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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桶水的诱惑

2022-10-21微澜

青春 2022年8期
关键词:蔚然饮水机水桶

微澜

你好,请帮我送桶水来好吗?

蔚然捧着从饮水机里等出来的仅有的大半杯凉水,给那个网名叫默的送水人发了一条要水的信息。

这是第三次用他的纯净水了,苏源牌的,在小县城也还算畅销。蔚然的哥哥家用的一直都是这个牌子,在蔚然第一次急着找送水的联系方式时,哥哥就把这个送水人的号码推荐给了她。

蔚然赶紧打电话和送水人联系,让他给送一桶水来,并报上自己的详细地址。

应该是没过多久,蔚然就听到了敲门的声音。她知道,一定是送水的来了。

蔚然家住的是二楼,在北屋的书房里,就能很清晰地听到楼下的任何动静。当机动车马达的轰鸣声从楼下传来时,蔚然临着北窗往下看了一眼,就瞧见一辆装满纯净水桶的灰绿色机动三轮车,刚好停在她家楼下的单元门口。

蔚然打开门,果然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扛着蓝盈盈的纯净水桶,正站在她家门口。

“您好,请问是您要的纯净水吧?”送水人脸上露出职业的笑容,探寻的目光看向蔚然,似乎是在征询要不要换鞋或者套个鞋套什么的。

蔚然赶紧说:“是的是的,不碍事,快进来吧。”

“哦,那不好意思了啊。”

送水人站在门口的地垫上,并未急着踏进门里。他把鞋底在垫子上来回蹭了蹭,又跺了两下,确定鞋底能变得干净些了,这才扛着水桶,小心翼翼地走进客厅。

麻利地撕掉水桶外边的塑料薄膜,扯开瓶口的蓝色封条,送水人单手用力,把水桶猛地一举,一大桶水就稳稳当当地倒立在了饮水机上。

蔚然在一旁看着,不禁咋舌。看来这活还是得男人干,换作是她根本不可能拎得起来。

蔚然走进书房,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十元纸钞递给送水人。哥哥早就对她说过价格了,不上楼八块,上楼十块。

“要不,加个微信吧?”送水人接过钱,有些迟疑地说道,“下次需要水时,可以在微信上呼我,省得打电话了。”

“哦,那好吧。”

蔚然拿出手机,扫了一下送水人的二维码。虽然,她并不喜欢加微信,可送水人真诚的样子,让她不好意思拒绝。

蔚然家里,是那种老式的台式饮水机,白色的,因为年代太久,塑料的外壳都有些发黄了。它被搁置在客厅的电视柜边上,与一摞摞高高码放在柜子上的各种书籍混在一起,倒也不觉得很突兀。

母亲在蔚然家生活的那几年里,从来都没有使用过那台饮水机。

她不喜欢喝饮水机里烧的水,总是说:“就烧那么一小会,也看不到水翻开的样子,能喝吗?”

母亲每天都会在煤气灶上,用那个带报警器的不锈钢水壶烧开水。水烧开的时候,报警器“呜呜呜”地响个不停,好像大白天拉响的防空警报,让人心里骤然不能安宁。

而母亲听到那种声音,却是很冷静的。她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正在捻着的针线或报纸,摘下老花镜,放到眼镜盒里盖好。这才迈着还很稳健的脚步,从容地去厨房把煤气关掉,然后开始准备灌开水。

“眼镜不能戴的,万一热气呵上来,雾蒙蒙的,可就误事了。”母亲说。好像是针对每天都戴眼镜的我,其实她自己一直都保持着这样的谨慎。

母亲的祖上是个大家族,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和得失,身上依然有着富家小姐的高贵和淡然。现在,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举手投足间,依旧还是很优雅的样子。

她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捏着茶瓶盖子,兰花指随着手臂反翘着,像只振翅的蝴蝶。母亲略微提高壶柄,手腕处却又向下柔韧地弯曲,好看的大拇指和其他四个指头捏合在一起,将壶柄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彼时,母亲穿着素花绵绸薄衫的略显丰腴的身子,也微微地向前倾着,头略低一些,将壶嘴对准热水瓶的瓶口,水流就呈弧线状流淌了出来。

母亲总是注满了红色的热水瓶之后,又去注另一个绿色的热水瓶。那个茶壶容量很大,一次大约能灌一瓶半开水。

母亲在的时候,每天早上,蔚然都是掐着闹钟最后的愤怒,慌慌张张地起床、梳洗,然后赶紧坐到餐桌前。

习惯性地端起桌子上的水杯,蔚然一气儿就喝完了。白色陶瓷杯子里的水,温度总是刚刚好。然后再喝一小碗水果粥,吃一个鸡蛋,或者萝卜丝饼、南瓜丝饼之类的早点,蔚然便在母亲再三的叮嘱声中,匆忙地赶去上班了。

这些都是母亲一大早就准备好的,蔚然从来都不知道母亲是几点钟起的床。有时,晚上熬夜赶稿子,母亲甚至还会泡上一杯菊花枸杞茶,轻轻地端到她的电脑桌子上,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弄出声响来。

日子像流水,可每一天却都过得恬淡宁静。直到那个落叶飘黄的中秋,哥哥来把母亲接走了。

蔚然忽然感觉,她的房子,她的心,也一下子空落了许多。

最初,每天下班回家,蔚然依旧会习惯性地高喊一声:“妈,我回来啦!”竟无人应答。想喝水时,发现暖水瓶里却是空的,鼻子不由得就酸涩起来。

蔚然懒得花时间去烧开水,又不可能一直都不喝水,无奈只好把搁置已久的饮水机重新清洗消毒了一遍,准备买纯净水喝。

很多年没有订过桶装水了,蔚然翻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从前送水人的电话,只好求助哥哥,联系了现在的这个送水人。

水送来之后,就像解决了一件人生大事般,蔚然放下心来。她很快就淡忘了送水这样的小事,更不记得有加过送水人的微信了。

忽然有一天,蔚然发现,自己的微信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叫默的人。她最近的朋友圈下面总会有这个人点赞的痕迹。

会是谁呢?虽然只是点个赞,从没有说话或者评论过,久了也让蔚然感到纳闷和好奇。于是她点开那个叫作默的人的朋友圈,发现了一些关于桶装水饮用的常识和广告,这才恍然记起原来曾经加过送水人的微信。

蔚然第二次要水的时候,正好是国庆节,女儿果果和女婿带着小外孙也从南京回来了。蔚然依旧按照水桶上面留存的号码,给送水人打了电话,感觉这样比较直接明了。

“喂,你好,麻烦送一桶水到竹苑小区。”她说。

“是六号楼的二单元吧?”对方问。

“嗯,是的。”

蔚然很诧异,她还没有报上具体的地址,对方就已经脱口而出了。不就送过一次水嘛,难道干他们这一行的记忆力都有这么好?

蔚然心里存着疑惑,打过电话之后就忙着到小区门口的超市去买菜了。

蔚然的厨艺其实还是不错的,只不过母亲在的时候,她很少有展示的机会。

这些年,女儿果果一直在外地,每次在电话里念叨最多的就是想吃蔚然做的菜了。尤其是那道香酥鸡柳,鸡丝金黄酥滑,汤汁油润鲜亮。果果说,那就是独一味儿,是她在任何地方都吃不到的美味。

蔚然自然爱女心切,鸡鸭鱼肉的买了一大堆,恨不能趁果果在家把所有好吃的都做给她吃了。

她大包小包地拎着菜赶回家,果果给开的门,一边接过蔚然手里拎着的马甲袋,一边大声地说:“妈,刚才纯净水已经送过来啦!”

“哦。”蔚然下意识地抬头,瞟了一眼客厅墙角里的饮水机。那满满一桶蓝盈盈的液体,好像忽然有了海一般幽深的颜色,远远地,波光粼粼,在蔚然的心头竟奇妙地荡漾了一下。她脑子里极力想搜索送水人的影像,可惜总是模糊不清。于是,她也没说什么,转身去厨房做饭了。

家里人口骤增,气氛明显热闹起来。刚满周岁的小外孙,真是个小可人儿,肉嘟嘟的小手,总是紧紧地攥着一个带有馋嘴猴图案的卡通小水壶,吸管含在嘴里,歪歪倒倒地就朝蔚然跑了过去,嘴里还奶声奶气地咿呀着:“婆……婆……,水……水……”

蔚然欢喜得又亲又抱,享受天伦的心,比她当年初为人母时还要激动喜悦。她和女儿、女婿每天一起推着小外孙去逛公园、遛超市,甚至还陪小外孙在游乐园里坐小火车、滑滑梯、掷彩球儿……小家伙玩得可开心了,咯咯的笑声,让蔚然的心柔软得就像一块软塌塌的高粱饴。

假期总是过得飞快。女儿一家离开之后,蔚然开始全力以赴打扫家里乱糟糟的卫生,每次他们回来都是这样。

“唉,这帮小鬼头,回来就是给我添乱的。”蔚然嘴里嘟囔着,归拢好孩子的玩具,又收拾床铺,把脏衣服全都丢进洗衣机里,接着拖地擦桌子。

忙活了大半天,蔚然捶着快要直不起来的腰,瘫坐到沙发上。她忽然觉着嘴里也是干涩涩的,就起身拿着水杯去饮水机接水。

水流先是细细的,然后滴滴答答地就停了。水桶里居然没有水了,并且好不容易才等出来的大半杯水还是凉的。

“咦,孩子在家时不还好好的吗?”蔚然摆弄着电源开关,可指示灯静默着,就是不亮了。

难道这台老掉牙的饮水机真是命到尽头了?

蔚然心里有些郁闷,禁不住打电话跟果果诉说:“丫,饮水机坏了,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呢?”

“噢,娘亲,那就扔掉吧,我早就想给您换个新的了。”果果学着某网络剧里的女主人公,嗲声嗲气地安慰她。这个鬼丫头,喊妈的时候总是没个正形。

果果很快在网上购买了一台新的饮水机,还截图发过来给蔚然看,说下午就能送到家了,让她耐心等着收货。

图片上的饮水机是纯黑色的,像个气息神秘的小吧台。并且,水桶也是隐藏式的,可以放在下面的柜子里。之前的老式机子,水桶只能杵在外面,占地方不说,还影响美观。蔚然看着心里挺舒畅,甚至还有点小窃喜。

到了下午,新饮水机果然就送来了。网上购物真是方便,还给送货上门,简直太适合蔚然这样宅居的女人了。回想当初,买那个旧饮水机时,蔚然是绑在自行车后面大老远给驮回来的。七拧八拧,累得她直喘气儿。

蔚然笨拙地想把饮水机给组装起来,捣鼓了半天,也没能安装好。

从前,果果的爸爸就是个专业的修理工,这样的活根本用不着蔚然操心。只是,一个思想浪漫的文艺女青年,和一个整天只知道跟机器打交道的木讷理工男,三观怎么能合得来呢?所以,他们选择了分手,再遇到诸如此类的问题,蔚然就找哥哥或者花钱请人帮忙了。

现在,饮水机的问题又让蔚然犯了难。她寻思着,这回该找谁帮忙比较合适呢?

蔚然把说明书往茶几上一扔,整个人仰靠在沙发上。她拿起手机,打算给哥哥打电话。

抬眼间,忽然瞥见旧饮水机上的空水桶。蔚然心中不禁一动,反正也是需要送一桶水的嘛,不如……

于是,蔚然就给那个网名叫默的送水人,发送了一条要水信息。她这次没有打电话,老觉得电话里自己会底气不足。

短信发出之后,蔚然的心一直怦怦地跳,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似的。她端着半杯凉水坐到沙发上,抿了一小口,又抿了一小口,莫名其妙地,心里竟又生出些许的期盼。这个叫默的送水人,怎么会记得她家的地址呢?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敲门声忽然响起。蔚然慌忙从沙发上跳起来,趿拉着绣有兰花草图案的棉麻布拖鞋,向进户门快步走去。经过客厅鞋柜上的镜子时,蔚然下意识地对着镜子,捋了捋头发,又扯了一下身上并无褶皱的蓝色碎花连衣裙,这才拧开了房门。

门口站着的,果然是那个送水人。他肩上扛着蓝盈盈的水桶,在门开的刹那,笑容里似乎又多了几分谦恭。

“您好,路上有点堵,不耽误您喝水吧?”送水人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

“噢,不耽误的,快请进吧。”

蔚然有些窘迫,慌乱地闪身向后退着,想给送水人让道。哪承想一不小心,脚踩到了地上包装饮水机的泡沫上。

蔚然趔趄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右侧倒去。送水人扛着水桶,左手飞快地伸出,一把扶住了蔚然的肩膀。

“买新的了?看着不错啊,我来瞧瞧。”送水人松开手,像发现了新大陆,不着痕迹地转移着蔚然的尴尬。他放下水桶,开始动手组装乱成一堆的饮水机。

“这个……实在是不好意思,那一个坏了,女儿在网上买了个新的,我也不会弄。”蔚然面色羞惭,嗫嚅着,像个被当场戳穿伎俩的小丑。

“您的手是专门捏笔杆子的,哪能干得了这个。”送水人的声音有点戏谑。

“你知道我?”蔚然惊诧地问道。

“我很早就读过您的小说了,写得真好。加了微信才知道,原来您就是蔚然老师。能给您送水,我真是太荣幸了!”送水人抬起头,钦佩的目光触碰到蔚然的眼睛,咧了一下嘴,又继续手里的工作。

“这,实在是说笑了,应该感谢您的。”蔚然平静了一下心绪,开始偷偷打量正在埋头组装饮水机的送水人。

这个脸膛有些黝黑的送水的男人,长相的确算不上很帅气,不过人精瘦瘦的,看着挺结实、精神,完全没有中年大叔的油腻和终日奔波的沧桑,倒更像是一个当过兵的退伍军人。他的头发短而浓密,穿着干净的军绿色圆领T 恤衫,背部明显地湿了一片,隐约散发出混合着男人气息的汗水味。

“你以前当过兵吧?”蔚然问。

“嗯,消防兵,在河北。”送水人没抬头,手里正拧着柜门的螺丝,面部的肌肉似乎也被拧出了力度,身型看着比之前酷多了。

蔚然心里喟叹,唉,这样的人,怎么就送水了呢?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首从前写过的诗,一颗心不禁又慌乱起来。

我在梦里遇见他

温暖干净又儒雅

高高的身材

浓黑的眉

说话轻柔不喧哗

这首诗写了好多年了,似乎成了蔚然对理想爱人的一种标榜。貌似要求不高,却有太过理想主义之嫌。所以,十年过去了,蔚然仍孑然一人,不肯将就又无时不在渴望。

倏地,蔚然被自己刚才的思想给吓了一跳,什么鬼逻辑呢?完全是两个陌生世界的人,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联想了?真是脑子进水了。

蔚然的脸腾地又红了,她伸手端起茶几上的水杯,想借喝水来掩饰自己的荒诞,却发现杯子里的水,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被她喝光了。

“老师,稍等一会水就可以喝了。”

送水人已经安装好了饮水机,正在调试烧开水。

“哦,这么快,真的,太谢谢了……”

蔚然拿水杯的手有些发抖,她没有抬头,却把脸转向了黑色的小水吧。

“嗨,谢啥啊,都是小事。”送水人说。

“这专业的人就得干专业的活,就像您是位作家,写好文章就行了,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只管叫我!”送水人又说。他把水壶放到饮水机的吧台上,说话的声音显现出军人的豪爽。

“哦,那个,我给您拿水钱去。”蔚然慌忙转身,想去书房拿钱。

“不急,我先教您怎么使用吧。”送水人说,“您看,电源通了之后,先点一下这个触屏键,然后再点进水,点加热,冷水注满壶后会自动加热,水烧好后也会自动断电的,您就放心使用。”

送水人讲得很细致,蔚然却听得混沌沌的。恍惚中,送水人接了个电话。屋子里安静极了,电话那端传来的女子柔柔的声音很清晰:“老公,现在到哪儿了?晚饭已经做好了,囡囡也快放学到家了,我们等你一块吃饭吧?”

“嗯,好啊,我就在咱们家附近的小区,马上就可以回去了。”

送水人的声音也变得柔和富于磁性,仿佛一块磁石在网络的时空里相遇了另一块,让蔚然慌乱的心骤然平静。她转身去书房的抽屉里拿了钱,递给送水人,并再次连声致谢。

送水人客套了一下,也就把钱收了。毕竟是做生意的,不要钱,也就没有下次了。他叮嘱蔚然,有什么问题可以再和他联系,然后,便客气地离开了。

关门声响起的刹那,蔚然一下子跌坐在了沙发上。

玩具熊维尼瞪大眼睛,无辜地躲在沙发的角落里,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蔚然一把扯过维尼,紧紧地抱着。她的脸贴着维尼毛茸茸的脸,胸口也贴着它,身体蜷了又蜷,隐约有什么东西,潮湿了小熊维尼的额头……

“叮”,手机的荧屏忽然闪了一下。

蔚然侧目,看到是女儿果果发来的信息。依旧拿腔捏调的语气,说:娘亲,我又给你买了两盒咖啡,虽然很提神,但也不要太熬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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