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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朱迪

2022-11-08黄丹丹

青春 2022年11期
关键词:朱迪学妹康养

黄丹丹

走在修缮拓宽了的街道上,有些茫然地望着街道两旁装修一新、风格一致的店铺。在记忆里,这条全城最破旧的街道,却是最有烟火气的。从街口第一家羊肉汤馆算起,一千多米长的小街上挤满了各类小吃铺,馄饨、水饺、拉面、油馍、牛肉汤、麻辣烫,还有烤鱼店、火锅店、酸菜鱼店以及开了几十年的老馆子。凭着记忆去找小时候最常光顾的那家牛肉汤店,却迷失在一间间被改造得整齐划一的店门外。一直走到十字街口,也没能找到记忆里的店铺。

这时,我却看见了朱迪。虽然那头齐耳短发掩住了半边脸,仍能一眼认出来。她穿着一件雾霾蓝的毛线开衫和一条黑色长纱裙,在黄昏的光线映衬下,样子定格成了复古风的剪影,像看老电影一般令人怀旧。我从角落里蹦出来,“朱迪”,我在心里大声喊她的名字,正要过街奔向她,却又定住了。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她,裙摆下面露出一只鞋,另一只没穿鞋的脚上打着石膏夹板。推自行车的人,却是他!

我站在暗处,望着他推着她渐渐走远。

这些年,我很少回来,即便回来也都是窝在家里,很少出门。爸妈都为我成年后性格的改变感到诧异,他们有时会在饭桌上以玩笑的口吻提及我过去的种种,我总是不予回应。我不喜欢父母在亲朋好友面前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他们真没什么可得意的。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学有所成、在广州一家上市公司工作的儿子其实已经失业了,全家凑钱为我买下的那间小公寓正作为二手房在中介挂着出售;如果他们知道,他们同样引以为傲的未来儿媳已在一年前向我提出分手,现在已成为别人的太太——他们还会得意吗?

这些日子,我每天除了和父母一起吃饭外,便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四处投简历,甚至还在网上买了国考的网课。我在想,也许像我父母一样,当个小公务员,安安稳稳地过一生,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只是,我怎样才能对他们说出自己的这种选择呢?亲戚朋友都知道,他们有个在广州一家上市公司工作的儿子,有房有车,马上要娶一位大学教授的女儿……

而朱迪就像梦一般,在我眼前绕了一圈,又消失了。我站在路灯下,想起奶奶安葬后的那个黄昏,我们一家还沉浸在哀伤里,电视没有打开,家里也没做饭,我们一家三口沉默地坐在一楼客厅里,各自看着手机。突然,一阵刺耳的歌声从隔壁传来,我被吓了一跳。我爸起身打开灯,对我说:“那是隔壁老头的闹钟。他真惨,都快七十岁了,瘫在床上的老婆子全靠他照顾。听说他们家还有个女儿,因为感情问题,这里出了毛病,也需要照应。”我爸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在机关里待了一辈子,临退休,也没能升上正科级,心里为之不平时,便会很阿Q地拿我来跟别人家的孩子比。“隔壁老头,过去还是一个单位的头头呢!”他不无得意地说。我压制住内心的不快,“哦”了一声。

推着朱迪的就是租住在我家隔壁院子里的那个“惨”老头。他是朱迪的父亲吗?

当年,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们举家欢庆。我趁大人为此喝得酩酊大醉之际,揣着录取通知书跑了出去,我是去找朱迪的。我知道她很难受,我也难受。原本,她是优等生,我是个学渣,但不知怎么,和她好上以后,我渐渐成了优等生,高考我又超常发挥,取得了令人瞠目的好成绩。朱迪也考了令人诧异的分数,那分低得离谱,甚至没能达线。那晚,我计划当着朱迪的面撕掉录取通知书,然后和她一起复读。

来到朱迪家屋后,敲她的窗,没有回应。我把耳朵贴在窗上,屋里没一点儿动静。我在屋后等到半夜,直到他们家楼上有人拿手电筒对着我照,我才离开。我一路小跑,翻墙回到家,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还是我妈把我喊醒的,说是有个女生来找我。我一骨碌爬起来就往楼下跑。来找我的不是朱迪,而是低我一级的学妹,找我借书来了。

我上楼翻了几本书给学妹后,灵机一动,让她和我一起去找朱迪。有学妹一起,这一次,我没有鬼鬼祟祟地敲朱迪的窗子,而是让学妹去敲门。学妹敲了半天门,始终没有人应。

接连好几天,我每天都去朱迪家,开始敲窗,后来敲门,一直没人。那天,我在敲门的时候,住在她家楼上的警察正好下楼,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我找谁,是不是天天都来啊!我说我是朱迪的同学,找她有事。他说,朱迪家没人,不要老来敲门了。

学妹又来我家两趟,一次是借书,一次是问我题目。我妈八卦地跟我打听学妹的家世,我说我不知道。我妈说,找对象要找门当户对的。呵,原来她把学妹当成我对象了。我没有解释,解释也没用,她永远会按照自己的推理去想象。

学妹说,她有办法,她可以找人帮忙查到朱迪爸爸的手机号码。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招呢?连声向她道谢。她问我:“怎么个谢法?”我说:“如果查到了,我请你吃牛肉汤。”她得寸进尺,说:“不行,我要吃火锅。”我答应了。第二天,学妹就拿着一张写着一串号码的纸片到我家来了。我怕我妈又逮住学妹问东问西,忙拉着她出了门,半道上,我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电话接通了,听到很沙哑的一声“喂”之后,我有点语无伦次地说:“叔叔好,我想找朱迪。”对方只字未答,便挂断了。

那段时间,我被无法联络上朱迪折磨得什么事都做不了,直到我去了广州读大学,直到接到学妹的电话。她告诉我,高复班开学了,她特意去打听,仍然没有朱迪。我再没有听到过朱迪的消息。

失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一家药房门口时,我扭头向左看了一眼,马路对面装修一新的店铺之间,那截小路居然还像狗舌头似的伸了出来。我径直踏上那条逼仄曲折的小路,这条被称作“一人巷”的小路,夹在楼屋之间,仅容一人穿行。往上看,有点“一线天”的意思,但行路者一般不会抬头看天,因为地上是参差不齐的石块、砖头与瓦片,有的地方还漫着污水,稍不留意,都有崴脚与摔伤的危险。

那是一个高二刚开学的晚上,下晚自习出校门的时候,我照例聚焦目光,锁定目标朱迪。高二分班,我发现,我们班有那么一位美女,名字也好听,叫朱迪。她的出现,成了我每天上学的动力。那天晚上,我目送她骑着自行车出校门时,发现从学校对面的合欢树下突然冲出来一个女的,一把抓住她的自行车,她险些摔倒。我忙跑上前去,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自行车,对她说:“走吧。”那个看上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但是打扮入时的女人看了我一眼,退让到一旁。我让朱迪在后座上坐稳后,骑上车便走了。

路上,朱迪向我道谢,说这个女的已经拦过她一次了,幸亏她爸出现,她才跑了。朱迪说:“我不认识她,她说的人我也不认识,但她非要拦住我说些奇怪的话。”我说:“别管她,也许她精神不正常。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朱迪迟疑了下,便告诉了我她家的地址。

我打开手机电筒,照亮了脚下的路,小城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但走在这一人巷里,却如同穿越回了过去,它没有任何改变,包括巷子拐角处那户人家门前的水井盖板,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看见灯光就是巷口了。巷口那家网吧改造成了一间小超市,我走进去,买了瓶水。收银的是张陌生面孔,而不是过去网吧的主人,对哦,没有那么多人会待在原地。我去买水,原本是抱有一丝遇故人的期望的。

从这间小超市往前走一百步,左转,第三个楼道口,右边那道门。我不仅走到了那门口,还敲了门。

门内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怎么又不带钥匙!”

门开了,我们相互尴尬地对视了半秒,我开口:“请问朱迪在吗?”

“朱迪是谁呀?你找错门了吧?”女人说着便要关门。

“我是朱迪的同学,以前常来这里的,没走错。”我抢答似的在她关门之前快速迸出了这句话。

她在一条窄窄的门缝后说:“我不认识你说的人。”说罢,门“咔嗒”一声关闭了。

我站在门外,那感觉就像多年前送朱迪回家后,我站在这里,对门内的世界一无所知。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一扇朝外开着的窗是朱迪的,每次送她进门后,我总要站在那扇窗下,看着屋里的台灯将她的影子投在窗帘上。我有时会吹声口哨,与她告别。她听见口哨便会隔着窗帘对我比个剪刀手。她那间据说是由厨房改造的闺房,让我生出许多美好的想象,但同时,我又有点担心她的安全,怕会有不安好心的人偷窥她。

一开始,我就是她的偷窥者。刚和她同班的时候,她的座位在我的左前方,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发现这女生好看。每当我上课犯困的时候,就扭头偷看她,她听课时眉头紧蹙的样子都比那些女生花枝乱颤的笑颜要美上百倍,我在课本上、笔记上画满了抽象的侧颜美女头像。有一天,我那该死的同桌瞎闹,把课桌撞倒了,桌上的书本文具撒了一地。好心的同学在帮我捡书本的时候,看到书上的画像后,夸张地惊呼:“哇,真有你的,朱迪被你画神了哈,朱迪快看,鹿鸣画的你,简直和你真人一模一样哎!”朱迪没有扭头,但我看见她的侧脸突然间变得绯红。我的同桌以及几个平时和我玩得好的男生见状,便一起起哄。

从那以后,朱迪就开始对我刻意保持距离了,直到遇到那个拦住她的女人,才让我有了骑车护送她回家的机会。那晚我送她,不小心跌倒了,回到家才发现自己摔花了脸,第二天便没去上学。一周后,我脸上的伤结了疤,我才去了学校。刚进教室,我看见朱迪猛然抬头,对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当即心花怒放,觉得那一跤跌得太值了。

现在回想起来,人生所遇之人,经历之事,都像是提前写好的脚本一般。就像今天,我突发奇想要去吃牛肉汤,却遇见了她,并且,她的父母居然与我父母比邻而居。这一切,勾起了我无边的回忆。原以为,那些几乎被时光杀死的往事,早已成为了过去,但当我看到她坐在自行车后座,在黄昏的光影下定格成一幅剪影,我才明白,往事没有被杀死,只是被掩埋了,像一颗种子,无论被埋藏多久,遇到契机,便会重生。

回到方才朱迪隐身的路口,探身往里看,那是一条死胡同,被早年开发的住宅楼封锁了出口。不知老头儿推着朱迪到这里做什么。我站在路口,突然想抽支烟。烟已经戒了半年了,这会儿无端生出对烟的欲望,令人感到无奈。我左顾右盼,发现十字街口有家烟酒商店,于是快步走过去,还没走到街口,就听到我妈大声喊我名字,原来她和我爸就在超市门口,手里拖着一只装满东西的购物车。

原本计划的堵守行动,被他俩打破了,抽烟的欲望也消失了。我从我妈手中接过小拉车,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上了车,我妈刚对司机说出我们家所在的位置,司机就说:“哦,那地方,我晓得。你们家是住巷子最里头,旁边有三间瓦房的那家?”我妈点头称是。司机又开口说:“你们隔壁那家现在是租房子住那里的吧?家里有个瘫痪的老太太,老头每天出去捡破烂,为供养一个在国外留学的孩子,把家里房子都卖了,可怜呐……”

出租车停在我家门口,我付了车费下车。出租车在隔壁家门口的空地上倒车时,我的脑海里还在反刍刚听到他说的那番话。

我父母想把爷爷送到康养中心去。爷爷今年九十岁了,过去二十年,他和奶奶一直常住我们家,奶奶病危时,姑姑把爷爷接到了他们家,奶奶才去世,他们就要把爷爷送到康养中心去,我为爷爷感到难受。我告诉父母,我得先去康养中心看看那里条件怎样,如果好,我才放心爷爷去。

我妈说:“条件不错的,我们今天已经陪爷爷在那里适应了一天,他在那里蛮好的。”

原来她已经把爷爷送进康养中心了,那还跟我“商量”什么呢?我一路来到由当年的政府招待所改建的康养中心。这里门禁森严,我对门卫说要去看爷爷,他从开了一半的玻璃窗口送出话:“按照规定,没有出入证,外人不能进。”我把积攒许久的憋屈聚集在右手,猛地一拳,砸碎了那半扇玻璃窗。很快有人从那栋过去是贵宾楼的办公楼里走过来。我站在原地,任鲜血爬满手背再跌向地面。

来人中那个穿白大褂的女人(谁知道她是不是医生)见了我,“呦”的一声,让保安给了我一只口罩后,让我赶紧戴上,二话没说,便让我跟她一起进了主楼。在一楼那间浅蓝色的诊室里,她熟练地给我的伤手做了冲洗、消毒与包扎。做完这一切,她摘下了口罩。

“你!”我惊呼。居然是当年的学妹!

“行呀你,这么多年,居然还这么豪横!”她转身从饮水机里倒了杯水递给我。

她嗔怪我说:“当初打你手机被告知号码已停机,第二年我高考后去你家还书时,阿姨告诉我,你和女朋友旅游去了。好家伙,没想到你移情的速度这么快,这样看来,我好不容易刺探到关于朱迪的消息就成多余的喽!”

正说着,从走廊最里的房间里出来一个人,居然是我家隔壁的老头——朱迪爸!我的心狂跳起来,我和学妹异口同声地和他打了招呼,学妹突然望着我说:“咦,你认识他啊?”

我答非所问:“朱迪在这里?”

学妹说:“朱迪怎么会在这儿,人家在美国呢,这儿住着的是她姐姐。”原来我在街上看见的是朱迪的姐姐,对哦,朱迪说过,她有个姐姐的。

告别学妹,走出康养中心,就是乱哄哄的街道。我不想马上回家,而是朝东城门走去。记得高三下学期的一个黄昏,朱迪让我骑车带她去东门外的水库。东门外的水库是大人口中的禁忌地,我对朱迪说:“我妈说,前两天那里又捞出一个溺死的。”她什么也没说,一直默默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我们绕着水库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黑。

我走到东门口,踏着台阶走上城墙,往东门外望去,过去水库的位置,耸起了一栋栋灯火通明的住宅楼。我远远地望向那些灯火时,看见一轮将圆的月亮正缓缓爬上楼顶。我突然想到这么一句话:时间带不走的记忆,现实也会将其埋葬。这时手机提醒,邮箱里来了新邮件。打开邮箱看,居然是一封面试通知。这些日子,虽然我一直在投简历,但并未抱有希望。能收到这家跨国公司的通知,我感到很意外,更为意外的是,邮件上联系人的名字居然叫Jude,朱迪的英文名也叫Jude啊!

我走下城墙,穿过不再熟悉的街道,回到了巷子深处的家。爸妈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便上了楼。拉窗帘的时候,我往窗下看了眼,隔壁三间破旧的红砖蓝彩钢瓦顶的主屋正中,一扇老式防盗铁门紧闭着,从铁门内敞开的木门投出电视里含糊其词的对白。月光落在院子里,将那张裸露着木质原色的旧椅与一只歪歪斜斜的矮木凳照得更显凋敝。这些物品都来自朱迪过去那个我从没进过的家吗?我知道,明天黄昏,隔壁的老头儿在闹钟响起后,就会推着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出门。我很想仔细地辨认一下,他的车是不是很多年以前,我曾骑过的那一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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