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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序》写作历程考论

2022-10-22王承略

社会观察 2022年6期
关键词:诗论蟋蟀诗经

文/王承略

《诗序》是先秦时代流传至今的唯一一部完整的解读《诗经》篇旨的著作,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关于《诗序》的分层,学界一般接受唐人成伯玙的看法,即将首句以“也”字结尾的部分视为概括诗旨的一部序,其余部分则为二部序。但我们在研究过程中发现,传统的二分法并不能完整地呈现《诗序》成书过程的复杂性,因为今本《诗序》的写作事实上经历了三个阶段,所以一部序之后的文字不宜皆定为二部序,还必须将三部序考虑在内。

一部序的原貌

关于一部序的原貌,是一个大有斟酌余地的问题。如果将今本《毛诗》所载一部序全部抽出,便可发现一个被忽视已久的现象,即部分卷中相邻或相近篇目的一部序内容完全相同,例如《邶风》第二至五首分别为《绿衣》《燕燕》《日月》《终风》,这四首诗的一部序分别为:“《绿衣》,卫庄姜伤己也。《燕燕》,卫庄姜送归妾也。《日月》,卫庄姜伤己也。《终风》,卫庄姜伤己也。”相邻四首,竟有三首篇旨是完全相同的“卫庄姜伤己也”。如果一部序的原貌便是如此,那么未免太过纷冗。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一部序产生于特重文字精简准确的简帛书写时代,所以今本呈现的这种同一语句反复书写的情况,无论从当时客观的技术条件,还是主观的著述习惯来分析,都难以得到有效的解释。故颇疑上引诸序的原貌应作:“《绿衣》《日月》《终风》,卫庄姜伤己也。”即是说,一部序的原有体例,应该存在以组为单位论诗的现象,这种体例将篇旨相同的多个篇目联为一组,用一句话加以集中概括;对于篇旨独特而无法成组论述的篇目,始以篇为单位予以解读。这种组、篇论述相结合的体例,既能使篇旨相同的诗得到简洁统一的解释,从而有效节约篇帙的容量,又能充分照顾到具有独特篇旨的诗作,从而使其特殊性得到保障。

由于书阙有间,以上所论看似是一种推测,然并非向壁虚造,因为参稽相关典籍,仍有一些辅证可以为上述推测提供一定程度的支持。上博简《孔子诗论》在此是个极好的参照,因为该书无论在性质还是产生时代方面,都与一部序较为接近,因此可以为理解一部序的相关情况提供参考。与本篇论旨关联最紧的是,《孔子诗论》在论诗之时,既有纯粹使用以组论诗之例,亦有组、篇论述相结合之例,例如第十简云:“《关雎》之改,《樛木》之时,《汉广》之智,《鹊巢》之归,《甘棠》之褒,《绿衣》之思,《燕燕》之情,曷曰动而皆贤于其初者也?”在这处引文中,《诗论》用“动而皆贤于其初”概括了《关雎》等七首诗篇的特点,是典型的以组为单位进行的论述。再如第八简云:“《十月》善諀言,《雨无正》《节南山》皆言上之衰也,王公耻之。《小旻》多疑,疑言不中志者也。《小宛》其言不恶,少有佞焉。《小弁》《巧言》则言人之害也。”在这里,《雨无正》《节南山》及《小弁》《巧言》属于以组为单位的论述,剩余诸诗则以篇为单位。因此,虽然《孔子诗论》对上述诗作的篇旨的认识与一部序存在差别,但在体例方面,则对我们认识一部序的原貌不无裨助,因为它可以证明在与一部序大致同时的时代中,的确兼具以组论述以及组、篇论述相结合的论诗体例。

在上引按组论述的例证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一部序解释篇旨时,并未按照今本《毛诗》的篇次顺序进行,而是将主题相同或存在逻辑关联的诗篇聚于一处,进行集中论述。这个特色,在《孔子诗论》中也有体现,如第八简“《十月》善諀言,《雨无正》《节南山》皆言上之衰也,王公耻之”,论述的三首诗分别在《小雅·节南山之什》的第三、第四、第一篇,与篇目顺序并不吻合。出现这一情况的主要原因是,今本《诗经》每卷篇目的编次体现的是历史的观念,尤其在二雅中,编者设置的诗篇顺序,实际上暗藏着周王朝由盛转衰的历史轨迹;而一部序及《孔子诗论》等早期诗解著作则按主题异同来选择论述的顺序,与《诗经》编次者的苦心孤诣并不一致。在一部序的视野中,篇旨的亲疏聚合关系是它优先考虑的要素,篇次与历史兴衰、王政得失的关联在一部序中尚未得到系统的建立。

综上所述,一部序的原始面貌很有可能只是初步的、较为简洁的《诗经》篇旨汇编,它的整饬化是在二部序和三部序的逐次增订的过程中实现的。

二部序对一部序的增订

二部序对一部序的增订,较完整地展现了《诗经》编次者的精神。它将一部序以组为论述单位的内容打散,变更为以篇为论述单位,然后根据《诗经》篇次,对拆分后的一部序进行了重新排列。这样一来,被二部序作者打散调整后的一部序便与《诗经》的篇次相吻合了。此后,二部序对一部序进行了细致的增订,具体而言,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为一部序补充历史背景。例如《邶风》首篇《柏舟》一部序云:“《柏舟》,言仁而不遇也。”仅指出篇旨是“仁而不遇”,但并未介绍其写作时代。二部序则增释云:“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将此诗的历史背景解释为卫顷侯时代。这一说法看似十分突兀,但却恰好反映了二部序作者引史释诗的意识。因为按传统的解释,十五国风存在正风与变风之别,前者指作于周王朝开国全盛之际的《周南》《召南》,后者指二南之后的《邶风》至《豳风》。据《诗大序》的解释,变风作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之时。因此从正风到变风的排序,实际上凸显了《诗经》编次者的历史意识,他意图通过这样一个篇次逻辑,完整地反映周王朝由盛转衰的发展轨辙。变风自《邶风》开始,《柏舟》又为《邶风》之首篇,是《柏舟》乃变风之首,居于由盛至衰的转捩点。因此,只有为《柏舟》设立一个盛极而衰的时代背景,才能够将《诗经》编次者的深意反映出来。而卫顷侯恰好是最符合这个条件的人选,因为“(卫)七世至顷侯,当周夷王时,卫国政衰,变风始作”(郑玄《诗谱》)。

第二,为一部序增加具体内涵。如前所述,一部序对于篇旨相同的诗篇大多归入一组,以同一句话加以概括。这种方式,虽有简洁明了之效,却忽视了个体诗篇之间的同中之异。例如《王风》卷中,《黍离》《君子阳阳》《中谷有蓷》《兔爰》的一部序皆为“闵(宗)周也”,但细绎四诗之具体内容,存在较大的差异。故二部序则各有申释文字(见《毛诗传笺》)。与一部序相比,二部序补充的内容更为丰富具体,有助于读者了解诗人“闵周”的不同面向。

第三,提出与一部序不同的看法。由于一部序与二部序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因而二者对篇旨的理解就不能完全相同。例如《豳风》卷中《破斧》《伐柯》《九罭》一部序皆释为“美周公也”,而二部序则与一部序大异其趣。一部序认定的这三首美诗,都被二部序修改为刺诗,这是特别值得引起注意的现象。二部序为何要易美为刺?这需要从《豳风》在《国风》中的编次来分析。《豳风》居于《国风》之殿,隶于变风,而变风美少刺多,故将变风中的美诗解释为刺诗,更易反映出《国风》编次者在编排变风时所寄寓的深意。

综上所述,与一部序的主题式批评相比,二部序呈现出了历史式批评的特点,它通过对一部序的一系列细致的拆分及增补修订,将一部序安置在了《诗经》编次者规定的秩序中。

三部序对前两部序的增订

在以往的研究中,三部序的存在几乎没有得到注意,前贤大多将一部序之后的所有文字皆视为二部序。但事实上,只要对一部序之后的内容加以细致的考察,便会发现部分一部序之后的内容也有层次,决非出自同一手笔。这为我们重新思考一部序之后的文本构成提供了新的线索。在探讨这一问题时,《鄘风·载驰》序与《唐风·蟋蟀》序颇有代表性。

先看《载驰》序:“1.《载驰》,许穆夫人作也。2.闵其宗国颠覆,自伤不能救也。3.卫懿公为狄人所灭,国人分散,露于漕邑。许穆夫人闵卫之亡,伤许之小,力不能救,思归唁其兄,又义不得,故赋是诗也。”在这节文字中,“《载驰》,许穆夫人作也”是一部序。但一部序之后的文字,很明显地存在着重复的现象:“闵其宗国颠覆”与“闵卫之亡”重复,“自伤不能救”与“伤许之小,力不能救”重复,这节文字若出自一人之手,不致如此拖沓。而分为三个层次之后,则不难发现第1部分仅介绍《载驰》的作者问题;第2部分补充了第1部分的历史背景,但仍嫌简略;第3部分则对第2部分的历史背景进行了更加细致的补充。由1到2再到3,后者总是不断包含并扩充前者,因此2与3重复的信息,实际上是由3对2的申释造成的。由此可见,《载驰》序实际上经历了三个写作阶段才完成,只有这样理解,才能合理地剖释序文中的重复现象。这一例证,可以说明今本《诗序》中,有部分条目存在三部序。

再看《蟋蟀》序:“《蟋蟀》,刺晋僖公也。俭不中礼,故作是诗以闵之,欲其及时以礼自虞乐也。此晋也,而谓之唐,本其风俗,忧深思远,俭而用礼,乃有尧之遗风焉。”一部序“《蟋蟀》,刺晋僖公也”之后的文字,存在明显的矛盾:“俭不中礼,故作是诗以闵之,欲其及时以礼自虞乐也”申释一部序,向读者解释“刺晋僖公”的原因在于僖公“俭不中礼”,属于贬义的评价;而此后的文字则言“俭而用礼”,与“俭不中礼”明显表现了相反的含义,又言“有尧之遗风”,显然属于褒义的评价。如果一部序之后的文字都是二部序,这种前后矛盾不一的表述和评价就不可理解了,因此合理的解释是,一部序之后的文字,应划分为两部分:“俭不中礼,故作是诗以闵之,欲其及时以礼自虞乐也”属于二部序,是对一部序“刺晋僖公”原因的补释;“此晋也,而谓之唐,本其风俗,忧深思远,俭而用礼,乃有尧之遗风焉”属于三部序,既补充了二部序未解释的晋国风诗称《唐风》的缘由,又对前两部序主刺的倾向进行了反拨。因此从《蟋蟀》序中,亦可看出三部序的存在。

《载驰》序和《蟋蟀》序在证明存在第三部序的同时,还呈现了第三部序对前两部序的增订方式。就《载驰》序而言,第三部序对前两部序进行了更加细致详尽的补充,属于对前两部序的申释;就《蟋蟀》序而言,第三部序对前两部序进行了补正,属于对前两部序的匡订。可以说,申释和匡订前两部序,便是第三部序增订方式的两大体现。那么第三部序进行上述增订时的依据是什么呢?这需要结合《毛传》的文本加以分析。以《蟋蟀》序为例,前两部序联合构成“刺晋僖公”“俭不中礼”的解释,而《毛传》在解释该诗具体语句时,并未遵循前两部序,最值得注意的是《毛传》对“无以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的解释:“已,甚;康,乐;职,主也。荒,大也。瞿瞿然顾礼义也。”这节注文侧重于揭示此诗的忧患意识和崇礼思想,与前两部序的主调截然相反,是毛公不盲从《诗序》的明证。现在再看三部序“忧深思远,俭而用礼”之文,反而能与《毛传》的解释形成照应。因此三部序应该是受《毛传》的影响之后形成的文本,《毛传》对字词进行具体的训诂,三部序则在《毛传》训诂的基础上,抽象出带有义理性质的认识,反映了《毛诗》学派对《诗经》研究的深化。

三部序的发现也打破了划分《诗序》层次的惯常模式,《诗序》由此可拆分为仅有“一部序”“一部序+二部序+三部序”“一部序+二部序”“一部序+三部序”四类,这对于更加深入地探究序传的关系,无疑是有启发意义的。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并不是每篇诗作都有三部序,目前较能确定存在三部序的诗作只有25篇(《江有汜》《野有死麕》《载驰》《硕人》《氓》《有狐》《木瓜》《将仲子》《清人》《有女同车》《南山》《蟋蟀》《渭阳》《东山》《伐木》《采薇》《雨无正》《车舝》《宾之初筵》《都人士》《瓠叶》《苕之华》《云汉》《召旻》《那》),占《诗经》总篇数的8%,这说明在《毛诗》后学看来,前两部序的解释已较为完备,故需要进一步增订的内容已不太多。

结语

上文结合相关例证,就《诗序》从产生到演进至今本的过程作了尽可能详细的分析。总体来说,《诗序》经历了三个写作阶段,才形成了今本所见的面貌,但这三个阶段并非简单地呈现为时间先后的区别,还暗含着释经立场的转换。一部序采用的是主题立场,即以主题为论述依据,对主题相近相通的多篇作品加以集中论述;二部序采用的是历史立场,即以《诗经》编次呈现的历史脉络为论述依据,力图结合诗篇在《诗经》中的顺序,对历史背景予以补充;三部序采用的是《毛传》立场,即以《毛传》对诗义的解释为论述依据,对前两部序进行增补或匡正。只有了解《诗序》的形成历程与学术立场,才能对今本《诗序》存在的若干矛盾现象获得突破性的理解,因为三部序既非成于一时一人之手,又非成于同一学派之手,故矛盾抵牾之处是不可避免的。同时,以上三个阶段的写作,也终于使《诗序》由学界之公器转变为《毛诗》的一家之学,这其中又暗含着另一个被忽视已久的问题:《诗序》早期的传播形态是怎样的?对于这个亟待重访的问题,我们已在另文《汉代〈诗序〉流传考论》中进行了详细的考释,可供读者参考(见《东岳论丛》2021年第5期),这里就不再详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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