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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茶的基本范畴阐释*

2022-11-01冯天春

农业考古 2022年2期
关键词:自性禅宗茶文化

冯天春

禅茶是茶文化界时常在谈的普通范畴,但同时又带有许多模糊性,难以把握具体内涵。似乎什么都可视为禅茶,却又很难清晰阐述其意蕴。此处,笔者结合传统禅文化、部分关涉禅茶的古典茶道论著,在当代禅茶体系建构需求的语境下探讨其基本范畴,以使相应概念、理论更加清晰化。

一、禅茶的基本含义

什么才是禅茶?或说禅茶体系应包含哪些内容?这类问题带有极强的主观性,会因研究者的视角而有不同结论。狭义的禅茶,毫无疑问就是“禅”和“茶”交叉融合而成的文化形态,但如此显然并不能完整揭示古今禅茶的内涵。下文中,笔者尝试从广义上来判分禅茶,将其主要含义具体化为四层。

第一,含有禅茶元素者。其基本指标是含有明显的禅茶字句及禅茶思想,例如中峰明本所撰《觉喜泉记》云:

一山首座,诛茅穷谷中,方惮其无水,寻而泉从地涌,乃目其泉曰“觉喜”。予因献前说而复告之曰:“将使垢者濯于此,渴者饮于此,临者鉴于此,则莫有不获其觉喜者也。”座曰:“子之说但知彼而不知此也。何则然?觉自喜也,喜自觉也。使吾泉实有毫发之意令其觉喜,则谤吾泉也。谓吾泉实无意于觉喜,亦谤吾泉也。而天下孰能审诸?”予曰:“然则如是说者,是谤耶?非谤耶?”良久,汲泉煮茗,对坐忘言。月满菣轫,光透波底。于斯时也,觉乎喜皆不可复议其得失者矣!

此记文先以禅家理念广谈觉喜泉,又以泉水煮茶,体禅悟道。虽未必通篇论茶,但无疑属于禅茶精论。又如明代刘维《感通寺寒泉记》亦属此类,其中谈及感通寺茶时云:

点苍山末有荡山,荡山之中曰感通寺,寺旁有泉清洌可饮。泉之旁树茶,计其初植时不下百年之物。自有此山即有此泉,有此泉即有此茶。采茶汲泉烹啜之数百年矣,而茶法卒未谙焉。相传茶水并煎,水熟则浑,而茶味已失。遂与众友,躬谙泉所,并嘱印光取水,发火,拈茶,如法烹饪而饮之。水之清洌,虽热不解其初;而茶之气味则馥馥袭人,有隽永之余趣矣。

此则材料具有明显的禅寺、寺茶采摘煎饮等语句,并且叙述也是以禅茶的理路推开,属于典型的禅茶文化。再如日本玄惠法印《吃茶往来》中记录:

爰有奇殿,峙栈敷于二阶,排眺望于四方。是则吃茶之亭,对月之砌也。左思恭之彩色,释迦灵山说化之妆巍巍;右牧溪之墨绘,观音普陀示现之姿荡荡。普贤文殊为胁绘,寒山拾得为面饰。前重阳,后对月,不言丹果之唇吻吻,无瞬青莲之眸妖妖。桌悬金襕,置胡铜之花瓶;机敷锦绣,立鍮石之香匙。

引文以禅门思维甚至是带有信仰特色的佛教话语来描述禅茶活动,在禅茶论典中较有代表性。《吃茶往来》是日本早期禅茶典籍,呈现的是室町时代的禅茶传播盛况,它表明这类禅茶早已融入其国日常生活。迄今,日本的禅茶文化已发展得极为成熟、普遍,承载了较高的艺术及审美价值。

上述所举均属较直接的禅茶文化内容。相比之下,也有一些论述所涉禅茶元素并不突出,却仍可视为禅茶范畴。例如陆羽《茶经》中录:

宋释法瑶,姓杨氏,河东人。元嘉中过江,遇沈台真,台真在(笔者注:此三字四库本中为“请真君”)武康小山寺,年垂悬车(原注:悬车,喻日入之候,指垂老时也。《淮南子》曰:“日至悲泉,爱息其马”,亦此意也),饭所饮茶。永明中,敕吴兴,礼致上京,年七十九。

《茶经》中这类内容不多,但考虑到也涉及佛教茶饮,并且陆羽出身于禅寺,而写作《茶经》过程中也曾长期在江浙一带寺庙栖居或与僧人交流,故而一般意义上还是将《茶经》定位为融合了不少禅茶元素的代表性论典,列入禅茶义域。

其余再如陆廷灿《续茶经》、陆树声《茶寮记》、万邦宁《茗史》等论著,内中也颇多茶僧、禅、须头陀等语词或相应思想,故也归为禅茶论典范畴,只不过其中禅茶元素占比有所不同。

第二,以禅茶理念审视的对象。比如说,诸多茶文化、物品、现象并不属于禅茶,但一经相应禅者茶者关注、取舍,便被注入了禅茶元素。就如最初的茶文化并不属于禅茶,但一旦与禅元素发生联系,禅茶文化便相应而生。

这类内容可说是一切文化形态的公共资源、茶文化常识,在禅茶视野中乃属建构禅茶文化的基本元素。具体而言,禅茶并非凭空产生,其初始同样也需建立在基本的茶道知识上,如茶、水、器、侣等。故而,许多场合所谓的禅茶实际是用禅的理念、价值观赋予茶或相关对象以特殊文化符号。比如,普洱茶最先仅与普洱、西双版纳等地的原生宗教或南传佛教有关,但当到了禅文化圈里,相应的禅茶文化结晶便得以产生。笔者将诸多茶书茶论判断为禅茶论典便是出于这种理解。以朱权《茶谱》为例,其书大量介绍了品茶用具:

茶磨:磨以青礞石为之。取其化谈去故也。其他石则无益于茶。茶碾:茶碾,古以金、银、铜、铁为之,皆能生鉎。今以青礞石最佳。茶罗:茶罗,径五寸,以纱为之。细则茶浮,粗则水浮。茶架:茶架,今人多用木,雕镂藻饰,尚于华丽。予制以斑竹、紫竹,最清。

上述内容并无禅茶字眼,但在历代禅茶建构者的眼中,各种茶具一方面是禅茶文化体系建构的基本元素,同时又是“禅茶意趣”的外化。相应地,这些对象便被赋予了不同程度的禅茶内涵。再如钱椿年、顾元庆《茶谱》中所谈到的某些内容也是此理:

艺茶:艺茶欲茂,法如种瓜,三岁可采。阳崖阴林,紫者为上,绿者次之。采茶:团黄有一旗二枪之号,言一叶二芽也。凡早取为茶,晚取为荈,谷雨前后收者为佳。粗细皆可用,惟在采摘之时,天色晴明,炒焙适中,盛贮如法。藏茶:茶宜蒻叶,而畏香药。喜温燥,而忌冷湿。故收藏之家,以蒻叶封裹入焙中,两三日一次。用火当如人体温,温则御湿润。若火多,则茶焦不可食。制茶诸法:橙茶。将橙皮切作细丝一觔,以好茶五觔焙干,入橙丝间和,用密麻布衬垫火箱,置茶于上烘热。净绵被罨之三两时,随用建连纸袋封裹。仍以被罨焙干收用。

其中所论述种植、采摘、收藏、制茶等内容,乃属典型的农业范畴,然一旦特定的禅家理念投入此产业语境,便成就了独特完备的禅茶产业知识。例如,历代农禅中的“僧人事茶”便与之关系极为紧密。在当代社会,对于意欲建构、发挥禅茶文化者,此类内容无疑也是必须摄取的基础性资源。

类似典籍中,许多论典同样可为禅茶提供极其有用的文化资源,如夏树芳《茶董》收录了大量关于茶事的典故,读之即可了解历代茶界的基本情况。而罗廪《茶解》也很详尽地谈到了茶的产地、种类、品次、种植、采摘、制作、收藏、煎烹、水器、禁忌等,为禅茶系统的建构提供了非常完备的知识基础。此外,还有对各地茶类、茶器、水泉等的基础性认知,也是禅茶必不可少的环节。立足于茶叶种植、采造、品饮等环节而展开禅茶的建构与诠释,将之视为现代禅茶建构的重要基础元素,禅茶才不至于陷入玄论,脱离现实,而能结合具体对象形成新时代的禅茶文化面目。

第三,与禅茶生命价值存在内通性的境域。意思是,虽未必有明确的禅茶词句、理论标签,甚至在文化派别、渊源上还与禅茶大相径庭,但某些价值范畴、深度境域却同属禅茶所追求者,能在某种生命境界层面与禅茶达成共通,故也可视为禅茶之异形。这一层多集中在不同话语系统中所描述的身心超越、品格完善、道性体悟等方面。例如唐代苏廙《汤品》中谈道:

第一品得一汤:火绩已储,水性乃尽,如斗中米、称上鱼,高低适平,无过不及为度,盖一而不偏杂者也。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汤得一可建汤勋。第二品婴汤:薪火方交,水釜才识,急取旋倾,若婴儿之未孩,欲责以壮夫之事,难矣哉!第三品百寿汤(一名白发汤):人过百息,水逾十沸,或以话阻,或以事废,始取用之,汤已失性矣。敢问皤鬓苍颜之大老,还可执弓摇矢以取中乎?还可雄登阔步以迈远乎?

其中不见禅茶字句,甚至可因火水、天地、得一、婴儿之未孩看见道家思想,因高低适平、无过不及、不偏杂等体味到儒家情怀,但其中对茶汤的品评分类展现出的超然、洒脱,乃至对大道本性的体悟,又何尝不是禅茶意味之呈现。又如陈继儒《茶话》中说:

山顶泉轻而清,山下泉清而重,石中泉清而甘。沙中泉清而冽,土中泉清而厚。流动者良于安静,负阴者胜于向阳。山峭者泉寡,山秀者有神。真源无味,真水无香。

单从语言、思想上,已很难分清陈继儒所说属于哪一类别茶文化,然而所谓山泉、动静、真源真水等,如从其所展现的生命境界上看,当然也是禅茶文化中的不见禅茶相而禅茶味毕现的典型。再如,梁章钜《品泉》云:

唐宋以还,古人多讲求茗饮,一切汤火之候,瓶盏之细,无不考索周详,著之为书。然所谓龙团、凤饼,皆须碾碎方可入饮,非惟烦琐弗便,即茶之真味,恐亦无存。

所说“茶之真味”,甚入禅家茶韵。这些多是从境界、体悟上来谈禅茶。按照这种理路,相应论典中所谈到的煎茶、茶品、水品、装置、功效等内容,当然也是禅茶纯乎自然、体贴道心的方法路径。

第四,特指以茶为禅修方式的茶道形态。这方面,尤其以僧家茶道为代表,其中多含有禅修、修持内容,故被认可为“禅茶”或“茶禅”。例如德辉《敕修百丈清规·赴茶汤》一条,便是在传达着僧人在茶事中的修行态度:

凡住持两序特为茶汤,礼数勤重,不宜慢易。既受请已,依时候赴。先看照牌,明记位次,免致临时仓皇。如有病患内迫不及赴者,托同赴人白知。惟住持茶汤不可免,慢不赴者不可共住。

大意是寺庙住持举行茶汤煎点时,分量极重,受邀之人不能怠慢。而且要按时赴会,记清所坐位置,避免仓皇出错。如因病患等事无法亲赴,应托其余受请者向住持说明。如正常情况下不赴住持茶汤,这种人对待茶事极为怠慢。如此慢心者,不可与之深交,共住共修。这是禅门对日常茶事的行为规范,是修行环节之一,关系到德行修养,去除我慢等大事。违背相应要求,便会被认为修持不如法,不讲禅门规式,更不是一个好的共修法侣。

上述内容侧重于禅修之“归戒”,而另外一些禅茶内容,则会涉及具体的修持细节,如日本千宗旦《茶禅同一味》中的茶道观念:

夫茶道原意,不选器之好坏,不论点茶场所之大小,唯取茶器入三昧,修行观本性。借茶事修行求自性,别无其他。主一无适,只以一心取茶器入三昧。若取茶勺,心只在茶勺,更无丝毫余念,始终在取。若放茶勺,心亦如前,但只专注于放。不仅限于茶勺,取放一切器物,一如上述。放下所取之物时,手放心却不放;取任何一物时,心自然而去;无论何处,神不放逸。如此这般,点茶之气接续不断,惟入茶之三昧。由其心志了解其人,未必非要经过年月时间。只管专心致志,于茶之三昧精进修行。

千宗旦对“以茶修禅”论说得非常细致。首先,认为茶道原意不在于器具场所等有形物相的好坏大小,而在于以茶事入三昧、证本性。其次,认为禅茶之核心在于“一心专注于茶事收放”。再次,放下茶器时,心依然不放逸,而是自然而去,连绵不断,进入茶之三昧,从此精进修行。

这种禅茶,实际上与修行禅定是同一原理,借助某种媒介、程序而进入空空流动之三昧境。只不过一般禅定修习侧重于“静坐入三昧”,而此禅茶是在动态之中契入。真正的禅即此中所谓“三昧”,不拘于方法媒介,也不拘于动静形态,其核要是在截断业心无明之处呈现无染的自性本心。

绝大部分人都将此类禅茶当作禅茶的主要内容,甚至直接就等同于禅茶。原因是在内心深处对禅修的神秘、深奥乃至独特体验具有极高的认可度与追求。当然,这也是禅茶特殊效用的体现。由于人们在日常生活的习惯性轨道中已久,一方面难免承受种种苦,而一方面又觉得已经形成一种适应力、习惯性,突然以禅茶的形式将之打断或进行调整,身心都会出现一些整合或不同寻常的触受,甚至是非常舒适、神异的禅悦景象。于是许多人便会乐此不疲,觉得禅茶的核心在于以茶为禅修方式。

这一层次的禅茶内容极有特色,而且对于生活、身心的调整效用显而易见。但须知禅茶包含多种维度,所谓以茶修禅也仅是其中某一层面的内容,并且某种程度上来讲还是最易使人执取、分别、迷失的部分。是以应该警醒,明了禅茶的最终境域不是有无特殊触受,而是一心入茶,发以纯念,连绵不绝,契入三昧,在禅茶中化解生命的业力惯性,呈现出生命的洁净与生机。

总体而言,禅茶的内涵和外延可用上述四个层次来初步定位。可以说,在禅茶文化中,禅提供的是禅的思维、眼界、生命观,而茶奉献的则是从种茶、采茶、制茶、饮茶乃至于相应配套具物等。禅茶,实际上是以禅而将茶的文化属性无限延伸拓宽,形成理论、境界上的提升。禅茶的相融,会随着时代而变化、加深,在当今社会,这一进程仍在应时发生,并且还会继续融合,创生出新的光华。

二、禅茶的直观分类

由于社会普遍对禅、禅茶缺乏清晰了解,凡谈及禅茶便自然会将之贴上宗教、佛教、禅宗等标签。此处不是说禅茶没有这些元素,而是认为这样并不全面、准确。事实上,直观的禅茶应该分为两大类别。

第一类,禅门禅茶。这是最一般性的禅茶类别。禅宗常常被视为“禅”的主要附着载体,而禅茶也往往在具有禅宗气息的境况下发生,故而凡谈及禅茶,便难免有禅门元素融于其中。例如,德辉所编《敕修百丈清规》中便有许多含带禅门修学元素的禅茶形态:

领众同到殿上。向佛排立定,住持上香三拜,不收坐具。进前上汤,进食请客侍者递上,烧香侍者捧置于几。毕,复位,三拜,再上香。下□点茶,又三拜,收坐具。维那揖班上香,大众展拜,住持跪炉。维那白佛云:“一月在天影涵众水,一佛出世各坐一华。白毫舒而三界明,甘露洒而四生润。”

引文所说禅茶带有极强的禅门气息。目的之一是以茶供佛,以强化信徒的禅门身份及虔诚道心;之二是规范禅门教仪,增加禅法修学的规范性、程序性,甚至将茶融进僧众的日常化生活、修行。

除此之外,所谓禅家四众之茶、寺院之茶等,均含有浓郁的禅门文化元素,可视为传统禅茶的主流形态。而某些禅茶文化中,宗教元素还更多,或本身即宗教活动,例如茶斋、茶供、修行间隙的茶歇等。兹不赘述。

第二类,离禅宗相的禅茶。宏观上看,禅茶乃以禅和茶的形式探讨生命价值、生活方式,可以与禅宗有关,也可以离禅宗相。这类禅茶可细分两层加以说明。

其一,禅茶具有“无禅宗元素”的形态。如明代李日华《运泉约》云:

吾辈竹雪神期,松风齿颊,暂随饮啄人间,终拟逍遥物外。名山未即,尘海何辞!然而搜奇炼句,液沥易枯;涤滞洗蒙,茗泉不废。月团三百,喜拆鱼缄;槐火一篝,惊翻蟹眼。

其中不见禅语,却莫非生命内外之自性灵动,让人感觉无不是禅茶之趣。实际上,所谓“离禅宗相”并非只是“无直接禅门元素”,而是禅法的终极意趣也在强调应出离一切物相的局限,包括“禅宗相”自身。故而,某种意义上讲,离禅宗相的禅茶文化在历朝历代均较为突出,其规模甚至比直接的“禅门禅茶”更大,而形态也更为丰富。如宋代审安老人《茶具图赞》便是此类:

茶具十二先生姓名字号:韦鸿胪、木待制、金法曹、石转运、胡员外、罗枢密、宗从事、漆雕秘阁、陶宝文、汤提点、竺副帅、司职方。

审安老人将十二种茶具拟人化,命名命职,妙趣横生,茶事原来竟是人世事、道心事,颇具所谓禅茶三昧。

其二,禅茶要求自身“离禅宗相”。这一点可从“禅茶”和“茶禅”两种形式来进一步说明。二者最终旨趣相同,但侧重点各有差异。禅茶语境中,一旦拘执于“禅茶”或“茶禅”的概念、形态,则往往就背离了禅茶所要求的“离相”。“禅茶”重在将禅赋予茶中,而“茶禅”则主要是由茶入禅,二者均只是“禅茶真味”的表现形态。最终,二者在深度的自性内层得到会通,达成憬悟禅茶真义。若不离禅宗相甚至是一切相,禅茶的终极内义是无法领悟的。故说终极禅茶本身其实就是“离禅宗相”时的产物。

相比而言,“离禅宗相”类别的禅茶文化也会涉及某些禅门元素,但几乎已与禅门组织、禅宗信仰无关,而是更侧重禅对一切形象包括禅宗相的破除、超离,直追禅或诸家文化所究极的“终极生命价值”。事实上,想要建构真正的现代禅茶文化体系,也必须在尊重禅宗相的基础上超离于禅宗相,直指生命的内在世界才可真正完成。

三、禅茶的核心理论

禅茶要完成从生产、品饮、商贸等环节到文化体系的建构提升,须是从学术上建立禅茶文化的理论框架。禅茶文化不离最基本的茶、水、器、人等元素,但如拓伸到一定层面,实际已是生命之学的探讨。笔者认为,当代禅茶体系的建构与完善,其核心工作至少应围绕着以下四方面的理论而进行。

第一,禅茶自性论。最主要的特征是在内质上秉持禅的自性价值理念,不论是何种禅茶形态,都是禅内在价值的注入。从禅茶产生以来,经过千余年的历史变迁,内容上丰富不少,形态上变化不少,但始终有其独特存在或说是不变的核心,那就是禅茶的自性论。也即,不论禅茶如何发展,都是以禅、茶所能通达的自性生命境界为终极目标。《五灯全书》中有一公案可用以说明这一道理:

示众:“父母未生以前,便恁么休去,脚跟下早已泥深三尺,更待问那个是我本来面目?自然上无登天之计,下无入地之谋,又争怪得。咄,下坡不走,快便难逢。”拍膝一下,便起。示众:“地炉拨活火通红,茶熟香清万籁空。懵懂师僧真好笑,不知谁是主人公。”

“主人公”喻指禅性本体,禅宗的禅茶活动,不论其形式如何变化,均是紧扣禅性本体的存在,以及实践确证禅性本体。如圆悟克勤说:

千华显瑞应,万善积灵台。广辟解脱门,大开无价藏。举扬正法眼,表示千佛因。直得遍界绝笼罗,当阳无取舍。透声透色亘古亘今,有具大信根修菩萨行。发难思愿力,启清净庄严。建大道场,具列珍馐。一香一华一茶一果,同法性等太虚。

其根本也是在说明:禅茶活动,不管是供奉诸佛菩萨,还是回向历代祖师,目的都是为强调自性本体的存在及其洁净不染,乃至于达到最终的智慧证取。

自性论是禅的根本出发点,也是禅茶文化得以建立的根源性范畴。无此自性本体论,一是注定禅茶文化无法到达禅性深度,会流于表象;二是一个成熟的理论框架将会缺乏理论基点,成为无源之水,难以在更深层面站稳脚跟。故而,禅茶自性论是禅茶文化首要之理论范畴。

第二,禅茶境界论。这一点根源于禅的自性本体论,禅强调生命的如实境乃是超越现实五蕴的究极存在,通达此自性生命境,生命便洁净无染,不受内外因缘拘束,故而会展现为日常生活中方方面面的生命力量、生活境界。也就是说,禅茶的建构,不论是种茶采茶,吃茶论茶,都是为了通过此形式体悟禅的奥妙,促成生命的健康,完成生命质地的提升。如陆羽《茶经》中,动辄即说:

于戏!天育万物,皆有至妙,人之所工,但猎浅易。所庇者屋,屋精极;所著者衣,衣精极;所饱者饮食,食与酒皆精极之。茶有九难:一曰造,二曰别,三曰器,四曰火,五曰水,六曰炙,七曰末,八曰煮,九曰饮。阴采夜焙,非造也。嚼味嗅香,非别也。膻鼎腥瓯,非器也。膏薪庖炭,非火也。飞湍壅潦,非水也。外熟内生,非炙也。碧粉缥尘,非末也。操艰搅遽,非煮也。夏兴冬废,非饮也。

陆羽以“茶饮”来强调生命可因此而上通天地精神,下接日常生活。并且,此生命境界在形态上、价值上具有开放性,不再局限于宗教形态,可属于宗教,也可不属于宗教,即禅宗而离禅宗。即今而言,既可持续地吸收优秀传统文化资源,也可不断地与世界其余文化形态交流、融合,最终通达深层自性的生命境界。

这一理念,便如黄龙德《茶说》云:“茶灶疏烟,松涛盈耳,独烹独啜,故自有一种乐趣。又不若与高人论道,词客聊诗,黄冠谈玄,缁衣讲禅,知己论心,散人说鬼之为愈也。对此佳宾,躬为茗事,七碗下咽而两腋清风顿起矣。较之独啜,更觉神怡。”亦如唐庚《斗茶记》所载:“富贵有力之人,或有所不能致;而贫贱穷厄流离迁徙之中,或偶然获焉。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良不虚也。唐相李卫公,好饮惠山泉,置驿传送,不远数千里,而近世欧阳少师作《龙茶录序》,称嘉祐七年,亲享明堂,致斋之夕,始以小团分赐二府,人给一饼,不敢碾试,至今藏之。时熙宁元年也。吾闻茶不问团髵,要之贵新;水不问江井,要之贵活。千里致水,真伪固不可知,就令识真,已非活水。”此中,作者因论斗茶而情绪毕现,表达了由茶事而见禅事的心灵体悟。这同样也是借禅茶所展现出的生命关切境界。

实际上,在当前文化形态极为丰富的语境下,禅茶主流很大程度上已经不再局限于宗教性禅茶,而是逐渐独立,同时也兼容并取禅宗乃或其余思想文化的神形。例如,一个独立的茶室,可以是禅茶;一场随意的品饮,可以是禅茶;而一个茶叶品牌的造就,也可以是禅茶。言下之意,禅茶在形态上多样而灵活,可以是宗教性的,也可以是非宗教的,其根本在于破除一切会局限于自性流动的形相,通达禅茶所提倡的自性生命境界。如果无此深层生命境界论的建立或实现,所谓禅茶虽也属于禅茶,但始终是落于表层、浅层,难得禅茶真谛。

第三,禅茶方法论。禅有自己独特的实践论、方法论,而禅茶也形成了相应的实践方法,例如当前较为流行的“茶修”便可视为禅茶方法系统中的尝试形式之一。非常有意思的是,随着时代变迁或语境变化,禅茶的方法论也是不断变化和完善的。这是禅茶系统的核心问题,禅茶之所以和寻常的喝茶不一样,便是它被赋予了禅自性论、境界论等层面的意蕴。而自性及诸境界的实现,都必须建立在一定方法论上。换言之,禅茶是一定方法下禅的体悟、实现和对生命的自我认知。其核心内容有如下几方面:

形态一,对身体的关注。例如荣西《吃茶养生记》云:

心藏是五藏之君子也,茶是苦味上首也,苦味是诸味上首也,因兹心藏爱此味。心藏兴则安诸藏也。若人眼有病,可知肝藏损也,酸性药可治之。耳有病,可知肾藏损也,以醎性药可治之。鼻有病,可知肺藏损也,以辛性药可治之。舌有病,可知心藏损也,以苦性之药可治之。口有病,可知脾藏之损也,以甘性药可治之。若身弱意消者,可知亦心藏之损也,频吃茶则气力强盛也。

荣西作为日本禅茶之大成者,对“茶味”与五脏(引文为“藏”)的对应关系极为关注,热衷于建构以茶养生修道论。一方面,乃因禅门提倡身心不二,说身体也就是说禅心。另一方面,在特定的语境下专论身体乃是禅修基础,这一层面完成之后,便会自然过渡到心性的炼养。因此,禅茶方法论中必须有完善、可具体操作的修身技术,否则常常落于空谈禅茶却找不到有效下手处。

形态二,是心理层面的省思。有意思的是,此类茶道论典中也有参悟性体、观心破相的,例如《茶酒论》:

水谓茶酒曰:“阿你两个,何用匆匆?阿谁许你,各拟论功!言辞相毁,道西说东。人生四大,地水火风。茶不得水,作何相貌?酒不得水,作甚形容?米曲干吃,损人肠胃,茶片干吃,砺破喉咙。万物须水,五谷之宗。上应干象,下顺吉凶。江河淮济,有我即通。亦能漂荡天地,亦能涸杀鱼龙。尧时九年灾迹,只缘我在其中。感得天下钦奉,万姓依从。由自不能说圣,两个何用争功?从今以后,切须和同,酒店发富,茶坊不穷。长为兄弟,须得始终。若人读之一本,永世不害酒颠茶疯。”

此诗戏谈茶酒争功,水出乎其外而点醒二者,似乎平常至极,但其中却含藏着一套典型的禅茶修心论。即茶执一边,酒执一边,而水代表中观,以此观照,可破边见。延伸而言,禅茶事中,个体几乎无不迷于自我承许、偏执,故须时时自照照人,甚至要破除所谓的“中道”“自性”等观念,才可入禅茶本味。

形态三,心性层面的求证、体悟。禅茶修道方法论中最重要的精髓,还是体证自性。如圆悟克勤说:

识得一,万事毕。透得一,无阻隔。直下脱却情尘意想,放教身心,空劳劳地,于一切时遇茶吃茶遇饭吃饭。天但唤作天,地但唤作地,露柱但唤作露柱,灯笼但唤作灯笼,一切亦然。二六时中只么,平常无一星事。

引文所言,乃基于深度参修、保任,一旦“直下脱却情尘意想,放教身心,空劳劳地”,便酝酿着见性体道的机缘。如其积累够久够量,便会瞬间决破,深切感受到禅茶的内在生命至境。

在笔者看来,所谓禅茶方法论,首先是对自我心性和生命状态的认知、自省;其次是有效维护身体的健康。但是,禅茶的方法论也有自己独特的要求,即不论是以禅的形式研究茶,或以茶的形式探讨禅,其目的均是要通过一些有效的方式来通达、展现禅茶的内蕴。例如茶修、茶疗、禅悟等。不过,这种方法论须是既体现禅的深度,也要体现茶的广度,准确地说就是要围绕禅茶知行合一而进行,否则禅茶必会困囿于概念、思想。

第四,禅茶实用论。禅茶首先被定位为“为道”层面的事,即体悟、证取自性存在。但同时,禅茶又是统摄道性和日常生活的,禅茶的产生和发展乃至存在形态,离不开其日常实用价值。最突出的禅茶日常价值有四层:一是品饮功能,二是经济功能,三是社交功能,四是文化建构功能。离开这些日常价值,禅茶的实用性便会弱化,准确地说便会被时代淘汰。如宋徽宗赵佶《大观茶论》便极为强调茶之实践功用:

本朝之兴,岁修建溪之贡,龙团凤饼,名冠天下,而壑源之品亦自此而盛。延及于今,百废俱兴,海内晏然,垂拱密勿,幸致无为。缙绅之士,韦布之流,沐浴膏泽,熏托德化,咸以雅尚相推,从事茗饮。故近岁以来,采择之精,制作之工,品第之胜,烹点之妙,莫不咸造其极。且物之兴废,固自有时,然亦系乎时之污隆。时或遑遽,人怀劳悴,则向所谓常须而日用,犹且汲汲营求,唯恐不获,饮茶何暇议哉!世既累洽,人恬物熙。则常须而日用者,固久厌饫狼藉,而天下之士,厉志清白,竞为闲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锵金,啜英咀华。较箧笥之精,争鉴裁之妙,虽否士于此时,不以蓄茶为羞,可谓盛世之清尚也。呜呼!至治之世,岂惟人得以尽其材,而草木之灵者,亦得以尽其用矣。

赵佶对茶首重风雅,但同时也强调“至治之世,岂惟人得以尽其材,而草木之灵者,亦得以尽其用矣”,大力倡举从事茗饮时的社会稳定、道德教化,甚至经贸方面的积极功用。也须如此,茶道才真正具备了对国计民生的关切内涵。

禅门对世出世间的一体统合有着极高的敏感度,古今禅茶文化建构者考虑到了如要通达禅茶,则须在日常当中修用道性,于是不论日常品饮、付诸经贸、社交联络、构建文化等活动中,均是牢牢扣住茶的“禅性”,使其“实用价值”具备了禅茶的视野,由此禅茶的日常价值和本体价值取得了禅境中的深度融合。须知真正的禅茶,从不拒绝茶与仕、农、工、商等领域的联系,不拒绝人的身份、场合,反而是在世事中修证禅茶,在禅茶中建立世事。

总言之,当今禅茶的实践、研究虽然颇有热度,但依然未形成独立学科或说成熟理论系统,其中诸多关涉传统与现代、国际与国内,乃至如何具体深入发掘运用的课题还有待推进。同时,禅茶的基本范畴是一个主观性极强的领域。本文所做的梳理、界定,虽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助力禅茶的理解、研究,但绝非定论,而只是特定语境下的粗浅探讨。事实上,禅茶的研究、建构最应从时代需求处出发,故而更立体、更具有时代生机的禅茶探讨,尚期待在未来的具体语境中展开。

①在日韩,禅茶或茶道文化相对独立,与种植采造等领域关系不大,更多是集中在身心感受、品饮体道层面。但本文重在结合我国古今禅茶语境而论,将禅茶定位于一个更为宽泛的范畴,故也注重茶叶产业的各个阶段,而非仅仅是形而上的茶道论。

②关于“禅茶”“茶禅”的辨析:首先,从语义概念上看,二者侧重不同。“禅茶”指“带有禅元素的茶文化”,而“茶禅”则指“以茶为媒介、形态的禅文化”。其次,从倡导者身份来看,知识结构或情感侧重于“禅”的,喜言“禅茶”;而侧重于“茶”的,则喜言“茶禅”。故不建议拘执于争论二者,一切名言适时、适人而异罢了。再次,从文化目的上看,禅、茶仅是二相,不是一。二者用意都指向禅、茶文化的深度融合,不在谁为先后,而在体现一种以禅、茶为形象及内涵的生命价值。在此意义上,无须区别计较二者,看表达习惯而已。有时,所谓坚持、清晰、正理,表面上是对某学术问题的严谨辨清,但实质往往是参与者的一孔之见,不过力图凸显“自己正确”,我相毕露。

③此处并不是否定禅茶的宗教气息,而是认为禅茶不该局限于宗教性,还应有更为宽广的内涵和形式。禅本来就伴随着强大的宗教气息,但有一点需要说明:从禅文化发展史来看,禅并不是宗教性的禅宗创造出来的,而是人类发现了禅、证明了禅以后,禅以不同的载体流传,才促生了宗教性的“禅宗”,宗教性的禅宗是“禅”主流载体,但绝非禅之全部。须知,超宗教性的禅也依然在延传、化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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