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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 剑 短篇小说

2022-11-05杨红旗

边疆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燕国荆轲太子

杨红旗

待他慢慢醒来,还未及睁眼,便觉着全身疼痛难忍,明显不只是皮外伤,大略筋骨有几处被打断了,紧接着的是一阵馊臭味袭来,尽管鼻腔壅塞,但这难闻的气味还是使他痛苦,只好缓缓地睁开一条细缝,却看不真切任何一个物体,他约略知道,这是一间屋子,或许便是传言中的死牢吧。再缓缓地定下神,他才回忆起先前发生的事,如何捧着地图匣跟着荆轲上殿,如何在台阶上色变振恐,荆轲借献图行刺秦王失败,被当场砍死,他自己被冲上来的侍卫一阵拳打脚踢,差点追随荆轲而去。幸而秦王大呼“留下活口,细细问来”,才有现在喘气的机会。这些场景像一场梦,既清晰又遥远,他再三确认,才认定自己还没死,还活在黑魆魆的牢房里,忍受骨肉的疼痛和难闻的臭气。我不可能活着回去了,他想,我必死在这遥远的野蛮的秦国,我们一行人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专门送死的。他想起荆轲,想起他环柱逐秦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本来离秦王最近,打开地图时,几乎可以直接刺杀,但很遗憾,荆轲只扯断了秦王的袖子,让他跑开了,并且迅速拔出了剑,而荆轲手上只有一把短短的匕首,根本无法触及秦王的毫毛,反被他用剑刺伤;本来,荆轲出手就慢,惶急中又没有上策,只是追,没有截,没有堵,那柱子又粗又大,我刚要冲上去围堵,但被一群人给按住了;也只怪老匹夫命大,在没有任何侍卫帮忙时,御医夏无且正出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把手上的药袋子砸向荆轲,许多散碎的药片和粉尘掉落下来,荆轲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就失去了出击的机会。二人进入秦廷,确乎如家犬入虎穴,虽骗过门卫的搜查拦截,但秦廷里侍卫成排,而且个个身手矫健,他俩只能冒其中的万一方可得手。惜则惜矣,功亏一篑,无力回天。秦已亡韩灭赵,兵指燕国,燕国在劫难逃,入秦行刺,不过是末路无用的挣扎。这样看来,太子丹的计策,实在不甚高明。他紧闭双眼,长叹一声。

当太子丹的侍卫长王戟派人找到秦舞阳时,他就知道自己吃了这浪得虚名的亏,自己虽然十二岁就杀过人,但自己的斤两他还是心中有数的。来人语气生硬地说:“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将军有请。”他推辞到:“我与将军素不相识,何德而能高攀?”来人没有回话,右手按住剑柄,其余几个人将他拉上一辆停在门外的马车,吱吱呀呀地开走了。他心下一凉,此去凶多吉少。

看着光线幽暗的牢房,他知道自己活不过明天,但如果侥幸能活下去,或许又是一个晴天。他明白秦国人能很快查明他和荆轲的身份,献上地图匣和樊於期头函之前,已禀明了身份和此行的目的,专为献督亢地图和樊於期的头,那么他们还想从他的口中得到什么信息呢?可以说,他的信息完全无用,秦兵马上就会渡过易水,而燕国完全没有招架之功,整顿军队,动员兵力,或许可以抵抗那么几天,但料定不过是螳臂当车,不堪一击。想到这些,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涌动着一股痛楚。他想,皮鞭的威力已分明知晓,他们问我,我就从实招出,但我的话,能有什么用,我就说些没有实际意义的话,况且我本来就不清楚燕国所做的准备,如何练兵,如何整顿军力,如何动员百姓,这些事就是在燕国也没有人会告诉我啊。

坐在马车里,他并没有看清所行的路线,直至车停下来,身旁的两名卫士才将他扶将下来。他看见车前站着一位身着戎装的人,高大威武,面带微笑,给他略微行礼,说:“足下受惊了。鄙人王戟,恭候多时,有劳足下了。”他茫然失措,犹疑了一下才回答:“这是什么地方?我得罪将军了吗,把我拉到这里来?”王戟说:“足下误会了。鄙人受太子之托,请足下走一趟。足下这边请,太子正等着呢。”于是他跟着王戟朝着一座大房子走去。在踏上这几十级台阶时,他想,都是些什么人?如今天下大乱,什么样的怪事都会出现,我当沉着应对,一丈之夫,最高的邀请不过赴死。大殿门口,有手执长戟的卫士,纹丝不动地站着。移步向前,便是一个宽大的厅堂,厅堂的正中,坐着一位身材敦实的人,穿着礼服,峨冠博带。那人站起来,给秦舞阳拱手行礼,请他在对面的位子上坐下。他没有坐,问道:“这是什么地方?鄙人乃乡野莽夫,劳烦将军有请,敢问尊姓大名。”王戟屏退左右,拱手行礼,说:“这里是卫戍厅,太子殿下有话跟足下说。”他心里一惊,头脑中便清醒了七八分,原来大名鼎鼎的太子丹,就是眼前这位壮实汉子。那人说道:“我就是太子丹,今有一事相请,有劳足下助我。”秦舞阳拱手说道:“鄙人不才,敢问有何事可为殿下效劳?”太子丹说:“这不是我个人的事。目下的情形,想必足下有所耳闻,秦国虎狼之恶,已吞韩灭赵,正陈兵易水西侧,我燕小国,尽在旦夕之间,情势十分急迫。今日有请足下,专有一事相托,请足下为燕国尽一份力,以救民于水火,且保我燕国八百年河山。”秦舞阳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非不愿为国效命,只是我能力十分有限,恐有负于燕国,令殿下失望。”太子丹说:“你先别忙着拒绝我,秦舞阳的大名我可是早就听说了,而况足下祖上,曾为燕国立下不世之功,今秦兵压境,苍生有难,正是为国尽力,成就足下千古英名的时候。”秦舞阳说:“非不为也,是不能也。为国效命,虽死犹荣,鄙人自当肝脑涂地。敢问殿下,此行的具体任务是什么?”太子丹说:“稍后会告诉你。现在你算是答应了。这样吧,你先回去,将家事安排停当,绝不外出,带我准备就绪,立即通知你,你便可动身。”然后转身对王戟说:“取酒来,我敬义士一杯,以表感佩之心,而足下亦立决绝之意。”秦舞阳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可是还不知道这任务是干什么,带兵打仗,我可是外行得很哪,难道燕国再找不出个比我强的将军了吗?侍卫送酒进殿,太子取酒在手,向他行礼,道:“君子一言,如剑削草。”他正彷徨间,太子一饮而尽,将酒爵递了回去。他还端着酒,嗫嚅着说:“敢问殿下,此次行动可还有什么交代?”太子丹说:“足下既已应下,便尽早做好准备,其余各事,不劳足下费神。”他只得把酒喝了。

太子丹让人送他回去。坐在马车上,他想,当前的形势事涉社稷危亡,我秦舞阳一介草民,能有何作为呢?太子亲自找我,诚情相托,此事必有蹊跷,可惜他未言明;国家大事,城池存亡,当由百官将帅操劳,何至于动用一介草民。

回到家里,他送走来人,合上大门,便在厅里坐下,唉了一声。一双儿女跑过来爬上他的膝盖,问他适才去了何处。他用手掌抚摸着孩子,说:“一位将军有事,邀我前去相谈。”妻子阿布走过来,问道:“我看你容色仓皇,心神不定,目光游移,一定心里有事。”他说:“王戟将军受太子殿下所托,前来相邀。在王府里,太子有事托我去办。”阿布说:“我素闻太子仁厚,心怀百姓,所托之事必为社稷计?”他说:“太子并未言明,只让我回家等候,不日将派人来请。我看太子神色忧戚,言辞闪烁,必有不便言明之事。我料此去凶多吉少,若有不祥,必定会累及贤妻娇儿,在路上我已打定主意,我们尽快离开此地,蓟城之祸不远矣。”阿布正色道:“君子行止必与国家同存亡,岂可弃国远走呢?而况夫家世受国禄,君王待我们甚厚,感恩未尽,赴难受戮,有何惧哉?”秦舞阳面有所愧,说:“贤妻所言甚是,我颇感惭愧,但有些情况你有所不知。我将与国相始终,死而无憾,但幼子娇女,年齿尚小,不识未来,父爱难得,我不忍其不幸。我有一计,今夜趁着夜色,你们母子三人迅疾离去,留下我等待使者,为国赴命。”妻子说:“我一个孤单女子,又带两个小孩,有哪条路可以走?不如我暂回娘家避过风头,以使两小儿有安身之地,日后再作计较。”秦舞阳正色道:“此言差矣。你们三人必须离开蓟县,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扶持小儿长大。若只在娘家,找到你们,不费翻掌之力,这是颇为危险的。待天亮之时,作简朴农夫打扮,趁太子未设防之前出城,带上家仆,一直往北走,切勿在亲戚熟人家逗留。北方里水镇有我友人周石夫,为人诚朴可靠,可前往投奔。若他日有幸,我定前往寻找你们,与孩儿们团聚。”阿布眼含热泪,说:“时势如此,社稷危困,大丈夫当杀敌报国,切莫做什么涕零苟且之事。我当谨记夫君所托,远走北地,若来日燕国平安,再与夫君相见。”

一夜整理行囊,待天色微明即动身出门,随行携带奴仆家丁数名。秦舞阳送出门外,被妻子劝住。阿布低声说道:“夫君请回,出门远送,终有一别,若为他人觉知,恐生祸患。”他站住了,目送车马远走。秦舞阳回到家里,像没事人一样,喝酒舞剑,消度闲日,其余时间即用于酣睡。他想,阿布为人单纯简朴,她有所不知,太子素有仁厚纯良之名,却又急躁冲动,虑事不周,为自身计议,他可不是心慈手软之主,及早远走,乃上上之策。送走妻儿,闲居无事,又心下焦灼,他便贪饮大醉。

数日之前,阿布还和他谈起生计窘迫的事:“夫君该出去做事了,如此赋闲,再过两三个月,不但锅里没粮,连付给家丁的月钱都拿不出。”他想起下午吃饭时,盘盂上的几样菜,分量和种类都比以前少,而且只有薄薄的几片肉。几个月来,每况愈下,如此以往,将难以维持了。自己况且如此,那奴仆侍女们的境况便可想而知,他们恐怕连盐浸的菜梗都吃不上,自己真是罪过。就在上月,阿布已打发几个青壮的走了,留下几个入职时间长的年老家丁仆妇,怕他们出去更是难以为继。祖父挣下的家业,行将耗尽,就算把一些田产卖掉,可目下这种困厄的时代,彼此手上都颇为羞涩,谁肯出手买下呢?不止如此,兵事愈多,国家比他们还困难,征粮队昨日才来过,把家里一半多的粮带走了。如此下去,不出三月,自己也要破产,必得立刻出门做事。

八年前,他得知父亲随都尉陈佑巡视燕齐边境,因舞阳自小喜爱骑马舞剑,又缠着父亲要去。父亲在禀过都尉后,带着他前往。一日,队伍来到燕齐边境,在经过一个山坡时,都尉提议大家休整片刻,让马儿吃草放松,不意几匹马竟顾自奔跑起来。原来是不远处正有人在牧马。都尉说:“这还了得!我们有六匹马跑了,一定是那边有母马在低吟。”一个骑兵上前禀告:“我去把马带回。”秦舞阳随声道:“我也去。”都尉看他年纪虽小却很英武,便准了。可那牧马人不肯交出马,他说:“是你们的马自己跑过来的,现在我已分不清哪匹是你们的。”骑兵说:“看你是齐国人的打扮,这里是燕国地界,你们的马越界了,跑到燕国来,是不是全部的马都该归燕国了?你却还敢如此蛮横。”那人说:“这里并没有划明燕齐的分界,我哪里知道。再说,你们燕国的马也会跑到齐国来的。”骑兵说:“既然知道马会跑过来,那把我们的马还回来。”那人说:“现在马混在了一起,我可分不清哪匹是你们的。”骑兵说:“我知道,我自己去牵。”那人说:“不行,这些马都是我的,你不能牵我们的马。”秦舞阳打马上前,叱之道:“休得纠缠,快还回来。”那人看他是个小孩儿,回道:“一边去,没你事。”秦舞阳两腿一夹,马立即奔向前,一剑刺中那人左胸,那人捂着伤口瞪他一眼,随即栽下马来,他根本没有防备这小孩有如此一手。近几十年来,燕齐交恶,边境不宁,后来也没人追究此事。都尉夸赞舞阳说:“少年英雄,燕国卫士,他日定成重器。”但后来陈佑被派往赵国边境,父亲也走了,秦舞阳便赋闲下来。

“我正在想办法,”他支吾着,“如今,天下大乱,燕国紧迫,谁个公侯之家还会招纳门客呢?”阿布说:“情势急迫,正是需要人做事的时候,夫君可以托人四下里问一问,说不定哪位大人正急着找个帮手呢。”“这时节里,我总不能执起干戈上战场吧?”秦舞阳说,“其实我可以去战场,要么立功,要么以死殉国倒也干脆,只是便误了贤妻和孩儿们。”他父亲七年前随军出征,杳无音讯,到底是在前线抗敌,还是在黑土之下膏泽草野,无从得知。“出门做事,并非只有上战场一条路,做个门客正好。我三叔与太子侍卫官王戟素来相善,我托他替你问问,王将军可是以宽仁友善闻名,他不会因为多纳一个人而使生活受窘。你也该放下面皮,将孩儿们搁在心上。如今你已成年,该走出门去,天下虽乱,燕国居于一隅,到底还许人安心吃饭。前些年里,有祖父挣下的一份家业,不说富足,毕竟能使一家人吃饱穿暖。可这么消耗,手头上又没有进项,一天天下去,再大的仓廪也要见底。”“嗯嗯。我正在想办法呐。”说起祖父,秦舞阳真是愧怍得无地自容了,祖父秦开,那可是秦国一代枭雄,退东胡,击箕民,置五郡,筑长城,今日到我秦舞阳,竟然连吃饭生存都成问题了吗?早年有父亲教导,母亲抚养,自己也任气使性,目无尊卑。父亲从军后,母亲病故,再无人可扶持约束他,情况却一日日坏下去。阿布说:“若只停留在想办法上,那就不用再想了,你到底是有少年意气的人,就不能走出门去看看?我听说早年到燕国来的策士,都是遍历天下,行走齐楚韩赵的,他们不能成为你的榜样吗?”秦舞阳抓着脑袋吼道:“不要再说了,都是我的错。再说,我明天投军去了。”阿布说道:“你走,看我们娘仨还活不活?没本事的人就是脾气大。你跟着姚先生学艺多年,就这般没有志气?”秦舞阳站起来,走到院子里,默默地注视着淡月下的花木乱石,仿佛它们也是欲言又止。

一日,友人常无忌来访。见其情状,颇为惊愕。常无忌说:“足下何故废弛如此?今秦兵逼近,燕如累卵,你不去杀敌报国,却在家闭门滥饮,实在有失侠士的风度。”秦舞阳说:“我素闻秦兵虎齿狼舌,而今将渡易水,直指蓟城,燕如弱兔,危在旦夕,心中焦虑颇多,却又报国无门,空怀虚名,岂不悲哉!”常无忌笑着说:“大丈夫当投军报国,杀敌沙场,以身许国是最高的荣誉,蜷缩一室之内作妇人之叹,可谓悲哉。我要是还年轻,今晚便星夜兼程,赶赴前线,死则死矣。”秦舞阳说:“人生在世,死太简单了,特别是投身战场,转瞬之间便可身首异处,可是这样能救得了燕国之患吗?愚以为这种死太轻薄了,深感不值。这几年的战争,已经有数十万将士埋骨沙场,然而秦兵并没有止步,而今韩赵已亡,王翦旦暮兵渡易水,燕国亦将灰飞烟灭,我身亦贱,死不足惜,可是妻子儿女、父母宗族、黎民百姓,也将置于屠刀之下,非死即奴,我不忍设想。”

常无忌略作若有所思之状,说:“足下所言甚是,战事当前,庶民即如草芥,我有一计,足下思之。”秦舞阳说:“只要能救燕国,我死不足惜,先生但说无妨。”常无忌说:“韩赵已亡,燕亦难免。燕国之后,便是魏国、齐国、楚国,不如燕与魏齐楚四国联合,效法前贤实行合纵之术,以抗秦国。”秦舞阳说:“合纵之事,非我辈当虑,而况迫在眉睫,齐楚发兵,恐已迟矣,倘若齐楚犹疑,难做决定,不敢有待。”常无忌说:“那不如我们组织一个虎贲小队,化妆成运送粮草的民夫,试图接近王翦,杀之而阻秦兵。”秦舞阳说:“此计甚好,只是如何接近王翦而不被识破,才是个中关键。”常无忌说:“待我思之。”

秦舞阳蹙眉道:“大战当前,一夫之力恰若螳臂当车。破坏其进攻的战略,才能阻止秦兵进发。”常无忌道:“那不如发兵攻其后路,断其粮草,王翦必回师救援,燕国始得喘息之机,抓住这一机会,或许会有回天之效。”秦舞阳微微一笑,说:“发兵?我们能从哪里发兵?如匈奴从北,楚国从南,燕国西进,秦国三面受敌,王翦必退兵回防。只是这是不可能的,一是匈奴和楚国都不会帮我们,他们乐于看到我们灭亡,齐国士气不振,自身难保,更不可能参与其中,而且楚国已被秦国打怕了,失地千里,自身难保,迁都远遁;再说,我们已经设防几十年,最终便是这个结果,越设防越败退。”常无忌说:“事已如此,难道我们只有引颈就戮一条道了?”秦舞阳说:“我不知道。再想想,或许会有第二条路,第三条路。灭亡的国家还少吗?郑国,鲁国,宋国,卫国,中山国,都是实实在在的消失,他们的抵抗有用吗?”

常无忌叹息道:“对于社稷安危,我等是无能为力了,打也打不过,逃又逃不脱,可前方的消息还在撒谎,说已打退了秦兵的进攻,如今人心浮动,蓟城必将遭难。唉,说这些没有用,如果出钱能有用,对国家有哪怕一点点帮助,我愿意把全部家财拿出来,对,全部,一点不留,去贿赂秦将,秦兵,秦官,可是我想,这没有用,除了燕国人的项上头颅,别的他们不感兴趣,什么兴趣都没有,美人佳酿,财富珠宝,皆贱如粪土,不过啊,等他们拿下燕国,这一切都会有,什么都会有。”

就在去年,常无忌给秦舞阳介绍了个去处。之前,常无忌已在公孙成处充当门客,秦舞阳听说过他的声名,但眼下囿于生活拮据,也就顾不了那么多。公孙成看他身量不高,体格偏瘦,便问:“你就是秦舞阳?足下不以敝府为陋,屈尊俯就,敝人深感荣幸。我听说你十二岁就敢杀人,这可是真的?”秦舞阳行礼道:“都是过去的事。我那时年轻冒失,不足挂齿。”公孙成说:“好。你比我有胆识,我还没亲手杀过人呢,今后,你也要为我杀人。我正需要一个敢杀人的。”“我不杀人。为什么要杀人?”秦舞阳瞪大眼睛看着他,公孙成吓了一跳,心下一激灵,往后退了几步,心有战栗,说:“燕国坏人太多,他们公然仇视我,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公孙成也不是吃素的。”秦舞阳注视着他,说:“恕舞阳难以从命。”“这是为什么?”公孙成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拒绝他,说:“难道你还怕身上沾了鲜血?”秦舞阳说:“宝剑可为国杀敌于野,可御辱于前,但却不能因个人私愤滥杀无辜,以玷污了剑刃的光芒。我那时杀人,也是情非得已。”公孙成忙说:“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我公孙成鄙陋了,今后还烦请足下指教。”秦舞阳便留下了,跟着一帮税吏到封邑催粮,或到市集巡查。数日之后,他觉得公孙成非坦荡廉明之主,喜声色,好酣饮,性躁戾,不可久居其手下做事,屈心违命,以辱没了祖上的声名,玷污自己的心性。更有几件仗势欺人的事,使秦舞阳颇感难受,推说妻子生病,便请辞了。

常无忌知道秦舞阳与公孙成绝非同道,也就不再多说,只留心便宜的去处,想为他再引荐几处。

那天送走秦舞阳,太子丹把王戟留下了,说道:“随我来。”王戟跟在他身边,穿过花园和一段游廊,进入一个精致的小客厅。太子丹说:“秦舞阳年少时就是个英雄,少年英雄,深得我心,但今日所见,感觉他锐气不足,这人怎么越长越没有英气,俗气倒是每个毛孔都有。”王戟想了想,说:“这或许是常人的必然,只有非常之人才会把身上的英气一直培养下去。孟轲有所谓养气。”太子丹说:“确实如此。今日之计,想必你已了然,你一个人清楚就行。这么说吧,荆轲这个人始终令我担心,夜不能寐,又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他迟疑不决,逡巡不行。这如今,燕国的勇士都藏匿起来了吗?我真恨自己虚度时日,没有为燕国收揽可用之人,恨自己,可是有什么用。我知秦国善用六国之人,以有今日,百里奚、由余、商鞅、范雎、张仪、蔡泽是也。但话说回来,君上也不允许啊,他先是把我送去国外做人质,先赵后秦,让我受尽屈辱,回国后又将我如此闲置,我哪里可以去收揽能用之人呢?你们的手下就没有勇敢之士吗?我料定是有,你们也发现不了。一是要有那眼光,二是他要信服你,愿为你所用,你知道我现在多难了吧?我已经把佳酿美姬都送上了,这个荆轲还是没动身,甚至连动身的迹象也没有,黄金珠宝,美酒佳人,我只有这些了,难不成他要封爵裂土?他要是完成任务回来,将秦兵阻止在易水以西,我可以助他成万户侯。我真不知道他还想干什么,他说在等一个人,可是那人住得远,不可能马上赶到,但我们没有时间了,燕国的臣民也没有时间了,再晚一步,燕国就没有机会了。那就让秦舞阳去吧。如果荆轲再找什么托词,就让秦舞阳代替他,我相信这个年轻人。虽然他英气稍弱,但他的眼光里仍有让人胆寒的锐利,我不忍直视,看了心里会发抖。”王戟说:“要不,我亲自跟荆轲谈谈,实在不行,干脆把他除掉算了,以免再生事端?”太子丹说:“这事万不可草率,后面的行动,要看我的意思。”王戟说:“是,殿下。”太子打了个手势,王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太子接着说:“荆轲是目前的最佳人选,他经历丰富,技艺精湛,心思沉稳,处乱不惊,我很满意。至于秦舞阳,还是一同去吧,既然荆轲等的那人没来,或许他永远不会来。”王戟说:“明白。那,那什么时候出发?”太子丹说:“尽快吧。你先检查一下,必备的物品都齐了没有,一同去的美姬,盘缠,樊於期的头颅,督亢的地图匣,递交秦王的文书,路上通关的牒照,再多备几匹马,天高地远,路上的消耗不会少,这条路我走过多次,必得给他们备齐;到了秦国,打点各方面的金银器物,有什么燕国专有的稀罕物,一同给他们弄几样。”王戟说:“我这就去办,那约定后天卯时出发吧。天明气凉,正好赶路。”太子丹说:“如此。”

秦舞阳陪着常无忌说燕国的安危命运,不过是虚与委蛇,假装热情,他不可能告诉常无忌自己最近的行动,太子丹已将一件重要的事情交付与他,不日将启程去办。待常无忌走后,他站起来,伸伸懒腰,扩扩手臂,他透过狭小的窗户望着遥远的天空,想到自己即将赶赴的地方或许就在那一片轻云之下;这真是有点滑稽,自己一介蛮夫,虽在几户爵爷家做过门客,那也不过是混碗饭吃,今日倒莫名的和燕国的前景命运联系在一起了;舞阳啊舞阳,你何德何能,担负此扶国救民的重任,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那难道不是君上、公侯、军队、将军的事情吗?但太子既然有托,我当忘死前往,舍身赴国难。只是如今,仰不能奉父母,俯不能事妻儿,贤妻娇弱,无以当强风疾雨,更有膝下二童,必将辛苦扶挈,当年阿布的父亲语重心长嘱托我:“舞阳,我女儿阿布交给你了,她生性朴拙,心地纯良,你必得好生待她,凡事多让她几分,你自己亦当磨砺心性,收敛逞勇好胜之心,专意任事,抚育孩儿,把日子过好。”可是这才几年,我得走了,邦国需要我,我必得与之共存亡。逞勇好胜,那是别人对他的印象,他自己并不这样认为,年十二,杀人,人不敢与忤视,是被别人欺辱时的奋起反抗,一次是越界的齐国人,一次是拦路的盗贼,即使杀人,我也是为民除害,保国安邦。他自己喜欢舞剑,行侠任气,但并非要专意如此,此乃燕赵之风,当时男儿,皆以佩剑行侠为雄。他想,我那弱妻稚子,今日当已到石台,明日通山,后天旧镇,第四天便可到里水,与友人周石夫相见,这样,我就心安了。

第二天早晨,王戟叩门相见,说:“太子请足下备好行李,明日卯时有车马到府上相接。”“这是要去哪里啊?”秦舞阳问道,“我需要带些什么东西?”王戟说:“带上你的胆气就行。倘若你觉得有必要,也可带些换洗的衣物。至于去哪里,到时候你自然知道。”“是要去打仗吗?我想打仗,到前线去,杀死一两个秦兵应该不成问题。”秦舞阳说。“一两个秦兵?”王戟哈哈一笑,“足下觉得杀死一两个秦兵能救燕国于危亡吗?你的想法,未免,未免太不切实际了。”他本来想说“幼稚”,但没说。秦舞阳说:“杀死一两个,也是尽了战士的职责,但或许我可以立更大的功呢。”“更大的功正等着你去立呢。”王戟说,“告辞了。请足下在府上候着吧,倘有新的情况,我们会及时告知。”秦舞阳躬躬身,说:“遵命。请将军转告太子,秦舞阳听太子吩咐。”王戟拱手行礼,上马带着人走了。

望着王戟离去的背影,秦舞阳想,这事情有点蹊跷,明日开拔,到今日我还不知就里,我得去找太子问问清楚,我秦舞阳可不能做不明不白的糊涂事。正待出门,又想起王戟刚才说“在府上候着,有新情况会及时告知”,便罢了,专在家里等候。

一个时辰后,王戟又回来了。他对秦舞阳说:“包袱准备得怎么样,太子请足下走一趟?”他拿起剑,合上门,坐进那辆门口的马车。马车辘辘驶过街道,他的心里闪过一丝忐忑。

太子丹在上次相见的偏殿等着。“进去吧。”王戟说,然后退到外面。太子说道:“坐。”分宾主坐定,命人上酒。太子丹举酒向秦舞阳,说:“燕国有事,实在不敢劳烦足下。”秦舞阳说:“国有事,当效命。”太子丹说:“秦将王翦已破韩赵,兵锋直指蓟城,燕国危矣。我欲足下走一趟,以解燕国之患。”秦舞阳欠欠身,说:“殿下直言可矣。”太子丹说:“今有卫人荆卿,寓居蓟城,好读书击剑,我欲使他出使秦国,足下为副使,助力荆卿,到咸阳后,以重利贿赂秦王,秦王贪婪,必定会接见燕国使臣,你等可寻机劫持秦王,逼他定下契约,退兵停战,返还侵占的土地,如若不行,就杀了他,使秦宫内乱,顾不了前方的军队,在外带兵的将军却不能回师,便会内外相疑。如此,燕国便有机会合纵诸侯,反击秦国,事成,燕国之患就解除了。重任在身,请足下切莫相辞。”秦舞阳听罢,神色凝重,声音粗重地答道:“国家有事,舞阳自当效命,但由燕到秦,路途遥遥,秦兵东进,旦暮之间,完成使命还来得及吗?再者,舞阳乃乡野匹夫,智虑低浅,本性愚拙,且从未出过远门,有幸担任救国之任,我担心有辱殿下的期望。”太子丹举酒,一饮而尽,说道:“秦兵虎狼之师,灭韩破赵,天下震恐,所过之处,黎庶涂炭,我不忍见燕国百姓亡国失家,陈尸荒野,方有此计,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足下勿复多言。燕国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且荆卿勇士,美名传于蓟城,吏民多有称赞,一路远行,切莫多虑。路上所需盘缠资费,皆已准备停当,明日卯时出发,有车马到府门恭候。”秦舞阳举酒,说道:“殿下肺腑之言,竭诚相托,舞阳当奔驰前驱,死而无恨。”太子丹饮下酒,说:“一切都会好的。我在蓟城恭候捷报。”秦舞阳告辞出来,太子送至门口,望着他的背影离去。

秦舞阳钻进马车,车里坐着一人,是王戟。王戟说:“足下一别,又是多日,太子嘱我看顾足下家眷,你就放心吧。你看,后面三辆车里装的,都是给府上的各类财货用品,布帛锦缎,醇酒肉干,珠玉珍宝,太子对足下可谓至情了。”秦舞阳表示感谢,说道:“舞阳有愧,今无尺寸之功,而受人千金之禄,不祥啊,唯有殒首以报太子。而况这些财宝,当给前方将士为是。”王戟说道:“足下谬矣。今日远行,非为太子也,是为燕国也,望足下有所铭记。”秦舞阳回道:“谨奉教。”回到家里,王戟命侍从们把车上的东西全搬入室内。王戟扫了两眼,问道:“家里没人?”秦舞阳回道:“内子阿布生性怯弱,心地仁慈,我不忍让她见证别离之悲,昨日已命人送她回娘家暂住几日。”王戟微笑着说:“这样也好。相别总是使人心伤。”王戟走后,秦舞阳望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东西,不禁百感交集,号啕大哭。

夜里,他独自喝了三碗酒,自忖道,我此行是做荆轲的副手,荆轲这人我知道,他是从魏国来的,听说是卫国人,来燕国后,常和狗屠们在集市上喝酒,还有一个善于击筑的叫高渐离,每当酒酣耳热,则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相乐相泣,旁若无人,这真是一个快意情仇无所羁绊的侠士啊;只是,听说他的剑术并不怎么样,聂盖瞪过他,鲁勾践呵斥过他,他忍下了侮辱,默默离去,没有任何反击;今受太子之托,想必绝不会有辱使命;还有,从蓟城到咸阳有多远呢,需要多少时间,还要经过赵国和魏国的土地,会不会经过韩国呢,这些国家,地处中原,宽阔平坦,沃野千里,物产阜盛,气候温和,城邑众多,可惜都亡于秦了;看来我们是不会在这些地方停留的,时间紧迫,任务在身,必须直抵咸阳,完成太子交办的要事;这么长的路要走多久呢,一个月够不够,或许会是两个月,甚至三个月,不能再多了,如果再拖延,燕国就没有喘息的机会,即使任务完成,杀了秦王,意义也不大,那时燕国也一定没有了,我希望是十天,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这么长的路,应该多带几双鞋,阿布做的鞋虽然牢固,但如果整天走路,也会烂得很快;我们是不可能步行的,应该是坐车,但路太远,即使换马拉车,马也会累坏的,甚至会死掉,这得多带几匹马,还要路上省着用,爱惜马力,多带些钱也行,累死了重新再买,也可补充些草料,给驿站的人一些补助;但燕国窘迫,军队正需要钱粮马匹,会给我们安排几匹马呢,这真是个问题;有几种情况是不能坐车的,甚而要下去推,得多带几个民夫,比如下雨,路上泥泞,或者上坡,马拉不动,还有路况太差,坑洼不平,颠颠簸簸,我宁可步行也不愿坐车;不知荆卿会不会想到这些情况;到了咸阳,如何进得了秦宫呢,秦王会不会接见我们,或许他很忙,军队正在打仗,内部人心不稳;或许他懒得理我们,东方来的人,不是求饶就是救命,秦王才不会理呢;这次任务完成,来回要几个月时间呢,或许就永远回不来了,留在秦国,或死在秦国,都无所谓了,只是一旦离开,这些地方就永远无缘相见了,也不能再见到妻子和孩子。想到这里,他不禁流下浑浊的眼泪,可是一想到自己是个武士,带剑行侠,将要去为国效命,就不再纠缠这些儿女情长、心头杂思。他想,燕王应以重金招揽天下的武士,聘请名将操练军队,以燕国之大,不可能建不起一支抗秦的队伍,只是今日,君无心,臣无力,才出此下策,以荆卿为计。想到这,他不禁感慨流涕。

六岁时,秦舞阳即被父亲带到名师姚通门下拜师学艺。父亲说:“你当继承祖父的精神,我虚度光阴,空耗年华,马齿徒增,悔之晚矣。”后来他才知道,父亲确实是个平庸的男人,而祖父的功业与精神,恐怕无从重振了。果然,父亲离家之后,再没有收到他的信息。十二岁之后,他离开了姚通,一是他认为该出师了,二是无力担负学费,家里生活困窘,但直到几年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并没有收获姚通的真传,当时草率了。

都忘掉吧。他又自斟自饮,接着喝了几碗,方才沉沉睡去。凌晨,他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忙翻身起床,披衣开门,是王戟。王戟说:“太子与荆卿已经出发,到易水饯别,我们也尽快赶过去。”秦舞阳说:“好,稍等便来。”他匆匆换好衣服,洗脸漱口,扎了头巾,挂上长剑,提起包袱,出门上车。在车上,王戟说:“今日一别,路途迢遥,又将是多日后才得相见,有我可以效劳的地方吗?”秦舞阳说:“多谢将军记挂,卑微小民,岂敢劳烦将军大驾。”王戟说:“但说无妨。我今日所说的,非为足下之故,而专为燕国也。足下远赴咸阳,我恨自己智术短浅,不能为燕国分忧。食国之禄,为国尽忠,这是人臣的本分,况太子爱我甚重,无以为报,常愿肝脑涂地,效死于前,以尽为国为君之竭诚。我今日送足下远行,自己偷安养命,岂不悲哉!”秦舞阳揖手说道:“将军此言谬矣,为国尽忠,并非只有献身效死一条路,人各有命,存身立志也各不相同,我知将军愿竭尽忠诚,奋身前驱,此心足矣,况今后燕国,仍有万千事体,太子身边,也需要将军这样的人啊。”王戟说:“我深感愧怍。足下远行,前路多有不测,还望倍加保重,身后之事,不论大小轻重,鄙人皆当尽力,愿足下放心。”秦舞阳拱手说道:“劳烦了。”

说话间,马车停下来。秦舞阳说:“怎么不走了?”王戟说:“到易水了,太子携宾客与诸君在此诀别。”秦舞阳说:“好。后会有期。”他掀开帘子往外一看,大惊,说:“这是怎么回事?”王戟也掀开帘子向外看,看到许多白衣白冠的人。王戟说:“太子与宾客诀别诸君,白衣白冠,激励荆卿,亦表悲痛之情。”秦舞阳说:“送别便送别吧,如此阵势,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吗?”王戟说:“太子情深,心怀不舍,故幸来送诸君。”

秦舞阳走下马车,众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他看到排列整齐的队伍全是白衣白帽,另有一人,身材修长,身穿绛紫色长袍,腰挂一柄长剑,呼呼的冷风吹起他的长发。秦舞阳知道此人必是荆轲。冷风掀起了秦舞阳衣襟的一角,他用手扯了扯,风声掠过耳畔,打乱了他的鬓发,简直难以听清别人的声音。潺潺的水声推送着波浪,仿佛河面上也流动着一阵寒光。

他走到荆轲身后,站定,荆轲回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祭过路神后,荆轲和秦舞阳走上了通往赵国的路口。太子丹举杯给二人敬酒,三人皆一饮而尽。宾客中有一人从匣中取出筑,坐于地,和乐而击。王戟走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此人是高渐离。”于是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先是悲壮的变徵之声,众人都垂泪哭泣。然后又是慷慨激昂的羽声,他知道该出发了。这羽声使得听者形色肃穆,睁圆眼睛,头发往上顶。荆轲还唱了一支歌,他只听清一句,“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唱完,坐上车走了。

秦舞阳坐上自己的车跟在荆轲的后面。他回头一看,后面还吱吱呀呀地跟着七八辆车,他不知道那是运送粮草、布帛、金玉之器、民夫和美姬的车辆。这诀别的阵势,开始他觉得滑稽可笑,真是多此一举,但听了荆轲那时而悲凉沉郁时而激昂高亢的歌后,又肃然起敬,心中蓦地升起苍茫悠远之感,前如悲风凛霜,后如暮云红霞,直教人心头一震,如剑之光,直指咸阳。

过了易水,秦舞阳就开始怀念蓟城的生活了,他怅然若失,眺望前方的道路,回眸燕国的山水,莫名地有些伤感,此去路途迢遥,能不能顺利准确如期抵达咸阳,都是值得忧虑的问题,如今天下大乱,韩赵已亡,二国臣民心有不服,常伺机而动。再说那秦王政,想必定是英气勃发的奇男子,威严俊逸,令人敬服。但不管如何,为燕国臣民的存亡,我必杀之,以绝燕国之患。他心中有一股义愤之气涌动,真想立即马上手起刀落,直刺秦贼心窝。他想到妻子阿布和一双孩儿,可是他们的形象却模糊起来,仿佛他们只存在于遥远的过去,他拼命地想,还是想不起他们清晰的面容,只能借助些生活的细节,他们的欢笑才又重新停驻心间。他想,我真是讨厌战争了,杀了秦王,会不会就绝了战争呢?倒不如让那狮子一样的男人将其他几个破败的国家都吞噬吧,君王公侯们都是生活在庶民血肉之上的蛀虫,都该送进烈火,交付青烟。可是这样,我便有辱使命,辜负燕国,辜负太子的重托。我不能救燕国,也不能救自己,唉。

胡乱地想着,马车吱吱呀呀的声音已成无聊的伴奏,翻山渡水,过邑宿城,迤逦西向而行。有一天,他们来到一条水草丰美的小河边,荆轲让大家休息一会儿,给马饮水吃草。重新启程后,荆轲把秦舞阳喊到自己的车里,对他说:“整日闷闷不乐,是不是想家了?想家也很正常。没出过远门的人,总是把家装在心里;浪迹天涯的人,四海为家,走到哪,就在哪里栖息,像一只迁徙的鸟。”秦舞阳说:“天高地远,路途迢迢,我在想咸阳到底在哪,是什么样子,我们要走多久,会不会走错路呢,走到楚国,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去了呢?听说咸阳是个很大的城邑。”“哦,原来是想这些啊,”荆轲笑着说,“你就放心吧,我们走的是官道,不会走错的。当年我从魏到燕,走的就是这条路。”“那这段路我们要走多少天?”“多少天?多少天你就不用管了,路上的事可没个定准,得看具体情况,有没有下大雨,是不是太热,有没有打仗,有没有盗贼,反正,我说不清,也许一个月,几个月,或几年,路上被抓的事情也是有的。舞阳啊,也许,我们到达秦国,燕国早就被灭亡了,但我们的使命是直抵咸阳,一切阻拦都改变不了我们的意志。”“那么,我们会见到秦王吗?我疑心他不肯接见我们。”“他会接见我们的,可以肯定,”荆轲说,“我带了两样他想要的东西,督亢的地图和樊於期将军的头。”“啊?”秦舞阳惊愕地说,“樊将军是来投奔太子的,结果你把他给杀了?”“不是我杀的,”荆轲说,“到底还是秦兵所迫。为了燕国的存亡,我们不得不牺牲一个秦国来的将军。”“我终究觉得不义之事不可为,别国会鄙视我们的。”“比起燕国的存亡,其他的一切都不足虑了。”“可是,我还是觉得贸然前去有所偏颇,难以刺秦保燕。”“为什么呢?”荆轲冷冷地问,“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秦舞阳挪挪座位,压低声音,说:“太子先质于赵,后质于秦,在赵时与政交好,可是质于秦时,公子政已是秦王,秦王待太子不善,太子怨愤,逃回燕国,心中压着一股怨气,今日秦兵迫近燕国,太子想出这么一出,我疑心此计里杂有私怨,为公而私,恐难成既定之策。”“荒谬。太荒谬了。”荆轲怒斥道,“我们今日西行,一解燕国之患,二报太子知遇之恩,至于其他私心杂念,勿复多虑。”秦舞阳说:“我只是随便说说,请足下有所宽容。”荆轲说:“大丈夫立功立业,为国解危,乃是为臣之本分,怎么能说出些如此不堪的话来。”秦舞阳说:“善。今后唯足下马首是瞻,只是进入咸阳宫,我们是不可以带剑的,如何能刺而杀之?”荆轲毅然答道:“徒手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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