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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向深海

2022-11-11聿刀

花火B 2022年7期
关键词:雾里宁宁白鹭

聿刀

作者有话说:我一直觉得“互相治愈”是一个很宏大的命题,一生那么长,会遇到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困难。文中的男女主是幸运的,因为他们遇到了彼此,同时也是不幸的,他们缝合了彼此心里的伤口,却没有足够的缘分一起走下去。祝愿现实里的大家都足够幸运,如果还没遇到合适的情感寄托者,那便做自己人生中的“自愈者”。

漂亮的、外表无损的小美人鱼,奋力向深海游去,然而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水波下,是幽深的、不再有一丝光明照进来的无底漩涡。

一小时前,气象台发布了大风蓝色预警信号。

实际上更早一些,临近傍晚的时候,天就阴下来了,沙滩上几乎没有什么游人。平静的海水渐渐涌起了波澜,太阳没入海平线前最后一线朦胧的亮光,照在起起伏伏的粼粼海面上,像小小的烛火在黑暗中飘摇不定的焰影。

许映西迟迟没有走,直到第一滴雨水砸在他的额头上,他才收起画具和尚未完成的油画,撑开伞,拎着折叠画箱离开了海滩。风大,雨没有要停的迹象,等他从海滨栈道走回民宿,两条裤腿已经湿透。

他在廊下收起长柄伞,还没推门进去,他就听见自家民宿的前台小姑娘正与人争执着什么。

前台小姑娘看见他如同看见救星:“老板,我们的房间上上个月就被订光了,现在哪来的空房间呢?而且这位小姐开口就要租两个月,我劝她去岛里的居民区找找,可她非要住在海边的景区……”

那个背对着他趴在接待台上的女孩,穿明黄色的连衣裙,栗色的长发从肩头铺泻而下,垂至腰间。听到前台喊老板,她转过头来看他,眼神懒洋洋的,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模样。

许映西走到她面前:“身份证拿出来看看。”

“干什么?”她很警觉。

他实话实说:“看看是不是离家出走的未成年人。”

对照了下身份证照片和她本人,许映西打量着她的娃娃脸:“二十岁,还在读大学吧?学校两个月都没课?”

“喂,你们是开民宿还是开派出所啊,怎么还管我们学校上不上课的。”

她说着就从他手里抽走那张薄薄的卡片,拉过自己的行李箱径自往門口走,嘁了一声:“不想做生意就算了,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谁说我们不留人。”他叫住她。外面风雨交加,一个小女孩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能走几步远,况且他眼尖,早在她背对他时,便注意到了她脚上那双凉鞋的系带已把她的脚后跟磨出了血痕。

这回前台小姑娘急了:“老板,我们是真没空房了!”

“登记一下,让她住三楼东边那间。”男人的语气轻描淡写,说完也没有再耽搁,提起脚边的画箱踏上了楼梯。

池雾里被前台小姑娘领进他口中所说的那间房间,进门一开灯,饶是有点心理准备的她,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

这是一间少女心满满的粉红色卧室,从花苞型的吊灯到四面墙的壁纸,再到所有家居摆设,皆是娇嫩的粉色。如果不是前台事先透露这是老板妹妹的房间,从不对外出租,她几乎要以为这家民宿的老板有什么恶趣味的怪癖。

房间很干净,应该是天天都有人打扫。池雾里收拾完行李,走过去拉开了遮住一整面墙的雪尼尔窗帘,窗帘另一边是整扇的落地窗和宽敞的开放式阳台。

雨停了,乌云散去,露出淡白的月亮,她走上阳台,深呼吸一大口雨后的空气,闻到了海风清淡的咸味。阳台围栏是大理石的,约一掌宽,池雾里两手一撑,原地起跳,很轻巧地坐在了围栏上,不远处那片墨色汹涌翻滚的海水尽收眼底。

白鹭岛是中国南端的一座岛屿,从卫星地图看,岛的形状似一只展翅的白鹭,由此得名。岛上最出名的景点是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北延伸的粉红沙滩,受当地特有的一种微生物影响,这里的沙砾呈现出罕见的粉色,因此也被称为“玫瑰海岸”。

不过夜里也看不清楚什么,反倒衬得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格外震耳。池雾里晃着悬在半空中的两条腿,闭着眼睛,张开双臂,拥抱自海上呼啸而来的大风。

一个不留神,身后突然有人搂住她的腰把她从围栏上抱了下来。

那人力气极大,勒在她腰间的手臂像铁打的。女孩吃痛,一落地就挣脱开,充满敌意地瞪向背后的不速之客。

屋里暖黄的灯光透过玻璃照出来,照亮他的眉目,男人唇角紧抿,脸色无端有些严肃。池雾里放下紧握的拳头:“你属猫的?走过来怎么都没声音?”

按照前台小姐姐所介绍的,三楼本不对外开放,三楼的三间房,一间是老板自己的卧室,隔壁是他的画室,再隔壁就是她现下住的房间。三间房的阳台是打通的,可以来去自如。

“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男人皱着眉,想到刚才令他心惊的一幕。坐在阳台边缘的女孩那么瘦,是已经不能算作健康范畴里的瘦,简直能被风吹跑似的,海风扬起了她的长发和明黄色裙摆,裙子蓬起来,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降落伞。

“三楼而已,”她撇开脸,不甚在意,“摔不死人。”

“你……”

她挥挥手,打断他即将说出口的说教,眸子里即刻泛上了倦意,打着呵欠跟他道晚安:“许老板,谢谢你今天愿意收留我。”

她转身回房间,拉上玻璃门和窗帘,阳台上的灯光随之消失,只剩下稀薄到如透明水流的月光,潺潺地淌过寂静的夏夜。借着月亮幽微莹洁的光芒,他摊开手,掌心里是之前拦腰抱她下来时,手表不小心从她的裙腰上刮下来的一枚小小的桃木纽扣。

许映西经营的这家叫“蔚莱”的民宿不算大,他雇了打扫的阿姨,还有伶俐能干的前台小姑娘,自己则安心做甩手掌柜,每天提着油画箱在岛上各处写生。

有一次颜料没带够,他回来得早,刚巧在大堂听见阿姨和前台小赵聊天。阿姨正拖地,空气里弥漫着清洁剂那种浓烈的柠檬香:“哎,三楼那个小姑娘,我每天去打扫,她都不让我进门,就让我顺手把垃圾带下楼。你说这么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成天闷在房间里不出门,怪不怪?”

前台小赵一边涂指甲油一邊说:“失恋了呗。”

“我见过的奇怪的客人多了。”小赵吹着自己手上刚涂完的红色甲油,口吻笃定极了,“一看她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十有八九是以前跟男朋友一起来岛上玩过,分手了,故地重游,来疗情伤的。这个年纪的小女生嘛,把失恋看得比天还大。”

阿姨表示认同,继续埋头拖地,连一旁的许映西也觉得这个说法说得通。他去画室找没开封的新颜料,路过自己房间,隔着门听见里面传出模糊的水声。

怎么会?他满心疑问地打开房门,发现居然有人在他的浴室里洗澡。白蒙蒙的水汽凝结在浴室的磨砂玻璃上,映出毛毛的人影。里面的人是谁,他不用猜也知道。

落地窗没锁,她一定是从阳台上偷偷溜过来的。

过了好一会儿,水声才停,裹着浴巾的池雾里从浴室里出来,冷不丁与他打个照面也丝毫没有惊慌,她赢就赢在这种理不直气也壮的坦然态度:“我房间的淋浴头坏了,洗到一半不出水,借你的浴室用一下。”

男人靠在门框上低头看她,看她堆在颈间的湿润柔软的长发,发梢不断滴下的水珠在锁骨处积了小小的一汪,也滴到地板上。他从门后的鞋柜里拿了双拖鞋,弯腰放在她脚边:“别光着脚到处跑,容易着凉。”

许映西叫了师傅去修她的淋浴头,修理师傅带着一堆工具到处敲敲打打。池雾里嫌吵,合上玻璃门,把自己关在了阳台上。他也没有再出门去写生,而是待在了画室里。

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他听见阳台上的她“砰砰砰”拍打画室的落地玻璃窗想吸引他的注意。他走过去拉开窗帘,看到她兴奋得微微涨红的脸,眉眼间是满满的孩子气。女孩指着西边的天空给他看:“看,好漂亮!”

是很漂亮。民宿的地理位置好,在阳台上能远眺海岸边的山崖,举目望去,是茫茫无际的碧蓝海水,浪花不断冲刷着黑色的礁岩,崖壁下长着成片的狐尾椰,下垂的羽状叶像极了蓬松的狐狸尾巴。太阳从西边落下去,绚丽的晚霞像是油彩,一笔笔描绘在海蓝色的绒幕上。

可是——

他有些费解:“天气好的时候,每天傍晚都能看见这样的景色。这么多天,你是第一次看到吗?”

“我平时都拉着窗帘,看不到外面。”

“你拉着窗帘干什么?”

“睡觉。”她顿了顿,补充道,“有光的话睡不着。”

所以她这半个月里都足不出户,躺在房间里就是为了睡觉。许映西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他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知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旁人没有资格干涉。可看着她此刻天真快乐的脸,便忍不住要做她的思想工作:“池小姐,人的一生是很长的,遇到困难或者什么自以为过不去的坎,放眼未来,打开眼界,其实都只是暂时的。

“凡事要想开一点,多出去走走,心里也不会那么压抑……”

看他眉头紧锁,一本正经说教的样子,池雾里有心逗他:“你觉得我遇到什么困难了?”

“比如……”他盯着她微妙的神色变化,谨慎地探问,“失恋?”

她的唇角忽然微微抿起,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猜得真准。我遇到了一个超级无敌渣的渣男,不仅骗我的钱,还骗我的感情。”说到这里,她转过身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彼此陷入沉默的几分钟。而后,背对着他的女孩很小声地问了一句,“许老板,你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小而胆怯,如肥皂水刚浮起一个泡泡,还没升空,就已经破碎。

海岛的黄昏很短暂,天空的颜色像浸了水一般渐渐变得深沉。在温柔而黯淡的暮色里,许映西没有回答,只是安抚性地将手轻轻覆在了她小幅度颤抖着的肩膀上。

那个傍晚发生在阳台上的简短对话,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

她仍然从早到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有拿外卖和拜托阿姨丢垃圾时才开一下门。许映西撞见过她几次,在深夜的阳台上,女孩穿着一身睡衣,脚上趿着人字拖,没梳理的长发有些凌乱,趴在围栏上远眺大海的方向,看背影就没精打采的。

她完全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像某种离群索居的夜行动物,不过倒是再也没有像入住的第一晚那般,做出让人提心吊胆的危险举动。

他悄悄合上自己卧室的玻璃门,打消了吹吹海风的念头,退回室内,刻意不去打扰她。

十月底,台风高发期已经过去,白鹭岛一周没下过雨了,民宿院子里的花圃曝晒在热带强烈的紫外线下,草木萎靡。每天午后,许映西都会给走廊前的花圃浇一遍水,这天,他刚拧开园艺水枪的喷嘴,有个东西突然从天上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他面前的花丛里。

他还没看清这个从天而降、差点砸得他脑袋开花的黑色不明物是什么,一道清脆的声线在他的头顶响起。

“是我的。”

许映西循声望去,只见三楼东边的阳台上探出一只手:“是我的。”意思挺明显,还要麻烦他跑一趟腿把东西物归原主。

许映西丢下浇花的水枪,爬到三楼,敲开她的门。

门只打开了一条缝,门后的人说了谢谢,伸手便要从他手里拿走那台遥控无人机。许映西个子高,手臂稍微一抬,就抬到了她够不到的高度,让她扑了个空:“池小姐,民宿毕竟是住户的隐私空间,有些客人不喜欢拉窗帘,最好不要在这里使用航拍器。”

“更何况,如果我运气再差一点,你这就是高空抛物杀人事件了。”他眉梢一挑。

“我是用它来拍海滩的,”她急忙解释道,“没有拍民宿周边。不知道是不是放在行李箱里一路上磕磕碰碰的磕坏了,现在操纵它降落不太灵敏,不好意思啊。”

许映西的目光停留在她的一脸倦容上,看着她一身颓废的宅家打扮,活脱脱一个因失恋而一蹶不振的青春期小女生,他叹了口气,还是放不下心,旁敲侧击地引导她不要终日待在房间里:“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带着设备去海边调试呢?”

“懒。”

“……”

来到白鹭岛的第三十七天,池雾里总算被住在民宿二楼的一个小女孩强行拖下了楼。

小女孩的小名叫宁宁,宁宁的爸爸妈妈对女儿的五周岁生日很上心,热情邀请所有住户参加宁宁的沙滩生日派对。

民宿在景区内,从这里沿着海滨栈道一路到沙滩,不过步行十分钟的距离。夜幕降临海岸,派对现场的布置很有氛围感,到处是气球装饰物,霓虹灯串在铁架上缠出“Happy Birthday(生日快乐)”的明亮轨迹,海鲜烧烤的香气四溢。穿着清凉的男男女女们来自五湖四海,热络地攀谈着,池雾里则认真地坐在桌边剥一盘烤好的海虾,剥一只吃一只。

许映西握着两瓶冰汽水走过来,跟她搭话:“我还以为你铁了心不下楼,现……”

“别演。”她头都不抬一下,波澜不惊地打断他正要施展的表演,“我知道是你让宁宁把我拖过来的,今晚之前,我跟她连面都没见过。”

男人笑笑,没有否认,“砰”的一声启开汽水瓶盖,插上吸管推到她手边。他望着不远处欢呼涌动的人群:“偶尔参加一下集体活动,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大家围着宁宁给她唱生日歌,小女孩飘扬的公主裙像粉红色的花朵在海风中绽放,稚嫩的脸上是无忧无虑的笑容。宁宁的妈妈在旁边温柔地注视着快乐的女儿,她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庆贺一条小生命降临在这个世界第五年的同时,也充满期待地孕育着新的生命。

这应该是一个家庭最幸福美满的模样了。

她心里突然有种异样的难受。

一群素不相識、叫不上姓名的陌生人,在月光薄凉的海岸边,在海浪声和激烈的鼓点中,将派对的气氛推至高潮,陆续有人来邀请他们加入这场狂欢中。

池雾里一一婉拒。

“不下水,我不会游泳。”

“不唱歌,我五音不全。”

“不跳舞,我肢体不调。”

在许映西长久凝视、饱含深意的目光中,她起身端起那盘虾壳,走到了烧烤架附近:“不过我可以帮忙烧烤,在学校里组织社团活动的时候,十几个人的量都是我……”

“小心!”

男人眼明手快地握住她的小臂把她的手拉回来,但还是慢了一步,她左手的虎口碰到了烧烤架上正在冒烟的铁网,烫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房间里,他拿来药箱,半跪在沙发前帮她处理伤口。暖融融的光如温柔的纱笼罩下来,他眼窝很深,鼻梁高挺,像美术室里那种供人临摹的石膏像。他问她疼不疼,池雾里只顾望着他的脸出神。许映西没听到回答,抬起眼看她。

池雾里这才反应过来,慌忙移开眼,狼狈地找了个新话题:“对了……你是怎么说动宁宁的?”

“一幅速写肖像画,当作送她的生日礼物。”

闻言,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到了他身后某处,没说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等帮她包扎好左手,许映西回屋整理药箱,原以为今晚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一转头,走廊壁灯幽暗的光照下,女孩靠着门,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见他看过来,冲他扬了扬手中的无人机,双眼弯成月牙,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脸。

“走啊。派对还没结束,既然答应宁宁了,做人要说话算话。”

宁宁一家离开前,池雾里交给宁宁的妈妈一支视频,说是补给宁宁的生日礼物。

视频拍摄的是生日派对的后半夜,她从房间里取来无人机,将那一晚温柔的景致——绵延曲折的海岸线、随风飘动的气球、颜色缤纷的霓虹灯、沙滩上尽情舞动的人群,都封存在了不会随着时间淡化的影像里。

“别这么惊讶,我的学传媒的,学校的名字说出来吓死你。”她拍了拍凑在宁宁妈妈手机前观看视频的许映西,说完,猛地低下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大概那一夜吹海风受了凉,她回到民宿就开始发烧,还要熬夜剪视频,导致感冒加重。对于她的感冒,许映西自觉有一份责任,不顾她的反对,把她塞进车里押去医院。

到了医院,他把车停在门口,自己却不陪她进去:“你一个人可以的吧?”

她做完检查,拿了医生开的药出来,看到明澈的日光下,他背靠车门,凝神想着什么的模样,树荫的阴影在他英俊的面孔上分出明暗。池雾里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拉开副驾驶室的车门。

“医生怎么说?”

“小感冒而已,我都说没事了,就你大惊小怪的。”

他笑了笑,帮她打开车门:“现在想去哪里?回去继续闭关睡觉,还是……”

当池雾里坐在车里,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海风,风吹过来的滨海绿植的清香,她体会到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心脏狂跳,快要蹦出胸膛。来到岛上一月有余,她几乎哪儿都没去,此刻风驰电掣般地行驶在淡季无人的环岛路上,蓝天、白云、椰子树,她张开双臂,在空旷的道路上发泄似的呐喊,觉得自己抱住了满怀的风,即将与万里晴空融为一体。

海上呼啸的大风,在这短暂如幻梦的午后,吹掉了世间的一切烦忧。

她最开始看到许映西把汽车顶篷降下来时,才惊讶地发现这是一辆敞篷跑车,啧了一声:“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富豪,开民宿这么赚钱?”

“旺季赚钱,淡季倒贴。”他神色淡淡,“幸亏还有老本可以啃。”

他载着她沿环岛的高速路兜了一圈风,下车时,她的小腿还热热的,有些发麻,整个人沉浸在兴奋中。他把她忘在车座上的药拿给她:“怎么样?有没有开心一点?”

她眼睛明亮,目光灼灼:“超级开心!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有比这更开心的时刻了。”

“你才多大啊。”他垂着眼看她,笑了起来,“现在就说一辈子。”

池雾里的白鹭岛之行,其实只有一个目的,为了亲眼看一次“火星潮”。

“火星潮”是一种生物发光现象,据海洋生物学家的解释,无数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浮游生物随着浪花冲集在海滩上,当受到海浪拍打等外力压迫时,便会像萤火虫一样亮起成片的蓝色光斑。这样可遇而不可求的奇景,近年来只有白鹭岛的玫瑰海岸出现过,并且被新闻报道过。

因此,她才选定了离海滩最近、地理位置最佳的蔚莱民宿,站在三楼阳台上,一眼就能眺望到悬崖下壮阔的海湾。池雾里满打满算要在白鹭岛住两个月,可惜在此期间,“火星潮”现象一次都没出现过。

直到她离开前的最后一晚,两个人并肩坐在岸边一块巨大的礁石上,池雾里百无聊赖地将一颗小石子投到海里,妄想看到闪闪发亮的荧光海湾,可黑色的海水吞噬了一切。

她今天身上是第一天抵达白鹭岛时穿的的那条明黄色连衣裙,裙摆上印满了郁金香,胸前少了一枚装饰的桃木纽扣。

许映西把第一天晚上抱她下阳台时不小心拽下来的纽扣还给她。

她的手指摸过那处小小的空缺:“你有没有听说过衣服上第二颗纽扣的意义?”

他摇摇头,虚心请教:“是什么?”

是离心脏最近的纽扣。在她读高中时,学校里曾流行过一阵这样的小游戏——互相有好感的男生女生会在毕业季来临时,将校服衬衫上的第二颗纽扣送给对方,是属于青春期孩子们幼稚而浪漫的小小仪式感。不过眼下她什么都没说,大大咧咧地挥了下手:“算了,给我也没用,我懒得把它缝回去。”

月光落在海天一线,非常恬淡而温柔的光,笼罩着绵绵无尽的幽蓝色海面,像蓝墨水洇开在白宣纸上那般混沌的蓝。

“今晚怎么不说话?都没有点临别祝福送给我?”她伸出手指头戳了戳旁边安静的许映西。

他想了想,叮嘱道:“回学校后要好好学习,不要动不动就请假跑出来玩,也别总是在宿舍里窝着睡觉。多吃一点,还有,我看你体质太差,要多运动。”

她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就这些啊?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重新开始画画。”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望着她的眼神微微有些诧异。

“重新开始画画。”她重复了一遍,“我说的重新开始不是你现在这种状态,老实说,你已经很久没有画完一幅完整的油画了吧。”

她的头发被风吹乱,发丝轻飘飘地拂到他的脸上,像春天的柳絮一样柔软。许映西沉默下去,在此起彼伏的澎湃浪声中,听她慢慢说出自己这些日子的推断。

“你画室的窗帘一直都拉得紧紧的,我浴室淋浴头坏掉那天,在阳台上叫你出来看夕阳,你出来的时候忘了把窗帘拉好,我看到了。你画室里那么多的油画,没有一幅是完成的。

“那天你送我去医院,我就觉得有点奇怪,你好像……很排斥医院的样子。

“而且,我住的房间很干净,是从来没有人住过的那种干净。我猜,蔚莱这个名字,是原本应该住在那个房间的人的名字吧。”

池雾里停了几秒,因为怕伤害到他,所以小心翼翼、轻声细语:“你曾经跟我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但是许映西,你心里的坎,你跨过去了吗?”

她一语中的。

在池雾里这个年纪时,许映西是摘获美术专业国家级最高学术奖项的最年轻的新锐画家,备受瞩目,在他即将开办第一场个人画展的时候,妹妹许蔚莱被诊断出了急性白血病。

父母意外早逝,兄妹俩是彼此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为了逃避现实,他陷进了一个怪圈。蔚莱病情恶化的那段日子,身为哥哥的他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不分昼夜,一幅接一幅地画画。那个时候,他满脑子只想着赚钱——再画一幅,可以负担高昂的治疗费用;再画一幅,可以送蔚莱去医疗水准顶尖的医院;再画一幅,可以请到国内最专业的医疗团队。

再画一幅,再画一幅就好了。

他没有精力筹办画展,在那短短的一年里,他似乎透支了今生全部的灵感和才气,卖出的油画皆被炒至高价。彼时他的脑海被一种奇怪的思想牢牢占据——好像只要攒够了钱,蔚莱的病就能好起来。

“等把病治好,无论你想去什么地方,想看什么样的风景,哥哥都会陪你去。”

年仅七岁的蔚莱不堪忍受一次次化疗后因骨髓抑制引发的感染等副作用,哭着请求他:“哥哥,我疼,我不想再住在医院里了,我想回家。”他强迫自己硬下心肠,安慰妹妹乖乖听医生的话,自她确诊后,他一次,一次也没有带她回过家。

多年以后,他在池雾里身上看到了某种和当初的自己很相像的气质,一种不愿接受现实而极力逃避的胆怯,让他想起了一直以来他试图遮掩的创面,想起了对蔚莱永远无法弥补的亏欠,想起最后那段时光,他年幼的妹妹该是多么孤独而伤心地守着自己生命的沙漏,一点一点,漏到了尽头。

在医院整理遗物时,他从病床的枕头下翻出了蔚莱的日记本。她还小,只会用画的,小孩子的想象力天马行空,笔触稚嫩,画面中有蔚蓝色的大海、粉红色的沙滩,还有用荧光笔涂得亮闪闪的海滩,岸边是一座红屋顶的三层小洋房,栅栏围着花圃,有大大的阳台和明亮的落地窗。

是只有童话书里才会出现的插画一般的场景。

然而在那栋小房子旁边空白的地方,有她写下的小小的、歪歪扭扭一个字:家。

许映西把这幅画收起来,他花了很长时间,终于在温暖的南方海域,找到了一座有粉红沙滩和夜光海湾的岛屿,他也终于不再流浪,定居在岛上,开了一家名为“蔚莱”的民宿。

他们坐在海边,从深夜到凌晨,看着寥寥几颗晚星在夜空中淡去,黎明前的海上流转着潋滟的波光,浪花细细翻卷。等到太阳彻底升起来,金色的晨曦暖洋洋地灑在他们的身上。池雾里从一场长梦中醒来,发现肩上披着他的外套,她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他又维持这样一个给她依靠的姿势维持了多久。她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

许映西看透了她的欲言又止:“你不是下午的飞机吗?看你睡得熟,就没叫醒你。”

他率先跳下礁岩,因为半边身体被她当作枕头枕了一个晚上,已然僵硬,身形晃了几下才勉强稳住。然后他向她伸出手,示意扶她下来,他把她脸上那种复杂难辨的神情误认为是没能看到“火星潮”的不甘心,微笑着宽慰道:“没关系,还有下次。”

三楼走廊最东边那间病房,住着一个奇怪的病人。

当时我为了写一本临终关怀题材的小说一筹莫展,于是去医院做义工,寻找素材和灵感。我遇见她时,恶性淋巴瘤将她折磨得骨瘦如柴,持续的发热令她苍白的脸上泛起诡异的红。

即便是这般不容乐观的病况,她还是打起精神同我聊了一会儿天。她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居然会把患癌比喻成遇到渣男。难道不是吗?她笑眯眯的,这狡猾的癌细胞,骗她一次次化疗,甚至进行了自体造血干细胞移植,却又在病情似乎有好转的时候,急转直下地恶化,给了一点希望又转瞬夺走。

她住在价格不菲的单人病房,我却从未见过有人来探视她。她说她的运气一直不算好,和宁宁不一样,她不是在期待中出生的孩子。母亲生下她,前脚刚出院,后脚就和父亲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原因是“怀孕了才知道当初嫁的是人是鬼”。

她的父母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她自小就在两个家庭的夹缝中安静长大,哪边都不是她的归宿,她的存在像一件精美的瓷器上隐秘的裂纹,时时刻刻提醒着两个家庭的不圆满。

她努力念书,考上国内最好的高校,是为了在不久的将来可以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结果入学一年,她在体检中便查出了恶性淋巴瘤。

她说,她是想过破罐子破摔的,申请休学,放弃治疗,买了飞往白鹭岛的机票。

她没能在白鹭岛等来火星潮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切都还没尘埃落定以前,她也曾像无数普通的少女一样,幻想过要谈一次轰轰烈烈的恋爱,要豁出全部心力、无所顾忌地去爱一个人。我问她有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人,她没回答,眼睛里却分明闪动着甜蜜的光芒,看来是有的,只不过她的爱情,在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时候,就过早地被宣判了死刑。

她没能在白鹭岛目睹到火星潮,也没能将自己的心意诉之于口。

在即将离开他的那个清晨,她是想过要不管不顾地说出一切真相的——关于她为什么要来白鹭岛,以及离开这里之后她惨淡无望的未来。

彼时晨光熹微,男人的眉眼蒙上了淡淡的金色,他笑得那么温柔又好看,那个笑容里,似乎世间的一切伤痕都荡然无存。

池雾里在那一瞬清醒了过来。

她知道,有些话她再也不会说出口了。他已经体会过一次眼睁睁看着失去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她不忍心在他那正在缓慢愈合的伤口上再划一刀。总有一天他会忘记她,如同忘记民宿里无数來来往往、面目模糊的过客一般,如果今后他在度过自己漫长而顺遂的人生时,偶尔还能想起她这个人,她希望他记忆中的池雾里一直是那个张扬恣意、无所畏惧的池雾里。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六月份初夏的天气。

她抱着膝盖坐在窗前,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香樟树,她的淡蓝条纹的病号服上落上了树叶的影子,斑斑驳驳的。她一头秀丽的长发早已在一次接一次的化疗中掉光,可是日光如金色绸缎般覆在她身上,莫名令我想到了小美人鱼。漂亮的、外表无损的小美人鱼,奋力向深海游去,然而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水波下,是幽深的、不再有一丝光明照进来的无底漩涡。

两年后,我受邀出席一场画展。

这两年经历的人和事太多,我忘性也大,迟迟没有把画展的举办地“白鹭岛”和我认识的那个女孩关联起来。直到看见那幅作为主展品的油画,我的心怦然一动。

画作是一个年轻女孩侧面的肖像画,闪烁的阳光和微妙的阴影在她洁白的脸庞上交叠,她如瀑的栗色长发有着沙砾般的颗粒感。她的背后是一片波澜壮阔、星潮辉映的荧光海湾,整幅画色彩浓烈,旖旎无限,画中的海,却是我从未见过的纯净模样。

或许是我在这幅画前站了太久,画展主办人来同我打招呼。我问及这幅画的创作灵感,他只是神秘地微笑,说来自他的缪斯。天气炎热,男人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被解开,露出脖颈间一根细细的红绳,红绳穿过了一枚小小的桃木纽扣中间的孔洞。

在这纷纷扰扰的世间,我想他们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错判了对方,一个笃定另一个会遗忘,一个坚信另一个会回来。

他们之间的结局,我已能预见。

小美人鱼化作了海上的泡沫,而他一直在等,等一个再也不会出现的人。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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