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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食谭记

2022-11-11钱红莉

山西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菱角泥鳅

钱红莉

水三仙帖

菱角菜

如果顺时针旋转的栀子花苞里,藏着一整个宇宙的奥秘,那么,菱角菜的滋味里,一定流淌着一条大河的气息……

朋友寄来包裹,拆开,有菱角菜、蒲芽、藕带,是珍贵的水三仙,自带流水的清气,印刻于DNA里的与生俱来的气息,一霎时氤氲开来,无比治愈。

野生菱角菜,口感最佳,一株株,小而瘦。侍弄它们,需极大耐心,将禾秆上细毛捋掉,掐掉叶及花柄,反复揉搓,去除水锈,切碎,与老蒜粒同炒,激点水,盖锅焖三两分钟即可,夏日佐粥的唯一知己。

水生植物一向清火,吃过菱角菜的口腔内,仿佛滑过薄荷一般清凉。

我家乡的河流里,遍布野生菱角菜,叶秆青绿。初春自河底生发,牵藤至河面,散叶开枝。初夏,始开白花,花落,菱出。盛夏成熟,翻开一株,五六七八颗青菱,花生粒大小,四个角,尖而戳手。小孩们大抵于圩埂放牛无聊了,才要下河摘几只青菱打打牙祭,含于上下牙间,轻嗑,白浆出,微甜,不比家养的红菱鲜甜多汁,聊胜于无吧。每次吃它,嘴唇都被尖刺戳破,胀而痛。

亘古即在的一条小河,自我们村前蜿蜒……每年春上,大人们默契地各自认领一片河段,将头年珍藏的老菱裹上泥巴一颗颗抛下河里,等我们脱下夹衣则是仲春了,菱角禾秆自河底扶摇直上。初夏,铺满整片河面。菱角叶子接近革质,可反射阳光,老远望见,白亮亮一片,随着气温升高,简直疯长起来,若干菱角菜盘被同伴挤出水面,耸立着,照常开花。正午,当路过河边,可听闻游鱼撕咬菱角菜发出的“忽嚓忽嚓”的微响,也是天地自然的律动。

家养菱,叶绿,禾秆、果实皆红,大而壮,随便拽四五株,够炒一碟了。坐在河边,毛、叶捋净,放青石上像洗衣那样揉捻,祛除水锈,切两只青红椒同炒,一碗下饭菜。

河流是天然共享的。那么,谁都可以去河边拽几株菱角菜享用,纵然被主人看见,也无大碍。这种水生植物的繁殖力天生强悍,人一遍遍拽它吃它,倒刺激着它一日日快速复制,从未见少过。等秋风起秋霜降了,又是流水哗哗的一段河面了,世界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

红秆菱角菜,口感微涩,但不仔细品咂,也体味不出。早餐喝粥,吃它。中餐吃饭,也喜欢端出搭搭嘴。嫩菱剥出,可生食,亦可熟吃。素油清炒,脆嫩,多为宴席备用。

有一年,小姨父去世,在老家县城饭桌上吃到过一回素炒菱角米,桑葚一样紫的嫩菱,热气腾腾堆在碟中。我夹一只,慢慢品咂,依旧几十年前的滋味——想起童年,小姨正青春,彼时为小学代课教师的小姨父坐在房里拉二胡给小姨听的样子……恍如隔世。

晚夏时节,外婆喜欢用老菱煮粥,甜而糯。合肥菜市偶尔也能遇见一二,比起家乡的风味,则要逊色。大约与产地、水质相关。活水河中生长的食物,才有生命的滋味,茭白、莲藕亦如是。

菱角菜一时吃不完,外婆将其洗净,晾干,腌制起来。发酵过的菱角菜,乌紫乌紫的,犹如一坨坨墨疙瘩,自坛里掏出,搁饭锅蒸透,抹些水辣椒,不愧为下饭之绝响。

许多年未曾享用过腌菱角菜了。

近年,每次回芜探亲,难免匆匆,无暇去菜市买些菱角菜带回。不承想,朋友回老家无为度假,赤心投喂我如此珍爱的食物。

上午,我坐在客厅小凳上,一株株耐心捯饬这远道而来的菱角菜,放菜盆里一遍遍揉搓,再切切碎,拍五六瓣老蒜,用菜籽油爆炒。一顿饭的工夫,被我一人饕餮大半。与童年时一样的粗朴口感,滋味无匹,别人何以体会得到?

如此平凡的一味水中小菜,却一年深似一年印刻于味蕾深处,实在珍贵。

蒲芽

蒲芽,顾名思义,香蒲的嫩芽。

香蒲多栖身于沼泽、河畔,属多年生水生植物。

在我的家乡,要等到端午时节,香蒲才会被关注到。农历五月初五,一早将艾蒿自菜地砍回,再去河边择几片香蒲长叶,与艾蒿同绑,悬挂于前后门……两者均为辟邪之用。小时候的我听闻艾蒿特有的香气,可以驱鬼。我们那里唤香蒲为“宝剑”,以形赋型,酷似长剑,故,同样可以劈妖除魔。

只是,不曾想起过要去吃香蒲的嫩芽。

近年,或许人们茹荤过度,忽然想起蒲芽素白清淡的好。一年年地卖上了高价。我在合肥菜市从未遇见过。

上海五星酒店里,大厨喜好以蒲芽与火腿制馔——猪骨、鸡鸭吊高汤,入火腿,上桌前,下一小把蒲芽……醇厚油腻的肉味,被素朴的蒲芽点了睛,食其清新之气。

蒲芽相当于蔬菜界的妙玉吧,原本性淡无争,一身鹅黄,自水出,如柔荑,嫩得一阵风就要把它吹折,素淡而雅,荤素配之,皆可。

蒲芽焯水,切碎,加入鸡蛋,平铺于锅底,煎成蛋饼,也是一味。

我则素炒。一只新鲜小米辣切丝,拍两瓣老蒜,烈火炝锅,五六秒即出。食之,脆嫩无渣,是原初的清气,舌上生风,如一条大河穿林而过。

距家百米的荒坡沟渠内,也被园林工人植了一丛香蒲。到了秋日,结蒲棒,黄褐色,像一支支火腿肠风中摇摆。蒲棒可入药,《本草纲目》里有记录。

藕带

每年春夏之交,我徘徊于菜市,不免徒添烦恼——藕带上市了。

三十余元每斤,确乎蔬菜中最昂贵的。我总是纠结于深渊般的心理负担——倘若买来吃了,必有罪恶感,似乎我顿时化身为亡国之君那么丧尽天良的骄奢淫逸。

这大约与小时家教有关。我妈妈从小灌输于我:人最不能贪图吃穿,要看就看肚子里有没有货。我也纳闷,一个仅读了三年小学的妇女,何以如此看重精神生活?

纵使我活至半百的岁数,依然对我妈的教导无以脱敏。她确乎给我的人生下了蛊,真是无能为力去挣脱。若真买了一斤藕带爆炒着吃下去了,那种精神上的罪恶感,比不吃时的馋劲,还要折磨我些。于是,为了获得灵魂的安宁,我每年都忍着不买。

用我妈的话讲,这有什么吃头的,比肉贵好几倍,不如吃鸡鸭鹅,简直吃钱。去年吧,当听说我买回的两小把山芋梗四元钱,她着实感慨,这么贱的用来喂猪的山芋梗,卖这么贵,你真舍得哟!

四元的山芋梗,我妈都埋怨贵了,何况三十五元一斤的藕带乎?我若吃了,她想必赶来梦里跳脚谴责?

朋友慷慨,说是老家藕带便宜,豪奢地赠我两斤。

终于实现了藕带自由。以六只小米辣炝锅,豪横地炒了一盘酸辣口。藕带的脆爽可口,自是无双。它也是最泼辣的菜,吃得人大汗淋漓,跑了十公里那么快乐。

生命无意义,不如治馔。这些生长于河流的平凡之物,对于人类,一如恩物。

初夏的风一直吹。坐在电脑前,一歪头,窗前一株合欢,无数小花树巅起伏……长风万里,自遥远的南方来,吹着一树树绿叶如浪如滔,麻雀、乌鸫、伯劳们在小竹林中唧唧喳喳,人世何等安宁。

春膳五帖

马兰头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妈每年都要喂一头猪。每到春天,我与村里无数小伙伴一样,总要肩起去田畈铲猪菜的任务,一挖挖一篮,小河里洗得干干净净,挎回倒入猪槽。我家那头黑猪吃得大耳朵忽闪忽闪,不时发出哼哼。

马兰头性喜湿,田埂上的簇生野菜。绿叶紫茎绵延一片,可铺满整条田埂。蹲下,小铲刀斜插泥土,略一使劲,整片马兰头连根而起,齐齐捏住叶子,将根上的土甩掉。如果不想挪身,整篮猪菜都可以是马兰头。

偶尔我们窜到麦地,这里有肥美硕大的荠菜,或者精瘦簇生的野蒜,多是深受猪们欢迎的野菜。

如此,我对马兰头天生有着非一般的感情。

春来,自家菜园里的蔬菜们疯了一样地起了薹,我们根本吃不过来。当时的人们何有闲情凉拌一碗马兰头享用?你看,芫荽、茼蒿、菠菜们,再不吃,它们就要集体老掉了,谁还顾得上朴素的马兰头?

马兰头被拦根铲断发出的脆响以及脆响过后恣意散发的香气,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直至中年,我总是喜欢时不时在菜场买一斤马兰头,坐在小凳上慢慢捡出枯草老根,洗净、焯水、沥干、切碎,与香干丁同拌,佐以香醋、麻油,静静享用,一如回到童年,与我家的猪一起生活着了。

马齿苋

去年春天,我在花盆里养了一株马齿苋,准备秋天时收集一把马齿苋种子,再将它们撒到更大的花盆……展望今年初春,可以享用到一碗马齿苋蛋花汤。

或许底肥沤得太甚,这株马齿苋一直不问寒暑地开枝散叶,一日日痴呆呆地,终于长傻掉,压根忘记开花结籽这一茬,挨到寒冬零下,刚刚开了一波零星小黄花后,整棵植株被彻底冻死。

我自小喜食马齿苋,我们家乡人称之为“马菜汉”。

这种植物喜好肥沃之地,韭菜地里常见。勤快些的人,挨家韭菜畦边走一遭,一会儿工夫,可得一篮。回家掺和着草木灰,使劲揉,直至揉出汁水,暴晒。与肉同烧,滋味殊异。

许多年来,一直以为马齿苋就应该这样吃,直到去年春上,去公婆家。孩子爷爷喜滋滋告诉我们,午餐将有一道时令菜。原来,老人家在小区犄角旮旯处,拔了一批新鲜马齿苋。滚水焯,切碎,以姜蒜粒炝锅,大火略烹。口感滑腻,齿颊留香,一小盘,一扫而光。

到了仲春,气温骤升,马齿苋开花结籽,再吃,口感颇柴,微苦。马齿苋最嫩的阶段,当在惊蛰、春分之间,最为鲜嫩。

干马齿苋的香气,无比治愈。家附近的两家菜场,有一两位老人,常拎着一小篮干马齿苋,自盛夏一直售卖至寒冬。我成了她们的核心主顾,每斤二三十元不等。一次三四两,足矣。一小把黑铁一样的干马齿苋,温水浸泡二十分钟,漂洗干净,切碎,与猪前胛同烧,下饭。

草头

草头,大名苜蓿,可食期,只短短一周,一旦开花结籽,便柴了。每到春来,简直要赛跑着吃它。长三角地区的人们欢喜称它“草头”。

四五年前,去巢湖峔山岛踏春。在岛上农家乐第一次吃到草头,鲜香无比。

年年初春,合肥菜市最常见的野菜,非草头莫属,小山似的堆在摊位上。所有野菜,非重油伺候不可,草头也不例外,火候极重要。若在锅里略微多拨拉几铲,口感便僵了,嚼不碎,咽不下。

要将锅烧得起青烟,油放足,投入蒜粒,刺啦一声入草头,炝上五六秒,起锅,吃起来,方脆嫩。

这玩意寒性凉血,一次不能食多。我去年有一次,将半碟草头一餐食尽,胃痛难忍。

江浙沪包邮区的人大多喜食草头。南京人最爱草头河蚌汤。

春风逶迤,河流解冻,二三月的河蚌,鲜而肥,与陈年腊肉,炖一锅。起锅前,撒一把草头,解腻,清香,这算是南京人的“腌笃鲜”。

草头圈子,则是上海人钟爱的时令。圈子即猪直肠。据传爱穿长袍会客的杜月笙,常去上海一家百年老店德兴馆。他最爱吃的两道菜:糟钵头,草头圈子。这两道菜的用料,均是难登大雅的食材。糟钵头,是用猪耳、脑、舌及肝、肺等为糟所卤。草头圈子则是以大肠的直肠一截为佳。

两道肉菜均是丰腴肥满,油多肉厚。只草头圈子添了些鲜蔬野味。

香椿

作为一个香椿达人,到了春上,简直无香椿不欢。

一直坚持两种吃法,要么凉拌,要么摊蛋饼。前一种吃法简易,滚水中略加点食盐,香椿放入焯一焯,捞起,沥干,佐以芝麻油即可,醋也无须,以免抢了香椿殊异的香气。

后一样吃法里另一样食材鸡蛋,一定要选柴鸡蛋,一为颜色的绚烂,二为柴鸡蛋特有的香气,可将香椿的香气激发出另一层境界——香椿的浓紫,杂糅柴鸡蛋的金黄,颇有繁丽之妍。但凡好品相,才能刺激人食欲。

午餐时,我盛半碗大米饭,独守一碟香椿蛋饼,吃至碟底朝天。唯独一个菜,无唯二之选。当然,饭毕,再饮一碗老鸭火腿冬瓜汤,这日子更完美些。

去年仲春,香椿一茬茬吃到尾声,价格忽地降下来。起意买半斤,把它们焯了水,挤干,分装于食品袋,速冻于冰箱。盛夏至,想起来饕餮。可惜,香味大打折扣。

春的珍贵,便在这里,没有什么时令菜可以永垂不朽超越时光的。

有一年,太和县有位朋友的妻子来庐出差,她给我带来一塑料袋香椿。这玩意儿不禁搁,据说第二日便会打蔫腐烂。故,朋友妻子就把这些珍贵的香椿,拿盐腌了。再吃,滋味大不如前,确乎可惜。

据说,太和香椿,自古为贡品,普通老百姓是享用不到的。如今,大面积种植,终于回归了它的平民气质。

水芹

刚来合肥定居的00时代,父母时不时来看望一下。但凡春天来,二老必带一袋干水芹。

那是我吃过的最味美的干野菜。

说是有一次江边散步,一走走到弋矶山医院附近的江畔,大片湿地生长着无数野水芹……自农业时代过来的他们,如若遇到珍宝喜不自禁,找来几根绳子一根棍子,最后是抬着一担水芹回去的。焯水,晒干,便有了此等珍馐。

小时,在我的家乡,也是这样的初春时节,河边柳树渐起鹅黄,大人们自沟渠旁寻到野水芹,小心翼翼连根拔起,移植自家水田,窄窄一畦的样子。这种水生植物繁殖力超强,约摸一周,水芹的嫩芽尖陆续钻出水田空旷处,继而葳蕤一片了。

我们并非直接掐水芹的茎叶吃,而是喜欢将手插进淤泥,捋出水芹的白根,尺把长,可生食,甜而脆。若炒熟,比茎叶更有清香气。

合肥菜场,也有水芹,高而粗壮,为大棚所培植,颇不可口。必须找那种矮而瘦品种,这才是野生的,略略掐一下,汁液横流,药香气直冲肺腑。

实则,水芹当得起野菜界的林黛玉,她的气质总是与热闹人世隔了一层。吃也简单,切寸段,大火炝锅,与蒜瓣同下,一忽儿便熟了,口感脆嫩爽滑,直如珍馔。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写: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近自然也。

清明四帖

炒粉粑粑

二十四节气中,对于清明,我一直怀有美好感情——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明净,故谓之清明。此时,地气盛极,我家门前一树一树的泡桐花,紫嘟嘟地垂坠而下。

清明当日,我妈除了带我上坟以外,一向节俭的她,还会破例做一道点心犒劳我们。

那样穷乏的年月,可还拿得出什么美食?无非围着稻米打主意——将之浸泡一宿,沥干,倒入地凼,以石锤碾之,过筛箩,雪一样白的米粉,细细茸茸的,趁着湿气,放大铁锅中干焙,至微黄,满屋飘拂扑鼻的焦香气。以开水醒粉,揉匀,搓成一条条,再揪成一个个粉剂子,备用。鸡蛋大小的小圆萝卜切细丝,开水中焯一下,挤干水分;春韭切寸段,用盐渍一下,挤出多余绿汁;最点睛的,加一把猪油渣。三者混合搅拌,成就了一道好馅料。

大锅烧热,不用一滴油,直接将粑粑沿着锅沿贴下去。我坐灶间,听从她的指挥,一会儿中火、小火,一会儿熄火。她不时自锅沿激点开水,刺啦一声微响,盖上锅盖,紧接着噼里啪啦一阵闷响……慢慢地,一锅粑粑炕熟。外皮焦黄,拿一个,烫得左右手来回换,吹吹呵呵,趁热咬,口腔里倏忽呈现出古典乐般的复调——萝卜丝的软糯甘甜,杂糅了春韭的细腻滑嫩,拖曳着米粉的暄软焦香,令人胃口大开,速速吞咽着。但我至今不能精准形容出油渣的至香——那种遥远的香,似被一种强壮的体格支撑着,让人难言,简直令我的嗅觉起了义,风驰电掣,一往无前,不可一世。

当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日子,又一次被我的味蕾唤醒,不免有着光阴偕逝的惆怅。

这种只有清明才能吃到的粑粑,屡屡出现于梦境中。午夜梦回,我确乎闻嗅到了炒粉粑粑的焦香气,它一路自家乡跋涉了来——那暄软的口感,着实可慰肺腑肝肠。

童年的味蕾不仅仅拥有着强大记忆,它还能严格按照四时节序逐渐复苏——不然,何以到了清明前夕,我总想起家乡的炒粉粑粑?

粑粑,为吾乡俗称,它的大名应叫“清明窠”。

清明螺

菜市里售卖的螺蛳,大多为沟沟汊汊里出产的小螺蛳,不太经吃,要么挑出一丁点黑咕隆咚的肉粒子,与春韭同炒。

我曾于芜湖吃到过最美味的一种螺蛳,叫做酿田螺,亦即——清明螺。

田螺是一种生长于水田的浅水螺,大于鸽子蛋。做法颇为繁琐:先用老虎钳剪去螺尾,再将螺肉整颗挑出,洗净,剁碎,掺入猪肉糜,拌以葱姜粒,盐、酱油适量,打一只鸡蛋,生粉少许,顺时针搅拌。若为了口感上的韧劲,再团起肉糜重重摔打几十下,效果更佳。将肉糜塞入螺壳,隔水干蒸。这边起火烧油锅,素油适量,葱姜粒煸香,放入田螺,略烩一下,收汁前记得勾芡,关火,上桌。

吃酿田螺,要趁热,拿一只,先将螺身覆盖的芡糊吮净,再拿一根牙签,将里面饱满的肉糜挑出。有人嘴功了得,无须借助牙签,直接吮,一吮一个准。螺肉的韧劲颇似脆骨,在口腔里发出闷闷的微香,猪肉糜是软糯的,两者相遇,刚柔相济中,恰如推手,一来二往中,口感繁复,滋味无尽。

每当食螺之际,已近晚春了。正值柳絮纷飞,人将日子过到了一年中最为慵懒的时段,所谓春懒。精神上还总是困,终日迷迷糊糊,又有美食可供享用,人变得简直要失智起来了,不思进取。

地处江淮平原的庐州,旱地广阔,不比江南多水田,如此,是一向碰不见田螺姑娘的。我偶尔馋极,买上两斤小螺蛳,回家来来回回淘洗十余遍,以八角、香叶、花椒、干辣椒焖上一焖。坐在阳台,一边晒背,一边以牙签戳点肉星子出来尝尝,聊胜于无。

宋人有诗: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 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

想食酿田螺而不得,唯有退求其次,吮吮小螺蛳,终归吃得兴味索然。

慢慢地,清明后的螺蛳,开始有了寄生虫——若要吃它,还得等待来年。

这便是春风一度的珍贵。

鳜鱼

吾乡吃鱼,一贯循着古谚来,比如冬鲫夏鲤。到了春上,可还有什么鱼种肥美可口?当数鳜鱼了。

连一向不沾荤腥的老和尚张志和也起了俗念: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仲春至晚春之间,鳜鱼口感最佳,浑身蒜瓣肉,肥美紧实。

鳜鱼,不食素。故,纵然是养殖的,也一直喂食小鱼小虾。野生鳜鱼色浅,遍身分布黑白斑纹;养殖的鳜鱼,色呈橄榄绿,黑点不显。

有一年暮春,夜栖青阳县一座小镇,天未亮,被布谷鸟叫醒,爬起,山风盈窗。在晨曦中穿过窄巷,一路摸至小镇菜场。一位老人正在地上铺一块塑料布,摆上七八九十条鳜鱼、鲳鱼……刚从溪流中用沙网捕捞上的鳜鱼,散发着淡淡腥气,它们的腮一张一翕中,我与老人闲话家常……不时,我拎一条鳜鱼放鼻前闻嗅,一股独属于野生鱼类的清淡腥气直冲鼻腔……

这样的暮春,为了呼应一下张志和的古诗,凑合买一条养殖鳜鱼,红烧之,起锅前,切点儿新鲜蒜薹增香,蒜瓣肉拨出,沾着鱼卤吃,颇为下饭。

泥鳅面

正是草长莺飞时节,乡下开始了春耕。

闲了一冬的牛,被牵到田畈,套上犁铧,耕田——大人执犁在前,我们小孩拎只小竹篮断后。随着泥土的翻动,沉睡一冬的泥鳅突然被惊得抱头鼠窜……一块田犁完,我们也许还能捡到一碗泥鳅。

野生泥鳅,头小,尾细,胖胖鼓鼓一身肉,遍体彤黄,杂有黑斑点。无非红烧了,加一把干辣椒。辣得小孩子嗦嗦的,下饭。

老家村口有一池塘,常年水色浑黄,也是一村鹅鸭们的栖息地。一年年的,鹅屎鸭屎沉积塘底,渐而发酵,淤泥尺厚。偶尔,塘水枯竭,但看淤泥表面不时鼓起小白泡,那是泥鳅躲在泥里呼吸——双手插进小白泡附近的淤泥,轻轻捧起,就是一只肥胖泥鳅。

泥鳅多得一时吃不掉,可用盐腌,晒干,搁饭上干蒸,滋味殊异。风干的泥鳅肉,韧而紧实,咸香肥腴。

最难忘的,还数小城芜湖的泥鳅面。

江南河流纵横,处处活水,产出的泥鳅,殊为可口。

小城有一家泥鳅面馆,一到晚春,宾客盈门。坐落于一个窄巷里,大清早出摊。需排队,才吃得上。

泥鳅提前买回,清水养几日,滴一点色拉油,令其吐出肠中泥沙,继而宰杀,洗净,佐以八角、花椒、香叶等料包稍微腌制数小时,再清洗一遍,沥干水分,滚油锅内炸透,复慢慢卤煮。

一绺儿细面,滚水大锅里焯上一焯,断生后,迅速捞入漏瓢,上下颠颠,沥去水汽,搁进蓝边碗,盖五六条泥鳅,撒一撮香葱,再泼上一瓢泥鳅卤汁。

你坐好了,不要急,先贴碗沿喝一口透鲜的泥鳅汤,醒醒胃,再吮几根细面,最后用筷子夹住泥鳅头部,送到嘴巴里,再用筷子拖住泥鳅尾,略微抿一抿,泥鳅肉下了肚,吐出一整根脊骨。

泥鳅经过繁杂的煎炸、卤煮程序,最末到了舌上,确乎细如宣纸了,风卷残云般,面尽,汤光。

也有老人闲得慌,颤颤巍巍自口袋里掏出一小瓶二锅头,拧开盖子,不时抿一小口,生生让站在一旁等位的年轻人颇为焦灼。可是,这就是生活啊,有什么法子想呢。

菜蔬帖

每年夏至前后,去菜市,便盼着能遇见那位老人。

与他打交道三四年矣。他是一位老派人,活在旧时光里,停留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手工业者,信奉着“不时不食”的古训。

他种的玉米,口碑甚佳,俘获了许多人味蕾。这品种的玉米,成熟于夏至时节。

今天早晨,老远看见老人的三轮,心里亮一下。那些小巧玲珑的玉米,被装在一只只白色蛇皮袋里。当他倒拎袋子倾囊而出,一股玉米特有的香气洋溢开来,沁人心脾。这种香气是粉嫩初生的香气,娇滴滴的,像露珠,一碰即落。玉米的绿色外壳已被他提前剥去,只剩一层象牙白薄衣,顶端一拗儿黄穗子……

如此美丽的玉米,当真一年一遇。蹲在地上,挑了六七穗,小而饱满,一拃长模样,偶或不小心碰着了顶端玉米粒,白浆汩汩。

除了玉米,他拉来的都是自己种的蔬菜——豇豆、黄瓜、丝瓜、空心菜、青椒、板栗南瓜、西瓜……一股脑儿摊在地上,任人挑选。

勤恳的他,五点到了城里,我是六点去往菜市的。蹲在露天的街铺边缘,挑挑拣拣中,被凌晨的凉风吹着,仿佛置身遥远小镇,一霎时起了恍惚,心有远意……

买完玉米,又挑了一把豇豆。且纠结:买多点放冰箱吧,味道又不好了。他听见了,便劝:你就买一顿的,我后天还来。

一样一样,他将我挑好的蔬菜,称称好,末了,额外抓两大把辣椒塞在我的袋子里,足有半斤。

他如此慷慨,弄得我颇不好意思,仿佛占了天大便宜。不行!又一次蹲下,挑了一只板栗南瓜,剩下的两根丝瓜眼看着又被别人抢在了手上。他边称边自豪:这种瓜面得噎死人!

嗯,我就欢喜噎死人的南瓜。

半上午时,蒸几根玉米,一会儿工夫,糯香随着热气的扑腾,趁着被顶开的锅盖,阵阵扑鼻来。

即便不饿,也要品尝一根,一口啃下去,是复合的层次,糯,香,甜。糯,并非那种噎人的糯,只淡淡的粘牙;甜,是最慰藉人的,并非市面上水果玉米那种傻甜水甜,而是蜜一样的绵长,有意蕴的,甜音袅袅,大约自味觉上升到了听觉,是大提琴拉出的回旋往复的甜。这样的甜糯,简直摄人心魄。一向自律的我,啃完一根,又去锅里掰了半根……正在书房埋首作业的孩子听出动静,咕噜一句:妈妈,你又吃一根了吗?

是啊,太好吃了!

那你给我啃一口吧。

坐在客厅小凳上,认认真真,嚼着玉米,偶尔落下一两粒于手掌,也会舔食干净。

一个认真吃着玉米的人,确乎是爱惜粮食的人,也吃出了生活的宁静,对于这波澜不惊的庸常日子,倍感珍惜。

中国城里孩子一向不太爱食蔬菜,但,午餐的一盘豇豆,孩子频频举箸。世间所有无以形容的美味,皆为童年滋味。但凡有机肥、露天种植出的蔬菜,也像一个写作上趋真的人,一定是可口珍馐。

一点点实践来的厨房小常识:用刀切出的空心菜,不仅易泛黑,也不太可口,适合手撕。将老叶子摘去,囫囵洗净,再一根根捏碎掐断,配三两只青红椒、几颗蒜瓣,热锅里稍微跳一跳,爽脆劲道,平凡,下饭。

梅雨季闷热,人类向来脾胃不调,无曾食欲,但,桌上只要有几盘有机蔬菜,胃口一定差不到哪里去。

前天,买回一只小仔鸡,两天四顿,都不曾吃完,屡屡劝着孩子吃下两只鸡腿。激素催大的家禽,早已失了风味,确乎缺乏九十年代小鸡的香气。

一日清晨,逡巡于另一菜市,遇见两位主妇结伴买菜,其中一位打听雪花藕的价格,摊主不动声色:十三元一斤。二位许是觉出了贵,沉默着离开了。其中一位边走边自语:六月花下藕。

望着她消失于人群的背影,好一阵感念,真是一个富于诗性的早晨——“六月花下藕”,像一句跳动的诗,被一位主妇脱口而出。

昨日,买了一节花下藕,给孩子打牙祭。一餐便被食尽。想着他意犹未尽,今天又买一节,比昨天的那节,大了两倍,将一个胖大的菜盘堆得冒尖。拍一片老姜,配半只螺丝椒,烈火炝炒,激一点凉水,起锅前,淋一勺白醋,取其脆酸口感。

泡两斤豇豆。气温高,三四日便发酵好,由青转黄,稍微晃动玻璃罐,小气泡咕咕直冒,一股酸气呼之欲出,可以开罐食用了。

洗净,切寸断,红椒切丝,老蒜瓣拍扁,下油锅爆之,入嘴酸脆,滋味无尽。

绿豆粥,配酸豇豆,真正契合着一个自农耕时代辗转过来的中国胃。一入长夏,我便仰仗这碗粗陋的粥饭续命。

网上有养生人士晒出早餐,无外乎混合着亚麻籽、坚果、蓝莓、圣女果、生菜、煮蛋的一盘中西合璧风,外加一块牛排、一杯牛奶。健康是健康,到底不接地气,适合美学观赏,何曾比得上我的一碗碳水配一碟酸豇豆来得温厚服帖?

夏天虽说酷热难挡,但也有许多时令上市,也算一种补偿。

比如韭菜薹。掐掉韭花蓓蕾,搭配以香干、肉丝、青红椒,一道下饭小炒。

合肥当地的一种油皮丝瓜,口感温润,尺把长,刨去青皮,纵切至柱状,与嫩毛豆同炒,一道绿茵茵的时令小菜——望之,清气一派。食之,油润爽脆。或者斜切薄片,烧半锅小肉丸汤,盛出来也是清凌凌的,清热解暑。

菊花脑也好。只要捻一小撮,便可做一碗汤,串一枚鸭蛋花。饮之,唇齿间,凉气嗖嗖,如含一枚薄荷糖那么润喉。

比拳头还要大的青茄,切成长条,浸泡,滗去黄水。老蒜切末,浸入菜籽油,盐若干,与茄条隔水蒸透,搅拌至糊状,抹于米饭上,滋味无尽。

青红椒爆炒牛肉丝里的青红椒,一定要露天的,才有农业手工时代的本味;西红柿也是露天的好,酸甜适度。倘若做汤,丢几只潮汕牛肉丸进去,也是锦上添花。

秋之蜜

一早,往菜市逡巡,竟有鸡头果子卖。多刺戳手的外皮已剥去,露出成千上万颗珍珠大小的古铜色果粒,颇似石榴的构造,一咕噜一咕噜堆在脸盆里,望之亲切。

吾乡河流纵横,小时物资匮乏,入了秋,虽说无一样水果打牙祭,但小河慷慨,野生鸡头果、菱角管够。鸡头果这东西天生奇异,于口感上,多重滋味,起先是甜的延绵,待将果肉嚼碎吞咽下去,舌上又不时冒出一重咸的尾韵,糖醋小排一样的甜咸适中。鸡头果碱性重,吃到后来,嘴巴都木掉,手指、嘴唇皆乌青,其色,久洗不掉。有时,烀它们来吃,口感粉糯,促消化。

鸡头果学名芡实,因状似鸡头,故名“鸡头果”。

黄昏,下班经过312国道与翡翠路交叉口,涵洞内停驻无数皮卡,砀山的梨、突尼斯的石榴、甘肃的花牛、陕西的枣,福建的橘子、广西的柚,堆得满坑满谷,果香阵阵,回环萦绕。每辆车上,均挂一只大喇叭,声浪一波一波,相互纠缠,一刻不停招揽客户,核心思想无非是:好甜好甜,不甜不要钱!

卖梨子的音响最高,撇一口皖普:砀山梨,砀山梨,好大的砀山梨,五斤十元,不甜不要钱!诗经一般押韵,闻之醒耳。地上果皮狼藉,老人、少妇、孩子、狗们,杂沓而来,复杂沓而去……就是这样嘈杂无序的市声,将一颗原本荒寒的心捂得热了些。让你不得不驻足,上前挑几只拳击手套般大的梨。秋梨去燥,饭后削一只,雪白肉身汁液淋漓,切成一瓣一瓣,拿牙签戳了往嘴里送,咵嚓有声……一只梨吃尽,整个人似平和下来了。亦可熟食,炖一锅冰糖银耳百合梨羹,滋阴润肺。爱吃梨的人,秋天想必不太发火,也不太咳嗽了。

我爱吃葡萄。近年,农学家们辛苦培育出阳光玫瑰、醉金香、黑手指等上佳品种。葡萄这种无可比拟的甜,简直堪称舌尖上的核爆。稍微剥几粒,手指黏稠得抻不开,糖分太甚,甜至发齁。一直想做一道“炸葡萄”,但又怕搞砸掉。有一年,一群写散文的人在千岛湖的一个农家乐品尝到这款“炸葡萄”,简直惊为天人。大致步骤尚且如此:葡萄剥皮,在蛋清、淀粉里略微打个滚,入油锅,炸透,再入蜂蜜、食醋,烩一下。口感丰富,层次分明,入嘴酥脆,继而甜浆炸裂。炸葡萄的甜,并非脆甜,则是肉乎乎的甜,软而柔的甜。一食难忘。

我还爱石榴。近年市面上,蒙自石榴、怀远石榴忽然销声匿迹,渐被突尼斯软籽石榴取代。此种新引入的品种,其果肉颜色,非常障眼,像极拍死的蚊子血,一派暗哑之红。我喜欢怀远石榴的粉红,似璎珞珠玉,脱俗清新。坐在小凳上,用小刀插入石榴顶端,轻旋,揭一小口,整颗石榴团于两手间,使巧劲,轻掰,哗啦一声,开成两瓣,再仔仔细细将籽粒剥下。一枚石榴可剥满满一碗籽。吃石榴,要有一颗闲心,一勺一勺,堆得高耸,布满整个口腔,腮帮子挤得鼓起,继而大嚼,满口崩裂,犹如含了花洒,酸甜适度,不比突尼斯石榴,尽是傻甜,咋咋呼呼的甜,不懂得含蓄婉转之美。

近些年,寒露前后,水果摊上应时出现一种野山桃,说是来自凉山,长相低调,皮青,果肉坚硬,微甜,洋溢着久已失传的桃味。这种味道非常悠远,可瞬间复活童年日月。我已连续品尝了好几年。它虽然疙里疙瘩的不好看,但,其品质,远在蟠桃、黄桃之上,说不尽的滋味。一个早上,我埋首水果摊挑这野山桃,旁边来了一位女子,带着好奇心打听,卖水果的老板娘操着庐州方言介绍:嗯,它不很甜,但吃起来有小时候桃子的味道。

我觉得她评价的非常中肯。“小时候的味道”,才是一切食物的本源之味,好比人之初心,可遇不可求。

汤事

甫一入冬,这座城市的人们仿佛集体听到神的召唤,纷纷灌起香肠,腌起咸肉。再多的前胛、后腿、五花,皆逐一售完,徒剩若干猪骨,价格比以往低得多。于我们嗜汤族而言,简直是狂欢季。每日,利用这些骨头,花样百出的煲汤。

筒骨油重,适宜与老藕同炖,汤汁铁锈红色。藕断,入嘴软烂,甜糯可口,再啜一口汤,滋味甘醇。每次不放盐,也能喝下去。搬一只小凳,沐浴在露台阳光下,一碗汤下肚,背脊细细一层汗,无上满足。

要买黑猪骨,是童年的味道。有时,什么也不放,纯粹吊出清汤,撇去浮油备用。炒青菜时加几勺,口感鲜而亮,像清晨迎着光吹小号。用这汤蒸鸡蛋,口感鲜润。千张结烧肉,浇几瓢高汤下去,更加入味。

四川有一道“清水白菜”,据说最考验大厨技术。大白菜三五棵,去掉外围,只留嫩心,焯水断生,放高汤内略滚几下,起锅,撒几粒熟枸杞,上桌,食客赞不绝口。这道菜,我也会,关键是吊汤这一环。鸡爪、猪手、猪筒骨、老鸡、老鸭同煨,慢火三四小时,过滤所有残渣,撇去浮油。剩下的汤,意谓高汤。这种汤,就是涮一块石头,也会味美。

冬天的牛筒骨熬出的汤,也是独一味。骨头上不要留一丝牛肉。一断两开,露出丰腴的骨髓,焯水去腥后,放高压锅。老姜一瓣,囫囵拍扁,再加一小勺米醋增香,压上半小时,即成。牛筒骨熬出来的,同样是清汤,香气扑鼻,打边炉不二之选。电炉插上,滚滚冒泡,涮芫荽、茼蒿、生菜、鸡毛菜、藕片、土豆片、粉丝……嗜好厚味的,可涮鹌鹑蛋、鸡蛋饺、牛羊肉片。无须配以蒜汁醋碟,只取食物的本味。去年有一回,孩子吃着吃着,趴在桌沿哼哼,说胃撑得痛……都这样了,他还要继续进食:妈妈呀,太好吃了。

一向爱看美食纪录片。财经频道有一档《味道中原》,专讲河南各地美食。洛阳有一回民老店,几十年如一日专事牛骨汤招徕食客。有人在这家店喝汤喝到老——店主专门照顾老人,几十年不涨价,一碗牛肉汤五元。有一年出差,去各地参观,与洛阳人同坐一排,我好奇地问她,洛阳有哪些美食。哎呀,话匣子打开,车到站,也还刹不住。她滔滔迭迭说起洛阳水席,说起著名的牡丹菜……洛阳太适合我这样的热爱汤汤水水的人了,不免添了神往。

如此,去洛阳,一定要选择冬天。

等天再冷点,茨菰上市,我会做一道雪菜茨菰汤。雪里蕻,最好自己腌。做一碗汤,一颗雪菜足够,切切碎,热锅冷油,姜蒜粒爆香,雪菜翻炒几下,加水,滚开,放茨菰片(茨菰片事先焯水去涩),改中火,炖上四五分钟。汤,酸鲜味美。茨菰软糯,雪菜酸脆,可当饭吃。这是从汪曾祺老先生书里看来的一道汤,说是过去老家高邮穷人家的吃法。我依葫芦画瓢做来吃,倒吃出了海天盛筵的奢华。

张爱玲在《谈吃与画饼充饥》中,津津有味地回忆儿时在天津吃过的一种萝卜鸭舌汤,也是只有冬天才能喝到的汤。她说,鸭舌炖得稀烂,含在嘴里,用手捉住末梢软骨,像拔鞋拔子那样一扯,肉就下来了。惊叹她比喻的奇崛,到底是张爱玲。

近日,上菜市,徘徊于每一家摊位,不过是想念冬笋了。有这恩物,可炖老鸡汤。冬日气躁,鸡汤上火,用冬笋压一压,便平和了。鸡肉是不稀罕的,饭后一碗鸡汤,笋片四五,足矣。前阵,在上海菜市看见大量秋笋,爱不释手,恨不得买十斤冰鲜空运回来。若冰箱里残存一块陈年火腿,成全一钵腌笃鲜,是多么殷实的日子啊。

笋、火腿,乃寒冬双璧,有了它们,日子趋于完美。

前阵,励志减重,首戒汤水。每顿饭,皆吃个寂寞。最痛苦的是,每日每顿要为孩子花心思炖煮一锅好汤。孩子常常以吾乡方言模仿我说话:不喝汤,总感觉米饭在心里梗着。

确乎是梗着了。饭罢,唯余白水替代。这日子过得太没意思,一直郁郁的。

某黄昏,去朋友家串门。她一见我便说:锅里有肉片菌菇汤,你喝一碗哈。我义正词严:你又不是不知我在减重。话音未落,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就移动到她的厨房,拿勺子搅搅她的汤锅,金针菇、鲜香菇、蟹味菇们裹挟着肉片浮浮沉沉,惹人食欲。我刚丢下饭碗,确乎梗在心间了。还是喝吧。一边喝,一边叹气。朋友哈哈大笑:你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一个半辈子爱喝汤的人,何以与自己过不去?

自从喝下一碗肉片菌汤,自此破戒,不再减重。生命里如许忧煎之事,需要直面。何苦要自律?爱喝汤,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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