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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雀

2022-10-22响雷

都市 2022年5期
关键词:小红海燕

文 响雷

1

冬日午后,南方的太阳像一池温水,泡得人熨熨帖帖。柴雀抱腿坐在沙滩上,看着海浪由远而近,像一群白鸟永不停歇地追逐嬉闹。酒店不忙的时候,她喜欢就这样坐一会儿,一个人,背对着她身后的酒店,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问,仿佛时间停住了脚,仿佛身后的世界已化为乌有。十六年前老家柴庄那个夏天的午后,总会在这个时候悄悄篡改她的时空。

她清晰地记得,那天蝉鸣贯耳,阳光白得让人眼前发黑,她抱着两只花皮瓜,匆匆往村东头海燕姐家赶去。花皮瓜是她午饭前摘的,在井里冰镇了两三个小时,正解暑。这瓜是本地品种,味淡,多水、鲜脆,海燕姐爱吃,柴雀从小就知道。瓜是柴雀妈妈种的,在自留地上藤藤蔓蔓,长势正旺,可是,种瓜人却不在了。柴雀高考前几天,妈妈突发心肌梗死,没来得及送医院,走了。柴雀在妈妈的丧事中应付完了高考,落榜在她走进考场前已经板上钉钉。其实柴雀学习尚可,正常发挥考上专科不成问题,跳一跳攀上本科线也说不定。命运偏就捉弄人,柴雀考砸了。

柴雀想过复读,但只是想想而已。她爸柴富仁沉于丧妻之痛久久难愈,成天哭丧着脸。有一回说,柴雀你别在我眼前晃了,一见你就想起你妈。也难为他,谁让柴雀跟妈长得像呢,眉毛、眼睛、鼻子照一个模子塑的,连鼻翼间隐隐的小雀斑都差不多。柴雀一忍再忍,忍无可忍,跟着掉泪,复读不复读在那个夏季算不上个事儿。熬过了妈妈的七七之日,柴雀决定出去闯一闯。这辰光,她三伯家的堂姐柴海燕自南方回来了。柴海燕大她三岁,在外头闯荡了四五年,听说当上了大酒店的经理,风光得很,回来时,胸前挂着翻盖手机,直晃眼。村支书在场边撞见了,把腰带上的呼机直往衣下摆里塞。柴海燕在外头很忙,一般年底回来一趟,这次例外,奉了父母之命,回来相亲,这事耽误不得。对象也是本村的,叫大春,高中毕业后在镇上最红火的毛巾厂里当保全工。两人从小就认识,虽没一起玩耍,但相互知道这么个人,上学路上遇见了点点头。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媒婆一搭线,两人对上了眼,比买小猪仔子还快,没有讨价还价,媒婆脸上绽出花说,真是天定的姻缘,年底回来摆定亲酒!

柴雀抱着花皮瓜,往海燕姐家的八仙桌上一丢,跑到厨房里拿菜刀,像在自家一样。柴海燕这趟回来的任务完成了,明天就要动身回南方。柴雀削了瓜,切一牙给海燕姐,一牙自己啃起来。柴海燕不接瓜,到厨房拿了筷子,一根筷子扦了上去,瓜里的水顺筷子流下来。

柴雀吃着瓜说:“海燕姐,见了世面,可真讲究。”她记得以前海燕姐吃瓜的样子,拇指、食指钳着瓜,兰花指一翘,跟电视里的大小姐一样。印象中,海燕姐的手很美,柴雀偷眼看了一下,还是那样纤细,像白玉。

柴海燕红了脸,自顾啃瓜,啃一阵,说:“瓜真脆。”

柴雀说:“明天真动身?”

柴海燕不啃了:“雀儿,你别白费心思了,外面难得很。”柴海燕知道柴雀要说什么,先打预防针。柴雀昨天已经来磨过一回了。

柴雀也不啃了:“海燕姐,你就当可怜我,这家里待不下去了。”说着眼泪就快落下来。

后来,柴海燕她爸,也就是柴雀的三伯拍了桌子:“柴雀可怜,又是自家亲戚,你不带也得带,当初你不也是小凤带出去的吗?人不能忘本。”柴海燕拗不过,爸的话得听。柴海燕去南方打拼,确是她二伯家的堂姐柴小凤带出去的。

那时候,柴庄人打工,都是从县城坐着绿皮火车往南方去的。柴海燕带着柴雀,两个女孩在硬座上倒腾屁股。柴海燕是个啰唆鬼,这是柴雀重新给她的定义。柴雀记得,海燕姐一向文文静静的,一开口就脸红,没想到出去开了眼界,老练了。醒着的时候,柴海燕无时无刻不在传授着她身在他乡的处世之道,钱放哪儿有讲究,见人说话有分寸,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不能去……像火车哐切哐切地一遍又一遍。柴雀在话缝儿里插嘴说:好的晓得了我真的晓得了我真的真的晓得了……

好不容易火车到站,柴雀伸个懒腰,蹦蹦跳跳起来。柴海燕在她身后拉着脸,撑着腰杆,你个小丫头,哪来的劲头。

“海燕姐,底下咋走?你地,前面地,带路。”柴雀冲到站前广场中央,热血沸腾着。

柴海燕偏过头,左看看右看看,拉着柴雀来到一处树荫下的长椅旁。长椅铁艺的,烫屁股,柴雀触了一下抬起来,又被柴海燕硬按下了,柴雀似乎嗅到了烤肉味。柴海燕居高临下:“雀儿你听着,我是没打算带你出来的,既然你定着头要来,我也只能带你到这,接下来的路你自己走,姐伺候不了你。”

怎么下了火车换了脸,这还是我的海燕姐吗?柴雀趁机站起来。“我柴雀什么时候要人伺候过?”她扯一下粘在屁股上的裤子,又讪讪地说,“海燕姐,你不带这么狠心,就让我跟着你,伺候你吧。”

“别跟我媚。人在外,靠自己。前面有个公交站台,你坐21 路到头,那边是新起的电子产业园区,厂子多,找个饭碗问题不大,出来怎么混我在车上教过你。”柴海燕拔出一把红票子塞过去,似乎早就在口袋里预备好了,“这个给你,够你抵一阵,宽裕了再还我,混孬了就拉倒。”

海燕姐真不像是说笑的,原本等着她一通恐吓之后接一句“但是”,但是没有但是。柴雀垂着两只手坐下来,用一分钟时间,闭目、咬唇、吸气、呼气,忽然猫一样从柴海燕的臂弯下钻过去,后背滑过票子,哗啦啦响,丢下一句话:“海燕姐,你不要我拉倒,我柴雀有手有脚,就不信养不活自己。”

“雀儿,你给我站住,话还没说完呢。”柴海燕跟上来。

“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狠心,就让我到你酒店里干,我不怕吃苦,端盘子、洗碗、扫地都成。”

柴海燕避开她那双会笑的眼睛,盯着她塑料凉鞋里翘出来的大指头,没有接她的话头,拿出严肃的样子:“你得把我的手机号记着,遇到事打给我。”

柴雀拉下脸的同时转身就跑。柴海燕跟在她身后,复读机一样播放着她那拗口的号码。

2

那一年,柴雀虚龄二十。她经常把柴海燕的号码在脑子里盘一遍,怕忘了,但就是不愿去拨。如柴海燕所愿,她果真在一家电子厂里落了脚,钱多钱少不计较,管吃管住就好。有时候,柴雀躺在一米宽的床上,没事就想海燕组,她怎么就不要我呢,嫌我拙?我干活巧着呢,正月里请年酒,洗碗择菜切冷盘,里里外外一把好手,想不通,要不明天打她手机问问她,我到底差哪儿了,算了,不想了,睡……

一天十几个小时的班,一宿舍里六个人,有五个挨不到床就先扑倒了,就柴雀回宿舍依然是活的。柴雀一个屁股一个屁股拍过去,有的紧绷有的瘪。柴雀哼声说:“你们这些大小姐怎么回事,这上班动动指头就行了嘛,又不是力气活儿,一个个包身工似的。”最紧绷的小红翻个身说:“柴雀,你咋回事?上班偷懒颠瞌睡了吧。”柴雀不与争辩,昂着下巴笑,厂里干活计件,她的成果扎扎实实码在那儿呢。经过了三个月的试用期,柴雀顺利地签了合同,成了正式工。当然不是所有干得好的都能混成正式工,正式工什么概念?厂里签合同、缴保险、涨工资,年节假日有休息,还发福利,多少人巴望着。那时刚刚迈入二十一世纪,在这种私营工厂,正经的大学生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待遇。绝大多数像柴雀这种外地打工的,试用期满,象征性涨点工资,接着干呗,由临时工转为长期临时工。

【查阅资料】制作固体酒精时,用由硬脂酸和氢氧化钠反应生成的硬脂酸钠作为凝固剂,再加入酒精,酒精填充在硬脂酸钠骨架间隙中,即可得到固体酒精。固体酒精在较高的温度下燃烧时,硬脂酸钠可完全转化为硬脂酸和氢氧化钠,硬脂酸和酒精均可完全燃烧生成二氧化碳和水。

可是,柴雀却成了正式工,她自认为干得好,试用期满转正,天经地义的事。一宿舍的姐妹、一车间甚至一厂的兄弟姐妹可不这么认为,这一定是公子使了劲,鬼都晓得。原本有说有笑的姐妹们与她凭空隔阂了,有的甚至眼神里深埋了不屑与嫉妒,有的背后说,神气什么,还不是肉换的?柴雀察觉了些苗头,有一回揪住小红问:“一个个怎么的,得罪了谁似的?”小红偷偷说:“你最好离公子远点,都说这人一肚子坏水。”“什么公子少爷的,我怎么会认识。”小红声音更轻了:“就是……就是钱科长。”“钱一多?”柴雀惊叫一声。小红耗子似的窜了。

钱一多是柴雀进厂报到时认识的,人事科的钱科长,二十五六岁,头发中分,风一吹,遮住迷离的小眼睛,他总会恰到好处地一甩,回归原发型。当时,钱一多盯着她的身份证看了又看,竟然有人叫雀。柴雀说,姓柴名雀,你没看错。

柴雀的名字是她爸给起的。柴庄的人听了都摇头,她爸柴富仁却深以为豪。柴富仁是乡里的代课老师,当年,风华正茂的柴老师坐在洋油灯下捻乱三五根细须,一拍桌子,就这么定了!他老子,也就是柴雀的爷爷也拍了桌子,亏你一肚子墨水,给闺女起的什么名儿,雀,多土的鸟,将来怎么找婆家?柴富仁笑说,你看这庄上一般大的闺女,东头柴二、柴三家的,小凤啊、海燕啊,多俗气,我家雀儿,叫着上口,听着舒服,一庄上的娃,没一个名字及得上……柴老师的嘴上功夫了得,他老子直瞪眼。

单看名字,钱一多就对这个小姑娘印象深刻了。后来又巩固了一次印象,是在女工宿舍门口。柴雀大清早的拉了肚子,上班快迟到了,提了裤子飞奔而出,结结实实撞在钱一多的白衬衫上。两人一起倒进了路边花坛,压扁了一大片麦冬。钱一多明明被压在下面,却问她,疼不?柴雀慌张地爬起来,脸红得把雀斑都盖下去了。钱一多说,小柴雀,你飞慢点。后来,有时在车间,有时在去车间的途中,有时在宿舍门口,钱一多总是有事没事找柴雀说说话,开玩笑。柴雀觉得钱一多很风趣,一见着就心跳不已。钱一多就是公子,钱一多怎么会是公子?对于公子,柴雀也是久闻大名的,大多在宿舍熄灯之后,出没在姐妹们的八卦里,说得最多的是,今天公子又和谁好了,谁谁成了正式工肯定是勾搭上了公子,今天谁谁谁看见公子光天化日进了女工宿舍大半天才出来,乱发遮住了脸。柴雀从没把公子与钱一多搁一块儿,厂里先来一步的姐妹们都先到先知,老板的儿子,也就是大家口中的公子,高考没考上国产的大学,却读了进口的大学,学成归来,掌管厂里的人事,实际上,老板让他先熟悉情况,留着接班呢。刚送进厂那阵,老板有意隐瞒儿子的身份,有点太子寄养民间那层意思。三天没到,钱一多露出尾巴,开着崭新的奥迪在厂里的水泥场上撒出一溜青烟。厂里一下子炸开了锅,有些女工为了美好的未来,争相学习起化妆艺术,一个赛一个的浓艳起来。钱一多蜜蜂似的,在花间穿梭自如,于是女工们私底下都叫他公子,听着像个贬义词,实则羡慕嫉妒恨。

幽默风趣与油滑轻浮该怎样来区分呢?刚刚从校园出来不久的柴雀还没这本事。公子,钱一多,钱一多,公子……柴雀在心里反复比对,给他们画上了等于号,头皮有点涨。当上正式工了,她正盘算着抽个空请他吃顿饭呢。公子就是钱一多,小红的一句话像洗脚水泼在她的头发上。

那天,当钱一多像往常一样游荡进车间里,在埋头干活的柴雀身旁轻轻一靠,手心里魔术般变出一块巧克力的时候,柴雀像在田边小路上见了狗屎似的,侧身避开。钱一多没靠稳,借势扑倒在她大腿上。柴雀急得脸红红的:“钱科长,你看着点路。”钱一多慢吞吞爬起来,以为柴雀故意逗着玩儿呢,心里更痒痒了,但碍于车间里施展不开,在柴雀耳边说:“晚上请你吃饭,下班我在大门口等你,不见不散。”柴雀正要回绝呢,他已吹着口哨,摇头晃脑地走远了。自从知道了他就是公子,柴雀看他越看越像公子,走路都是轻浮的。

柴雀下班直接就往食堂跑,不正经的男人,躲得越远越好。柴雀从小接受的教育一是一,二是二,特别在做人方面,她当代课教师的爸灌输给她一板一腔的为人处世原则。

钱一多在厂门口等柴雀,左顾不见、右盼不来,绕着奥迪转圈。渐渐地,厂门口的人影稀了,钱一多反而不焦躁了,坐进他的奥迪,摇下窗,敞开门,把腿从窗洞里塞出来,点燃一根烟,一根烟抽完还不来,自己大吃一顿去。这时,钱一多注意到不远处一个女子,估计也在等人,钱一多之前就看到了,没在意,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同病相怜了,开始观察起来,女子却转了身,准备离开。

钱一多把腿从车窗里拔回:“是啊,我们熟着呢,你是她什么人?”

女子跳了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总算找到了!”拉起钱一多的胳膊说,“你能帮我找到她吗?”

“请问你是?”

“她姐。”

“哦?”钱一多深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屁股摔地上,碾了,“找她嘛,小事一桩,跟我吃个饭呗,我帮你找她。”

“吃饭?我请你找人,你请我吃饭?”女子警觉起来,眨巴眼睛,也就几秒钟的犹豫,她头一昂,坐上副驾驶,“走,吃饭就吃饭。”

3

柴雀再次遇上海燕姐,是她放了钱一多鸽子那天的深夜,地点是园区派出所。柴雀像往常一样睡觉,可是没能像往常一样睡踏实,躺在床上计算着得罪了公子的一百种死法,好不容易切换成做梦模式了,门卫大爷催命似的捶门,喊她去传达室接电话。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自从她在电子厂落了脚,没有与爸、亲戚、同学,或者任何熟人联系过,谁这大老晚的急着给她打电话呢?柴雀揉着眼,跟在门卫大爷后面跑着跑着,脑袋清醒了些:“大爷,谁的电话?这么晚烦着你。”

“不烦不烦,是钱科长。”

柴雀定了腿,报应来得也太快了,大半夜也不放过。

“走啊,丫头,急着呢。”门卫大爷回头拽她。

柴雀极不情愿地接了电话,极不情愿地接受了他的指示,骑了门卫大爷那除了铃铛不响其他处处作响的自行车,赶赴派出所。钱一多在电话里好说歹说,她就一个字,不!要不是钱一多挂电话前那句话,她是不会出来的。他说,你姐出事了。

姐出事了!一定是海燕姐了,柴雀路上想,出来打工她把我一人撂开了,她出事关我什么事。但依然狠命地蹬着踏脚,车都快散了。

“你认识钱一多?”警察同志一脸严肃。

“认识。”柴雀喘着粗气。

“你们什么关系?”

“没……没什么关系,不,同事,同事关系。”

“你认识柴海燕?”

“认识。”

“什么关系?”

“姐妹,一个村的,她爸是我伯。”

“钱一多和柴海燕什么关系?”

“没……没关系。”

“到底什么关系?如实说。”

柴雀颤了一下,“不……不知道。”柴雀让许多关系绕晕了,但她还记得为了啥事赶来的,“柴海燕犯了什么事?”

“那要看你能不能证明他们两人的关系。”

他们两个人,八竿子打不着,能有什么关系?柴雀肚子里问自己,钱一多是花花公子一个,海燕姐打工妹一枚,难道是钱一多勾搭了海燕姐?按理不会吧,海燕姐在老家相了对象,都快定亲了。可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大半夜里一起关进了派出所,会是什么关系?

“抓紧时间!”

“他们是……是恋爱关系吧?”

“你问我还是我问你?”

“对,他们在谈恋爱。”柴雀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谎,胸膛里有只兔子撞来撞去。

柴海燕出来时,警察同志在她耳边说:“小心点,下次没这么走运。”话说得又轻又快又重又狠,一滑而过,但狠狠地钻进柴雀的耳朵里。

钱一多靠着柴海燕,讪讪地说:“我说能帮你找到柴雀的,没骗你吧。”

柴海燕没睬他,埋头走。出了派出所,柴海燕在路灯下看着柴雀:“雀儿,我找死你了。”说着,眼泪就簌簌地往下落,映着昏黄的光,像珠帘。

“我就是个包袱,你甩就甩了,干吗又要找我?”

“你是我妹,我怎么会甩你?”

“好了好了。”柴雀站住了,气就上来了,“看你们干的好事!”

“好事?我们能干什么好事?”钱一多插进来。

“你误会了,雀儿,我们没什么,你别瞎想。”

“我才没瞎想,都闹到派出所了,你不嫌丢人?要不是因为你是我姐,我才不来。”柴雀说,“你走吧。”

“好吧,我走。”柴海燕嘴角挂起笑,“至少你还认我这个姐。”

“嗨,你不是一直找她吗?”钱一多打圆场,“不多聊会儿?”

“看到她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柴海燕转头走了。

第二天一上班,人事科的小胡喊柴雀,把柴雀引入他的办公室,从外面把门掩上。钱一多在里面,叫她坐,她不。钱一多晃着腿说:“昨晚的事,我有必要解释一下,免得误会。”柴雀说:“与我没关系。”钱一多点起一支烟,在烟雾里说:“昨天不是喊你吃晚饭么,你怎么不来?”

“没空。”

“你看,你没来,我等啊等啊等,这不正好遇上你姐了。我这桌子都订好了,遇上你姐也是个缘分,我这人吧,你是知道的,朋友人,一起吃个饭呗,也不是多大个事。”

“吃饭吃进派出所了,警察管得够宽啊。”

“这不,后来事情又发展了嘛,我们吃饭总不能光埋头吃吧,不得聊聊天?我就问你姐叫什么,她说叫柴海燕,接着我又问她在哪工作。”

“哪?”柴雀竖起耳朵。

“你不知道?”钱一多故作惊讶。

“我只知道她在大酒店,具体哪个大酒店我不清楚。”

“哈哈,她起初说在大酒店做经理,我这人什么眼力?做人事的,我瞧着不对头,我问她在哪个大酒店。她说是盛世大酒店。盛世我熟啊,怎么没见过你,我说给盛世的陈总打个电话,问一问,她就慌了。”

“那她在哪工作?”

“后来经我开导一番,说在盛世对面的海上花。”

“海上花是啥?”

“是个洗浴休闲中心。”

“她竟然在那种地方!”

“也没什么嘛,我当时一听,不如吃好了放松放松。她不乐意,我说,我请你吃饭,又照顾你生意,你还不乐意?后来就去了。她帮我捏了脚,你别说,你姐她手艺真不赖,我脚现在还舒坦着。”

“她不是我姐。”柴雀恨不得立刻撇清关系。

“好好好,不是就不是。不过你别误会,我们真没什么,就普通的捏个脚,你姐说了,她只捏脚修脚,别的活不干。”

“那怎么弄到派出所去了?”

“倒霉呗,警察搞突袭,抓了一堆男男女女,这不就一起弄进去了,我们多无辜。不然派出所也不会轻易放了我们,对不对?”

“说完了?说完我走了。”柴雀不想深究下去,没有意义,不如到此为止,她选择用这段说辞覆盖昨晚的事实,虽然钱一多说话多半不靠谱,油嘴滑舌的。

这天晚上,柴雀躺在床上想这个事的时候,另一个问题迎刃而解,海燕姐为什么在车站丢下我?她不是大酒店经理,怕露了馅儿,丢人呢。

原来如此!解开了结,本应该睡踏实的,柴雀反而睡不着了。

4

隔了些时候,柴海燕跑到柴雀的电子厂里找她,也是在傍晚时分。这个时间,柴雀下班,有空闲。

柴雀走到厂门口,看看柴海燕,柴海燕的妆很厚,脸煞白,唇深红。“你不需要化这么浓的妆,本来白白净净的很好看,这一弄都不像你了。”

柴海燕说:“不像我才好。”

柴雀笑笑。

柴海燕说:“让你笑话了,带你上火车那天,我就知道迟早会露馅,纸包不住火,没想到这么快。”

柴雀说:“你挣钱多,我凭什么笑话你。”

柴海燕也不介意:“我只捏脚修脚,挣不了多少钱,但肯定比在工厂上班强些。”

“看你的手,细白粉嫩的,不像我,才出来不到半年,手都长了茧。”

“有什么好羡慕,成天跟臭脚打交道。”

柴雀就沉默了,揭了海燕姐的伤疤,有些过意不去。

柴海燕说:“快过年了,你几时回去,车票紧张,得提前订。”

柴雀说:“这么快就得回去了,天还没冷呢,一点也不像快过年的样子。”

柴海燕说:“呆子,南方就这样,没有冬天。”

柴雀说:“想想我爸那样子,我就怕回去,要是我妈还在多好。”

柴海燕说:“雀儿,不要多想了。”

柴雀低下头:“不如你回去吧,我不回了。”

柴海燕说:“我带你出来了,不把你带回去,不被你爸怪罪死?再说,正月里我订婚,你不来喝酒?”

柴雀抬起头,笑笑。

柴海燕说:“雀儿,开了年,我就不出来了,出来飘了这么多年,我准备在家好好过日子,生个娃,安安生生过一辈子。”

柴雀跳起来:“这样好,要不我也不来了。”柴雀想到钱一多,与其让狼惦记着,不如早些离开这狼窝。自从柴雀不搭理他,他越发跟得紧,像苍蝇。柴雀有些招架不住。

柴海燕说:“也好,这样我们还一起回去吧,都不来了,这鬼地方。”

柴雀用力点头。

“雀儿,回去你得帮我紧着嘴。”柴海燕眼睛忽闪着,“我是在盛世大酒店做经理,你知道的,村里人都知道的。”

“这我懂。”柴雀微微一笑,“你很喜欢酒店?”

柴海燕说:“盛世大酒店在我们对面,我头一抬就能从窗里望见,有一回走进去,大堂经理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站得很直,我真羡慕她。”

柴雀说:“你也可以在大酒店找个工作的。”

柴海燕叹口气:“雀儿,不提了,我走了。”

“我请你吃晚饭吧。”

“不了,回去得上班。”

腊月二十五,在向北的火车上,柴雀说:“姐,我真怕回去。”柴海燕说:“我也是,五年了,每次都怕。”柴雀说:“我怕我爸,我是怕他提起我妈。”柴海燕说:“我不光怕我爸妈,我怕一村子的人。”柴雀说:“我们这次回去,再也不来了。”柴海燕直点头。

开年的正月二十四,在向南的火车上,柴雀和柴海燕一路没有说话。年前,她们说好的,再也不去了。没到一个月的时间,她们食言了。

柴海燕不去打工其实也没什么,没人逼她,但她似乎又不得不去,自己逼自己。热热闹闹办了定亲酒,柴海燕想,终于安生了。说是定亲,其实与结婚没有本质的区别,这年头,柴庄人也解放思想了,少一张结婚证不打紧,日子可以先过起来。要不是大春还差半年到婚龄,不好领证,定亲酒与结婚酒就连起来办了,大吃两天。

正月里,沉浸在大喜之中的柴海燕跟着大春到亲戚家吃年酒,大春把准新娘介绍给七姑八姨认识时,总会强调一下,媳妇她在大酒店里当经理哩,说时一脸的骄傲。后来在床上,大春说,燕儿,要是你上班去了咋办,我得多想你。柴海燕说,你想我,我就不去上班了,反正你养我,嫁鸡随鸡了。大春就把她抱得紧紧的。过了两天,大春说,燕儿,你真不去上班了?柴海燕认真说,真的。大春挠着头。

后来一天早上,吃着早饭的时候,大春妈说,这才正月十五,东家西家的,一个个都出去了,这急的,把钱也看得太重了。转头又说,海燕,你几时动身?

柴海燕喝着粥,差点呛着,忙咽下说:“我不出去了,就到县里找个工作吧。”大春妈放下粥碗,正色说:“这县城净闹下岗,有出息的年轻人争着出去呢,能在外面找个好工作不容易。”大春说:“我们这毛巾厂,刚分配那会儿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往里挤,这才几个月,过年差点发不出工资。”大春妈说:“趁着年轻,再出去闯闯,攒些家底。”大春说:“燕儿,你们酒店招不招保安,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柴海燕真呛了,连忙说:“你这固定饭碗不容易,多少人惦记着呢,比保安待遇高。”

柴海燕收拾着行李,打算动身的时候,柴雀来找她。柴雀说:“你真还要出去?”柴海燕说:“不提了。”柴雀说:“那我还跟你去。”柴海燕说:“你不是不想去吗?”柴雀叹口气说:“不提了。”

柴雀回来前前后后不足一个月,她看着爸,越看越陌生。回家那天,她看着自家门前,枯草齐膝,丝瓜藤更是疯了,顺着竹架一路攀延,爬上屋檐头,一步一个脚印地占领了屋顶整个向阳面,就算霜雪洗礼之后,枯了瘪了,仍然死赖着地盘。这还是家吗,柴雀鼻子里酸酸的,妈在的时候,丝瓜藤怎么有机会爬上屋顶?

回家的一段日子,她把家里收拾得有点家的样子了。爸仍是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与爸阔别半年,柴雀有点咀嚼出味儿了,爸的哭里,更多的不是思念,而是某种依赖,一向受人伺候惯了,突然什么都要自己动手,不适应,于是哭,像要糖吃的孩子。

那一年,学校清退了一批代课教师,柴富仁首当其冲,他已经把忧伤带入了课堂。清退回家的柴富仁便是纯粹的农民了,但他却没意识到自己农民的身份,依然时常哭哭啼啼,像个羊角风病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发作。直到深秋的时候,课本上描写的丰收的季节来临了,看到村里男男女女们弯在田里割稻子,他才开始察觉自己应该干点什么,不然来年要饿肚子了。他也学着人家,提了锈迹斑斑的镰刀,像准备一场战斗似的奔向稻田,先问了柴三:“三哥,我家的稻田是哪一块?”柴三用镰刀柄指了指:“那,草最高的就是。”他跑到田头,先蹲下来一阵哭,秧苗是妻子在的时候插的,如今真是睹物思人,他责怪自己没早些来看看,这些妻子亲手栽下的秧苗在寂寞中一节一节地从青到黄。柴三跟过来看,“富仁,你就不是种田的命,看看,可惜了,这一田,草长得真好。”自妻子去世,这块稻田就没人料理过,柴富仁不知道种田还要除草施肥打农药,或者说,他根本没关心过自家的田在哪儿。

柴富仁的哭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邻村一个草台班子的头儿梅小兰作出这样的评价,她第一次听到就被深刻感染了。他的哭不是单纯的抢天呼地的哭、号、泣,而是融入了具有地方戏特色的唱腔,抑扬顿挫,近乎悲怆,更重要的是哭里有词,言之有物,以物寄情,比如吃饭吃着就来了:我拿起筷子把饭吃,筷子都是成双对……比如那回在田边看到稻子:稻子金黄无人收,插秧的人儿已成烟……这也是柴雀铁了心出去打工的原因,她受不了这么强大的艺术感染,老鼠啃着心一样。梅小兰却不一样,她是搞艺术的,感染力越强她越得劲。那天,村里老了人,主家请了梅小兰的班子。柴富仁坐在板凳上,在戏台下看她的戏,看着看着有感而发,即兴发挥,淋漓尽致。他砸了梅小兰的场子。台子上的梅小兰看愣了,差点忘了谁是演员谁是观众。散场后,她在人群里拉住柴富仁的臂,“你到我们班子里来吧,待遇好商量,我们正缺一个你这样的人才。”柴富仁抹了泪,瞪着她,“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柴富仁的哭属于自娱自乐那种,这更让梅小兰觉得,高手在民间。在家里,柴雀成了他最主要的听众,其实他也不是特意哭给柴雀听的,柴雀很被动,恨不能把耳朵用盖子盖住。柴雀急了说:“你不能再哭了,大男人家的,死了老婆的人多了,有谁像你。”这一吵更是点燃了炸药包信子,柴富仁的哭词有如黄河之水:“雀儿妈,雀儿妈,你在那边听见了吗,世间哪有这样的女儿。我孤苦一人无人问,诉两句衷肠受人嫌,我教书育人半辈子,自家的女儿不待见……”柴雀有时觉得爸可怜,孤独一人,不会自理,真想在家附近找个工作,照应着里里外外,但是,要真留在这样的家,自己可怎么活?于是还是狠了心肠,收拾了包裹,逃吧,眼不见为净。

5

幸亏柴雀及时赶来了。

当她出现在电子厂宿舍门口时,小红捏住她的双肩,欢喜说:“太好了,你可算来了。”小红与她走得近,一有什么事总是先与她分享。柴雀一路颠簸,正疲着,淡淡地问:“又有什么新鲜事?”小红松了臂:“厂里初八就开工,你怎么现在才来?”柴雀进了宿舍:“我本不想来呢。”小红说:“幸好你来了,不来你完了。”柴雀丢下行李:“怎么就完了呢?”小红说:“可不得了,钱科长找你找疯了,都来咱们宿舍几趟了。”柴雀坐到床上:“早知道真不来了。”小红说:“可不能,你是正式工,签了合同的,你不来就是毁约,要罚款的,听说他都准备着给你老家寄什么函呢。”柴雀站起来:“早知道不跟他签什么鬼合同,让鬼缠上了。”

“谁在背后骂人呢。”钱一多不早不晚,出现在门口,阴沉着脸。小红赶紧笑脸贴上去:“哪有哪有,柴雀她来了,她来了!”钱一多说:“呵,这都几号了,随意旷工得倒扣工资,厂里有规定。”柴雀不懂规定,她没关心过这,但她知道是规定就得遵守,姿态很高地说:“你家的厂,规定是你定的,随你扣。”“你等着。”钱一多气得转身欲走,堵在门口说,“要是你晚上陪小爷我吃个饭,扣不扣有得商量。”柴雀“咚”地把门关死。

第二天,柴雀还是没能逃过一劫。当她投入车间里,开始工作的时候,人事科的小胡匆匆跑过来说,钱科长请你去一下。柴雀组装完手上的电子元件,在屁股上擦擦手,科长有请,怎么也得去,兵来将挡呗。昨晚,柴雀在床上规划了一宿,侧身朝外,正式工怎么了?没规定说正式工要一辈子拴在厂里,签个合同又不是卖身契。翻身朝里,正式工不能说走就走,那我辞职呀,扣钱随他扣,落在公子手里,这辈子就完了。

依然像上次光临人事科的办公室一样,是小胡从外面把门带上的。柴雀站在门后,准备先发制人,清清嗓子说:“钱科长,我准备辞职。”

“辞职?”钱一多站起来,“作为人事科长,我有责任挽留一下,你倒是说说,哪里亏待了你。”

柴雀索性把话撂开:“论干活挣钱,在这待着还行,可你老是缠着我,我就有点……有点讨厌你,虽说你对我挺照顾的,凭良心我不该讨厌你。自从我知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子以后,总觉得远一些好,反正是把你得罪了,干不下去就走人呗。”

“我这人公私分明,辞职也没必要。”钱一多说,“你前面旷工十八天,假也不请一个,按规定不但要扣工资,还要批评教育写检查。”

“你不让辞就算了,工资你扣,检查可不可以不写?”柴雀得寸进尺。写检查这东西最拿人,是把软刀子。

“瞧你什么态度?”钱一多等着柴雀求饶。

柴雀哼一声,主动拿了纸笔,趴在小胡的办公桌上当场挥就,娟秀的小字写了小半页纸,总体感觉挺深刻,要是放声读出来,挺肉麻的。柴雀当时出于这样一种考虑,尽快跟公子划清界限,欠了他的,还不清。

交了检查的柴雀抬着下巴走出人事科,真有点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意思。

下班回到宿舍,柴雀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一屋子的姐妹,从前一进门就找床,比尿急还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今儿你不在,明儿她不在,一个个到很晚才回,精神抖擞的。小红也是。柴雀问她哪去了,小红笑笑不肯说。柴雀是正式工了,厂里的女工们大多对她斜眼看,背地里说,这女人,人不大鬼不小,狐狸精胚子,心里却恨着,怎么公子黏着的是她不是我。一屋子里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脸面上总是客客气气,人心隔肚皮,就小红没心没肺的,拿她当姐妹。柴雀说:“不说拉倒,睡觉了。”小红说:“你不愿和公子发展,我帮你介绍个男朋友吧。”柴雀说:“我过年才二十一,还早呢。”小红说:“等你不早了,好男人早被挑光了,听人事科的小胡说,咱们厂里未婚男女的比例是三比七,男人可抢手了。”柴雀说:“要这么说,我肯定是剩下的四里的,哪像你,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脸蛋又好,多少男人流口水呢。”小红捂着嘴嘿嘿地笑,哪有哪有。柴雀心里就明白了,原来她们忙着恋爱去了。

小红认识了人事科的小胡,柴雀算是看出来了。有一回,中午在食堂,柴雀端着饭盆往小红桌上走,被小胡横里插上来抢先了。柴雀就近找位子坐了下去,稍抬头瞥见他们吃得情意绵绵,目中无人。柴雀差点笑呛着,好个小红,挑到人事科去了,腿伸得够长的。其实小胡这个人,柴雀不怎么看得上,虽然他大专毕业有文凭,人也机灵,但没长开,脸像被人捣过一拳没弹回来,塌肩细腰,穿着西装架不住,像借来的,小红配他有点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小红却喜欢了,聊天的时候也是小胡长小胡短的。柴雀在她面前总是挑小胡的长处说,时刻警醒自己,以貌取人是不对的。

小红徜徉在幸福中,先富的不忘后富的,话里话外常常透露出替柴雀着急的意思。有次下了班,她约柴雀出去吃饭,柴雀说:“我才不当灯泡呢。”小红说:“谁要你当灯泡,你跟我走。”说着把柴雀往厂门口推。出门左拐,她们进了一家川味排档。一位男子老远从座位上龇着门牙笑嘻嘻迎过来,没开口,柴雀就知道是一个厂的,穿着工作服呢。小红说:“我来介绍,这是我老乡,高逢元,在我们包装车间,这是我跟你提过的柴雀。”柴雀有种被出卖的感觉,嘴角划过一丝笑,说:“你好。”很简洁,毫不拖泥带水。

饭吃得稀松平常。从头到尾就听到小红一个人在演讲,更像单口相声,说学逗唱全抖开了。柴雀平常叽叽喳喳的,这会儿成了大家闺秀,礼节性地回应着小红。高逢元像戏托儿,笑容时刻保持着,从微笑到呵呵到哈哈哈,循环反复,而且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大板牙,松鼠一样,丝毫不顾及作为相亲男主角的形象。柴雀就奇怪了,有那么好笑吗?回来的路上,三个人无声地走,踩路牙的踩着路牙,踢石子的踢着石子,还有一个在后面,手揣在口袋里数路灯。高逢元把她们送到宿舍门口,说声再见,就不见了。

小红似乎没有睡意,不想进宿舍,拉着柴雀坐到楼前花坛的边沿上。小红说:“我老乡,挺实在的一个人,多认识几个人也不是坏事。”

柴雀说:“你挺上心的,为了我。”

小红说:“姐妹嘛,相互照应着,大家千里迢迢聚到一起也不容易,不说这,我知道你不乐意。”

柴雀说:“心里没准备呢,太突然了,再说我真的还小呢。”

小红就笑了说:“在校园里老师管着,嫁人了老公管着,大好的青春还没燃烧就完了,小胡说得对,不轰轰烈烈恋爱一场,对得起自己吗?”

柴雀也笑了:“看不出来你家小胡还挺风趣呢,小胡待你好吗?”

“挺好的,小胡还说,等有机会了帮我争取争取,解决个正式工。”小红说,“你可不许和旁人说。”

柴雀说:“小胡真有心。”

小红笑着:“回宿舍吧,一起去泡面,你肯定也没吃饱。”

6

有一回下班,柴雀一个人躺在狭小的铁床上,抠着墙皮,琢磨着,高逢元除了门牙大了些,人憨了些,总的来说,其他都还说得过去。差不多得了,自己也就这条件,要求不能太高——柴雀琢磨这事,是白天里遇到了钱一多。钱一多一贯的公子做派,嘴角总挂着不怀好意的笑,要是生在大宋就是西门庆,生在清朝也是韦小宝,特征异常明显。当初要不是小红提醒,差点上了钩,柴雀抱怨自己,明眼人一瞟就能给钱一多与公子划等于号,自己真是瞎了眼。柴雀专心在手里的活儿上,头发忽然让人掀了一下,抬眼一看,走出两米远的钱一多恰到好处地回眸一笑,挤眉弄眼的,柴雀心里骂句神经病。钱一多像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左脚尖支地一转,折回来,半个屁股搁浅在她的工作台上。“我跟你没深仇大恨吧?给爷笑一个。”钱一多勾着手指。柴雀白了他一眼,继续干活。钱一多挪下屁股,边走边说:“像你这样工作中带情绪,肯定出次品。”结果真让钱一多说中了。躺在床上的柴雀想,不如找个男朋友,有了靠山,钱一多就不会肆无忌惮了,也好让他死了这条心。

柴雀趴在床上,像个狙击手,死盯着门的方向,直到小红出现,柴雀呼地蹿下床。那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宿舍熄了灯。前面进来的有的已经进入梦乡,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小红正奔向自己的床,不意黑灯瞎火里冒出个人半途将她截住,吓得差点叫出声。她被截到柴雀的床上。一米宽的床,两个人有些挤,特别是面对着面的时候。柴雀很轻地说:“再说说呗,帮我。”小红用三秒时间接上话茬:“怎么,想吃回头草?”柴雀捏她的腰。小红说:“好好好,明天就帮你说。”

第二天下班,小红没有出去约会,晚饭也顾不上吃,拉着柴雀一起进了宿舍。小红鬼鬼祟祟地关了门,抱着柴雀,“要死了,要死了,我该怎么办?”

柴雀说:“黄了就黄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小红说:“黄是黄了,事大了。”

柴雀说:“怎么回事?”

小红说:“我中午就找了高逢元,这本来是好事啊,谁知这个二愣子,他说,别的女人再好他也看不上眼,就是觉得我最好。”

“你?你不是已经有小胡了。”

“是啊,他说他不管,他就是喜欢我,他还……”

“还怎么?”

“还……还偷亲了我一下,把我吓坏了,要是小胡知道了,我怎么办?”

“是不好办,早知道这样,不托你了,还害了你。”

“是我不长眼睛,我觉得我这老乡蛮不错的,才想着介绍给你,没承想我看错了人。”

“过去了就罢了,不提他了。”柴雀安慰小红。

“你这样的好女孩,配他是给他面子,比他好的多了去。”小红安慰柴雀。

小红说的是事实。小小一个电子厂,年轻的男人站出来,有几个比高逢元差了?柴雀开始观察了,除了上班干活、睡觉闭眼,其他时间能用的都得用上,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眼睛贼似的瞄来瞄去,下班了,在大门口站一会儿,装作等人,遇见熟人说说话,眼睛也是瞟来瞟去。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很快在上下班的人潮里瞄上了猎物。他,走起路来头略上扬,目不斜视,腰杆直直的,步子大大,这些柴雀都很喜欢。柴雀就开始跟踪、打听、制造机会。但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小红提醒她:“你要矜持些,动机太明显,男人会轻看你了。”“还轻看呢,别人压根看都没看。”柴雀这方面白纸一张,靠自己摸索不得要领,一次柴海燕来看她,她求着柴海燕传授传授经验。柴海燕笑她说:“缘分的事,哪有什么经验?我也没谈过恋爱,媒婆一介绍,合适,订婚呗。”

柴雀对这个答复很失望,问她:“你怎么能见一面就定亲呢?”

柴海燕说:“大春这人,我自小认识,人还行。再说,我自己就这条件,只要能一起过日子,顺顺心心的,就成。”

柴雀说:“我要求也不高,咋没有人看上我哩。”

柴海燕说:“你们钱科长不是对你挺好?你还说要求不高。有这样的人瞧上你,是福气。”

柴雀说:“人品不正我才不要,不就是有点钱,我又不跟钱过一辈子。”

柴海燕说:“其实,我看这钱科长人还不错,你别带偏见。”

“不提他。”柴雀说,“你帮我出出主意,怎样才能让男生注意。”

“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稍微收拾收拾,打扮打扮,长眼睛的都会注意的。”

一想到要打扮,挺麻烦的事,柴雀斗志全消,勾搭个屁,不如拉倒。

7

那天,柴雀又让钱一多揩了一手油,有冤没处伸,气得手抖,干活也不利落。其实之前,钱一多揩的可不是她一个人的油,只要进了车间,哪次不是手亲脚亲的?那些女子明明被揩了油,嘴上说讨厌讨厌的,声音比胸还颤,眼都弯成一条线。柴雀不同,不说讨厌,只拉长脸,翻死鱼眼。于是,钱一多变本加厉,只光顾柴雀一个。这招儿够阴狠的,要是目光有形,柴雀的后背一准让女工们扎成刺猬。好在柴雀不在乎这些,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自己对人客客气气,不惹谁,不欠谁。

看钱一多闻着手走远了,柴雀再一次暗下决心,一定要找个男朋友靠着!

柴雀开始谋划了。对,打扮打扮。可是,烫头发,问过小红了,便宜的一百块,柴雀说,这贵的,做头还是杀头啊?化妆吧,化妆品便宜的质量不保证,质量保证的不便宜,关键是不会操作,抹不好弄成僵尸脸,吓人,还耗时间,费工夫。不如买衣服穿穿,可下班时分天也快黑了,锦衣夜行,谁看?要不喷香水,对,香水好,省事。柴雀做事麻利,趁宿舍的姐妹都不在,她赶紧把香水的包装打开。十元的香水,瓶子却很精致,牌子是一串字母,看不懂,看不懂没关系,按按指头喷就行了,上面下面,左边右边,简单。

走在路上,柴雀觉得有些呛,老打喷嚏,可能香水喷多了。又一想,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眼睛探头一样扫着,奇了怪,往常总会遇见的他,今儿怎么不见人影了?心里甚至盘算好了,怎样模仿爱情剧里制造一次美丽的邂逅,可惜,有心栽花花不开,万事俱备东风不来,就这样,柴雀在香水的浓重熏陶下左顾右盼一路无事,很不甘心地迈进了车间。当她在自己的操作台前坐下,周围的人先是陆续停下手里的活,东张西望,接着捂鼻子,再接着小声议论起来。柴雀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但知道一定是在说自己,耳朵根子热烘烘的。钱一多就是这个时候走过来的,慢悠悠的,似乎不经意地,斜倚到柴雀的操作台上。他一手托着杯子,一副托塔天王的气势。柴雀看起来专心致志地干活,全当作没发觉旁边三十厘米处竖着个大活人。钱一多鼻子抖了抖,说:“谁喷这么重的香水?要呛死人啊,爷我感冒了都闻得见。”周围没有人应答,所有的目光齐刷刷灼向柴雀。柴雀脸皮子像冰川,皱也不皱一下,也不说话,干活,肚子里却悔青了肠子,捉鸡不成蚀把米,没引上小蜜蜂反倒招惹上了这只臭马蜂。

“还是劣质香水!”钱一多重重顿下茶杯,捂着嘴跑了。柴雀这才抬起眼睛,目送他跑出了车间才把目光收回来,钱一多的那只茶杯立在操作台上,杯中的液体泼洒出来一些,稠稠的,流成一道儿褐色的蚯蚓。一股中药味儿钻进鼻孔,柴雀嗅了一下,是最讨厌的小柴胡。

后来,小胡跑了来,端了杯子又跑了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下一个嘲笑的眼神和一句貌似赞扬的话:“你真本事!”

你真本事!柴雀从早上咀嚼到下班,怎么就本事了?弄不明白。晚上问小红。小红说:“你不知道?公子今天吐得不轻,听小胡说,是闻了你的香水有反应。”

柴雀说:“我也闻着有点冲,大男人的,就吐了?”

“是吐了,听说,本来就感冒发烧,后来小胡把他送医院挂水了。”

柴雀眼珠一转,扬眉吐气了:“吐了才好,总算摸了个治他的门道。”她把手里的香水瓶摸着抚着,当成了观音娘娘的玉净瓶,宝贝着呢。

香水还真是法宝。一方面,起到了全无敌杀虫剂的功效,钱一多见了她总是捏着鼻子绕得远远的。另一方面,它还是爱情的桥梁。原来有心栽花花不开,如今无心插柳了,柳枝冒出小青芽,当柴雀不再需要男朋友作为对付公子的撒手锏时,他却出现了。那天下雨,食堂里满满的人,柴雀捧着饭盆,埋头自顾吃晚饭。他端着饭盆找空位子,踮着脚高瞻远瞩,锁定了柴雀对面的红色塑料座儿。当他“咣”地放下不锈钢饭盆时,柴雀把脸从她饭盆里解放出来,瞪大眼睛,忘记了咀嚼,愣了,这不是等了好久的那个他吗?

他问:“这座儿有人吗?”

柴雀用力摇头。

“那我坐了。”

“坐吧,随意。”“好香啊。”他鼻尖儿抖了抖。

“土豆烧鸡架,闻着是香,啃着没肉。”柴雀翻出一截鸡脊骨,架在筷子上,筷子直颤。

“不是鸡。”他笑笑,“我说的是香水,很浓。”

柴雀不好意思地笑。香水是浓了些,虽然大大节制了,但不达到一定的剂量怎么驱虫?他们吃饭的辰光,从香水谈起,展开了话题,姓名、籍贯、文化程度、家庭背景、工种、宿舍号等等。要不是食堂的师傅催着要关门,他们还有更多的信息等待着交流。那晚,柴雀回到宿舍,拉着小红说:“小红小红,我遇到于松了。”

“哪个于松?”

“还有哪个,他呀!”

“哦?”小红替她高兴,“名字都弄到手了,行啊你。”

从那往后,柴雀回宿舍越来越不准时了,有时甚至落在小红后面。小红看着黑灯瞎火里摸上床的柴雀,低沉着说:“这么晚,做好事去了吧。”“别胡说,到城里看了场录像,老长了。”“真是有了对象忘了朋友。”柴雀说:“你还不一样?”两人就笑得铁床发抖。

原来这就叫约会。上学的时候,班上有冒着风险早恋的,一对儿一对儿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柴雀总是不屑,她坚决听从老师及当代课老师的爸的教诲,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如今,体会到约会的感觉,蛮好,要是早知道考不上大学,不如约个会、恋个爱,至少给昏天黑地的高中三年撕开一道明亮的口子。就拿现在这枯燥无味的电子厂来说,不约会,不知道电子产业园区外面这么多的男男女女在夜晚里晃荡;不约会,不知道由于交通的不便,夜晚里摩托的士长龙似的排着,成了新兴产业;不约会,不知道夜晚里还有叫你出示身份证、暂住证的大盖帽。

8

柴雀感觉蛮好的时候,有个人感觉就不好了,不用说,那是公子钱一多。钱一多见了柴雀,远远地立着,递一个幽怨的眼神,转过去,双手插进裤袋里离去。据厂里的资深临时工小红介绍,从没见过公子这副颓相,从前只看到公子换女朋友猴子掰玉米似的,成天春风得意,这阵子也不知道他哪根神经搭错了。那天下班时分,柴雀欢欢快快奔向食堂的时候,钱一多在车间门口堵住了她。钱一多站在宽阔而厚重的铁门框下,背着光,阴森森的。柴雀有些紧张,感觉到了武侠小说里说的那种杀气,这让她想起最初找男朋友的目的,可惜事到临头,远水救不了近火。于松不在车间,他在工程科,是名技术员,这会儿他正在食堂等她,估计已经托着两个饭盆排队了。

“钱……钱科长,什么事?”柴雀壮起胆,起码的礼貌是必须的。

钱一多一手捂着鼻子,嗡声说:“你真喜欢香水?”

“可喜欢了。”

钱一多一手从背后绕向前,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只小盒子,挺精致的,一手依然捂着鼻子,说:“这个送你的。”

“我不要。”柴雀条件反射。

钱一多说:“你用这个吧,劣质香水用多了不好,有毒。”

“不需要你关心吧。”

“关心员工,应该的。”

柴雀一闪,想从他旁边穿过去。钱一多也一闪,他上学那阵,在足球队当后卫。柴雀差点扑进他怀里,急得红了脸。钱一多说:“柴雀,你当我女朋友吧。”

柴雀反而不慌了,昂着头,眨着眼说:“钱科长,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了。”

“你说于松?呵呵,你还是离他远点好。”钱一多说得很轻松。

“你怎么知道?”

“我是人事科长嘛。”钱一多说,“他不配你,跟我吧,我可以向你保证,以后只对你一个人好,眼睛都不往别的女孩身上瞟一下。”

好像电视上的花花公子也常这样说,可屁股一转,又是老样子。花言巧语,口是心非,这是他们的天赋。柴雀说:“你饶了我吧,我就一农村姑娘,长相不中看,也没学历,一无是处,你看上我什么了?”

“你的全部,从上到下,由内到外。”

柴雀直起鸡皮疙瘩,哼了一声说:“我高攀不起。”

“不管你跟不跟我,离他远点。”钱一多咬咬唇,突然把小盒子塞进柴雀的口袋,转身走了,留下一句话:“别怪我没提醒你,我是为你好。”

隔了两天,老时间、老地方,钱一多又一次堵住柴雀:“你把我送的香奈儿送人了?”

“你怎么知道?”柴雀说,“送了又怎样?”那天回到宿舍,柴雀直接把小盒子转手给了小红。

“我闻到了小胡身上的香奈儿,我对香水敏感得很,你知道的。”

柴雀说:“小胡身上的香水味关我什么事,我又没送他。”

“我知道你不是送给他,好了,不说这个。”钱一多又拿出一个小盒子,“给你。”

柴雀退让一步。

“你不要也可以,明天,我就把于松开除了。”

柴雀瞪他说:“为什么?他又没做错事,你怎么可以公报私仇。”

“你不信?我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我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

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柴雀不接话。这种事,他这样的人还真干得出来。于松是技术员,论工作,与车间的工人比不算苦,待遇却不差,柴雀知道,于松对这份工作并不十分满意,他说过,凭他的本事,可以找到更好的。但是,不管他满不满意,不能因为自己的原因让他丢了工作。柴雀纠结在原地。

“你等着,明天见分晓。”

“别!”

“这就对了嘛。”钱一多得意地笑,“你又不损失什么,只赚不赔。”他把小盒子塞进她的口袋,然后轻轻拍了拍,装实了。

柴雀流了一背脊的冷汗。后来,每次跟于松在食堂、在录像厅、在幽暗灯光下的广场长椅上约会,她心里总不得踏实,觉得背后会突然蹦出个人来。

“别人出来打工,自由自在,没想到,你混了个正式工,反而给套住了。”柴海燕嘴上笑柴雀,暗里替柴雀拿主意。她总是抽空来看这个堂家妹妹,谈谈心事,说说笑笑,看她过得好不好。柴雀却从不去看柴海燕,有时也想去,想想又算了,那种地方还是不去为好。柴海燕说:“雀儿,钱一多也没什么不好的,要不你从了他吧,做个阔太。”

“什么馊主意。”

“要不你和小于赶紧结婚,断了他的念头。”

“我才二十一呢。”柴雀羞红了脸。

“没到龄没关系,学我,你未来姐夫大春不也没到龄,现在流行先上车后买票。”

“我不,被我爸晓得了不扒层皮?”柴雀说。

“你爸是个书呆子,思想不解放。”

“虽然我是被他气出来的,但这么大的事,总不好一个人做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柴海燕一根手指绕着辫子,纺线似的。

“烦死了,烦死了。”柴雀直挠头皮,“算了,兵来将挡,想多了也白搭。”

“雀儿,要不我陪你出去散散心吧。”

“散什么心?”

“我们一起去看大海吧,就让海风把你的烦恼统统带走。”

柴雀笑笑说:“算了,几十里路呢,大老远的,一摊水有啥看头。你放心,我柴雀不会轻易被击倒的。”之前有一次休息天,柴海燕带她去了一回海边,柴海燕激动得直往浪里赶,柴雀却觉得没意思。

柴海燕说:“好心当了驴肝肺。对了,只顾说你的事,还没说说我的事呢。”

“什么事?”

“五一节前我得回去,家里重掐了日子,催着把喜事办了。” 柴海燕抿着嘴笑。

“这么快,不是说年底办的。”

“肚子不能等。”柴海燕轻柔地抚着肚子。

柴雀这才注意到,海燕姐的肚子微微凸了起来。柴雀激动得跳起来。

“这趟回去我可能再也不来了。你不陪我看大海,那一定要陪我回去。这一村里,就你和小凤姐跟我最好,三张车票我已经买好了。”

“好,我陪你,正好回去冷静冷静,再说我姐结婚是大事。”

柴海燕笑得很甜。柴雀很久没看到她这样笑过。

第二天早早地,还没到上班时间,柴雀就等候在人事科门口,心里盘算着一套套请假的说辞,没想到的是,一句话也没用上。钱一多先说了两个字:“准了。”柴雀正往外蹦,钱一多又加了一句:“等你回来,我有重要的事跟你宣布。”语气里满满的自信和得意。柴雀感到很不踏实。

9

一路上,柴雀揣测着那件重要的事,到底能有什么事?难不成钱一多又想出了损招来缠她?她翻遍脑子,没有一点预想,托着脑袋望窗外,六神无主。海燕、小凤作为过来之人给她出谋划策,遇到好的不要等,不要观望,眼睛一眨鸡飞蛋打,该出手时手起刀落——她们说的是钱一多,富家公子,抢手货,别人想还想不来呢。她们劝柴雀,跟姓于的赶紧断了吧,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柴雀却定着头,说,你们这些势利眼。心里拿妥了主意,一回家,把结婚的事情摆上议事日程,别让钱一多把事搅黄了。

出了车站,大春和柴小凤家的男人一人跨着一辆铃木摩托车,并排着,向她们招手。柴雀问大春:“大春姐夫,我爸呢?”柴海燕提前和家里联系好了的,叫大春通知富仁叔来接柴雀。大春说:“你爸这两天可忙了,去你家两趟都没遇着。”柴雀说:“我爸能有什么忙头?”大春说:“跟戏班子出去挣钱了,我车座儿长,你和燕儿挤挤呗?”柴雀说好的,心里琢磨着,爸当不成代课教师了,能找个事做也不算坏。

柴雀回到家。她对家的情形做过极坏的想象,但从门缝里窥去,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期。这样的家,还锁门干什么?她坐在门槛上,看着场边野草,等爸回来。天挨黑的时候,柴富仁回来了,身上略有酒气。柴雀印象里,爸向来不沾酒的。柴富仁猛然见了柴雀,倚在墙上,醒醒酒,笑着:“雀儿,你回来了。”柴雀也笑了,叫爸。自妈过世后,没见过爸的笑脸,柴雀心里暖了起来。

柴富仁想为女儿做些吃的,米没有,蛋没有,自留地里不用看,除了草啥也没种,这时间哪儿买菜去?柴富仁手忙脚乱,怪她回来不提前说一声。柴雀笑他,就算有米有菜,你忙得出来吗?柴雀自己找遍厨房,角落里搜刮出一些面粉,挑去白白胖胖的蛆虫,给自己做了一碗疙瘩汤。趁着气氛尚好,柴雀一边吃,一边说,从生活琐碎过渡到终身大事。柴富仁听完情况介绍,过了半晌问:“男孩家境怎么样?”

柴雀说:“应该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老家在大西南山窝里,肯定比柴庄还穷,依我看你不如在家找个,知根知底,好过日子。”

柴雀想,今天谈不出结果不要紧,不能闹崩了,缓两天再磨磨。

柴雀后来才知道,这大半年下来,爸过得相当不容易。

田荒了,猪卖了,鸡让黄鼠狼偷了,柴富仁在从知识分子向农民转型的道路上节节溃败,家里少得可怜的积蓄很快就见底了。一无是处的柴富仁决定放下架子和面子,发挥特长,改走文艺路线。于是,他主动出现在梅小兰的临时戏台子下面,挤在前排,伸着长长的脖子,捧出一张白白净净的笑脸。在下一站的临时戏台子上面,观众变成了演员,白白净净的笑脸变成了稀里哗啦的哭脸,对,哭是他的职业。第一次有点放不开,戏台不像讲台,不知往哪站才是黄金分割点。后来,渐渐地,熟门熟路了,入了戏。入了戏就难以分清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

当然,柴富仁的表演仅限于白事,他天生不是一个喜剧演员。老了人,孝子贤孙们不会哭,或者哭得没有声势,柴富仁一个前戏,氛围就调动出来了。也有主家图省事的,干脆找柴富仁代哭。柴富仁不遗余力,柴雀妈走的时候也没见他如此感天动地。一撮本应痛哭一场的孝子贤孙心甘情愿地让外人剥夺了哭的机会,垂着头,躬身在后面,拿纸、拿绢、拿袖子掩着眼睛。柴庄以及柴庄以外的四乡八邻,也许更广阔的范围,在丧礼这桩大事上,茶余饭后总有好事者作个比较,比比谁家哭得好,哭得越狠似乎越孝顺,以至在口耳相传的闲话里孝名远扬。所以,很自然地,柴富仁一哭而红,极顺利地解决了温饱问题。

柴富仁把哭奉献在戏台上了,很卖力,当作事业。在台上哭了,劲过了,自然极少浪费在台下。其实,在台下不哭还有一层原因,因为梅小兰。梅小兰是个碎嘴子,台上唱歌、小品、主持通吃,散了戏,意犹未尽,与主家、与熟人、与追戏的、与不相干的,说荤段子、讲春话,笼在她周围的人掉了下巴似的,比看她台上表演还要有滋有味。柴富仁在她旁边,耳濡目染,颇有乐趣,吃饭的时候,也学着她,喝点小酒麻一麻,日子也滋润起来。

柴富仁出名了,庄上人却躲他如躲瘟神,当他合情合理地出现在侄女柴海燕的婚宴上时,柴三伯和柴三婶脸上双双挂了一层霜。柴雀挺同情他们的,尤其是柴三伯,剃头、买猪、挑大粪都要翻黄历掐日子的人,你想想,能不忌讳吗?柴富仁觉得自己不受兄弟待见,喜酒也不吃,气走了。柴雀本来是要劝两句的,劝不开,事态升级了。柴富仁说:“我就乐意,我哭了舒坦,一天不哭憋得慌。”

简直岂有此理!柴雀实在无话可说,惹不起躲得起,躲得远远的。柴雀本来想找个合适的时间,好好谈一谈人生大事的,黄了。

10

这次出来,柴雀是跟柴小凤一道儿坐的火车。柴海燕大婚,又怀了孩子,年前不出来了。柴雀不想和柴小凤姐说话,想睡会儿,睡不着。柴雀比海燕小三岁,比小凤小五岁。在庄上,柴雀从小与小凤没怎么一起玩过,相差五岁,似乎隔阂了。要是海燕姐在,她们才可能有话说。她们在火车站分了手,一个上了21 路公交,一个上了的士,各奔东西。

一回到厂里,钱一多迫不及待召见了柴雀。

钱一多摸出一根烟,打火机蹭了半天不冒火,烟和打火机一起摔进垃圾桶。钱一多黑着脸说:“这事,我说了也许你会恨我,但我还是得跟你好好说说,记得我提醒过你的,少和他来往。”

原来为这事,柴雀反而定心了:“你好像无权干预我的生活吧。”

“是,但我还是要说。”

“你说吧,我洗耳恭听。”柴雀拉过一张椅子,慢慢坐了下去。

“他已婚……”

“你胡说。”柴雀“唰”地白了脸,屁股才碰上椅子,又弹开了。

“我看过他的个人资料。”钱一多说,“上次提醒你时,我就看了,没有印证。前段时间,我专门打电话去他老家,是他妈接的电话,我叫她请儿媳妇听电话,她说,儿媳妇在地里干活呢,她在家里带孙子……”

“钱一多,你个大骗子。”柴雀捂住耳朵跑了。出了人事科,她没有去找于松,心里乱着,需要静静。按理她回来了,于松会来找她的,但没有。第二天,他们像第一次遇见那样,在食堂不期而遇。于松端着饭盘,埋头绕开。她说,你站住。

于松不说话。柴雀想看到他气得跳起来的样子,想听到他反驳时的脸红脖子粗,但他什么也没有做,饭盘中的菜汁不小心滴在地上。柴雀回老家期间,钱一多找他谈过了,他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说,柴雀,对不起。

于松离开电子厂是在五月底的一个下午,天空飘着小雨,空气中潮潮的。雨里,他一个人,背着红蓝相间的蛇皮袋。厂区里空荡荡的,大家都在上班。其实他不一定非要选择离开,但他要脸面,觉得躲不过厂里那么多人的眼睛,尤其是柴雀的。柴雀从车间里奔出来,她觉得应该送送他,她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想利用他来对付钱一多,起初一直是她在主动。她追上去时,公交车的尾烟打散在雨里。她望着车消失的方向,脸庞湿湿的,不知是雨,还是泪。她站在雨里,看着一辆又一辆公交车、轿车、摩托车从她眼前开走了。

那天晚上开始,柴雀病了,高烧不退。第二天,小红拉她去医院,她抱着被子,死活不肯,在床上僵着。钱一多来看她,给她带了退烧药,她死活不吃。

过了些时候,柴小凤来看她,在她床边来回走,魂不附体似的。柴雀说:“小凤姐,你别转了,转得我想吐。”柴小凤说:“我急啊,我说你们俩没一个让人省心。”

“还有什么事?”

柴小凤不踱了,说:“没,不说了。”

“什么事,怕我扛不住?”

柴小凤坐到她的床沿上,过了很久才开口:“雀儿,这些天有没有和海燕联系过?”

“海燕姐,人家不是在蜜月,哪有空睬我?”

“看来你也不知道。”柴小凤说,“都怪我。”

柴雀挨着坐起身。

“我给她打电话,关机了。”

“海燕姐哪去了?”

“海燕走了,她没来找我们。”

“不是才结的婚?”

“都怪我,陪她回去结婚,结果惹了事。”

“你又惹什么事?”

“你姐夫他有个相好的,这次回去被我撞上,我们吵一场。本来吵吵也就过去了,他听了那婆娘的枕边风,这些天提出要跟我离婚。那婆娘在村里到处泼我脏水,说我在外面卖。”

“那海燕姐呢?”

“大春要是听说了,能放过海燕?海燕虽然按摩捏脚,没做过不正经的事,但海燕终归是我带出来的。所以我不放心,给她打电话,结果关机了。我打给大春,他劈头盖脸就骂,说我们都是不要脸的,等他骂畅快了,我问他海燕哪去了,他说走了,我问走哪了,他说不知道,就当没讨这婆娘。我说,海燕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她怀着你的孩子呢。他竟然说,谁知道她怀了谁的野种,就挂了电话。我又打给三婶,她说海燕走了,最好不要死回来,就当没这个女儿。我说,海燕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她干干净净的。三婶说,你怎么有脸给我打电话,都怪你,带坏了海燕,坏了我们柴家的名声。她们没人信我,也没人信海燕,海燕她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海燕姐一定很伤心。她一直都说,她在盛世大酒店当经理。”

“我对不起她,她正挺着肚子呢,一个人走哪去了。”柴小凤拉着柴雀的被子角擦眼睛,“我对不起海燕,干干净净一个姑娘,沾了我的晦气。”

那天,柴小凤唠唠叨叨说了很多话,关于海燕的,很多事柴雀从没听任何人说起过。

柴小凤说,海燕刚来那会儿,想回去,回去又怕坏了我,就留下了,只学推拿按摩,捏脚修脚。海燕好不容易守住了,好不容易。

柴小凤说,海燕当初以为沿海城市可以看到海,来了才知道,到海边还有三十多公里,几年了,难得有一两次机会抽出空去看一回,比海水还咸的臭脚倒是伺候了成千上万。

柴小凤说,海燕想转行,她向往去酒店工作,哪怕端盘子、洗碗、扫地,她不是怕吃苦,只是怕钱挣的比往年少了,回去不好交代,露马脚。

柴小凤说,当初你非要跟她出来,她死活不肯,她不想你走这条路,硬是把你推到电子产业园,海燕说你可能会记恨她,但她认为这是她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

柴小凤说,你才来那次,你们在车站吵崩了,她不放心你,天天傍晚趁着工厂下班时间,生意也不顾,坐21 路过去,在这一片电子产业园区里,大小上百家厂子,一个厂一个厂地找,一个厂一个厂地守,有时回去公交下班了,只好打摩的,有次还让摩的拉到荒郊里,差点被欺负了,逃命似的逃回来,默默哭了好些天,她告诉我说,那阵子老做噩梦。

……

听着听着,柴雀呜呜地哭,要不是发烧嗓子哑着,一定哭出很大的声音。

11

经历了一场持续而反复的高烧,柴雀的手指似乎僵硬了些,做事情也不像从前那样麻利,有时人还恍惚着,梦游似的。柴雀下了班,食堂里吃过饭,常常傻坐着,大婶来收桌子,才思量着走。有时走着走着,不是回宿舍,竟出了厂门。当大卡车、摩托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的时候,吓得她浑身一颤。有时站在厂门口,向里左望右望,像等人。站在自己厂门口,大部分人都认识,没什么,有时候站到隔壁的,或者隔壁的隔壁的厂门口,也向里看,厂里进出的人就会打量她,有小青年朝她吹口哨。她在厂门口什么也没等到,空落落的,有时问自己:海燕姐就是这样寻我的吗?

她想海燕姐了。

有一个周末,她在公共电话亭里拨海燕姐的手机,不通,再拨,仍不通。记得海燕姐说过,她的手机是手机中的战斗机,可现在战斗机也不好使。她就鬼使神差地拨了自家里的电话,想问问爸,看他知不知道海燕姐的情况。正巧柴富仁没有出去演出。柴雀听到那头传来“你好,请问您哪位”的客气问候,心头酸酸的,出来这么久,竟然从没给爸打过电话,父女俩吵归吵,柴雀觉得,感情是在的,毕竟血浓于水。柴雀吸了一下鼻子,叫:“爸!”那头沉默了片刻,继而是深深的呼气声,然后是咆哮加哭唱:“你还有脸叫我爸,我没你这样的女儿,你……你……你竟然跑到外面卖风尘,我从小把你教育到大,不如教育一条狗……”

“我没有。”柴雀捂着嘴。

“还狡辩,事情都摆明面上了,一庄上的人都知道,从此你别踏进我柴家的门。”

柴雀知道,再如何解释也是白搭,在那头新一轮咆哮来临之前狠狠地挂了电话。柴雀突然清醒了过来,原来,自己在千里之外的柴庄人眼里,已经落得和小凤、海燕一样的境地,那个破落如狗窝的家也容不下她了。她无路可回了,家容不下她,柴庄也容不下她,以及小凤、海燕。她突然觉得,海燕的出走也许是一个正确的选择,留着,可怎么活。

她想去寻海燕姐,但不知道去何处寻,她决定先辞职再说,一座城一座城找过去,哪怕把满世界找遍,就像海燕当初一个厂一个厂找她一样。

后来,柴雀如她所想的那样,走过一个又一个城市,没钱去下一个地方了,就停下来打一阵工。工厂一般不收她这种短工,她就洗碗刷盘子,洗脚修脚也学会了,比较起来,最喜欢的还是发宣传单、贴小广告,可以附带着找人,把寻找海燕的启事与寻狗寻猫的贴在一处。有一回贴“牛皮癣”,被一位敬业的城管见了,追了她两条街。

她先找的沿海城市,小凤说过,海燕喜欢海。每到一处,她先挨个找酒店,海燕的理想是当酒店的经理。然后找按摩店,找电子厂、服装厂,一切可能的地方,都去一遍。每遇到一个人,她就直接问,你好,请问你认识柴海燕吗?常常是不用等别人开口作答,她便能知道答案。

柴小凤在另外的城市寻找,柴雀经常与她联系。买了手机,先是两三天联系一次,渐渐地,每周一回,后来,每个月一回。地大物博的国家,十几亿人里找一个,真是大海捞针,柴雀对着破旧的地图,大半年寻下来,才走了蚯蚓长的线。

有一次通完电话,才隔一天不到,小凤又打来了,柴雀心里一阵紧,难道她有海燕的消息了?小凤说,她所在的那座城市,警察在海边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没说完她就哭起来,哽咽地说:“我怕会是海燕。”

“肯定不会的。”柴雀这样安慰小凤姐,心里却直打鼓,立刻坐车赶了过去,当场确认了不是,才放下心。

“我就说,肯定不会是海燕。”柴雀轻松地说。

“就是不放心才来看一下嘛,这下好了,不是她,放心了。”

“海燕姐才不会做傻事,我懂她。”

“嗯,也是,要做傻事早做了,不会等到今天。这死丫头一定是躲起来了,按说孩子也该生下了。”

“也不知道生的男孩女孩,她一定是在某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好好地活着,不希望任何人打扰她。”

“既然来了,我陪你到海边走走吧。”小凤说,“这一片的海很蓝。”

她们去往海边,在沙滩上坐到日落,大海告诉她们,既然海燕不希望别人打扰,那找了干吗呢,真找到了岂不是对她的再一次伤害?

有时,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

“不管天涯海角,好好活着就成。”柴雀站在沙滩上,身后不远处,是一家海景大酒店,被落日的余晖染得金光闪闪。她像个孩子一样赤脚在沙滩上奔跑一阵,朝着大海喊:“大海,我不走了!”

大海蓝得发黑,海水茫茫处有海燕逐浪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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