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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的香港,比怀旧更轻盈

2022-10-21石新雨

上海采风月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梅艳芳女鬼张国荣

石新雨

这是一个后怀旧时代。去年传记电影《梅艳芳》上映,大家说,果然,里面吸引人的都是真实梅艳芳的原版片段。与此同时,关锦鹏用短片《人间烟火》重新致敬《胭脂扣》,就自然得很多,因为他更能接纳当下。“神话”香港早已经“人间”化了,同样是遇鬼,《人间烟火》里的吴肇轩比《胭脂扣》里的万梓良唯物多了,女鬼叶童抛开两件披肩,也是和新时代的互相笑纳。这就是关锦鹏的香港制造,香港回归25周年,它的电影有了种沧桑的乐观,一种随缘的态度——过去的属于过去,当下的属于当下。

过去的属于过去

梅艳芳是庄重的女鬼,她的灵魂像胭脂扣一样华丽;叶童是时髦女鬼,她有一种游戏精神,像她的披肩一样翩然。关锦鹏的物质,都是传情的。叶童与其说是一个孤魂野鬼,不如说是一个真正的影迷,她的白裙白发,像是被电影放映机白光所照的产物。吴肇轩饰演的售票员则看多了情怀套路,对《胭脂扣》重映也不怎么感冒,虽被影迷女鬼化身如花那一刻的神秘感所打动,但是他仍然说:“我不会像万梓良一样带你回家。”直到女鬼坦言自己的病症,他才带她去喝酒,当然我们可以把它看作一种电影狂热病,迷影人对石塘咀的执念犹如不治之症。

然而这部短片里叶童的可爱远不止于对黄金时代的感怀,她有一种新浪潮的天真不迫,她见过大世面,知道往日不可追,仍然像小女孩一样说着梦话:“我觉得我比梅艳芳更漂亮一些。”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们总是产生回不去了的感慨?在传记片当中演梅艳芳的王丹妮长得和梅本人很像,情态也很生动,但你总感觉她不是,有很多原因,不出在演员自身,比如胶片比高清镜头更有质感、更朦胧,最关键的是,那些脸是无法复制的——梅艳芳的嘴唇,张国荣的肌肤。

梅艳芳的胭脂太艳丽,乃至你拉开窗帘看到现代都市的阳光,它便褪色了,张国荣的肌肤,在整部影片当中都是红润的,而梅艳芳爱惜张国荣的脸,更带着惜花之情,“我们带自己的水粉来,这儿的粉伤皮肤”。那才是胶片里的脸,让人感到“我们是普通人,而他们太浪漫了”,就像只有如花与当年的十二少,才与旧时的物质相配。

当然他们也只能与旧物相配,叶童看着电影海报说了一句:“十二少不食人间烟火。”大家都带了些张爱玲的味道,人和物品的关系显得尤为缠绵。李碧华热衷通过物质来表达一段情怀,原著里如花搓汤圆,怎么都搓不圆,好比她与十二少的姻缘,这是风尘女子古来的怨尤,总是心甘情愿为小白脸搓汤圆,可过于纤柔的手指,却根本不足以应付人间烟火。

以前的香港物质,姹紫嫣红——如花旗袍上的蝴蝶,十二少别进她旗袍里的胭脂扣,在那个属于妓女的年代,如花喂十二少吃了绿莹莹的点心,极尽温柔地替他擦嘴;然而鬼如花来到现代,只能闻一闻苹果和泡面的味道,吃一口就要吐血。以及镜子,影片开头就是如花画眉毛、点绛唇,摄影机犹如一面镜子,惜取她绝代的愁郁,她穿梭于一面面镜子之间,唱着粤剧在镜子里登场,和十二少情投意合,对着镜子唱轻歌“凉风有信”。我们还能通过镜子观看妓女的闺阁,她们的生活充斥着一层碧色、一层红色的结构美。

当下的属于当下

那么现代都市该是怎样的颜色呢?应该是吴肇轩的T恤和衬衫,普通的棉质色彩,在随波逐流的生活中,维持一张表情不激烈的脸。然而青年人的内心也不麻木,过往的记忆是一种文化的根植,所以他能看到白裙白发的叶童突然变幻了如花的彩裙。

吴肇轩从穿着,到表情,到台词都是更入世的新香港电影意识,叶童致敬《胭脂扣》的时候,他向她表态:“喝酒不一定要在石塘咀。”他打死不信怪力乱神,导致我们都快相信一切都是他的幻觉了。好,既然你活在当下,那么叶童就给你当下的豁达,她不需要跟你回家,不需要寻人。《人间烟火》的神秘感和当代生活的节奏相符,一人一鬼并排散步,人劝着鬼别偏执想开些,鬼呢突然间灵光乍现,抛下两件轻纱,消逝街头,她好像真的看开了,投胎也好,继续漂泊也罢,哪怕与新的时代有诸多无法和解,也不必非要互相改变。所以整部作品就像一个偶然的失真的际遇,而你将进入新的电影语境——一眨眼的生活超现实,足以让空荡荡的夜空,都变得耐人寻味。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香港梦

关锦鹏的镜头语言,和我们的眼睛相当契合,《胭脂扣》的镜头是连绵的,梅艳芳和张国荣的目光交融,像一根绮丽的绸带,从佳人拖曳到公子,再从公子拖曳到佳人;鬼如花来到人寰,属于她的时代过去了,以前精致的招牌都化作了粗糙的都市建筑,每一个光影的淡出淡入都是她的泪眼。《人间烟火》的剪辑也同样是目光式的——一个眨眼,叶童的衣服变得嫣红;一个凝视,吴肇轩的眸光和她的姿态被车窗玻璃重叠,这就是当下的生活,一次闹鬼也就是一个梦的时间。

《胭脂扣》里有一个片段,鬼如花来到片场找暮年的十二少,那女主角穿着飘飘的古装,坐在屋顶愁眉苦脸:“又要像女侠,又要像女鬼,叫我怎么演啊。”梅艳芳听了这句话,摇了摇头,带着一些淡然的愁。度过漫长的光阴之后,电影院白光化身的叶童,仍然保持着女鬼的神秘和女侠的轻盈。不同的是,人们对幻梦的淹留,变得短暂,而她乐意接受这点,于是从现身的那一刻起,她的痴情就是独立的,乃至消逝的体魄,都更轻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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