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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手

2022-10-28

延河(下半月) 2022年6期
关键词:小涵凉水红梅

赵 康

张村的路口有一间旧教室,门前长满了杂草,旁边是一个铁制的有点生锈的垃圾箱。我到张村时,三两只狗从那里钻了进去,又惊慌失措地窜了出来,“嗡嗡”的知了声,像是在给它们加油助威,一时间让寂静的村子动了起来。

沿着大路朝村子走去,那里的石墩旁坐着三个老太婆。

“好好说,你今天出门是不是穿的红衣服!”

“被你发现啦,这可是最不行的时候。”

“你呀,就是红梅加红衣服,红得很!”

“呵,你不服来把我打一下。”

“对2!看你对3 下不下!”

“菊花,你……真是挨砖不挨瓦!”

“呸!你说谁是呢!”

“啊,对不起,还就是说你呢。对3!”

另一个老太婆见红梅和菊花吵了起来,便咯咯笑了:“菊花你好好想想,学校那有好几条狗呢。”

“牡丹,你闭嘴!我看你最近在垃圾箱刨得多了。”菊花一脸嫌弃地看着牡丹,顺便偷偷瞄了一眼牡丹手里的牌。

“我养狗呢,关你啥事!”牡丹的眼睛向上翻了翻。

接着红梅出了“456789”,把手中仅剩的那张牌在她们眼前晃了晃。

牡丹故意放了一手,像是有什么想法。

菊花一下气得跳了起来:“牡丹你啥意思?你有‘678910J’你为啥不要!你俩是不是打通牌呢?”

牡丹也生气了,她把手里的牌使劲往石板上一摔,对菊花说:“你真是管天管地管人放屁,我出不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本事大,还能知道我手里拿的什么牌!请先把你那眯眯眼管住!”

“咋,我就看了还咋!你把我能咋!”

不打了!牡丹扬起身子就走了。

这时只剩下红梅、菊花和我。我尴尬地朝她们笑了笑,和她们聊了起来。

红梅说,她们玩的这叫“挖坑”,一种扑克牌玩法,3 最大、4 最小,接完牌要留4 张牌作为“坑”,谁拿着红桃4 谁先有挖不挖坑的话语权,当然拿三个3 就必须挖,其余没挖的两个人一起打挖了坑的那个人,出牌的时候红桃4 先出,可以打单张、对子和连子,连子最少得三张连着,谁先出完谁先赢。她还说,她们三个打牌,她老赢,菊花和牡丹老吵架,但是搁以前她们不玩这,没时间玩,也不在一块玩……

说着,菊花急着打断了红梅,拉着我给我说牡丹这个人。

她说,牡丹原名不叫牡丹,叫梁粉粉,二婚嫁到了张村,她来的时候,额头中间有朵那种不连贯的线条纹成的牡丹花,加上她体型富态,张村的人都叫她牡丹,时间久了也就那样叫了。

她说,牡丹不光爱从垃圾箱里刨,谁家过红白事,她都第一时间到场。用她的话说,这叫热心,但在旁人看来,她这叫没有够时。只要席面上有她的身影,别人就不得安宁,整盘的条子肉、鸡、鱼、虾等,一瞬间就被倒进了她胯下那个神秘的塑料袋里。用她的话说,带回去给狗吃。

她说,没人能见得了牡丹,她常年不洗澡,三步之外就一股尿臊气,还死爱往人群里钻,总以为自己是个香牡丹。有的人家过事不叫她,她跑得比谁都快,一提一大袋,总说是给狗吃,结果自己越来越胖。有时候她都能睡到垃圾箱里去,在垃圾箱一捡一大堆,说是给狗吃,谁都知道狗不吃那些臭鞋烂裹脚。

她说,牡丹老汉死了就不收敛了,今和这个谝,明和那个谝,还以为自己是一枝花呢……

她又说,其实牡丹也不算差,大女儿在渭城当了公务员,小女儿嫁到了山西,大儿子在广东打工,小儿子在秦城招了上门女婿。要说唯一不算好的就是前多年,她那山上放炮的老汉,一个哆嗦在矿山上给阎王爷磕了个响头,就连人带着魂跟阎王爷走了。

说完,她还气不过,又说,这死牡丹,钱还没掏呢就跑了。

这时,秦城总部的姚经理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有急事,让我赶快与苗工联系。

苗工给我微信发来了定位,从地图上看,他所在的位置是离张村不远的一个沟里面,地图上标注的有“凉水沟”字样。随后,他又发来了一张图片,打开一看,他的一只脚被兔夹子夹住了,血已经渗出了鞋面。

由不得迟疑,我匆忙离开了这里,前往凉水沟。

到凉水沟的时候,我才发现,凉水沟并没有那么简单,和苗工的位置相比,我们还有一段距离,他在沟后面,我在沟前面。我用微信语音和手机给他打电话,信号都不太好,一会是呜啦啦的声音,一会又没声了。

说不上为什么,我一个平常胆大的人,走在这陌生的深沟时,却频频心生恐惧。

我看见沟下面的那条小河里藏着一条又粗又长的水蛇,它一会儿在水中扭动着它的腰,一会儿又猛地冲出水面,立在水面上吐出信子。它好像向我说了句话,但是我没听清,就继续沿着小路向前走。过了一会儿,它又冲出了水面,这次我听清了,它是在说:“好久不见,亲爱的小涵同学。”可是,这会儿哪有什么小涵同学,我连大涵同学都不是啊!说完它又钻进了水里,用它那柔软的腰,为潺潺的流水重新谱了曲子。

我赶忙往前走,并刻意加快了步子。

“一二一,一二一……”当我抬起头,不远处那棵槐树上的麻雀正对着我喊口号。听着这口号,我的步子不由得乱了起来,随后又和它喊的“一二一”产生了重叠。它看着我,哈哈大笑,甚至还在“一二一”中随机加了哨音。眼看我就要走到它跟前了,它突然纵身一跃,又飞到更远处的那棵树上去了。这时它向我喊“跑步走”,当我真正跑了起来的时候,它又向我喊着“齐步走”。当我停下来齐步走的时候,它又喊“正步走”,弄得我不知该怎么走路了。它又喊“一二一”,当我再次追上它时,它笑了,向我拍打着翅膀,说:“好久不见,亲爱的小涵同学。”

接着它便飞向了天空,甚至那句小涵同学还飘荡在空中。

我更加害怕起来,便拿出手机放了一首《向天再借五百年》为自己壮胆。那句“做人一地肝胆,做人何惧艰险”为我壮足了底气,那句“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铿锵有力地唱到了我的心窝子里。是真怕啊!

可生活总是这么诡异,怕什么来什么!我的“向天再借五百年”竟然被人模仿了,就在这凉水沟的小路上。我看不到对方,只能听见他的声,我“一地肝胆,何惧艰险”,他也“一地肝胆,何惧艰险”,我“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他也“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他也……反正不是假的。我问他“来者何人”,他也问我“来者何人”,我问他“你是来找小涵同学的吗?”他说“你不就是小涵同学吗?”

我太为我的“向天再借五百年”而后悔了,我不“借”不就没有这事儿了吗?

忽然之间,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这声音很熟悉,但是和刚才模仿我的那个人不太一样。

“你不接,你不接,我老苗就死到这儿了,你看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手机上已有6 个未接,5 个是微信,1 个是电话,都是苗工打的。

苗工的脚说倒霉也倒霉,说幸运也幸运,倒霉的是夹子上的一个刺扎到了他的脚掌上,幸运的是这个夹子放在这里的时间太久了,已经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铁锈,仿佛就要锈烂了。

和苗工稍作商量,我们决定由苗工忍着疼痛,由我用木棍卡着夹子咬合的地方,然后用另一只手将这个夹子掰开。说做就做,喊了“一二三”后,容不得苗工犹豫和后悔,我就使出了浑身的吃奶劲,只听苗工“啊”的一声,身子便向后翻了过去。

张村的民居基本都是窑洞和平房,苗工在那里租了一间,离凉水沟不是很远。

那是一个大院子,正对面有三孔窑洞,大门两侧各有一间平房,苗工的房子在左侧,里面除了一张平板床看着很是整齐,其他地方看着都乱糟糟的。当然,这也确实是工程人住所的一大特征。

苗工说:“原本计划等你来了给你弄张床,这下好了,不用弄了,你就接着在我这床上睡吧,我要光荣下岗了!”

他下岗了我怎么办?我心里想了这个问题,但是又没办法说出来。紧接着苗工的电话响了,是秦城的姚经理给他打来的微信视频,姚经理在电话那头对苗工表示了亲切慰问,说,接苗工的人已经快到村子了,让我提前在村口等着。

我刚要出去,一个人正揭门帘往里走,我们彼此打了个照面,又将彼此吓了一跳。我抬头一看,原来是红梅!

红梅看到我,眼睛闪了下光。她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苗工,一声长气从腹部稳稳当当地吐了出来:“唉,我们伟大的苗工程师,你咋这么美的!”

不由言说,她是看到了苗工负伤的脚,但当她将苗工的伤所称之为“美”时,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她看着我,对苗工说:“这娃是来接你班的?”

苗工说:“是啊,现在都是年轻人的世事,我这脚也有自知之明,瞌睡了找枕头,刚好下岗回家。”

红梅说:“也罢,这娃我见过。”

之后,我来到村口等待,房间里只剩下红梅和苗工。等再回去时,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充斥了整个房间,苗工的脚已经包上了纱布,与那会不同,那些乱糟糟的东西已被整齐地摆放在地上,包括苗工的行李箱。

苗工说:“小张啊,这下留守张村的重任就交给你了,张姓人守张村,哪哪都合适。”

红梅笑了。

苗工又说:“小张啊,我这马上下岗呀,你也不叫声师傅,虽说咱俩见面只有一天,可古话说得好,一天的馍也是馍,你不能把我这师傅当豆包啊!”

“师傅,我……”

苗工打断了我,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说:“你就乖乖在这待着吧,有啥可愁的,天塌下来还有大个顶呢,更何况咱这项目都停了两年了,后面还要停多久谁知道呢!你一个人就能当将军,有没有师傅不重要!”

话毕,苗工被搀着上了车。

当小汽车的烟囱里冒出突突的热气时,那三两只狗又惊慌失措地从垃圾箱里窜了出来,汪汪叫个不停。

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晒被子,凑巧碰到红梅从大门进来。看她哼着歌的样子,心情应该不错,便上前和她聊了起来。

“婆,碰上啥好事了,心情这么好?”

“好得厉害,今又把菊花和牡丹赢了。”

“你们上次不是吵翻了嘛,咋又打到一起啦?”

“这年头,在这村子,干大事的人,哪有猪嫌老鸹黑的。”

“那意思在以前,猪就嫌老鸹黑了?”

“那何止是嫌,那是猪嫌狗不爱!”说着,红梅给我讲起了以前的事。

“先说说牡丹吧,上次你也听菊花说过,她爱捡垃圾,不讲卫生,吃席爱拿塑料袋,么事爱寻老汉谝,村里人不喜欢她,所以没人愿意跟她打交道。”

“那我看你们还玩得挺开心?”

“开心不开心不知道,以前我们可是经常吵架!”

“你不是说哪有猪嫌老鸹黑的嘛。”

“想当年,牡丹在酒席上把我孙子的鸡腿抢走时,我就没饶她!你别看我老了,我年轻的时候可是生产队的好劳力,就是抡大锨也不比男人差!说时迟,那会快,我一把抓住她那装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朝天上一扬,啥叫个天女散花你知道不,她装下的那些吃的一下落了她一身。牡丹为这事,三年没理我。”

“那后来呢?”

“你先别急,听我给你说完。”

“咱再说菊花,菊花眯眯眼,眼睛是老花了,但是这人灵醒着,是我们村出了名的老虎。老虎你知道是啥意思吧?她也和牡丹干过一架。那时候村里就菊花家在地里种着桃,桃快熟的时候,还没等菊花卸呢,牡丹先去菊花地里偷偷摘了一笼,菊花到地里一看就凶了,誓要把这偷桃的找出来打一顿。可无根无据,菊花找了两个月还没找出是谁偷的桃,心里的气难免更大。直到有天,菊花在桃树下发现了一颗纽扣,方才锁定了偷桃人牡丹,结果不用说了,她一巴掌把牡丹的两颗门牙给打掉了,牡丹到医院住了半个月才回来。她俩从这也不说话了。”

“菊花呢,这人还有一个特色,她爱显摆,有点啥总要给人夸,而且是要夸得别人都不如她,只有她好为止。你刚来不知道,像我们这都多少年了,我听得够够的。尤其我这人,最烦这种显摆的人了。”

“你们这也真是猪嫌老鸹黑!”

“唉,你看我们张村,那还有个村样!娃们一大,在外地打工的爸妈就带他们出去上学了,没念下书的娃们也都早早出去打工了,村里就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了。你想想,一年、两年、三年……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没个人说话,还不把人待成瓜子啦!”

“其实现在仔细想想,那会儿还真有意思,我们三个得了心慌病,但都不愿意拉下脸去找对方。有一天,村里来了下乡放电影的,我们都去了,几个老汉坐一边,我们三个坐在另一边。老汉们扎着堆,而我们三个离得远远的。电影放到快一半时,菊花看着电影里那个老太婆穿的花外套,激动地对牡丹说了声‘我儿给我买的衣服跟电影上一模一样’,牡丹扭过头看了一眼,菊花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牡丹见状也朝菊花笑了笑。几乎同时,她俩哈哈大笑起来,又同时把头扭向了我。就这样,三个板凳之间的距离不自觉地拉近了,哈哈声惹得旁边那几个老汉不耐烦地喊叫。”

“那后来呢,你们还吵不吵?”

“后来嘛,我们三个是握着手吵,春天吵完夏天好,昨天吵完今天好,白天吵完晚上好,这要是认了真,哪还有人跟你说话!我们现在都习惯了,吵吵也好,不吵多无聊啊!”

后来的时间里,那三个老太婆几乎每天都在那个石墩上“挖坑”、吵架,吵架、“挖坑”。

这其中有一段,我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最开始,还不怎么觉得,可后来我的胡须每天刮了又刮,却还是刮不干净,硬硬的胡茬儿就像是长着腿儿一样,让我平白无故地多长了几岁。看着它们,看着这周围的一切,我的内心也焦虑起来。每到夜幕降临,就不自觉地胡思乱想,其他的事情也还罢了,唯独那天发生在凉水沟的事,无数次涌上我的心头。

终于,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感觉了,就跑去问红梅,看她知不知道小涵这个人。但她那会急着去打牌,给我摇头说不认识。直到打完牌回来时才给我说,小涵是牡丹的孙子,跟着他爸在广东。

为这事,我专门去了牡丹家一趟。所闻并无虚言,牡丹家的院子里堆满了破烂,烂沙发、烂雨伞、盆盆罐罐……见到牡丹时,她正在厨房吃饭。

我说:“小涵是你孙子?”

她说:“错了,是我大孙子。”

然后我把我在凉水沟的所见所闻给她描述了一遍,这其中包括会说话的水蛇,会喊“一二一”的麻雀,会模仿人唱歌的“隐身人”,还包括它们所说的小涵同学。

听完,她慢慢地把碗筷放在桌子上,竟一点儿也不惊讶,低着头说:“这小涵,小时候让他别往凉水沟跑,不听,天天跑,这下好了,凉水沟的花花草草、飞禽走兽都把他记住了。”

我说:“它们是说好久不见。”

她说:“那肯定是好久不见啊,小涵出去打工都八年了,在那之后哪有娃娃在村子,哪有娃娃去凉水沟呀!”

“那……那隐身人还说我是小涵同学呢!”

“认错了吧,小涵眼睛大,你眼睛小,小涵白胖白胖,你黑瘦黑瘦的,哪哪都不像!”

“那是为什么呢?”

“你这娃娃,咋这么多为什么呢!”

我问:“是小涵变了吗?”

牡丹没理我。

我又问:“小涵变了吗?”

牡丹还是没吭声。

当我再想去问时,牡丹却突然起身将我朝外推。

“你这娃娃,是以前当过茶馆的伙计?”

“没……”

“那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我问:“哪壶开了?哪壶没开?”

“少跟我牡丹装!”牡丹的眼睛红红的,看起来也不像生气的样子,但她却能把生气的话说出来,“是红梅让你来气我的,还是菊花让你来气我的?”

“三个女人一台戏,你们仨是三朵金花,哪有我的戏嘛!”我故意逗了逗牡丹。

“你试试!”牡丹朝我使了个发狠的表情,只可惜她的脸太圆了,此时发狠也变成了一种可爱。

我说:“先别管它哪壶开,哪壶不开,今天提了哪壶就开哪壶,你就不想给我说说小涵的事?”

“原来是在这等着呢,我给你说,虽然我牡丹今个输了钱,但是我牡丹就一个字——‘大气’,今个我就给你好好讲一讲。”

听牡丹讲完,天都快黑了。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说得津津有味,一会儿又沉默不语。

她说,小涵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小时候没少调皮,别人是风风火火闯九州,小涵是风里雨里凉水沟,只要找不见人,准是在凉水沟。他摸过那里的螃蟹,逮过那里的蛇,抓过那里的麻雀,偷过那里的桃。他在那里爬过树,游过泳,睡过觉,野草和树枝能变成他的草帽,知了和蚂蚱能变成他的玩具,他还能把他自己变成凉水沟的野人人。

她说,小涵这娃孝顺,没少给她摘凉水沟的野果子,可儿大了要避母,女大了要嫁人,小涵大了就把她撇一边了。先是跟着他爸到外面去上学,学没上下就跟着他爸去打工。最开始一年回来一回,后来两年回来一回,再后来说买不到票就只打个电话过来。尤其这两年,电话也少了。

最后,我都已经要走了,她还在说。

大约在国庆前后,我回了趟家。回来时,再没见村口那三个老太婆的身影。

到房子后,没过不久,就听见菊花的声音,嘈嘈杂杂的,我一句也没听清,像是在骂人,又像是在发火。等我推开门,她已经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玩不成了!”

她大喊大叫的,这次让我听了个清。

“小张,你来给我说说,咱一天掏心掏肺地对人家,图了个啥?反过来有些人就不是东西,她不但不是东西,还要骑到你头上尿一泡!”

我清楚地看到,好几个唾沫星子从她嘴里径直蹦到了我的眼镜片上,仿佛一把机关枪在喷射。

这时红梅也进来了。

“来来来,你也给咱评评理!”她拉着红梅,“牡丹这货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东西,我打掉她两颗门牙,这才过几天,她就把这事忘了?趁我出了趟门,她就跑到我家门口偷柿子去了。你说胆大不胆大,老虎头上拔根毛还要看那王字怎么写呢,她这是把我当了咪咪猫?咱对她怎么样?多少次明面上的事,咱都是大人不计小人过,念在这三朵金花的情分上,说过就过了。她倒好,暗地里整这么一出,想吃柿子给我说一声,我菊花是小气的人吗?她没有!她不但偷了柿子,还把她摔到了我家门口,等过路的人发现时,她都尿了一裤子了。咱这村你也知道,没几个年轻人,过路人叫来几个老汉也把她没办法,最后120 把她拉走了。听说到了医院,医生从她裤兜里掏出不少压成酱的柿子。她那从秦城赶回来的小儿子问她怎么回事,你猜她咋说?她说是我叫她到我家门口摘柿子,才把她摔成了这样,你说说,这都是人干的事吗?”

“这么大人了,她咋能弄这事呢?”红梅听完也是一百个不理解。

“现在好了,她还给我要医药费!”菊花气得直翻白眼,就像是动物园里的老虎。

“给她个屁!”红梅说,“你让她儿好好听听,也不看啥货。”

“我等着呢,等她来要!我菊花活了一辈子,还没受过这种气!”

此刻,我感觉我夹在她们中间,比站在平衡木上还难,在平衡木上倒就倒了,没有啥,但这不行,我一倒,这烧起的大火不就更旺了吗?要说在这村子,我还真喜欢她们三个吵吵闹闹的样子,虽然她们不是我的什么亲人,但是我真心希望她们开心、快乐,最起码这样会让我觉得还生活在一片活力的海洋中。

对于这件事,我和她们的看法一样,但我不能发表任何意见。

大概晚上十一点的时候,牡丹的小儿子好像来找过红梅。

第二天一大早,红梅拾了一篮子鸡蛋,急匆匆要出门。

我问:“要出去?”

她说:“去看牡丹。”

我说:“你们这不是猪嫌老鸹黑了吗?”

她说:“你懂个屁!”

说罢,她提着鸡蛋匆匆走了。快到牡丹家门口时,她才发现我也跟着来了。

我们进去时,菊花也在,她正握着牡丹的手。牡丹静静地躺在炕上,原本斑白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了,鼻子里插着的管子一直通到地上竖起的氧气罐上,咕嘟咕嘟冒出的气泡在安静的房间发出巨大的声响。红梅顺手拿起一个板凳,坐在菊花旁边,她的手顺势握向了牡丹。

牡丹的小儿子向我使个眼色,我随他一起来到了院子。

他点了一支烟,又递给我一支。沉默片刻,他说:“你就是小张吧,听我妈说过你。”

我问他说过什么,他说,说过我和小涵。

那支烟着完之后,他又点了一根,说:“我妈的情况你都知道?”

我说:“知道。”

“你知道我妈为啥是她们嘴里说的那样吗?她呀,就是太闲了,家里没个人,她就想找点事做,哪怕是和人吵架呢。我妈年轻时也是个爱热闹的人,这老了老了,没啥人能说话了,搁一个年轻人,也受不了呀!”

我说:“那柿子的事是真?”

“真不真,已经不重要了!昨晚我妈病情恶化了,脑子大部分被血淹了,活不了了。”他把那烟头扔在脚底下,使劲踩了又踩,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没再说。

之后大概过了有三天,牡丹走了。在她走之前,该来的都来了,我也见到了小涵。

年前,公司说要整合资源,秦经理专门打电话通知我,让我年后撤回秦城总部。

我提前整理好了东西,像苗工上次走的时候一样把它们摆放整齐。结房租的时候,红梅少收了我二百块钱,说交个朋友。我无以为报,就把退下来不用的那个智能手机送给了红梅,红梅看着这玩意,很是高兴。

年后,我正式撤回了秦城总部。

等再回张村,已是一年后了。

村口的垃圾箱还在,石墩子也在。当我经过时,那三两只狗还是会惊慌失措地从垃圾箱里窜出来。

这次,我直接去了红梅家,看看我的这个老朋友。

我问她:“还好吗?”

她说:“好啥嘛!三朵金花成一枝独秀了?”

我说:“啥意思?”

她说:“菊花也不在了!”

听红梅说,菊花在我走后没多久就不在了。一方面,牡丹的死给她带来了很大困扰,她甚至把责任都归咎到了那棵柿子树上,甚至嫌她儿子没早早砍了那棵树,她多次问红梅“一个烂柿子有啥吃的?”另一方面,年后的雪不停地下,菊花也不知怎么就感冒了,在医院待了十天,回家又待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晚上,也不知什么原因,菊花上了个厕所回来就气短,没过半个小时就没了。

我安慰红梅:“一枝独秀就一枝独秀,你不还有我这个老朋友吗?”

红梅说:“秦城的水哪能解得了张村的渴!你能陪我挖坑还是能陪我拌嘴?”

我说:“不还有我送你的那个智能手机吗?”

她说:“洋玩意,弄不了!”

回秦城之前,我把公司给我送的那张电话卡,插到了那个手机上,给上面下载了微信、抖音等软件,又手把手教红梅学会了如何使用。

回到秦城之后,工作上的事情很多,我也没太注意微信。直到前段时间整理手机资料时,我才发现,红梅给我发了有20 多条微信。

第一条,是一条语音,她问我:“小张,在吗?”

第二条,是一个链接,名字叫《小时候常见却又叫不上名的植物,终于知道叫什么了》。

第三条,是一张图片,打开一看,上面一个二维码,下面一行文字“微信打款,实时到账,长按扫码帮我助力。”

第四条,是一篇文章,名字叫《愿你不会孤独地老去》。

后面的十多条,不是转发的一些链接,就是语音问我在吗?我都一一看了,听了。

当我点到最后几条语音时,听到的不再是问我在吗,而是:“小张,我昨晚梦到牡丹和菊花了,她俩说,二缺一,让赶快来。”

“小张,网上也太没意思了,我要退网!”

“小张,我已退网,谢谢你。[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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