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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命何偏薄:析栗姬“忧死”

2022-10-29河北

文史杂志 2022年6期
关键词:景帝后妃皇后

河北 赵 妍

两汉后妃,命运为“忧死”者,多发生在东汉。东汉废后除却光武郭皇后被废为中山王太后,寿终正寝外,其余废后均以“忧死”告终。“忧死”是一种隐晦的笔法,是将废后真正的死亡方式隐秘下来,将不为人知的秘密掩盖下来,从而保全废后及皇家的颜面。

西汉后妃,死亡方式往往有清晰记载。西汉皇后,未有“忧死”记载,即便遭废黜,亦多在冷宫中度余生。如景帝薄皇后“无子无宠”,“薄太后崩,皇后废。废后四年薨”。在位骄贵的陈皇后,因巫蛊一事遭废黜,“后数年,废后乃薨”。其时皇帝如结束废后的性命,史家会如实记载。成帝许皇后遭废黜后,后者听进淳于长的诳语,以为有办法复立为左皇后。许皇后“因孊私赂遗长,数通书记相报谢。长书有悖谩,发觉,天子使廷尉孔光持节赐废后药,自杀”。虽说是淳于长害了许皇后,但许皇后自身也有错。成帝下令赐许后药,要了结其生命之意明显。史家则并未替许皇后包括皇家进行掩盖,而是如实记载。嫔妃的死亡方式同样如实书写。生前受高祖盛宠的戚姬,因宠而骄,想为自己儿子取得太子之位,严重危及吕后利益,因而高祖刘邦逝后,吕后对戚姬处罚最是惨烈:“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熏耳,饮瘖药,使居鞠域中,名曰‘人彘’”。由此可见,西汉后妃,富贵荣华如皇后,盛极一时的嫔妃,最终的命运往往都会清楚书写在历史中。

唯独景帝栗姬,史书虽有篇幅记载其事迹,死亡方式却仅寥寥几字。在其子失去太子之位后,“栗姬愈恚恨,不得见,以忧死”。看似郁郁而终,真正原因却被掩盖下来。

关于“忧死”的问题,学界已有研究。马固钢的《“忧死”当为“幽死”义》认为“忧死”是在幽禁中死去。宋杰的《汉代的秘密处决与政治暗杀——“隐诛”》,论述汉代贵戚与大臣获罪“忧死”者,认为“忧死”是一种春秋笔法,是“全隐”之诛杀,为了掩盖朝廷秘密处决或逼迫犯人自尽的真相。

学界关于栗姬的研究,往往关注一点,不及其余,如陈金花的《西汉后妃的悲剧色彩》,认为栗姬是争宠争权的失败者,只知妒忌不懂权变,终酿成自己的悲剧结局。也有其他研究中提到栗姬。金卫娟的硕士论文《西汉“欲废皇太子而不能”现象探析》[中,分析刘荣被废的原因,称与其母栗姬拒绝长公主的联姻有关。陈金花的《汉武帝和后妃的情感悲歌》考察汉武帝与后妃间的感情问题,言及帝王家的感情因掺杂了太多的政治因素,有功利性、不平等性等特点,往往以悲剧告终。可见学界对栗姬的关注较为欠缺,往往一笔带过。对栗姬之“忧死”,论者多认为是自身的骄贵导致,与后妃普遍的失势有相同之处。其实,它更与当时的政治原因息息相关。

一、关于“忧死”的记载

早在先秦时期,史家对人物就有“忧死”的记载,如“及惠文(秦惠文王)后皆不得良死,盖谓惠文后时党公子壮,欲立之,及壮诛而太后忧死,故云不得良死,亦史讳之也”。惠文后最终忧死的命运,实是当时得权者将其隐诛,是一种隐秘的死法。史家笔下,有些王公大臣、皇室成员的死亡,将其记载为“忧死”。表面上看这是遇到一些事后,因忧愁、忧惧而亡;实际是在当时形势下,迫不得已结束自己的生命。“忧死”多半不是因忧伤而卒,往往另有原因如“赵王刘遂者,其父高祖中子,名友,谥曰‘幽’。幽王以忧死,故为‘幽’”。翻阅史料,不难发现,赵幽王友的死亡原因实为吕后将其囚禁起来,不给食物饥饿而亡。可见,“忧”与“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通用,“忧死”是为“幽死”,是在某种情况下,不得不结束自己的生命。献帝伏皇后因一封书信得罪曹操,曹操令手下进宫收伏皇后。伏皇后在最后时刻,求助献帝“不能复相活邪?”献帝无可奈何。“遂将后下暴室,以幽崩。”最终伏皇后被曹操势力幽杀。

桓谭《新论·识通》载:“又歌儿卫子夫,因幸爱重,乃阴求陈皇后过恶而废退之,即立子夫,更其男为太子。后听邪臣之谮,卫后以忧死。”《新论》中说卫皇后“以忧死”,实是在巫蛊事件发生后,宗正刘长乐、执金吾刘敢奉武帝诏命收皇后玺绶时,卫子夫不堪受辱,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赵婕妤“有过见谴,以忧死”。在褚先生的补述中记录为:“帝谴责钩弋夫人。夫人脱簪珥叩头。帝曰:‘引持去,送掖庭狱!’夫人还顾,帝曰:‘趣行,女不得活!’夫人死云阳宫。”赵婕妤的“忧死”是在当时情况下,武帝迫令其结束生命。所记武帝其他妃妾:“他姬子二人为燕王、广陵王。其母无宠,以忧死”。之后又道:“诸为武帝生子者,无男女,其母无不谴死。”可见“忧死”是一种被迫的隐晦死法。

关于灵帝生母孝仁董皇后的死。董卓带兵入洛阳后,“议太后踧迫永乐宫,至令忧死”。孝仁董皇后的死,实是灵思何皇后造成。董家利益与当时临朝称制的何太后家有冲突。“何太后临朝,(董)重与太后兄大将军进权势相害,后每欲参干政事,太后辄相禁塞。”董皇后在政治上遭到临朝称制的何太后的掣肘,因之放话令自己的侄子董重取何太后兄何进的性命,何进得知,与大臣共同上奏,“蕃后故事不得留京师”,用先例迫令董皇后回藩国;同时采取行动:“何进遂举兵围骠骑府,收重,重免官自杀。”董“后忧怖,疾病暴崩”。孝仁董皇后的死,是因一系列的事情而担忧恐惧,导致疾病发作而卒。

东汉废后,除光武郭皇后外,和帝阴皇后,因巫蛊事遭废黜,迁于桐宫,以忧死。桓帝梁皇后,所作所为令桓帝逐日厌恶;但因她胡作非为的兄长梁冀存在,桓帝不敢发怒,只得逐渐冷落梁皇后,最终令后者“以忧死”。桓帝邓皇后,与得宠的郭贵人互相谮告,在后妃倾轧中失败,“诏废后,送暴室,以忧死”。灵帝宋皇后,遭诬陷无力辩白,被策收皇后玺绶后,“自致暴室,以忧死”。

“忧死”的后妃,多因自身失宠,位份遭废,母家失势,而遭致隐诛,用饮药、自杀等某种手段结束生命,并非真正因忧伤情绪而亡。不过栗姬的“忧死”,罕见于西汉后妃中;其真正死亡方式被掩盖下来,这当有独特的原因。

二、栗姬“忧死”的原因

后妃即便不参与政治,因与君主接触,也会间接对政治产生影响,或者说受政治所影响;因而后妃的“忧死”(即不注明原因的死亡),多与政治有关。

电视剧《美人心计》里的栗姬(邓莎饰)

纵观两汉,史家记载“忧死”的后妃,基本会废黜尊号。如皇后遭废黜,会将象征皇后身份与权力的玺绶收回,之后多迁宫别处,或直接“忧死”。也有因宫廷斗争 “忧死”的后妃,如章帝的两位贵人受到窦皇后陷害,“贵人姊妹以忧卒”。因宫廷斗争失败的“忧死”,虽未记录具体死因,但因有宫廷斗争的记录,后人多少了解后妃的死因。栗姬的独特之处是,自身并未遭废黜,深处冷宫,身后同生前一样,都是景帝的嫔妃。栗姬虽未受盛宠,却并未有失宠之说。“景帝诸美人皆因长公主见景帝,得贵幸,皆过栗姬。”栗姬远不如其他人受宠,但这并不能证明栗姬已失宠。且从景帝与栗姬育有三子,长子为栗姬所生一事中,可看出景帝与栗姬间多少是有些感情的。长子刘荣被立为太子,栗姬多了太子母亲的身份,本有可能母仪天下,却未能实现。其子遭废黜,自身抱憾“忧死”。其死因若仅归于她的骄贵,有些欠妥。也就是说,栗姬之死,并不仅出于宫廷斗争,而是多重因素交织而成,有其特殊性。

(一)改立太子,扫清障碍

西汉初,君主均立长子为太子,高祖、文帝都是立自己的长子为继承人,景帝同样立长子刘荣为太子。“蚤建太子,所以尊宗庙。”设若未有太子,宗室诸王会虎视眈眈盯着皇位,有碍皇位的正常更替,也不利于皇权的正常运行。

景帝立刘荣为太子,有仓促之嫌。景帝曾在酒桌上戏言道“千秋万岁后传于王”,身后会将自己的皇位传与自己的弟弟梁王刘武;只是这并非景帝本意。但其母窦太后和梁王心中遂有此意,加之“吴楚破,而梁所破杀虏略与汉中分”,这是说在平定七国之乱中,梁王为朝廷立下不小的功劳,由此觊觎皇位之心愈重。偏爱少子的窦太后,也同样有立少子为储君的想法。她对景帝说:“吾闻殷道亲亲,周道尊尊,其义一也。安车大驾,用梁孝王为寄。”意在立孝王为继承人。景帝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与通晓经术的大臣们商量。“袁盎等入见太后:‘太后言欲立梁王,梁王即终,欲谁立?’太后曰:‘吾复立帝子。’袁盎等以宋宣公不立正,生祸,祸乱后五世不绝,小不忍害大义状报太后。太后乃解说,即使梁王归就国。”袁盎的一番话虽令窦太后打消立梁王为太子的念头,但景帝为彻底消除窦太后的想法,更有杜绝梁王觊觎皇位之意,便很快选立太子。

“明年,汉立太子。”景帝虽迅速选立刘荣为太子,但其时,未有“赐爵于民为后父者”或“赦天下”等相应的恩惠政策出笼。或许景帝对刘荣并不是太满意,只是根据前两朝立长子的惯例而行。然而刘荣虽是景帝的长子,却无尊贵的嫡子身份,自身也没有明显的突出才能。

在立刘荣为太子的同一天,景帝立刘彻为胶东王,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景帝对刘彻的看重。刘彻则娶馆陶公主之女。在先,馆陶公主嫁与堂邑侯陈午。陈午祖父陈婴是西汉初开国功臣之一,其子娶景帝的女儿隆虑公主,景帝五年“封长公主子为隆虑侯”。彼时馆陶公主积极参与政治活动,在政治层面处于一种积极主动的状态。长公主(即馆陶公主)是窦太后的女儿,与之联姻,也就能拉近与窦太后的关系,间接与窦太后结盟。很明显,刘彻的外家强大。若改立刘彻为太子,有馆陶公主支持,其太子之位会更加牢固;加之馆陶公主时常在景帝面前称赞刘彻,更使景帝对后者多加注意。改易太子自古有之,但有可能造成国家动乱。先秦时,晋献公因宠爱骊姬,废太子申生,改立骊姬子奚齐为太子。晋献公去世后,晋国动乱。景帝不会不知,依然改立太子,应是综合多种因素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刘荣被废为临江王后,因“侵庙垣”一事从藩国被召到中央。景帝故意令有“苍鹰”之称的郅都查办此事,加重处罚之意明显。刘荣在中尉府对簿时,不得已自杀,“葬蓝田。燕数万衔土置冢上,百姓怜之”。燕子为刘荣的坟墓衔土,百姓为刘荣的死忧伤,刘荣罪不至此。正如韩安国所言:“临江王,适长太子也,以一言过,废王临江;用宫垣事,卒自杀中尉府。何者?治天下终不以私乱公。语曰: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刘荣死后“亡子,国除。地入于汉,为南郡”。其一系列的遭遇由父亲景帝造成。窦太后曾反问景帝,临江王不是忠臣吗?景帝无言以对,心知儿子刘荣的罪行并不足以致死,但却依然结束了刘荣的性命,是为武帝日后继位铺平道路,扫清有可能存在的障碍。比起江山社稷、政治利益,帝王家亲情显得淡薄很多。景帝待亲生儿子能够如此,这也就不难理解栗姬的结局了——显然会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景帝废黜栗太子后,不仅对栗氏一族斩草除根,对栗氏诸王也有所动作,栗氏诸王身边的官员也跟着受牵连,“上以为绾长者,不忍,乃赐绾告归”。景帝开恩让卫绾免遭祸患,乃个例,其他有干系的人仍不免遭牵连。废太子之母栗姬的结局不言而喻。

(二)前车之鉴,母后干政

刘邦逝后,惠帝即位,吕后成为皇太后。此时吕后少了许多阻碍,行事也不需有所顾忌,不仅对刘邦的宠妃进行清算,还残忍杀害刘邦生前最宠爱的妃妾戚姬,“诸御幸姬戚夫人之属,皆幽之,不得出宫”。对待宗室也是手段残忍:令赵王如意饮毒酒;吕家女和赵王刘友(继如意为赵王)的婚姻生活不和,吕家女告到吕后处,吕后将刘友幽禁致死。

栗姬当时骄贵,或有飞扬跋扈的意味。景帝身体不适时,“属诸子为王者于栗姬,曰:‘百岁后,善视之。’”景帝将已为诸侯王的儿子们嘱托给栗姬,希望自己身后,他们能够得到善待。景帝这样的嘱托,或者是有意立栗姬为后,或者是试探栗姬,给栗姬机会。栗姬的反应却是“怒,不肯应,言不逊”。这便惹恼了景帝,可见栗姬本人确是有些傲慢善妒。吕后残忍杀害宗室一事去今不远,景帝从栗姬不知收敛的言行中,或许看到了什么。他改立太子,其中当有对栗姬的防范。加之馆陶公主“日谗栗姬短于景帝曰:‘栗姬与诸贵夫人幸姬会,常使侍者祝唾其背,挟邪媚道’”,又“日誉王夫人男(即刘彻)之美,景帝亦贤之”,且“又有曩者所梦日符”,这便坚定了景帝改立继承人的决心;与此相应,也会重选未来足以担当“天下母”重任的皇太后。

三、栗姬“忧死”的影响

景帝废太子刘荣为临江王,其从储君废为诸侯王,仍享有一定的规格待遇;但其母栗姬却下场惨淡,“以忧死”,死因不明。从栗姬事件,可看出景帝对妃妾的不在意和轻视,这也助长了后世逐渐轻视女性的倾向。武帝“立子杀母”,便有栗姬事件的影响。武帝晚年欲立幼子刘弗陵,图画周公负成王之像。时武帝的皇后之位空缺,弗陵之母赵婕妤深受宠爱;但最终武帝不仅未立之为皇后,反而担心“子少母壮”,如吕后般专权的情况再度出现,便将其处杀。由此可看出统治者对后妃的警惕,一直防范“女主独居骄蹇”。

之后,君主为使太子之位坐得安稳,往往将其生母或养母立为皇后。宣帝时,从太子的安危考虑,立无宠而谨慎的王婕妤为皇后。元帝朝时,“立太孙为太子,以母王妃为婕妤,封父禁为阳平侯。后三日,婕妤立为皇后。”

汉景帝画像(选自明王圻等《三才图会》)

[1][2][3][4][13][37]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945页,第3946页,第3983页,第3938页,第3957页。第4016页。

[5]马固钢:《“忧死”当为“幽死”义》,《文献》1997年第3期。

[6]宋杰:《汉代的秘密处决与政治暗杀——“隐诛”》,《史学月刊》2013年第7期。

[7]陈金花:《西汉后妃的悲剧色彩》,《南都学坛》2009年第2期。

[8]金卫娟:《西汉“欲废皇太子而不能”现象探析》,西北师范大学2015年硕士论文。

[9]陈金花:《汉武帝和后妃的情感悲歌》,《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3期。

[10][11][14][15][16][23][24][25][26][27][28][29][30][31][32][33][34][35][36]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324页,第1989页,第1985—1986页,第1981页,第1986页,第1976页,第419页,第2082页,第2082页,第2091页,第2091—2092页,第2082页,第443页,第2770页,第1971页,第1976页,第1976页,第1976页,第1977页。

[12][17][18][19][20][21][22]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454页,第450页,第447页,第447页,第447页,第445页,第4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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