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正剧化现象研究<br/>——以晋江文学城为例

网络文学正剧化现象研究
——以晋江文学城为例

2022-11-21许明辉夏威怡

今古文创 2022年44期

◎许明辉夏威怡

（安徽大学安徽合肥 230601）

近年来，网文不仅站在了IP改编的风口，也博得了各大文学奖项的青睐。通过关注网文获奖、改编情况，查询各大网文网站，本文发现在各类网文中，正剧风格网文近几年的表现尤其出彩，不仅在IP改编和获奖的名单上频频亮相，而且整体数量大幅上升。但在这汹涌的正剧化大潮中，晋江文学城（下文简称晋江）的作者和读者却交出了一份不一样的答卷——据统计，晋江的正剧风格网文热度连年下跌。本文从这一矛盾的现象出发，试图探求其中的原因，并据此对网文研究作出反思和展望。

一、正剧风格网文的特点

晋江文学城是中国大陆最具影响力的女性原创文学网站。本文中“正剧”这一风格类型的提出正源于晋江对作品风格的五种分类之一。正剧作为一种风格出现在晋江的作品检索页上，必定有区别于其他风格的特点。我们不妨将正剧理论、正剧作品与晋江内的正剧风格网文对读，找出三者共同点，尝试概括出正剧风格的独特标识。

本文将从擅长正剧风格网文的晋江大神级作者Priest的作品中选择三本获得读者、资本和主流评价三方认可的正剧风格网文—— 《默读》《残次品》《有匪》①，以此为例，尝试概括出正剧风格网文的特点。

（一）严肃性

严肃性主要体现在作家创作态度、作品题材、作品主旨中。黑格尔在《论戏剧体诗》中提出正剧“充满着重大关系和坚实性格的严肃性”②，这在正剧创作中得到了有力贯彻。易卜生的四部社会问题剧《社会支柱》《玩偶之家》《群鬼》《人民公敌》均创作于19世纪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矛盾日渐加深之际，他以现实主义戏剧为武器，向表象繁荣内部丑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开战，揭露工人、妇女遭受的不平等对待，试图用作品唤醒群众，改造社会关系。《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在经历信贷危机后才看清了丈夫的真面目，认识到自己在丈夫眼中不过是被把玩的漂亮玩偶。《人民公敌》中不顾人命一心谋财的市民将正直诚实的斯多芒克医生树为“人民公敌”。娜拉决然出走，斯多芒克毅然留下，一走一留体现出了主人公高尚坚实的性格，深刻揭露了美好表象下的黑暗事实。由此可见，直面重大问题的严肃性是传统正剧作品的突出特点之一。

遵循“快乐原则”的网文似乎难以书写如此严肃的题材和主旨，但是Priest的三部作品为我们展示了融合的可能。《默读》切入了失孤老人、恋童癖、校园暴力等多个社会问题，试图探求何为正义；《残次品》描绘了科幻星海中人们对自由平等的追求；《有匪》刻画了周翡这一锐气凛然的女侠形象，在动乱的朝堂和江湖中重申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三本书的出色表现使人们相信，网文也可以很好地探讨严肃的文学主题和社会问题。然而进行宏大叙事、书写严肃主题对正剧风格网文而言并非硬性要求。在网络文学的语境下，严肃性只是为作品整体可读性画出了底线。这无疑也为正剧网文书写设立了门槛。在此基础上，正剧的“严肃”和网文的“快乐”并驾齐驱，由此产生正剧风格网文的另一特点——寓教于乐。

（二）寓教于乐性

“严肃的戏剧应以人类的美德和本分为主题”③。这一点在中外的正剧中都有所体现。关汉卿的《单刀会》歌颂了关羽的英雄气概，莎士比亚的《一报还一报》展现出“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主题。如此寓教于乐，无疑是弘扬人类美德的有效方式。而寓教于乐的关键在于让读者乐于接受并自觉认可作品内容。既然让读者“爽”几乎是网文创作的底层逻辑，那么如何将正派价值观编织入有趣的故事便成为难点所在。优秀正剧作品《西厢记》和《牡丹亭》通过准确把握百姓情感需求，精心构建精彩情节，成功将自由恋爱的种子播进人们心中，完美解决了以上难点。从网友评分、讨论情况看，Priest的三部作品也很好地实现了寓教于乐。刑侦队长骆闻舟“可以教孩子提高警惕，但不能让她怕穿碎花裙子”的观点得到相当数量网友认可。女侠周翡“刀尖永远向前”的无畏胆量鼓舞了不敢直面困难的读者，《残次品》中被人类文明抛弃的第八星系最终成长为人类文明的拯救者，这微小努力汇聚成的巨大奇迹打动了无数默默奋斗的人。可见寓教于乐的实现离不开情感的激荡，正如狄德罗所说“通过感情来深切地激动我，用自然而真实的手段来打动我，微笑与眼泪交织”④，虽然文学作品惯用虚构来讲故事，但这绝不意味着故事中的情感也是虚假的——事实上，正是因为道出了人们内心深处真实的渴望，作品才能走入人们心中，拥有生生不息的力量。因此，寓教于乐的实现最终指向了故事的逼真性。

（三）逼真性

“逼真”是对故事真实感提出的要求，即“在自然规律的基础上进行想象，写出不失逼真的惊奇来打动观众。”③而真实感又主要体现于人物、情节、情感三个方面。正剧将目光投向小人物，不再专注于伟大英雄和帝王将相。毕竟主角为常人时，大部分观众才会更有代入感。《玩偶之家》中娜拉的丈夫遵纪守法、诚实上进、疼爱妻子，是资产阶级道德要求下的完美丈夫。但这样一位世俗意义上的“好男人”，实际上只是把妻子看做“丈夫的私有财产”④。这既揭示了女性看似被宠爱实则被物化的境遇，也通过主角的普通化提醒观众这并非很遥远的问题。

情节的真实感是读者产生情感共鸣的另一基础。在Priest三部作品中，《默读》属于现代架空小说，在书中刻画了骆闻舟、肖海洋、郎乔等一干基层警察形象，他们没有超能力和金手指，有的只是将悲愤化为力量的坚持和为追求正义不畏牺牲的勇气，这无疑是贴近现实生活的。《残次品》和《有匪》的世界背景虽与现实相距甚远，但其中对复杂人性和各方斗争的刻画仍使得故事鲜活真实。我们发现，逼真性正是网文幻想性与正剧严肃性碰撞出的火花。创作方面，逼真性对于故事的逻辑性合理性提出了要求，却对题材没有桎梏，使网文幻想优势能够自由发挥。阅读过程中，读者既能畅游于幻想世界，暂避现实的不如意，又能得到与现实生活相似的规律，扩宽生命体验。

人物和情节的逼真必然导向情感的逼真。“逼真”让人物“真实”地活在读者心中，成为一种精神寄托。但“生活够苦闷了，看过小说如果也要沉重，那就没意思了。”⑤这句话被读者评为“真理”，可见仅靠“逼真”是无法吸引读者的。疲惫的人们需要在网文中获得精神的治愈和满足。那么将逼真感与爽感合二为一的正剧风格网文，便更容易获得读者的青睐。

（四）冲突性与完满性

戏剧的本质就是冲突。有冲突才有剧情发展和人物变化。但正剧的独特之处在于冲突的目的指向完满。正剧的完满性不仅体现于结局的完满，更多在于人物性格、命运的完满。无论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牡丹亭》，还是强调“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④的《玩偶之家》，剧中人物都在各自的追求中成长着。由此我们发现正剧中的人物是有着合理的、符合历史必然性的追求目标，他们运用自己的智慧和意志努力向目标前进。人物本身并不完美、命途也并非一帆风顺，但他们在坚定的追求中不断完善着自我，最终在不断的反思和进步中达到自身状态和故事结局的完满。狄德罗强调正剧要描写人物性格和环境的对比，因为人物性格的成长正是在一次次不同处境中的不同表现展示出来的。一次次的对比勾勒出人物弧光，最终角色到达内在精神世界与外在奋斗环境的完满结局。

在正剧风格网文中，主角只有化解自身愿望与现实的一次次冲突才能顺利步入下一段情节，这正是冲突和完满的相互转化，而在这过程中主角不断成长。以《残次品》为例，陆必行面临的冲突从最初的“如何办好星海学院”，到“如何抑制彩虹病毒”，之后一步步升级为“人类的命运将走向何方”，他也从一个天真的校长，成长为了人类命运的领航人。人物在冲突中的抉择、在困境中的挣扎正是最打动人的地方。充满血泪的奋斗编织成了完满的结局，主人公最终为人类开辟了“灵魂生而高贵，人人自由平等”的美好未来。来之不易的完满更显珍贵，它带给人的震撼和治愈是喜剧无可比拟的。毫无疑问，冲突性与完满性相辅相成，是正剧风格网文的独特魅力。

通过正剧理论、正剧作品和Priest三部正剧风格网文对读，我们尝试概括出了严肃性、寓教于乐性、逼真性、冲突性和完满性五个特点，为后文进一步探究提供了抓手。

二、被需要的故事——正剧风格网文为何受欢迎

在提炼出正剧风格网文特点的基础上，我们进一步探究，正剧风格网文受到主流评价和资本一致欢迎的原因。

首先，正剧风格网文本身的特点是其受欢迎的主要因素。严肃性使得其主旨必然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这是改编过审和获奖的基础；教育性又使其自觉弘扬人类美德，向社会传递正能量，更容易得到受众正向反馈。从内容可读性上看，正剧风格创作要求较高，水平不足的作者不会轻易尝试，作品的语言通顺性和逻辑合理性便有了一定保证。另外，严肃的题材更有深入探讨的可能性。面对严肃题材作者认真书写，大胆尝试，将自己的思考融入作品，才更有可能写出精品。在观众对无脑剧产生了审美疲劳的情境下，有内容有深度的正剧风格作品恰好迎合了观众升级的审美需求。不断高攀的网文影视化数据也证明，自带看点和流量的网文在改编方面有天然优势。因此，正剧风格网文本身的特性是其被青睐的原因之一。

其次，正剧是被大众文化需要的故事。正剧从悲剧喜剧二元对立的剧种体系中生发。戏剧诞生至古典主义时期，悲剧和喜剧是两种被普遍承认并界限分明的剧种。但剧作家难免创作出一些界限模糊的作品，如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就兼具喜剧和悲剧的元素。悲剧或喜剧让观众处于情感的极端，而两端之间的巨大空白地带值得探索。十八世纪法国剧作家试图对戏剧体裁进行突破，正剧的概念正诞生于剧作家狄德罗和多华尔关于《私生子》的谈话。多华尔在谈话中提出“严肃剧”概念，并将悲喜剧和严肃剧（即正剧）进行了区分，指出悲喜剧“只是将本质截然不同的两种戏剧（悲剧和喜剧）混在一起了”“时而像喜剧，时而像悲剧”，是“很坏的剧种”。但正剧“处在喜剧和悲剧之间的中心地带”，“左右逢源，可上可下”，因此是优越的。⑥正剧就像是悲剧和喜剧的孩子，在对父母的机械模仿中生长出了自己的品格。此后，社会问题剧、历史剧等正剧类型一一出现，在启发民众、推动社会发展中发挥了重大作用，正剧逐步成为了比肩悲剧、喜剧的重要剧种。就中国文化传统而言，强调“中和之美”，喜爱“大团圆”式结局。“有笑有泪，皆大欢喜”的正剧无疑是极受观众欢迎的。黑格尔曾批评正剧是“没有多大重要性的剧种”，但随之对正剧一系列特点的概括如“单凭紧张情节的错综曲折来吸引注意力”“专努力打动单纯的情感”“一方面提供娱乐，一方面着眼对听众的道德教益”却恰恰说明了其在大众文化中深受欢迎的原因。所以正剧风格网文受欢迎，或许是大众文化发展的必然。

最后，正剧风格网文也是被主流评价所需要的故事。网文作为“草根文学”，自诞生起就总被排斥于正统文学之外。时至今日仍不乏有“网络文学就是垃圾”此类论调见于网络。这当然是一种偏见，但也证明网络文学在传统文学中“名不正言不顺”的别扭地位似乎一直没有得到彻底改变。随着网文的发展，其受众面之广、社会影响力之大已让国家和相关研究者无法忽视。近几年国家出台了许多相关政策，各大平台也设置了诸多奖项来引导规范网文发展。研究者们采取遴选精品、确立经典的传统研究方式，将网文的发展纳入文学史。在传统教育的背景下，选取标准难免沿袭传统文学，于是遴选的任务容易变异成“从‘不正’的网文中选出相对较‘正’的作品”。联系到近年正剧风格网文频频获奖，现实题材网文甚至拥有专项奖金的种种现象，我们合理怀疑正剧化现象的产生，在一定程度上是“为正而正”的。正剧风格网文是研究者代表的主流评价方需要的、希望看到的作品。

经过分析，我们发现正剧风格作品“左右逢源”背后的深层原因是读者、资本、主流意识形态对其各取所需。在这应需产生的大潮中，有没有被淹没的声音呢？通过分析晋江文学城近年榜单，我们发现了正剧化大潮下不一样的诉求。

三、不一样的诉求——为何晋江正剧风格网文热度下降

上文从各个方面展现了正剧风格网文近年来蒸蒸日上的发展，但晋江近年来的榜单反映的状况并非如此。晋江作品库显示，已完成作品中，爆笑风格作品约七千部，暗黑风格作品约九千部，悲剧风格作品约四万部，正剧和轻松两种风格的作品都超过了十万部。可见正剧和轻松是两大主要风格。因此，本文将主要对比这两大风格的作品近五年内的产出数量和受喜爱程度。并对数据作简要分析。

正剧风格作品的数量在2016—2020年间并无太大变化，在所有作品中的占比却一直下降；轻松风格作品的数量五年间实现了不止两倍的增长，占比也持续上升。正剧风格作品发展态势疲软，轻松风格作品发展势头良好。

本文收集了晋江2016—2020年度收藏榜和积分榜前一百中两种风格作品的部数，以此作为晋江读者兴趣方向的重要参考。虽然收藏榜和积分榜的排序依据不同⑦，但读者在这两者的数据构成上都拥有极大的主动权。图表反映出轻松风格作品上榜数量不断增多，正剧风格作品的上榜数量却不断下跌。因此我们合理推测，读者对正剧作品的兴趣不断下降，对轻松风格的喜爱程度不断上升。

图表 2016—2020年晋江积分榜和收藏榜前一百各类风格作品数量，1代表积分榜，2代表收藏榜

在正剧化大潮中，为何会出现这份不一样的榜单数据？笔者将从以下几个角度分析。

首先从晋江的网站性质入手。晋江是女性向网文平台，主要作品类型为言情和耽美。女性向网文创作中，人物行动往往导向“情义千秋”⑧。而“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神话本身对故事的题材、主旨、世界背景没有太多要求。因此，作品只要拥有打动人心的情感线，满足女性读者对“神仙爱情”的幻想，便有可能获得大量点击和收藏。因此，在女性读者核心诉求未变的情况下，榜单前一百的变化明显受到了已完成作品中各风格占比变化的影响。

其次我们对读者和作者这一对主体进行分析。不可否认，绝大部分读者阅读网文的目的是消遣娱乐。因此，“爽”和“甜”是重要且必要的。除此之外，愈来愈快的社会节奏导致读者的阅读心态也愈发急躁，没有耐心读完缓慢展开的小说，没有精力去品味作品独特韵味。这种心态的改变与二次元文化的流行在一定程度上共同推动了数据库写作的兴起⑨。作者在“网文数据库”里选择受欢迎的人设，将戳中读者“萌点”的元素连接成情节，就极有可能获得读者的点击和关注。如果将传统小说比作“食补”，数据库写作下的小说就是经过提炼了的“营养素”，库中的泛娱乐元素能精准击中“萌点”和“梗”，让读者在短时间内轻松获得极强的阅读快感。而其对宏大叙事的解构，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严肃的可能，也就使得作品由“正剧风格”流向“轻松风格”。对于作者而言，轻松风格网文的书写明显易于严肃风格。作者低龄化导致轻松风格作品不断增多，而读者低龄化又进一步助推了轻松网文的风靡。另外，粉丝文化的流行又使得网络环境陷入“情绪至上，理性靠边”的困境。综上，严肃的正剧风格网文的生存空间日益狭小，轻松网文逐渐在榜单上占据了主流。

正剧化大潮中出现这样的“逆流”，并不能否定近年来正剧风格网文发展态势良好的事实，但是我们也应该就此矛盾现象对网文研究进行一些反思。

（一）网文研究的视线是否受到了遮蔽

带着标准审视事物，总是难以看见标准之外的风景。当我们为现实题材升温叫好，可能就忽略了仍占主体地位的幻想网文；当我们试图选出经典网文作为代表，也就忽视了不那么严肃成熟的稚嫩之作，而很有可能这些才是绝大部分读者眼中网文的真实面貌。视线遮蔽下，我们只看得到“所谓的网文”；抛开成见，真正“入场”，我们才能研究真正的网文。

（二）以榜单为抓手把握读者画像，加紧建设网络文学数据资料库⑩

为了给网文正名，我们一直强调其文学性。但是网络性才是其最大的特点。即时性和互动性使得网文不再是只属于作家的作品，而是读者和作者共有的作品。影响网文发展的三大力量国家政策、资本、读者中，读者是最有生命力的。读者为网文花费时间金钱，投入情感精力。因此网文发展中的种种现象正是读者情感和思想的自然流露。利用算法从网文数据中为读者勾勒画像，提炼流行元素，并从多角度探究现象成因，此不失为研究大众文化的重要途径。但目前研究网文依托的平台主要是网文网站，而此类平台数据面临政策、黑客、盗文网站等多方影响，可靠性不高。因此，加紧建设网络文学数据资料库，为网文研究开辟一种更可靠更透明的途径，值得我们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