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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櫆《皖江酬唱集序》本事及其意义

2022-11-17叶当前

北方论丛 2022年6期
关键词:皖江知府安庆

叶当前

刘大櫆《皖江酬唱集序》一文记载安庆、池州两地知府带领一批僚吏文士往复酬唱联为巨编的盛事,堪称皖江文化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遗憾的是,《皖江酬唱集》今已不存,亦不见诸家著录,要了解此次酬唱活动详情,仍需从刘《序》着手。

一、安庆太守郑公考

刘大櫆序文指出,此次活动由安庆太守郑公与池州太守张公互为主客发起,但未明确二位知府的具体姓名。

根据刘大櫆生活年代,查方志职官表,知乾隆年间,安庆府有郑时庆、郑世庆、郑交泰等郑姓知府。《光绪重修安徽通志》卷一百二十九“职官志·文职表”乾隆三十八年系“郑时庆,文水人,进士,安庆知府”[1]560,卷一百三十乾隆朝“阙年”表“分辖”栏系有“郑交泰”[1]579。《道光怀宁县志》卷十五“职官”清朝知府名录中先后有“郑时庆”“郑交泰”,不注履历与任职时间[2]卷十五。《民国怀宁县志》卷十三“职官表”“知府”栏在乾隆三十八年下系“郑世庆”,乾隆五十三年下系“郑交泰”,并注“年分未详”[3]240。从省志、县志职官表看,知府信息还是语焉不详,任职时间也不一致。

郑时庆与郑世庆应属同一人,《光绪文水县志》卷九“人物志”有小传。郑时庆任淮安府清河县知县时曾出任江南乡试乾隆甲子科同考官,与时任海州沭阳县知县袁枚同司分校[4]。袁枚二十年后撰《与郑时庆太守》一信,向时任安庆知府的郑时庆推荐丁星树,大致可推郑氏任职时间。袁枚曰:“久不见,甚悬悬也。客有从皖来者,道太守行安而节和,政善而民乐,慰甚慰甚!”“丁生星树……枚目为不易才,绝爱怜之。近闻试于府中,褒然为举首,枚初不知领府者为何人,今年生来,道受知于太守。方知我两人聆音识曲,自甲子科同司分校后,隔二十年,衡鉴如一日,为欣然躅足者久之!”[5]61-62信中提及的“甲子科同司分校”即指乾隆九年甲子(1744)科江南乡试任同考官事。“隔二十年”,当在1764年左右。据此可知,郑时庆任安庆知府应在乾隆二十九年之前,省志、县志系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均不确切。

郑交泰字协德,号补堂,广东香山县平岚乡人。“由例贡生就铨拣,发广西补苍梧县知县。丁内艰,起复知安徽望江、阜阳县,迁亳州、六安州知州,擢嘉兴府知府,授浙江督粮道”[6]335,在任期间主修《望江县志》《亳州志》。《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记录郑氏履历:“(乾隆)三十一年三月内用望江县知县,三十五年九月内用亳州知州,五十年七月内署泗州直隶州知州,五十一年十月内用浙江嘉兴府知府。”任职信息比较清晰[7]271,然所举亦不全,如郑氏于乾隆三十九年岁次甲午四月撰《亳州志序》曰:“交泰以乾隆丙戌(1766)奉简来南,……旋以庚寅(1770)自阜邑擢牧亳州。”[8]550-551比较可知,履历档案便略掉了郑氏任阜阳知县的信息。根据信息断点看,郑交泰任职安庆知府当在乾隆三十九年至五十年之间。《光绪重修安徽通志》“职官志·文职表”这期间系有三任知府,分别是乾隆三十八年的郑时庆、四十四年的张士范、四十八年的通恩。上文已考郑时庆任职时间不确,也许修志时混淆二郑,郑交泰或于乾隆四十四年前任职安庆知府。

乾隆四十四年(1779)之后,刘大櫆去世(一说1780),故皖江酬唱活动不得晚于此期。按时间与空间看,郑时庆、郑交泰都有可能出席活动,并请刘氏作序。然,《皖江酬唱集序》明确指出“吾郡太守郑公至自南海”[9]76,从籍贯上看,郑交泰应该就是刘大櫆文中的“郑公”。

郑交泰是一个热衷地域文化事业的地方官,其《乾隆望江县志序》自谓:“一岁中半以舟楫为家,犯怒涛,舣高阜,齿屐几遍,因得纵观雷山、雷水之大,凡与夫古迹流风之梗概,归取邑志覆按之,诚多吻合矣。”[10]296《亳州志序》又曰:“所至恒乐考其山川、土地、人物、风俗。”[8]550可证其立足田野的文化作风。两《志》“艺文”载郑交泰诗文《城门论》《调任阜阳留别望江诸绅耆》《冬夜过赵旗屯题壁》《挽张烈女诗》等,可见其文学素养;交泰所撰《重修汤陵碑记》《咸平寺庄严记》,由梁巘书写勒碑,拓版流传,可窥郑氏的学术素养。由此推测,郑交泰出任安庆知府时深入考察皖江文化,与僚吏同仁往来赋诗,结成酬唱集,是非常有可能的。

二、池州太守张公考

查方志职官表,乾隆朝池州府有三位张姓知府。《光绪重修安徽通志》卷一百二十七乾隆十一年系“张华年,直隶人,贡生,池州知府”[1]539,卷一百二十八乾隆二十五年系“张聚瑢,山西人,贡生,池州知府”[1]549-550,卷一百二十九乾隆三十六年系“张士范”任职池州知府[1]559。《光绪贵池县志》卷十三“职官志·知府”下系张华年于乾隆十五年、张聚瑢于乾隆二十八年、张士范于乾隆四十七年任知府[11]250。方志系年仍不一致。

张华年入《光绪贵池县志》卷十六“名宦”传,传载其于乾隆十一年任池州知府,此际刘大櫆在江苏入学政尹会一幕,安庆亦没有郑姓知府。故可排除张华年组织皖江酬唱的可能性。

《清代官员履历档案》明确记载张聚瑢内调安徽池州知府的时间为乾隆二十四年十一月[7]13,府县志的系年均不确切。稍后几年,郑时庆或任职安庆知府,郑、张二太守当有机会往来,二位均为山西籍,若有酬唱,理应留存。随园作为当时文人雅集热门场所,与袁枚往来唱和的诗人诗作不胜枚举,然不见郑时庆诗文,或者从一个角度说明其并不擅长诗赋。如此看来,郑时庆、张聚瑢主持酬唱的可能性也不大。

张士范生平信息比较丰富,袁枚《芜湖兵备道张公墓志铭》记载张氏姓字、籍贯:“公姓张,讳士范,字仲模,号芷亭。先世为山西洪铜县人,迁居陕西蒲城。”[12]657“芷亭”一作“芝亭”,又作“茝亭”,张氏《乙巳春正下浣署斋同人小饮联句三十韵》[13]256及袁枚《随园诗话》卷十四“近见作诗者”条即作“芝亭”[14]546;袁枚、沈业富分别为张士范《澹园诗草》作序,又均称“茝亭”。张士范出任池州知府时间有文献可征,其主修《乾隆池州府志·序》曰:“皇上御极之三十六年,余奉命来守是邦”[15]1;《清代官员履历档案》亦载,张士范于“乾隆三十六年十月初一日”“掣得安徽池州府知府缺”[16]100,又于“乾隆四十年七月内用安徽宁池太广道”[7]302。据此可知,张士范在刘大櫆去世前在安徽的职官履历为:乾隆三十六至四十年任池州知府、四十至四十四年分巡宁池太广道。袁枚《澹园诗草序》谓张氏“守池阳十余年,观察芜湖十余年”;秦潮亦记其癸巳岁视学安徽时,“太守澹园先生以经术为治,温柔敦厚,得古人之遗”,己酉岁再领安徽学政时“先生观察五郡,风声苶然”[13]234-235。可见,张士范任职安徽长达二十余年。

张士范文学造诣较高,交游广泛。朱筠、朱珪、袁枚、秦潮、沈业富等五人为张氏《澹园诗草》作序,均谈及与张士范公私交往。《澹园诗草》的唱和诗较多,亦收录不少同仁及书院诸生的唱酬之作,说明张氏诗学活动比较频繁。张士范诗歌受到朱筠、袁枚的较高评价,《随园诗话》曰:

近见作诗者,好作拗语以为古,好填浮词以为富。孟子所谓“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也。朱竹君学士督学皖江,来山中论诗,与余意合。因自述其序池州太守张芝亭之诗曰:“《三百篇》专主性情。性情有厚薄之分,则诗亦有浅深之别。性情薄者,词深而转浅;性情厚者,词浅而转深。”余道:“学士腹笥最富,而何以论诗之清妙若此?”竹君曰:“某所论,即诗家唐、宋之所由分也。”因诵芝亭《过望华亭》云:“昨夜望华亭,未睹九峰面。肩舆复匆匆,流光如掣电。当境不及探,过后心逾恋。”“九叠芙蓉万壑深,登临不到几沉吟。何当直上东峰宿?海月天风夜鼓琴。”又《江行》云:“犬吠人归处,灯移岸转时。”《端阳》云:“看人悬艾虎,到处戏龙舟。”《太白楼》云:“何时江上无明月,千古人间一谪仙。”《同人自齐山泛舟》云:“聊以公余偕旧友,须知兴到即新吾。”皆极浅语,而读之有余味。昔人称“陆逊意思深长”,信然。芝亭字仲谟,名士范,陕西人,今观察芜湖。其长君汝骧亦能继声继志。《题署中小园》云:“风吹花气香归砚,月过松心凉到书。”《将往邳州》云:“此去正过桃叶渡,归来不负菊花期。”又《华盖寺》云:“曲径松遮洞,岩深寺隐山。”皆清雅可传。[14]546-547

袁枚借朱筠之口摘句论张士范诗,评以“浅语”“有余味”,可谓得“性情厚者,词浅而转深”之旨,亦符合袁枚性灵论诗的要义。朱、袁对张士范的赞赏也可从他们赠答酬唱中看出,张士范写《同人游万罗山》,朱筠亦有《知池州府张仲模(士范)招游万罗山即和其韵》[17]189;张士范《和简斋先生自挽诗》入《续同人集》“生挽类”[18]179,骈文《答随园先生书》入《续同人集文类》[19]306。

从交游范围、文学造诣及任职时段考虑,乾隆朝三位张姓池州知府中,最有可能组织皖江酬唱活动的是张士范。结合张氏职官履历,酬唱时间应在知府任内,即乾隆三十六年至四十年(1771—1775)之间。

三、《皖江酬唱集》题材考

《皖江酬唱集序》没有交代具体酬唱时间,但指出这些诗作是地方官忧乐百姓之作,忧的是“时值天旱,隐念民生之疾苦”,乐的是“祷雨龙山……精意之所流通,上及九天。龙跃云蒸,霈然降雨。田禾陇黍,既槁复苏”。故这些酬唱之作是僚吏的“蔼然之音”,也是诗、乐本质所在:“诗也者,乐之本也。乐也者,仁之声也。士君子托居民上,不忍虐使其民,而温良慈惠,惟以爱民为心,则其和风广被,一日而形为歌咏,常有蔼然之音焉。”[9]76从序文中大抵可推,此次酬唱诗与天旱、祈雨、喜雨一类题材相关。

安庆城北三十余里有大龙山,山上有明洪武中敕封的天井顺济龙王,是明清时期安庆官府求雨的地方。刘大櫆序文记述祷雨龙山的艰辛:“不惮跋履之勤,崎岖之阻,盐汗喘息,冒炎热而不自知。”[9]76其刻画出安庆郑太守勤政为民的形象。陶澍撰《大龙山神祠孚泽亭碑记》亦记载其道光四年夏求雨的经历:

六月十一日,晨兴,屏驺从,诣山颠,亲祷于龙湫之上。其时,赤日当空,余自集贤关骑行十余里至祠所,荒庭摧落,展拜于苍苔瓦砾间。复徒步登山约三里许,始抵白马石前,俯天井而致礼焉。归途尘埃障塞,余方钦钦然,惧无能为民请命,以为神羞。比入城,而雨足飒然忽至,逮辕门,则滂沱立沛矣。邦人皆喜。计是日往返烈日中,凡六十余里,而雨大至。又前后遣庐州府宋守,安庆府汪守,往祷,辄得雨,其应如响,岁则大熟。[20]37

由此及彼,可推知郑太守祷雨时的艰辛,亦可揣摩得雨时的兴奋,感于时,激于事,“对花而饮,乘月而歌”的乐趣不难想象。张士范有《和郑补堂太守〈喜雨〉原韵》一诗,或因此次酬唱而赋。其诗曰:

江城嵽嵲指龙山,万壑千岩响碧潺。信是灵泉能润物,预知多稼一开颜。(龙山汲取灵泉,祷雨辄应)忧民慈惠周南国,祷雨精诚达帝关。如此循声歌且舞,承宣圣德遍尘寰。[13]250

首联写安庆高峻的大龙山,颔联写山上祈雨的灵泉,即龙湫池。颈联写太守忧民为国而虔诚求雨,尾联写得雨后的歌舞之乐与谢恩之情。四联一气承续,与刘大櫆序文记述过程一致。诗文用词亦有相通之处,如“龙山”“祷雨”“精意—精诚”“九天—帝关”等互文相映。刘大櫆的序文可能就是根据这组唱和诗敷陈而来。郑补堂即郑交泰,推定序文中的两位太守为郑交泰与张士范,应该是可信的。

《皖江酬唱集序》曰:“安庆与池州,壤地相接,郑公既贤,而池州太守张公又贤也。张公间因事至安庆,以客为主,则郑公转主为客。故对花之筵,郑公主之;而乘月之筵,张公主之。予唱汝和,无往不复。镂冰斸雪,纂组缤纷,璨璨乎珠玉之辉,飘飘乎云霞之态,以是而宣诸金石,比之管匏,信所云霭然之音者也。”[9]77从序文可知,郑、张组织的酬唱,亦不乏“对花”“乘月”之筵,但又不是一般的风花雪月、吟风弄月之唱,而是“间因事”而聚的唱和,是“霭然之音”。

《澹园诗草》收录张士范、郑交泰唱和之作除“喜雨”外,还有若干首。《和郑补堂太守〈秋日宴集许司理茹香阁赏荷〉原韵》写于郑交泰任知府时期,茹香阁为原池州别驾、时任安庆司狱的许其源(健庵)在皖署所筑[13]245,郑交泰的诗已不存,许其源是否有诗不得而知。从诗题、写作时间、宴集地点、诗歌内容看,本次“赏荷”宴集符合刘大櫆序文所写的“对花之筵”,诗作可能收入《皖江酬唱集》。张士范的和诗有四首,应酬对象都是许司理;可横推郑交泰的原韵当有四首,应以夸赞许司理为主要内容。张士范称这次宴集是“良辰欣雅集”“座招嘉客满”“绝似兰亭会,壶觞曲水流”,犹如兰亭雅集,高朋满座,曲水流觞;在欣赏“朵朵吐新秋”“清香迥不犹”的荷花同时,不忘托物寄意,勉励同僚以周敦颐《爱莲说》励志,“吏为风尘俗,临池意顿清。爱莲闻古说,附骥仰长鸣”[13]250。四首诗围绕宴饮、赏荷、夸友、述志展开,写景、抒情、说理相结合,逐层递进,构成一个整体,正符合古代诗教大义,与刘大櫆序文若合符契。

张士范《夏日宴集皖城王氏与适楼,即席分赋》有香山郑交泰补堂、武威刘作垣、紫泉李廷飏的和作[13]251,均写到江流、夜月,故此次夏夜宴集亦属“乘月之筵”。参与人刘作垣于“庚寅冬(1770),恭膺简命,调授舒城而宰治焉”[21]997,曾筹建龙山书院,此次来皖城宴集当在舒城任内。李廷飏和诗“莫谓官闲寻乐事,游观亦自念苍生”一联,点明地方官吏时刻忧念民生的情怀,与刘大櫆序文总结的诗歌思想相符。而相隔近二十年后,张士范重到王氏与适楼,看到当年题诗又做两首,《重游皖江王氏与适楼》序言中记载了此诗写作时间:“因叠癸巳(1773)年壁间原韵续成二绝以抒予怀。”[13]263可见,张士范、郑交泰等四人酬唱诗作于1773年。以此看来,此次宴集的时间段、地点、参加人、酬唱诗内容都符合刘大櫆序文所写,唱和诗作应编入《皖江酬唱集》。

张士范《中秋夜宴集大观亭玩月得三“江”》为一首限韵赋得之作,写的是中秋夜与朋友宴集安庆大观亭的“乘月之筵”。诗曰:“秋中清景迥无双,雅会名亭俯大江。月到天心浮素影,歌传灯下度新腔。凭高不觉诗盈幅,乘兴何辞酒满缸。并辔归来人未寝,幽芬馥郁桂当窗。”[13]251圆月、大江、名亭、新剧、香桂是雅会的场景,饮酒赋诗是雅集的保留节目,举头望月,俯瞰大江,品味新腔,并辔夜归,推窗闻桂,系列动作强化人的主体性,却有意忽略大观亭与余忠宣公的悲壮历史,令整首诗呈现一片祥和气氛。然而,这是哪一年的中秋节,郑交泰有没有参加宴集唱和,均不得而知。这批酬唱诗是否录入《皖江酬唱集》,只能存疑。

张士范《自画〈江南春雨图册〉后(并序)》有郑交泰的和诗,序文明确交代写作时间是乙巳年(1785),自然不可能编入《皖江酬唱集》。

据上文考证,《皖江酬唱集》应作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郑交泰亦出任安庆知府,地方志职官表于本年系郑时庆应为同姓之误。此集虽然以“对花”“乘月”为主要题材,但多数在写景之际联系民生,写的是包括农村、城市在内的地域生活情景,抒发的是地方官先民而忧、后民而乐的清政情怀,有深刻的社会文化价值与现代意义。

四、《皖江酬唱集》的影响与意义

因为刘大櫆在桐城派的地位,《皖江酬唱集序》随着文集的多次刊刻而广泛流传,然《皖江酬唱集》却已不存。但作为皖江诗学史上一次有意义的酬唱活动,对后代皖江诗文活动应有所影响。

首先,从清代乾、嘉时期开始,以皖江(安庆)为中心的雅集活动频繁,在皖江区域活动的学人幕府也颇有影响,与扬州、南京、苏州等地文人活动互相呼应,共同推动以长江为纽带、以城市为中心的江南诗学圈的发展。尚小明梳理清代重要学人幕府,其中朱筠幕府、陶澍幕府、曾国藩幕府、李鸿章幕府等[22]129-287,均曾在皖江驻留。幕府学人以“皖江”为重点意象,宴集赋诗,重兴皖江酬唱之风。如莫友芝《元夕,皖江幕府观湘中新至雅乐,遂登西楼骋望,赋呈湘乡节相,兼柬李申夫(榕)观察》写元宵节在曾国藩皖江幕府观看新至雅乐的盛况,“皖江令节酒杯宽”“幕府今宵除犯夜”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23]422。胡凤丹自同治乙丑秋九月至丙寅春三月,游历皖江,与曾国藩幕府同人何璟(小宋)、陈濬(心泉)、吴坤修(竹庄)、李文森(恕皆)、李鹤章(季荃)、朱兰(久香)、胡志章(稚枫)等人,诗酒唱和,结成《皖江同声集》[24],亦堪盛事。

邓显鹤《陈叔安(方澜)〈皖江修禊图〉(并序)》虽为陈氏索题诗,但描摹皖江修禊,如在目前,“皖江三月春风腴,夭桃纤柳摇烟芜。青杨白杨眘妥俱,破晓相约疲驴驱”[25]204,写出皖江上巳日的宜人风景与急于参与修禊者的急迫心情,堪称得体。陈伯游(方海)《皖上修禊图记》记载了这次盛况,时间为农历三月三日,地点在大观亭,所谓修禊图,并非现场绘制,而是借用了伯游弟弟陈叔安(方澜)新得的文徵明《兰亭修禊图》,参加人有陈氏兄弟二人、查揆(梅史)、周石甫、刘开(孟涂)、程(荃)蘅衫、许所望(叔翘)、吴石似、王仙舸、赵琴士(绍祖)、孙访山、吴华南等,与会者将此次修禊比作兰亭雅集[26]27。

桐城张秉文九世孙张寅字子畏,历官南昌太守,晚年在县城西郊筑宜园,成为一时雅集场所。道光甲辰(1844)九月十九日,县令史丙荣、张寅、张寅父亲张澹村、澹村亲翁左氏、前涪州知州吴蝠山等十六人雅集宜园,绘图赋诗,方东树代作《〈宜园雅集图〉序》载雅集时“属工画者绘为图,列序时人,疏其齿爵,俾各赋诗,用以抒情抱,留示后人”,将这次雅集比之为“宋洛社耆英之会”,以为“一日之闲居然足以傲陶公”,可见此次雅集的概况[27]309-310。朱鲁岑代作《〈宜园雅集诗〉序》记载诸老“共酌大斗,各赋新诗,并为绘图以纪盛迹”[28]245-246。以乡邦耆旧为主的雅集之作有图、有诗、有序,应有皖江题材,可惜这次诗画皆不传,莫知其详。朱鲁岑《新岁三日,张子畏太守招同唐鲁泉邑侯暨左夔南、赵汲泉、张知来诸友晨赴宜园赏梅,且纵游西郊,归集其家,燕饮至暮,乃罢,用渊明〈正月五日游斜川〉韵赋诗以纪其盛,兼呈诸同游者,请共赋之》写地方官吏正月宴集宜园赏梅,又极尽夸饰之能事[28]313。

其次,以“皖江”或与皖江区域题名的诗歌总集亦不断出现。聂镐敏于嘉庆十六年(1811)“出京赴皖江学使任”[29]235,于次年选试课诸生古今体诗编成《皖江采风录》,并撰《序》与《后序》。收录诗、赋虽属试帖之作,但编者以“皖江”题名结集,足见其时“皖江”诗学意象的广泛应用。此后桐城人徐璈有编纂《皖江十子诗选》的意图,从陈世镕《六骧书来,欲取朋好所作诗,择其尤者,都为一集,名曰〈皖江十子诗选〉。十子者,朱芥生、李海帆宗传、光律原聪谐、张阮林聪咸、姚石甫莹、姚蘗山柬之、刘孟涂开、江七峰尔维并六骧与仆而十。六骧发此议时,惟阮林前卒,仆恐犯扬子少作之悔,劝其且俟他日。今孟涂、七峰相继萎谢,六骧言既痛逝者行自念也。此举殆不可已。因答以诗》诗中看[30]492,入选十人中,桐城诗人8位,怀宁诗人2位,可见徐氏对“皖江”诗学的理解。可惜此编未成,徐氏编《桐旧集》,专取桐城诗人,诗学旨趣已有变化。陈世镕则坚持“皖江”情结,选怀宁人汪之顺、江尔维、余鹏年附弟鹏翀诗,编有《皖江三家诗钞》。史哲文博士论文《安徽清诗总集研究》专题论述《皖江采风录》《皖江三家诗钞》,还简要著录与安徽省有直接关联的酬唱诗歌总集《皖江同声集》《皖水风萍录》《池上题襟小集》《池阳唱和集》《青山诗选》《淝水唱和诗》等[31],可见皖江诗学的兴盛。

再次,乾嘉以来,以“皖江”意象群入诗的作品越来越多,或多或少受到《皖江酬唱集》的影响。比如张士范频繁往返芜湖、池州、安庆沿江各地,除《皖江酬唱集》可能收录的诗作外,诗集中还有大量与皖江相关的诗句,如《东流道中遇雨宿余氏书斋》“皖水照人清,汤汤入秋浦”,《早过黄湓》“平野几村依嶂出,皖城孤塔隔江悬”,《皖江夜渡》“昨发池阳署,今来皖口城”,《舟中即事》“频移皖口树,几阅故人诗”,《早发皖江暮抵池阳作》“凌晨出皖江,遥岸连烟雾”等,《重游皖江王氏与适楼(有序)》《皖江舟中食鲫鱼戏题》《于役皖江途中得七绝句》《题胡竹堂〈皖江春望小照〉》等亦直接在诗题中点明“皖江”。张士范诗集还存有皖江区域同人酬唱诗,如《自画〈江南春雨图册〉后(并序)》,参与唱和的有郑交泰、蔡必昌、金毓奇、胡元交、翟元、汤日升、郑元琏、汪锐、杨讱、杨、淡士洪、张汝骧等12人,《乙巳春正下浣署斋同人小饮,联句三十韵》参与联句的则有胡海渔、李研北、翟意圃、虞唫芗、淡朴堂、杨春洲、杨东池、张汝骧等,《丙午端阳日,陈谨斋方伯同集茹香阁和韵》则是在安庆与陈谨斋的唱和之作,《重修蟂矶灵泽夫人祠成,喜集僚友共落之,赋诗纪事,时庚戌夏五月》一诗,即席同赋的有姚左垣、孙梅、陈圣修、蒋熊昌、李炳(砚北)、张汝骧等人,和章却寄的则有秦潮、王宽、徐嵩、李堡、孟非袭、鲁沆、方命爵、顾端等人。再如参与张士范唱酬的王宽、李堡等从西北调任来皖的官吏,与时任安徽布政使陈步瀛、池州知府荆道乾等重聚皖江,宴集赋诗,亦是皖江酬唱之风浓郁的产物[32]131-132。

道光五年(1825),邓显鹤到安庆,频繁参与雅集,写下大量皖江诗歌。如《五月十八日抵皖,云汀中丞招寓节署,甫十日而中丞移节江苏,别后作此奉寄》,便盛赞陶澍幕府人才济济,谓:“江淮佳话久喧传,使节重临亦夙缘。尚有枌榆夸里社,(陶山丈寓居金陵)况兼申甫作蕃宣。(贺耦耕方伯)海滨郡拔庞参薤,(罗麓西郡伯方守镇江)幕府才推庾杲莲。(魏默深孝廉)未便分阴妨逸兴,南楼秋月恰娟娟。”[25]198《八月七日,春麓侍御邀同姚石甫(莹)大尹登大观亭小集》《乙酉中秋客皖城寄云渠兼痛伯氏》《晚登皖城眺望有怀云渠》《春麓侍御以〈登大观亭寄怀云汀中丞〉诗见示,率和并简中丞》《谢芝亭太守惠蟹,兼简吴春麓侍御、赵琴士(绍祖)征君、周伯恬(仪暐)、桂丹盟(超万)孝廉》《皖江送石甫北上》等诗,书写皖江风景与酬唱之谊,可见皖江诗学彬彬之盛,大备于时。

最后,明清怀宁文人编撰别集,籍贯常署以“皖江”,体现出当地诗人较自觉的区域诗学意识。明胡缵宗《鸟鼠山人小集》卷五至卷七的参编人便有“国子生皖江陈以道”,《梅溪文集》署“皖江方都秦百二甫著”,《介亭文集》署“皖江江浚源岷雨著”,《稼门文钞诗钞》署“皖江汪志伊著”等。另外,一些文人在诗文中也自署“皖江”籍贯,如《稼门集序》,落款便是“皖江汪志伊自序”,孙志熊纂《菱湖镇志·序》有“皖江鲁鹏序于吴下客舍”的落款[33]766。

综而言之,《皖江酬唱集》结集与刘大櫆《序》单行传播,扩大了本次酬唱活动的影响,“皖江”一词由地理概念演变为诗学意象,诗性皖江的内涵进一步丰富,在江南诗学圈中占有一席之地。故可以将《皖江酬唱集》结集视为“皖江”意象成熟的标志性事件,对后代皖江雅集活动有客观影响。

五、皖江诗学的局限性

明清皖江意象与皖江诗学的意识始终处于一种自发状态,局限性与不足都非常明显。比如安徽省遭受战乱,省府机构设置分散,省会的搬迁等都客观上影响到诗学发展,皖江诗学未能像桐城派、宋诗派那样开宗立派,主要还有以下五个原因:

第一,皖江区域与皖江意象常常缠夹在一起。熊宝泰撰《皖辨》《安庆府城考》分析“皖城”“南皖”等称谓的变迁[34]176-190,虽有正本清源的学术价值,但也反映时人皖江意象的狭窄化理解。安庆六邑诗人常常将皖江诗学局限在安庆周边或怀宁县的题材范围内,更有甚者仅指安庆城区。在长江流域安徽段层面上的皖江意象还不清晰,偶有诗人将芜湖、徽州等地人文意象纳入皖江意象群,但没有产生较大影响。故皖江意象外延的局限性与内涵的狭窄化,局限了皖江诗学的进一步发展。

第二,从皖江诗人群看,没有全国范围内有影响力的诗坛领袖,师承统绪不明显,亦没有明确的诗学主张,这限制了皖江诗学向外的辐射影响力。

第三,以地方官僚建构的幕府,或存续时间较短,或往来于芜湖、安庆、合肥之间,不能产生持续影响力。最有希望振兴皖江诗学的是曾国藩皖江幕府,但其在安庆的时间较短,转移到南京后,自然融入江南诗学圈,皖江诗学活动便戛然而止。

第四,清代桐城诗人众多,但随着桐城派的兴起,桐城文人主动脱离皖江诗学,而以“吾桐”“桐乡”“桐山”“桐城”“皖桐”等称其籍贯。桐城派名家广泛授徒,“桐城”名称更容易被文学界接受。从某种程度上看,随着桐城派的不断壮大,皖江诗学反而被逐渐淹没。

第五,清代长江中下游流域的城市文学圈较多,在碰撞过程中,如何融合也是一个重要课题。乾隆年间依托袁枚诗学圈、咸丰同治之际依托曾国藩幕府,皖江诗学都有可能形成流派。但在诗学交流碰撞过程中,没有诗人主动思考皖江诗学与桐城派及江南诗学的关系问题,既没有做好融合,也没有想过创新。从这个角度看,仅凭像《皖江酬唱集》《皖江同声集》这样的唱和诗作,很难真正建构起皖江诗学。在“长三角”一体化发展的新时代,如何推动文学融合,仍是一个值得不断探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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