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查干朝鲁的葬礼

2022-11-11

山西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养蜂人鲜果油菜花

阿 连

周鲜果的母亲是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去世的。

所有人都不能确定时间,是在刚入夜,还是半夜,或者凌晨。总之那天早晨没有见到周鲜果的母亲,每个住在村子里的人都觉得少了什么,但又都不知道具体少了什么。炊烟升起的时候,所有人都朝村北望过,眼光远眺之处,势必扫过周鲜果母亲的院子。周鲜果母亲大门口的阳光,在土墙上贴着薄薄的一层,分外苍白无力;而她门前的野草,也荒凉暗淡,甚至在夏天里,微微显出干枯的样子。后来大家都感觉到某种不同寻常,但他们的目光只是扫过去,然后投向更远或更近的地方。

远处的原野上,大片的油菜花,在晨光中荡漾,背后是连绵的原野与蔚蓝的天空。之间有几匹马低头吃草,漫不经心地晃动尾巴。近处是几只鸡,拨拉着草丛与沙土,近乎快乐地咕咕叫着。这目光的转换,让大家又觉得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就是一个村庄在太阳底下无新事的样子。

大家已经习惯了有周鲜果母亲站在门口的早晨。

周鲜果的母亲是湿润而鲜艳的,不仅仅因为她总是洗了头后,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查干朝鲁的晨光里,或许还因为她总是对着早晨的太阳甩头发,那水滴在光线里变得五彩斑斓。而她的脸也因此分外水灵新鲜。当然,有人说,新鲜是因为她总是抹着质量上乘的油油,花着水灵灵的钱,那脸一定也是水灵灵的。甚至,有人说,她不仅脸上抹油油,身体上也抹。周鲜果的母亲承认自己是抹油的,因为她不可能不承认。有时候,她会站在晨光里,一边甩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往脸上抹油。但她不承认自己抹的高价钱的油,她说:“我抹的和你们抹的一样。”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真诚。但谁会相信她呢!“同样的油?那我们怎么没你保养得好呢?”周鲜果母亲看看镜子,自己的脸色确实比她们的饱满一些。她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哪里对不起她们,好像自己说慌了。但她不承认自己身上抹油,她有些懊恼,她弄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说她身上抹油,且不说,那得花多少钱,就算花得起那钱,油油抹到身上,那油腻腻的,不都沾到衣服上了吗,还怎么穿衣服?当然,这是周鲜果母亲年轻时候的事情,现在她老了,虽然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洗了头,站在晨光里,但她再也不甩头发了。老姐妹们有时候会问她:“你怎么不甩头发了?”她就笑:“你现在甩一下我看看?”对方会斜她一眼:“谁会和你一样,佻达的,我们快不甩。”周鲜果母亲依然是笑,一边动手摇对方的头,对方大喊:“快,快,快停,脖子都要扭断了,疼死了。”她停下来:“你看,脖子疼得不行吧!哎,老了,哪哪都疼,真不能甩了。”

她不再甩头发,但依然还会在洗过头后,站在晨光里,向着太阳,抹油。她喜欢这样,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喜欢在阳光里,甩动自己的长发,还是单纯喜欢那晨光,抑或是喜欢许多年前的那句话,那个一生中唯一一次的亲吻。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周鲜果母亲还不叫周鲜果母亲,她叫杨月花,那时候她可真像花朵一样。她不记得那是个什么具体日子,但她记得她是刚嫁过来不久,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一年,她忘了。但她记得那是一个雨后的上午,空气新鲜浓郁得可以割一锅,用来煮饭。她站在院子里,弯着腰,刚洗过的头发就从头顶朝前垂下来。她的头发真密啊,密得透不过风来;她的头发真黑啊,像最黑的夜晚。她用一块干毛巾,两手抓住两个头,从里向外使劲拍打头发,好让头发赶紧干了。周鲜果的父亲,那时叫周金存,他看着妻子甩打头发的样子,不由得说了句:“呀,你怎么这么好看,我不会是娶了个仙女吧?”杨月花抬起脸来,朝着周金存“啐”了一口,不自觉就“扑哧”笑了。周金存一把搂住杨月花的脖子,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然后他自己就赶紧跑回屋子,好像做了一件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好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那样的亲吻,但她已经习惯这样了,习惯在洗了头发,站到阳光里,甩甩头发,抹抹油。时间久到她甚至怀疑,周金存夸她好看这件事到底有过没有,甚至连亲吻,她都觉得不太可能有吧?就周金存那吊儿郎当的德行,他会亲她的脸?何况在院子里。但她确实是习惯了在院子里甩头发,抹抹油。后来,她是真习惯了,就像查干朝鲁的人们习惯了她湿润鲜艳的样子一样的习惯。

后来人们回想起来,那天的不一样,大有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出了某种干燥和无味,只是查干朝鲁的人们从不分析。他们习惯天空,习惯阳光,习惯土地,习惯牛羊,习惯阴晴雨雪,习惯生,习惯老,习惯病,习惯死。即使这个过程里,稍有些细节或排序的不同,但这又有什么影响呢?人们对于周鲜果母亲去世那天的不一样,并不深究。

有人说:“这个死老婆没了,还不习惯了。好像少了甚。”

别人笑:“当然少了甚,明明一个人没了。”

那个人就说:“是了,但不是这意思,啊呀,我知道了,她没了,咱查干朝鲁的早晨,变得干巴巴的没意思,没一点水分!”

当然,这是后话了。

周鲜果说起母亲的时候涕泪涟涟。她很自责母亲去世的时候,自己不在身边:“你说,谁知道她一个人经历了什么?”她穿着一身孝服,坐在什玛阿姨家的炕上,眼睛红肿着,边说边看向窗外。窗外是大片的原野,不远处是一大片油菜,连绵的细碎花朵,泛着太阳的色彩。油菜田旁边摆放着一溜蜂箱,如果静下心来,甚至可以听到蜜蜂忙碌的声音。事实上不用静下心来,就可以听到“嗡嗡嗡”,那种蜜蜂扇动翅膀的状态。原野上多数时候人很少,比如现在,除了那个外地来的养蜂人,雕塑一般地坐在蜂箱旁,再没有另一个人。原野的呈现,很多时候,都是以声音的形式,眼睛有时候会显得多余。所以什玛阿姨慢条斯理地说:“应该是悄咪咪地死了的,一整夜我都没听到什么动静。”什玛阿姨从来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查干朝鲁生活了一辈子,她娘家在这里,婆家在这里,她从来没有别处的生活。她二儿子,在呼市上班,想接她去住,她拒绝了。她说:“太吵了,弄得我心烦得不行,甚也分不清!”所以,什玛阿姨就一直陪着残疾的大儿子生活在查干朝鲁。

周鲜果眼睛依然看着窗外,那个养蜂人依然雕塑般坐着。远处有个骑马的人穿过,周鲜果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姨,你看,骑马的那是个谁了?”什玛阿姨微微抬了下头:“是放牛的六小,拦牛去了,应该是。”周鲜果长长叹了口气:“姨,我来的时候,我妈已经穿上衣裳了。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状态?”说着,又擦了擦眼泪。油菜田边的养蜂人,突然跳着站了起来,仿佛雕塑活了。周鲜果吓了一跳,虽然她知道那是个养蜂人:“你看那个神经病,咋就突然诈尸了似的,站也不能好好站,跳甚了跳!”那个养蜂人站起来之后,径直走进油菜花田。查干朝鲁的中午,明晃晃,静悄悄的。周鲜果看着养蜂人,声音依然悲戚:“姨,鲜弟说,他也没看见我妈的样子,他说他来的时候吧,我妈已经拉横在了炕上,脸色看起来,没甚异样。”她的泪又来了,泪珠在脸上滚落。养蜂人走进油菜花深处,弯下了腰。周鲜果伸手擦掉脸上的泪珠,眯起了眼睛:“那个神经病,那是要尿了哇,尿还,就在地边边尿就行了,还用跑进里头去,真是个神经病!”什玛阿姨也看向油菜花田:“我没听见动静,你妈应该死得不痛苦。我听他们说,他们进去的时候,你妈看上去就是睡着的样子。”周鲜果突然提高了些声音:“唉,姨,你看,那个神经病折了一大抱油菜花哇,这是要做甚了?”是的,那个养蜂人,在花田里,起伏了一会儿,摘了满满一捧油菜花,抱着走出了花田。什玛阿姨摆了摆手,驱赶开眼前的苍蝇:“额,是了,他是抱了一抱油菜花,这是要做甚了?”抱着油菜花的养蜂人,又回到蜂箱旁,坐了下来,不断摆弄着他的那捧花。周鲜果摇了摇头:“这真的是个神经病哇,守着一地的花,还要抱一抱,多此一举。”然后她看着什玛:“姨,你说,一个人死的时候,哪能那么平静,总有个动静了哇,死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呀!我们那里有个女人半夜死了,也是儿女不在身边,说是脸憋成黢黑青,头朝下,栽在地上,你说,我那个可怜的老妈妈,她也肯定受了不少苦!”说着,泪水又充满她的眼眶。什玛阿姨拍了拍周鲜果的手:“快不用哭了,一个人死的一个样儿,他们说你妈就像是睡着了,你不要瞎想。”然后她转向窗外:“这个养蜂的,尽乱砸害了,长得好好的,折下做甚了?”周鲜果泪眼模糊:“谁知道这些外地人了,神经病!”接着小声啜泣哭诉起来:“我可怜的老妈妈,死的时候,都没有一个人在身边,你们说,养的这些儿女有甚用了,还不如一生下来,就一尿盆扣死!”什玛阿姨扑哧一下笑了:“傻闺女,说的些甚了,扣死你,现在谁给你妈哭丧了,你妈那么一个花骨朵一样的人样,不是白长了,快不要瞎说了。”周鲜果也不好意思,扯着嘴笑了下:“唉,也是了,你说,我两个娃娃,也都不在身边,我看也就是我死了,给我哭个丧。”什玛阿姨眼睛依然盯着窗外:“人就是个这,活着活着,就死了,谁也逃不过,谁也是,没一个例外,只是死法不同罢了。”那个养蜂人已经把花束绑起来,放在旁边,他躺了下来,四仰八叉地朝着天。什玛阿姨看见养蜂人躺下来,又说:“这个愣货,地上冰了哇,躺在那,还不受凉?”一阵风过,油菜花波浪涌动,养蜂人像躺在黄色的海边,那黄色的海浪仿佛要淹没他,他头顶边的花束轻轻动了动,遮住了养蜂人的头。

外面响起了唢呐声,是周鲜果家的响器班子开始奏乐。查干朝鲁是原野,是平的,低的,阔的,大的。而这一刻,仿佛向上拱起,不,确切地说,是飞升的,而且是快速地飞升,变得高而尖,高到不可及与不可知,然后好像会喷然四射,烟花漫天璀璨。什玛阿姨望着周鲜果走出院子的背影,说:“也就是死个人,这个地方,才会有这个动静,高一下子,热闹一下子。”

查干朝鲁的夜晚被篝火照亮了。

一小堆一小堆的篝火,从周鲜果母亲的门口燃起,绕过她家房后。她家房后也是村子最北边,是一座小山丘。从小山丘绕过,再朝西面拐过来。西面是一条大路,通向查干朝鲁的火车站。火车站以前是运行的,现在废弃了,只能看到隐隐约约静默的工房,已经被荒草遮了大半。路口燃起的最大的一堆篝火,照亮了半个夜空。然后火堆再朝村南拐过来,每隔三十来米,一段一小堆,一段一小堆,有序地绕村过子一圈,最后回到周鲜果家门口。

这是没月亮的晚上。周鲜果母亲活着的时候,也会来什玛阿姨家串门。她们多半也会坐在什玛阿姨的炕上,聊些家长里短。什玛阿姨家的炕紧挨着窗户,月光通过正片的玻璃,洒到炕上。什玛阿姨就不开灯,两人就那么坐在月光里。其实也没有多少话可说。查干朝鲁就那么几个人,尤其冬天的时候,两人掰着指头就差不多数清了。所以很多时候,她们不说话,只那么坐着,坐着,坐着。直到两人中有一个或两个都点起瞌睡,周鲜果母亲才回家去。

但今晚不同。有几个人一直坐在什玛阿姨家炕上。由于周鲜果母亲的去世,村里突然就多了些人。村子原始,人与人关系牵扯紧密,有一大半是亲戚关系,自然会回来奔丧。

“唉,你说这人,说个死就死了!”

“那你要长命百岁呀,谁也逃不脱,”

“鲜果她妈也就不到七十哇,还小了么!”

“黄泉路上无老少,老天收你不说大小。”

什玛阿姨说:“前天她还来我这坐,说娃娃们忙的,顾不上回来看她。还说她梦见她们家金存啦,说要吃她做的烩酸菜了。”什玛阿姨叹了口气:“我还说,等七月十五,你烩点,给他贡献下。你看,才两天,她也走了。”

“周金存死了也才两年多吧?他老婆就死了,他们家村里就再也没人了。”

接下来是长长的寂静,周鲜果家的唢呐声,夜色里,分外悠长清晰明亮。

“是呀,不只是她们家没人在村里了,其他人家哇么,有几个在的了?”

“是呀,你看,村里没人了,都住到城里去了。”

“我看呀,用不了多久,这个村子就消失了。”

“谁说的,没人了!哼!我不就在了么,我儿子也在了么,我们都是人呀!”什玛阿姨瞥了一眼说话的人,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查干朝鲁怎么会没人,即使我们这些老人都死了,也会从墓眼里爬出来,把这些房子整修下,你们不回来,也会有过路的,歇歇脚,取取暖,乘乘凉,这都是人气,那这里还是好村子。”

她又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人:“再说了,你们死了,也得埋在这里来,这里,依然是你们的村子。”

不知道谁嘟囔了一句:“现在人家城里讲究火化,那一点点骨灰,谁知道撒在哪里了!”

“说的些甚了,就是骨灰,你也得撒回这里来,就是做鬼,也不能做孤魂野鬼哇!也得回到祖先跟前,兄弟姐妹们跟前了哇!”

什玛阿姨腿脚不便,抖索着要从炕上下来,旁边的人要帮她一把,她一把推开:“不用,我自己能行!”

说着出溜着下了地,推开门帘:“你们看,这大片的土地,从来就没有空过!”她指着被火光照亮的原野,“看看,看看,这菜籽,这麦子,这葵花,土豆,这些庄家都在了。”她又回头看了下人们说:“还有现在圈里的牛羊,野外你们看不见的马,宿眼在草丛里的老鹰,麻雀,蚂蚱,蝴蝶啥的,都在了啊!怎么就说村子消失了呢,我快八十了,在查干朝鲁生活了一辈子,我的祖先也在这里,还没听过说村子消失。这村子存在了恨不得有一千年,你说它消失?你们见个甚来,就胡说!”

什玛阿姨好像有些生气,声音稍有些提高与急促,面容却平静,眼神稳稳地盯着篝火照着的暗夜。原野上,一簇又一簇的火苗,摆动着,摇曳着,像舞蹈着的精灵,散发着神秘悠远的力量。

什玛阿姨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原野,有一列火车远远穿过纷纷的夜色,又去向纷纷的黑。屋子里的人仿佛被什么镇住了,都不敢说话,愣在原地。

突然,一声尖利的唢呐响起。有谁说了一句:“呀,鲜果家夜祭了哇!”人们纷纷起身,走出屋子,去看夜祭。

什玛阿姨,也跟在人们身后,向大路最大的那堆篝火走去。

夜祭是从周鲜果家的大门开始,绕村一圈,最后回到灵堂前。周鲜果家请的响器班子是远近闻名的王二蛋民间艺术团。这其实只是个响器班子,但因为成员各个身怀绝技,能把唢呐吹出花来,还有一对唱歌跳舞的,能信口编词,七荤八素,很得人们喜欢,所以索性起名艺术团。周鲜弟为了请他们,开车跑了上百公里,才请到。当时王二蛋在巴盟,刚为一个草原上的老太太办完葬礼,要去往另一个地方,说已经说好了。但周鲜弟涕泪涟涟,说父母为了生他这个儿子,千辛万苦,终于在生了三个女儿后,才好不容易有了自己。当时计划生育正紧,他妈为了生她东躲西藏,结果生在羊圈里,产后又大出血,不敢上医院,差点死了。现在母亲去世了,怎么也得让母亲能知道他的心意,得动静大些。再说,母亲生前爱个热闹,并且知道你们家吹得最好,无论如何得给个面子,让自己尽了这个孝心。

王二蛋呛了他一句:“那她活着的时候,你不带她出来看看了,现在管个屁用!”

周鲜弟哭得更厉害:“你也说了么,总是忙,总是忙,也不知道穷忙个甚,我连我妈最后一面也没见着。”说着就哭得软成一团。

旁边的人,把他扶起来,他一边哭泣,一边就给王二蛋跪下来。

王二蛋叹了口气:“快行了,男子汉,也不用哭了,我去。只是离得远,要比平时加价了。”

周鲜弟点头如啄米。最后以多出行情一千元的价格订了下来。

周鲜果家的夜祭,就这样在唢呐声中拉开了帷幕。响器班子是四个人,一个吹唢呐的,一个拍镲的,两个唱歌跳舞的,一男一女。乐器走在前面,跟着两个穿红着绿手舞足蹈的人。前面载歌载舞,而后面跟着孝子们,孝子们披麻戴孝,女眷们不断地低声哭泣。周围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们。

查干朝鲁的夜晚就这样在悲伤的气氛中热闹起来,这热闹因着乐队的表演,仿佛成了某种庆贺,变得欢快而生机勃勃。

每到一个稍大些的篝火边,队伍就会停下来。音乐响起,穿红着绿的两个歌手,一边扭,一边对唱,眉眼来去,唱词诙谐,唱到好处,旁边的人高声喝彩,让再来一段。两人就会更加卖力地表演,身形更加灵动,唱词更加诙谐,甚至变成荤段子,周边的人就看得更起劲,笑声更大了。这时候,孝子们要么在旁边与人聊天,毕竟平时很少回村里来,大家又太多想了解对方生活。比如谁家孩子该结婚了,谁家孩子该上大学了,谁家今年赚了不少钱,谁家又和谁家扎亲了,谁家的旧怨未了,又与别人家结了新仇。还有的孝子应该是很累了,就坐在旁边的草地上休息,不时揪几颗青草,塞到嘴里咬。

远远望去,四周无边的黑暗中,亮着那么一圈鲜艳的火焰,中间有一堆最明亮,人影幢幢,起起伏伏。在火焰的跳动中或长或短,或宽或窄,魅惑无穷又生机勃勃。

天似穹庐,静穆地笼在上面。

什玛阿姨来到路口的篝火旁时,夜祭的队伍,正从上一个火堆往过走。火堆旁已经站了一些人,都在等着。

“这响器家确实好了,不用说吹唢呐的,单是那两个扭手就很好看。”

“是了么,周鲜弟这次出了大钱了。”

“这个娃娃,还是挺孝顺的,舍得掏钱了。”

“响器的钱是他三个姐姐掏的。”

“唉!”不知道谁叹了一口气,“还是娃娃多了好哇!有出力的,有出钱的。”

什玛阿姨已经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不知道是谁让给她的。火光照着她的脸发红:“唉,就是哇,那时候,非不让生,娃娃恨不得到了产道口,都要让打下来。”她弯倒腰,拾起一根木棍,扔到火堆里,火焰忽闪了一下,接着燃烧得更旺。什玛阿姨说:“你看,他妈那会儿要不是偷藏盖褥地生下鲜弟,现在谁给她挑引魂幡了,谁挨家挨户磕头去了,这种事,没个小子还是不行。”

众人都说是。

路口是夜祭的最重要的地方。夜祭队伍到来的时候,人们自动就散成个大圈。唢呐高亢地响起来,却并不刺耳,只是那么圆润嘹亮地直直飞起来,仿佛要穿破夜空。接着拐了几个弯,认真听,仿佛那几个弯就在眼前划出重叠的圆形弧线,明亮的,发光。然后那光圈变成光束,停留在空中某个地方,闪烁着,闪烁着。闪烁了一会儿,又突然腾空飞起,冲入夜空,戛然而止。期间,空隙处会有节奏地夹杂着拍镲的声音:嚓嚓,嚓嚓,嚓嚓嚓。粗哑的嚓嚓声,把唢呐从天空拉回来,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唢呐声戛然而止,人群本有的骚动,现在变得静悄悄,原野上仿佛凝固了。

突然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响亮的掌声。

唢呐声又起,这次,平和又悠扬,只吹了一小会儿,随着拍镲声,停止。另外两个人随声停,立刻扭了起来,仿佛那是一个开关。然后一递一句地唱。

二蛋哥,唱起来,

唱呀么唱起来。

啊呀呀,唱起来,

妹妹你凑过耳朵来。

着绿是一个女子,擦着红红的脸蛋,做出把脸凑过去的动作。

旁边的人知道最热闹的来了,大声起哄:“二蛋,亲了哇!”

穿红的男子,画着丑角的三角眼,朝着大家做了鬼脸,然后唱。

我夜黑间亲了妹妹的脸,

今儿一整天浑身力不全。

然后凑到女子脸边,嘟起嘴,做出要亲的动作。

女子妖娆地一转身,啐了一口。

二蛋哥哥你尽瞎说,

小心嫂子把你往死刷!

唢呐与镲开始响起,两人不再唱,只是扭着,身姿欢快灵活,一来一回,情意绵绵又极具挑逗性,但又适可而止。

旁边的人,看得起劲儿,他们扭得起劲。孝子们也看得乐呵,脸上都洋溢着掩盖不住的笑意。

人们嫌他们不够起劲儿,一直起哄:“不行,不行,来点劲爆的。”

架不住人们的喊叫,乐队吹得更加起劲儿,节奏一会儿比一会儿急促。

好好好,你们要个啥,

哥哥来个啥!

“亲嘴!”人群里有人喊。

一看你就是个灰鬼,

亲一下,你给多少钱?

女子一边扭,一边唱,一边抛媚眼给人群。

“十块!”有人笑着喊。

妹妹长得这来妖,

十块你来实在少。

二蛋扭得比女子更加妖娆,眼睛盯着女子。

“五十!”又有人喊。

也有人说:“行了,人家扭得好,唱得也很好了,行了就行了,热闹了,就行了呀。”

什玛阿姨也笑着:“娃娃们,就是个瞎混。”然后她叹口气:“唉,热闹下也好,也就是这时候热闹下。没个生老病死,这里也太冷清了。”她的声音并不高,大概并没有人听到。

女子腰姿水般摇曳流淌,随着妩媚一笑,亦如水般溢泄。

亲就亲,抱就抱,

只要你们觉得好。

男子就扭着停下来,斜倚着身子,左手舞动着扇子,并伸出半曲的右腿。女子轻轻一跳,脚步走出水上漂的意态,伶俐地就跳上男子半曲的腿上,轻盈地仿佛她是一根羽毛。男子右手托着女子的腰,女子两只手里的扇子,花一样肆意绽放。

人群已经忘记了让男人亲女人的要求,都看得出了神,接着就爆发出喝彩与鼓掌声,声音在火焰上方升起,随着火焰的摇动,一波一波扩散到村庄深处,原野深处。人影也在火焰的晃动中纷彩迷离,拉长,缩短,变宽,成窄,变形。随着人声的流动,温暖,魅惑,又在高亢的唢呐声中,蕴藏着不易察觉的细细的忧伤。

很晚的时候,夜祭队伍回到灵堂前。哭声顿起,高亢,悲伤,高低起伏,似诉说,又像有节奏的吟唱,你会忘了这是葬礼,仿佛在听一场奇妙的音乐会。

然后哭声渐止,有了一阵小范围的喧闹,接着喧闹声越来越小,最后悄无声息。后半夜的时候,篝火熄灭。苍穹中的星星满天,银河璀璨。

查干朝鲁的夜晚,静谧澄澈,亘古如常。

周鲜果母亲在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就入了葬。入葬后,下了点小雨。人们都很开心,都说,雨洒墓,活人富。什玛阿姨和周鲜果说的时候,周鲜果露出了笑容:“还是我妈积了德,死了都要照顾她的儿女。”说着又落下泪来。什玛阿姨拍了拍她手背:“快不要哭了,人总要死的,迟早的事情,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吧。”周鲜果抹了抹眼睛:“唉,你看,我妈死了,我们也没甚牵挂了。以前总是忙,回来看我妈一回,有时候还觉得烦,现在了……”她望了望门外的田野,叹了口气:“姨,你说,突然觉得不敢走了,好像走了就回不来了。”

阳光洒在湿润的草原上。门前的油菜花田旁,那个养蜂人,已经在蜂箱边忙碌,来来去去。远处的山坡上,羊群刚出坡,散落在草丛里。一两匹马,悠闲地甩着尾巴。

什玛阿姨,也沉默着。过了好久,才说:“你妈死了,你就确实没个亲的了。说到底,村子里得有人,没人……”说在这里,她停了好久,然后再一次拍拍周鲜果的手,“唉,那你也多回来么,毕竟你们是咱这里的人,你妈没了,姨还在。你踢开门,叫声姨,跟你妈在是一样的。缺不了你的几口吃的。”

送周鲜果出了村口的时候,什玛阿姨朝着周鲜果母亲的门口望去。门口的野草,被拔了去,零星残存的几根,更显得门口空旷光秃。虽然是雨后,地皮是湿润的,却荒凉干燥。一溜挨着看过去,有很多锁着的房子,村子里的人,有的走了,有的死了,确实越来越少了,什玛阿姨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

养蜂人已经忙乱完毕,手里摆弄着一把油菜花束,坐在蜂箱边歇着。他一直注视着什玛阿姨与周鲜果,以及和周鲜果在一起的人,和那辆轿车。当他看到小轿车开走,什玛阿姨转身往回返,赶紧伸出手,朝什玛阿姨挥动着:“阿姨,阿姨……”什玛阿姨转过来,朝向他,他急促地挥动着:“阿姨,过来坐会儿吧!”他手里的花束,由于晃动,细碎的花朵,纷纷落下,如雨一般,有几只蜜蜂,绕着洒落的花朵,上下翻飞。

什玛阿姨顿了一下,然后就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摇摇晃晃朝养蜂人走去。

猜你喜欢

养蜂人鲜果油菜花
基于区块链技术在鲜果与健康领域结合的应用探究
从油菜花田里穿过的雨
油菜花开
鲜果出远门得用新招儿
养蜂人用上养蜂专用车
养蜂人和他的蜂
都晓蜜蜂勤作苦 谁知背后养蜂人
油菜花
养蜂人
南疆4个红枣品种鲜果品质特性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