就可以出院。连小姨也说:“五哥你就别去了,有我你还不放心?”五舅既轻松又果断:“我没说一定要去啊?我又不是医生,去了也没用。”

哪怕依然淡定如水,但这回的水里多少有些涟漪。大伙也跟五舅一起笑了。

我精心打扫了一下心情,抱着一束没有特别含义的鲜花,和老婆一道去了小表妹的病房。

那是一间单人病房。因为与老婆同行,我本没打算坐太久。可她的屁股还没坐热,有几个“麻友”就在电话里催,老婆一口一个“到了到了,已经到门口了”,然后问我去吗?我说:“你明明知道我不打牌,把我拉到女人堆里去干吗?”她说:“也是,那你一会儿先回去。”说完起身走了,还留了一声假装风情万种的“拜拜”。

白色从来就是毫不含糊的颜色,要么代表纯洁,要么代表死亡。介于其间的各种色彩,包括我刚刚带进来的那束鲜花,便也显得有些自作多情。那就自作多情一回吧。

“哥,好久没和你单独在一起了。”小表妹的开头,似乎也不是一般的自作多情。

“你爸本来是要来的。”我不想被她牵着鼻子走。

“你别把我爸想得那么没人情味。”

“我知道。但是呢,你应该尽快找个伴才好。”我说的是“伴”,不是男朋友丈夫之类。意思是,过完今年她就四十了,我老婆比她才大几个月,但我们似乎已经有了伴的感觉。没想到我的话一落地,就变成了她牵着我的绳索。

“这辈子,我不会当两次新娘。”

“你……”我傻了,不明白什么意思,一时真不明白什么意思。

“你忘了?那你告诉我,你结婚那天,我像不像新娘?”

我低下头,好一阵钻心疼痛。看来真说对了,是祸躲不过。

“对、对不起。”我只能这样,“可是,谁让我们是表兄妹啊?”

她望着天花板,眼睛一眨不眨,不敢眨,一眨眼泪就会掉下来:“哥,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爸不是我爸。”

终于,眼泪还是阵阵滚落下来。她说她十多岁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所以十七岁那年用“表兄妹”当挡箭牌,毫不留情地把我拒之门外,是因为她对自己的身体没信心。她说她小时候就经常心慌气短,小时候不知道原因,慢慢长大后,一开始以为跟我有关,因为每次一见到我就心慌气短。再后来,她发现原因并不全在我这边。因为有天晚上,她的心慌气短有点过头,一个人在寝室里睡了好久,最后是同学把她弄醒的,只是没有五舅娘那么严重,更没有送外婆那天晚上那么严重。这也是她高中没毕业就死活不读书的原因。

我也开始心慌气短,脑子晕晕乎乎,眼眶也湿了。好久之后,我才鼓起勇气假装轻松:“吃五谷杂粮的谁能不生个病,难道一生病就连家都不成了吗?”

“哥你别装了。我爸被我妈害得还不惨吗?我不想跟我妈一样害别人,弄不好还会害下一代。我……我更不想害你,真的。”

我等着她大哭一场,但她没给机会。她仅仅流了几滴冷泪,然后一本正经对我说:“可惜嫂子刚才走了,哪天,我再请她帮个忙。”

“什么忙?”我赶紧问,也想借题缓和一下气氛。

“嫂子挺喜欢小孩是吧?不然不会生二宝。现在不是放开三胎了吗?我想请她帮我生个宝贝。”

我瞪着双眼,像一具僵尸。她却全然不顾我的感受,继续沉浸在梦幻般的思维里。她说她不是开玩笑,她早都跟她爸商量好了。她爸也没反对,只是担心我和老婆不同意。她爸顺带还给了她另外的建议,说如果实在行不通,她可以过继一位堂侄。

“可我不同意。哥,直说了吧。”然后,她继续说她的故事。

她说她早就想过做试管婴儿。三天前的那个晚上,对,就是她命悬一线的那个夜晚。她头枕桌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在梦里都答应她了。我目光呆滞地望了她一眼,她说真的,哥你真答应我了。然后满脸幸福地笑了,接着说我跟着她都去了医院,可医生说她有遗传病史,不敢做。她哭了,一扭身,发现五舅娘也在身边。她说她好些年没梦见五舅娘了,这不是找骂来了?她一见五舅娘就生气了,然后跟她吵架。妈,我恨死你了。五舅娘没说话,望了她一眼,转身就走。她没骂够,拼命去追。

然后,好多人跑过来拽她,让她妈快点走开……

“对了,我爸都说嫂子跟我长得像。她帮我生的宝贝,像你像她都好啊。”

她似乎越说越轻松,我却不想继续这样的话题。

我说你别胡思乱想,先好好养病,我得走了。

她瞪了我一眼,终于冷静不下去了。“走吧走吧快走吧。可你别说我是胡思乱想。不跟你说了,哪天我跟嫂子说去!”说完拉起被子盖住头,再也不理我了。

转眼就是外婆的“五七”。还是老规矩,必须再请道士敲个钵盂念回经。场面与办丧事大同小异,只是没有棺木而已。过程不再一一赘述。倒是另外有件事情值得说说,立碑的事。外婆是和外公合葬的,这是外婆生前的愿望。外婆去世之前糊涂了一两年,每次糊涂的时候,就会不停地喊“哥”。“哥你不要丢下我不管。”“哥你等等我啊。”“哥我好想你。”听得一家人好不心疼。是的,外婆是童养媳,打小就喊外公“哥”。有一次我在现场,我说她应该是从小喊惯了。我妈说,才不是呢,我嫁给你爸时,他还让我也喊哥呢。我们这儿以往的夫妻好多都以哥哥妹妹相称。就因为外婆对外公念念不忘,舅舅舅妈们才决定外婆一去世就给他们立碑,等于是帮外公修个大门,让他在那边高高兴兴迎接外婆。

只是谁也没想到,一向口口声声“人死如灯灭”,甚至说人死后让儿女吃掉也没什么不好的五舅,现在却把给五舅娘立碑的事也操办上了。那也是座合葬碑,上面刻着五舅和五舅娘两个人的名字。尽管五舅还活得好好的,但这并不犯规。只要愿意,我们这儿好多人都立生碑。生前立碑,既可以让自己更满意,还可以免去后人的麻烦。但五舅和五舅娘是一生一死,我便自作主张,把那座碑想成了一座“生死碑”。

那是一座好不气派的“一高两低”。五舅不差钱,何况这似乎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那两三天,我没有自始至终守在现场,因为自己的日子也要过,每天都是开着车子两头跑。单程也就个把小时,不是什么问题。但立碑那天去得迟了点,赶到的时候碑都已经立好了。也是祖宗们传下来的习俗,碑立好后,亲人都要去放封鞭炮,应该就跟庆祝大厦落成是一个道理。我带了两封筛子大的鞭炮,先去外公外婆的坟地,再去五舅娘那边。

去五舅娘的墓地前,我多了句嘴,问五舅:“您现在就决定将来跟五舅娘合葬?”我要表达的意思是,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五舅的生身儿女哪天冷不丁认了他,他可能就要和菊儿一起过日子。那样的话,就没有机会、也没有资格和五舅娘葬到一起了。

五舅的思维跟我不在一条线上:“这你就想不明白了吧?那我告诉你吧!我还真不信了,你五舅娘在那边未必还有‘猪癫疯’?有也不怕,下辈子我们不抢人皮就行了。先变一回猪,年把之后回头再变人。”

这次老婆没跟我一起回去。我一个人去五舅娘的坟地时,五舅提出要陪我。我说算了,放封鞭炮而已,我快去快回。一路上,我的心情莫名其妙有些沉重。我想,假使真有在天之灵,五舅娘听到五舅刚才的那番话,应该不会急着去投胎吧?或许正在崭新的门前,手搭凉棚一心一意等着五舅呢。我期待是这样。

我埋着头走到那座碑前,没心情想更多,也便懒得顾及周遭。放完鞭炮再磕头,磕完头,扭转身,猛然发现那座碑的左前方,还有一座一模一样的新石碑。我觉得奇怪,因为石碑后面没有坟堆。是谁在这儿立的生碑?

小表妹就是这会儿从碑那边钻出来的。我说刚才怎么没看见她呢,原来在这儿捣鬼。

“哥,怎么样?你别大惊小怪,周岁‘买板’(棺材板)不为早。我都快四十了,我的情况你都看到了,那天要不是医生就在身边,我挺得过来吗?现在好了,就差到时候有人给我抱灵牌了。”她的那脸淡定,与五舅如出一辙。我却一阵天昏地暗,眼中的太阳都是黑的。其实,刚发现那座没有坟堆的石碑时,我心里似乎就有了点猜想,打死不愿相信而已。因为那一刻,我想到了另一个习俗:父母坟前再葬坟,一般都是子女,俗称“爹娘抱子”。

晕晕乎乎开车回家后,我一言不发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清晨,窗外一群不知名的鸟儿把我喊醒的时候,我才鼓起勇气跟老婆说:“我们再生个宝贝?”

老婆以为我在发神经,“什么?要生你跟别人去生!”然后伸手碰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说,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不等她同意,我就开始说了。她听着听着就不作声了,然后开始流泪,一言不发只顾流泪,流了一大通。

她一个翻身,与我紧紧相拥,还逼着我给她擦眼泪,像条已经钻入血管的蚂蟥。她哼了一声,死死捏住我的耳朵。

我一声“哎哟”,就这样被拖进了毫无准备的情景。

窗外,那群说不出名字的小鸟,叽叽喳喳越来越起劲,俨然奏着一曲排山倒海的交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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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名
我的小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