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发

市里要搞一台“正义之歌”大型募捐晚会，委托我根据邢铁汉的事迹写个主题小品，作为晚会的压轴节目。主办方给了我一份邢铁汉的事迹材料和联系方式，让我自己去联系他。写这类题材的作品，采访是必须的，区区不足五百字的事迹介绍难以支撑起一个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只有面对面地交谈，才能挖掘出主人公内心的世界。我当时是既兴奋又忐忑，已经有二十多年了，邢铁汉这个名字始终藏在我的记忆里，在那个资讯尚不发达的年代，他既是神一样的存在，又普通得形同路人。

打邢铁汉的电话，不是占线就是无人接听，连着两天都是这个状态。第三天，好不容易接通了，邢铁汉好像挺不耐烦的，他说家里出了点儿事，这两天忙着搬家呢。我简单地说明了采访意图，邢铁汉把见面时间推到了下周，还特意嘱咐我下午过去。按照电话约定，我来到了位于市区西部的一个破旧小区。这里的住户大多是棚户区改造后回迁的居民，邢铁汉家是厢房，只有在下午三点之后才能见到阳光，时值隆冬季节，每天日照时间不足两小时。我进屋的时候，邢铁汉礼节性地把我让了进去，还特意嘱咐我说不用脱鞋。他的老伴儿披着棉衣、盖着棉被坐在靠窗的一张床上。我问他怎么没要暖气呀？邢铁汉支支吾吾地说，房子是租的，刚搬进来。我忽然明白了邢铁汉为什么让我下午再过来——他家太冷了，即便是有阳光照射的时候，室内温度也仅仅才零上八九度。四十多平的房子，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是真真正正的家徒四壁，眼前的窘状完全颠覆了我的想象。我和邢铁汉对视了一下，我感觉他看我的眼神很陌生，就问了一句，你肯定是认不出我了吧？邢铁汉摇了摇头，说，咱们见过吗？

现在，我有必要交待一下我的这位采访对象其人其事了。

邢铁汉，共和国的同龄人。这位普普通通的老工人，在临河而居的二十多年间，先后搭救过轻生、不慎落水的群众达三十多人，可谓“九死一生”，被称为辽河的“平安之神”“救人专业户”。我所在的这座城市，部分城区被宽阔的辽河分开，辽河南北两岸，上班、求学、办事、串门的群众每天络绎不绝，每到冬季，渡轮停摆，两岸群众往来则须绕行。一些居民为了图方便，涉险跑冰过河，特别在刚封河和刚开河时，也就是冬天的两头，跑冰十分危险，险情也时有发生。邢铁汉家就住在辽河边，门前几十米外就是辽河。每当听到“有人落水了”或者“救命啊”之类的喊叫，邢铁汉就会本能地夺门而出，直奔事发现场。久而久之，邢铁汉辽河救人的名声就传开了，以至于再有人落水，甚至有人直接到家里去喊他。

这是我手头掌握的关于邢铁汉的概况。落座之后，我当然没有直接进入主题，我更好奇的是，是什么原因让这位救人英雄沦落到如此地步？邢铁汉看出了我的疑虑，毫不保留地跟我道出了实情。

邢铁汉的儿子邢光一直靠给人开出租车养家糊口。不久前，就在准备交车时，他的车刮碰了一个中年男子，对方不依不饶，而且出言不逊，两个人由口角上升为肢体冲突，推搡间，对方倒地不起，随即送往医院抢救，七天之后，那位中年男子不治身亡。邢光因涉嫌伤人致死被刑拘。邢铁汉一家不得不卖掉房子和值钱的家具，给人治疗并安抚其家属。现在，死者家属已经一纸诉状起诉到了法院，要求巨额赔偿。邢铁汉这些天就忙乎这事。

为什么要卖房子呢？不是有保险公司吗？我问。邢铁汉说，事故现场车没受损，人也没伤着，保险公司认定是双方斗殴导致的死人事件，拒绝赔偿。邢铁汉还透露一个惊人的细节，他说那个中年男子在事发两天前刚刚出院，是肝癌晚期，已经放弃治疗了，即使没有这次打斗，顶多也就一个多月的活头。我当时立刻想到了一个可怕的词儿：碰瓷儿。但我还是委婉地说了句，对方是故意的吧？邢铁汉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咱也没有证据呀！我没再提采访的事，我觉得眼下最要紧的，是怎样帮助邢铁汉一家摆脱困境。我问他，你打算怎么办？邢铁汉又叹了口气，说，咳，我能咋办？摊什么事办什么事吧。我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告辞，随手从兜里掏出一千块钱，对邢铁汉说，明天去把暖气费交了吧，别冻坏了身体。邢铁汉坚决不收，硬是把钱又塞给了我。

第二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供暖公司替邢铁汉补交了暖气费。然后我直奔法院，去了解邢光案件的进展情况。法院的朋友出于工作纪律，没有跟我透露更多的细节，对案件可能的判决结果也没给我一个清晰的答复。但我却意外得知对方委托的律师，居然是我的高中同学陈东，我们虽然不在一个班，却是一届的同学，彼此间还算熟悉。我通过校友通讯录查到了陈东的电话，通话后没怎么客气，就说要见他，刚好他也没什么事，我就直接去了他的单位。见面后自然是一番寒暄和叙旧，我有一搭无一搭地应酬了几句，然后直奔主题。我问他，邢光有没有可能免于刑事责任？他说，不可能，已经起诉到法院了。我问他，有没有可能免于赔偿？他说，不可能，一旦判决生效，就是刑事附带民事，二者是一体的。我问他，在量刑和赔偿方面，你能不能替邢光说句公道话？他说，不可能，我是原告委托的律师，当然得替原告说话。我问他，你了解案件的细节吗？对方有可能就是碰瓷儿。他说，我比你了解，但辩护也好，判决也好，都得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我问他，你知道邢光的父亲是谁吗？他说，我知道是救人英雄邢铁汉，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没有用的。我还想继续问他的时候，陈东打断我了。他说，你别再问了，我看你挺激动的，法律方面的事你没有我懂，从职业角度来说，我必须为我的委托人负责……结果我们不欢而散。

判决很快就下来了，邢光因过失伤人致死，被判处有期徒刑6年，同时判决被告赔偿原告人民币20万元。我得知后马上就赶到了邢铁汉家。邢铁汉似乎对判决结果早有预料，反倒平静了许多。我说，你不准备上诉吗？邢铁汉说，不了，我服从判决。我问他钱咋办，你能拿出那么多吗？邢铁汉说，我准备把儿子那套房子也卖了，再找亲戚朋友借点，紧巴紧巴也就过去了。我说，你救了三十多人，现在有联系的还有多少？邢铁汉说，一个也没有，我基本上是救完人就走了，不记得他们了。我说，那他们也应该找你报恩呀？邢铁汉说，带带拉拉快三十年了，当初救的人，有的是小孩淘气不小心掉河里的，救上来之后扑拉扑拉屁股就跑了，可能回家都不敢跟家长说。听到这句话，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好像被针扎了似的。突然，一直沉默无语的邢铁汉的老伴儿插言了，她说，还有那些轻生的，人家想死没死成，说不定还恨咱呢。邢铁汉瞪了老伴儿一眼，然后苦笑着说，你婶心情不好，让你见笑了。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我一看是我那个律师同学陈东打来的。接听后，他约我晚上到老街的一个茶楼见面。我跟邢铁汉说，你还欠我一次采访呢，等你处理完家事再说吧。

傍晚的辽河老街，霓虹闪烁，人头攒动。这是一条具有百年历史的商业街，是东北第一个对外开放通商口岸的见证，有泰顺祥、老世兴、瑞昌成、宝和堂等百年以上的老字号古建筑。为了延续城市文脉，传承城市记忆，弘扬城市文化，近几年，市委、市政府对老街加大了开发改造的力度，以独有的辽河老街古建筑为基础，按照修旧如旧、新建仿古、展现文化、满足功能的原则，最大限度地保护街区内中西结合的特点，保留街区结构和街道尺度，保证历史建筑的原真性、可读性和延续性，将传统的河海文化和现代景观融为一体。现在，辽河老街已经成为本市著名的旅游景点和文化商业街。

泰顺祥茶楼就坐落在老街中部。一楼是说书馆，二楼是茶室，陈东他们律师事务所差不多所有的会客和洽谈都在这。我上楼的时候陈东已经沏好了一壶福鼎白茶。我没好气地说，你约我是为了庆祝你又打赢了一场官司吗？陈东没言语，招呼我坐下，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递到我跟前。待我落座后，陈东递给我一个信封说，这是我的律师代理费和这个月的工资，总共两万来块钱，替我转给邢师傅。陈东看我怔住了，接着说，作为律师我必须帮助我的当事人打赢这场官司，出于道义，这笔钱我不能收；我既不能违背我的职业规矩，也不想受到良心的谴责。我似乎被我眼前的这个同学感动了，端起茶杯敬了他一口。我问他，是因为我出面找你了吗？陈东没有正面回答我，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大约在二十年前，一个年轻女子因为感情方面的事，一时冲动跳河了，当时邢铁汉正在辽河南岸开往河北岸的轮渡上，他听到喊声后脱下外套一猛子就扎进河里，非常及时地救起了那个女子。邢铁汉救完人就默默地离开了，那时被救的女子和她的家人都不知道邢铁汉这个人，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后来经过多方打听，才听说玻璃制品厂有个邢师傅经常在辽河里救人，一家人就找到厂里想求证一下。那天，正在车间干活的邢铁汉，突然就被叫到了厂长室。一进屋，邢铁汉刚要问厂长找他有什么事，突然看见眼前齐刷刷跪倒一大片人……

说到这儿的时候，陈东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平复了一会儿，陈东接着说，那个年轻的女子就是我那时的恋人、现在的妻子，要是没有邢师傅，我不但不可能有个完整的家庭，而且肯定会受到牵连，后果不堪设想。在接过陈东递过来的那个装有两万来块钱现金的信封时，我顺势握住了陈东的手。陈东说，对了，我还纳闷呢，你怎么会对邢铁汉的事那么上心呢？我说，我接了个任务，准备以邢铁汉为原型创作个舞台剧，去采访时正赶上他家出事了，我还说我想继续帮他，至少帮他找到那些他救过的人，然后我们联起手来一起帮他渡过难关。陈东说，找人的任务就交给我吧，我这个职业干这事比你方便。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在构思这个舞台剧。我没有再去叨扰邢铁汉，他此刻的心情也不适合接受我的采访。以往关于邢铁汉的报道基本上都在报纸上或广播里，很少有人在电视上见过他。我想通过这个舞台剧让邢铁汉从幕后走到台前。我大概勾勒个轮廓：设定一个小女孩在家人的陪伴下到辽河边寻访救命恩人，正好碰上了在河边钓鱼的邢铁汉的内弟，通过他们之间的对话把邢铁汉的事迹展现出来，最后钓鱼人说，想找邢铁汉最好的方式就是大呼“有人落水了”，邢铁汉只要在附近，肯定就会自己跑过来，然后邢铁汉本色出演，跑上舞台跟观众见面。初稿拿出来后，主办方认为可行，很快就进入了排演阶段。

一天，我突然接到陈东打来的电话，约我还去老街的泰顺祥茶馆见面。我想他一定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一见面，陈东就递给我一张打印纸。陈东说，邢师傅救过的人我只找到这几个，信息准确，你联系他们吧。我一看，这些人的名字都工工整整地写在上面，除了联系方式之外，还有许多细节，不妨附录一下：

1967年早春，邢铁汉从渡口乘船到辽河南岸的玻璃制品厂上班。船刚离岸，从船尾传来喊声：“有人落水了!”邢铁汉顾不得多想，边跑边甩掉身上的棉衣，纵身跳入刺骨的河水中，奋力救出了落水者。那年，邢铁汉十九岁。落水者叫李岩峰，这个人已经不在了，他的女儿李娜在一家药店上班。

1968年4月的一天，邢铁汉从辽河南岸返家途中，一个年轻的男子落水了，邢铁汉义无反顾地跳入刺骨的水中将这个年轻的生命救起。落水者叫刘家辉，现在联系不上了。

1971年2月的一天，当邢铁汉大清早路过已经封冻的河面到辽河南岸上班时，一大群孩子在河面上滑冰玩耍，由于冰面封得不结实，两个十多岁的男孩先后落入水中。听到了呼救声，邢铁汉立刻将背上扛着的行李放在冰面上铺开，趴在薄薄的褥子上慢慢地向两个男孩落水的地点移动，好不容易爬到那个冰窟窿的附近，邢铁汉伸手将其中一个男孩吃力地拽上了岸，随即被另一个在水中拼命挣扎的男孩拉入刺骨的冰水中，他仗着一身好水性，把另一个男孩子也救了上来，邢铁汉却打点起行李，穿着湿冷的衣服离开了。这两个男孩一个叫隋希良，一个叫王庆伦，现在已经是知天命之年了。

1974年正月初九的晚上，正在家中和妻子、孩子团聚的邢铁汉隐约听到河边有人呼救，他二话没说，麻利地拿了绳子就奔出去救人。原来是刘家父子三人过河，刘世兴、刘世和两兄弟不慎落水，正在冰水中拼命挣扎。来到河边，邢铁汉衣服都没脱就跳进了水中，先将哥哥刘世兴救上岸，而这时的刘世和已经挣扎出很远了。当邢铁汉游到刘世和身边时，已感到体力不支，求生心切的刘世和却拼命抱住他的脖子不松手。就在邢铁汉抱着刘世和从水中向上浮的时候，脑袋重重地撞在了冰上，原来这处河水的表面并没有解冻。心慌意乱的邢铁汉再次沉入水里，灌了好几口水。好在跳水前看见不远处有个冰窟窿，邢铁汉憋了口气向记忆中的方向游去。幸运的是邢铁汉没有记错。他顺利地从冰窟窿中露出头来，拼命地吸气。救人后的邢铁汉被送到厂医院时几乎冻僵了，身上被碎冰划得满是口子，白汗衫被血水染得通红一片。

1976年春，在河北仪表厂上班的刘亚利上船时一不小心一脚踩空掉进河里，邢铁汉将她救起。

1982年冬，儿童张永胜在辽河边玩耍，不慎跌入冰窟窿里，邢铁汉冒死把他救上冰面。

1987年春，儿童王文祥掉进了辽河，邢铁汉闻讯赶到，救出了他。

1991年3月，杨世兴带孩子去河北，不慎落入河中，邢铁汉发现后救出了他们父子俩。

1993年正月十五，闻万桥踩冰去河北串门掉进了冰河中，邢铁汉将他救起。

1997年冬，邢铁汉去买煤，经过河边时，又听到了急促的呼救声，邢铁汉迅速越过辽河护栏，几经沉浮，将一位轻生的男青年救了上来，还给他做思想工作，让他好好对待生命，好好活着。后来这个男青年再无音信，据说是外地来的打工人员。

拿到这个名单，我如获至宝，回家后，迅速将这份名单输入到电脑，然后挨个开始寻访。

那个定名为《找恩人》的小品如期上演了。效果非常好。因为舞台的背景就是河边，还有邢铁汉的照片也在背景屏幕上，所以当邢铁汉跑上舞台时，观众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邢铁汉本人，全场掌声雷动。那台晚会共募得善款二百多万元。市领导握着邢铁汉的手，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这个小品后来还参加了省里的一次戏剧调演，无可争议地获得了一等奖。当然，这是后话。

我决定趁热打铁，又协调市电视台为邢铁汉做了一期电视访谈。主持人是科班出身的高材生，她一开始还是按照台里给草拟的采访提纲，问一些常规的问题，问着问着，她就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把邢铁汉问得满头大汗，后来不管她问什么，邢铁汉都用四个字回答。我们来还原一下当时的对话。

主持人：前不久，一个叫孟祥斌的军官因下水救人牺牲了，成为“感动中国”的十大人物之一，您怎么看这事？

邢铁汉：咳，年纪轻轻就牺牲了，太可惜了。

主持人：我们知道您救了三十多人了，您感动过谁吗？

邢铁汉：我不知道啊，我感动谁了？

主持人：你感动了我，这期节目播出后，你还会感动更多的人。

邢铁汉：我没想感动谁，救人的时候哪有时间想这些。

主持人：孟祥斌救一个人就家喻户晓了，你救了三十多人却没几个人认识你，你不觉得有点儿亏吗？

邢铁汉：我活得好好的，还可继续救人，怎么就亏了？

主持人：是什么力量使得你能够冒着生命的危险多次下水救人，而且无怨无悔呢？

邢铁汉：我是党员，群众有难了，咱能见死不救嘛。

主持人：现场那么多人围观，为什么只有你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救人？

邢铁汉：别人我不管，谁不下去我也得下去，谁让我赶上了呢。

主持人：是不是不管什么人掉进了河里，你都能下去救他？

邢铁汉：……是啊。

主持人：为什么？

邢铁汉：……我会水呀。

主持人：为什么好几次都能让你赶上呢？

邢铁汉：……我会水呀。

主持人：假如你救人失手了，你会后悔吗？

邢铁汉：会的。

主持人：为什么呢？

邢铁汉：我会水呀……

后来，不管主持人问什么，邢铁汉就用“我会水呀”答复她。就是因为这个“我会水呀”的访谈节目，邢铁汉的事迹在滨城迅速传开了。

邢铁汉家里的那场官司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我按照陈东给我的名单找到了一些人，他们大多都是工薪阶层，但也都纷纷伸出了回报之手，我又通过个人关系从亲友那募得一些钱，加上市见义勇为基金会的资助，一共十多万，一并交给了邢铁汉，算是帮他解决了暂时的困难。

邢铁汉由于常年坚持救人，而且是在寒冷冬天的两头，也就是辽河刚结冰或刚开化的时节，日积月累，如今患有严重的风湿病。我看过邢铁汉布满伤痕、骨质增生很严重的双手，那双手现在只能蜷曲着，很难合拢。还有他的两条腿，膝关节外凸得很明显，似乎已经错位了。邢铁汉在救人的时候还多次“蒙受”损失。比如那次——邢铁汉揣着老伴儿给的几百块钱去买取暖煤，一出门就听见辽河里有人喊“救命”，邢铁汉来不及脱掉外套就跳进冰冷的辽河里，等到把那人救上来时，才发现他自己的外套连同兜里的几百块钱不知什么时候撕扯掉了，被无情的辽河水冲走了。邢铁汉回家没敢跟老伴儿说救人的事，直到当时的市领导去他家看望他，他老伴儿才知道他又下水救人了。

那次募捐晚会之后，邢铁汉开始被媒体频繁报道，第二年就被评为省级道德模范。关注他的人越来越多，他经常被邀请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他已经成为我们这座城市的一张道德名片。一家物业公司瞅准了商机，直接把邢铁汉请去当物业经理，他负责的几个小区都是“三不管”地带，再就是破破烂烂的回迁楼，平时根本收不上来物业费，邢铁汉还真好使，收到谁家都给面子。物业公司盈利了，邢铁汉的收入也高了，全家的生活基本上摆脱了困境。但这种相对稳定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邢铁汉再次被一场事故击垮了。

已经服刑三年多的邢光在劳动改造中不慎坠楼身亡。关于坠楼的具体原因和细节，现在也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有的说是意外身亡，有的说邢光得了抑郁症，有自杀倾向。邢铁汉去处理善后事宜时，监狱方态度非常积极，表示一定会调查个水落石出，并愿意给予一定数额的赔偿。邢铁汉则非常干脆，直接谢绝了。他说，人都没有了还要钱干吗？处理完儿子的后事，邢铁汉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一个月后，我再次见到邢铁汉时，都快认不出他了：面容消瘦、满头白发。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一遍一遍地替他鸣不平：为什么呀？为什么好人偏偏没有好报呢？这世界还有公理吗？邢铁汉说，有人给我算了一卦，说我惹怒了阎王爷，阎王爷要带走的人我给抢回来了，他能不报复我吗？我说，你信吗？邢铁汉说，我是党员，我才不信呢。其实，我从他的语气里已经听出来了，他似乎信了。

转眼之间，一年一度的父亲节到了。之前，我和那些联系上的被救者或其家属已经商量好了，要搞一次认亲仪式。我们订了一家高档酒店，一家家携妻带子，有好几十号人。陈东负责开车，把邢铁汉和他的老伴儿接过来。邢铁汉老两口刚一进屋，就被簇拥到舞台上，礼宾员早已准备好两把椅子，待老两口坐定后，两个小朋友立即献上两束手捧花。所有人按照事先排好的顺序站在老两口面前。我自然是今天仪式的主持人。这时，一首《父亲》的二胡曲萦绕在整个大厅……

我说，邢师傅，之前我一直这么称呼您，现在我改口了，从今以后我开始叫您爸爸了，因为我就是当年那个被您从河里救出来后扑拉扑拉屁股就跑了、回家也没敢跟家长说的小男孩；还有今天到场的这些人，都是您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您就是我们的再生父亲，请接受我们迟到的感恩和祝福！说完后，我们齐刷刷跪下，给我们的爸爸磕了三个头。

邢铁汉——这个命运多舛的钢铁硬汉，瞬间泪流满面，他哽咽着说，我何德何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