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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明清小说的“死前预示”

2022-10-21郭俐兵

大众文艺 2022年19期
关键词:判词潘金莲小说

郭俐兵

(华南师范大学,广东广州 510631)

明清小说对于重要人物的死亡描写往往都是前因后果地铺排,死前都有着各种预示,这些死亡预示包罗丰富,体现着古人对于死亡与自然、社会和民俗关系的思考,同时对于小说文本又有着重要的叙事功能,这是中国古典小说死亡书写区别于西方小说的独特民族性特点之一。

一、明清小说“死前预示”分类

将这些死亡预示进行分类,具体表现为:

(一)星有异象

受“天人合一”思想影响,古人认为天体物象和自然万物都与人有着密切的关系,天地变化预示着人间吉凶,《易经·系辞上》曰:“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凶吉,圣人象之。”星象预示吉凶在历史演义小说中较常出现,神魔小说《西游记》中以五行和各种禽兽与二十八星宿相配,《水浒传》中一百零八个英雄好汉都是天罡星和天煞星。《三国演义》中主要人物的死亡都是有着“夜观天象,将星坠落”的前兆,如第五十三回,孔明夜观天象,西北有星坠落,果刘琦病亡;第五十七回,诸葛亮夜观天象见一将星坠落,果然传来周瑜的死讯;第六十三回,正星天坠,庞统被射死于落凤坡;第七十七回写关羽被害,之前诸葛亮曾见将星落于荆楚之地;第八十一回,刘备仰观天文见西北方一颗大如牛斗的明星坠落,孔明知必损一大将,果然张飞遇害身亡;第一百零三和一百零四回诸葛亮见“三台星中,客星倍明,主星幽隐,相辅列耀,其光昏暗”,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在五丈原军帐中禳星,灯不灭星不灭,代表着可以继续延续寿命,魏延将主灯煽灭,主星无光,诸葛亮死亡,这两回诸葛亮之死的描写将星象与人的存亡之间的对应关系写得淋漓尽致。这些死亡预示增添了文本以及人物的神奇色彩。

(二)物有异象

古人认为自然界的万物都是与人息息相关的,把祥瑞的天气和自然景物同物阜民丰联系起来,把自然灾害同社会动乱相对应,把生活物象和祸福吉凶相联系。

1.自然灾害

孔子言:“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四海升平万民乐业、风调雨顺、君正臣良,反之国之将乱则多有自然灾害发生,小说中自然灾害多是人间灾祸即将发生的前兆。《三国演义》中开篇第一回便描写了各种自然灾害同时发生的一个场面:

建宁二年四月望日,帝御温德殿。方升座,殿角狂风骤起,只见一条大青蛇,从梁上飞将下来,蟠于椅上……忽然大雷大雨,加以冰雹,落到半夜方止,坏却房屋无数。建宁四年二月,洛阳地震;又海水泛溢,沿海居民,尽被大浪卷入海中。光和元年,雌鸡化雄。六月朔,黑气十余丈,飞入温德殿中。秋七月,有虹现于玉堂,五原山岸,尽皆崩裂。种种不祥,非止一端。帝下诏问群臣以灾异之由,议郎蔡邕上疏,以为霓堕鸡化,乃妇持干政之所致,言颇切直。

青蛇飞下、大雷大雨和冰雹、雌鸡化雄、地震洪水等异兆出现,预示着不祥的事情将要发生,霓堕鸡化对应着妇持干政,奸佞当道、民不聊生,果然不久天下大乱,接下来故事便顺理成章地展开了。

2.物有异兆

异兆既关系到国家大事的兴衰成败,也关系到主要人物的生死存亡。《三国演义》第九回董卓死前有各种不祥征兆:车折轮、马断辔,狂风骤起、昏雾蔽天,后董卓果被吕布刺死,暴尸街头被万人践踏。《红楼梦》第九十四回,怡红院中的海棠枯枝在冬天却突然复活了,众人皆以为花开是祥瑞之兆,独探春觉得“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果然之后贾府开始了一系列的死亡:元春病逝,黛玉亡故,贾母、王熙凤接连去世。这些自然异兆成为明清小说中作者安排故事发展和人物死亡预示的常见手法。

将自然灾害和物象异兆与人的死亡相联系固然是当时科学化程度不高所致,但同时也反映了古人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一种思考。自然物象的变化会引起人的变化,因而文学作品中才会产生让人共鸣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月有阴晴圆缺人便有悲欢离合,柳树谐音离别,落花代表飘散,这种升级到意象的物象都会给予人们的吉凶的预示。

(三)人有感知

明清小说中通常是人死之前都有不详的梦谶,各种谶言、隐语都是死亡预示的重要类型。

1.不祥梦谶

周朝时有专门解释梦的机构,设占梦官,《汉书·艺文志》也记载了占梦官占梦而定国家大事,汉以后虽然没有明确的占梦官职位设置,占梦逐渐成为方士的技能,但梦能预示吉凶一直是人们所认可的。

梦的预示有着多种表现:第一,谐音。《隋唐演义》第二回隋文帝梦到城上三株大树硕果累累,忽然洪水冲下来淹没城墙,三株树意为“李”树,波涛滚滚意为“渊”,故此梦是李渊的灭隋之兆。第二,解字。《三国演义》第一百一十四回中魏延梦到头上突然长出了两个角,赵直解释:“角之字形,乃‘刀’下‘用’也。今头上用刀,其凶甚矣!”魏延果然死于马岱刀下。第三,梦到有象征意义的不祥之物。《英烈传》中元顺帝异梦,梦见“满宫皆是蝼蚁毒蜂,令左右扫除不去。只见正南上一人,身着红衣,左肩架日,右肩架月,手执扫帚,将蝼蚁毒蜂尽皆扫净。”台官林志冲圆之:“满宫蝼蚁毒蜂者,乃兵马蜂屯蚁聚也;在禁宫不能扫者,乃朝中无将也;穿红人扫尽者,此人者不姓朱必姓赤也;肩架日月者,乃掌乾坤之人也。”后果然朱元璋灭元建明。

世情小说中更为多见,《醒世姻缘转》中有16处用梦境来预示死亡,《金瓶梅》中出现了11处,《红楼梦》中有8次。如《金瓶梅》中:第九回武松梦到武大郎托梦说冤情;第六十二回花子虚梦到发钗断了;第六十二回李瓶儿梦到花子虚来带她走,第六十七回西门庆梦到李瓶儿诉说幽情;第七十一回西门庆梦到李瓶儿告知托生何千户家;第七十九回西门庆死前梦到花子虚和武大郎来索命,吴月娘梦到大厦将倾;第八十八回庞春梅梦到金莲托安葬;第一百回周宣梦到旗杆折了;第一百回小玉梦到普静和尚荐拔群冤鬼,月娘梦到云离守。在这些不详的梦中,都无一落空地正确地与预兆了对应人物的死亡,而其中的梦到鬼魂索命,既有着预示的意义同时也是死亡的方式。

2.相术占卜

相术和占卜在小说中也是一种常见的死亡预示,大致有几种情况:

(1)求签占卜。求签占卜一般是在寺庙、道观卜签问吉凶。《欢喜冤家》第四回“香菜根乔桩奸命妇”中丘继修在华严寺伽蓝殿中求签,“前世结成缘,今朝在线牵。口如瓶守定,莫吐在人前。”后果然因屋顶之干唾引起张英怀疑被设计身死。

(2)术士占卜。明清小说中出现很多神道占卜预测人物命运的现象,如《金瓶梅》第二十九回相面先生吴神仙来西门家相人,给西门庆以及众妻妾吴月娘、潘金莲、李瓶儿等人的相术之语也都精准地说出了各人物性格和命运,后续的故事都是按照判词预测发展,人物死亡的结局都一一应验。如潘金莲“发浓髻重,光斜视以多淫;脸媚眉弯,身不摇而自颤。面上黑痣,必主刑夫;人中短促,终须寿夭。举止轻浮惟好淫,眼如点漆坏人伦。”潘金莲好淫毒死武大郎,西门庆也死在与潘金莲云雨时的床上,且潘金莲私通奴仆、陈经济等,都应了占卜之言。

3.谶言隐语

谶言,如《说唐》第九回罗成和秦琼互授武艺,二人赌咒盟誓绝不瞒下一路,罗成说:“做兄弟的教你枪法,若还私瞒了一路,不逢好死,万箭攒身而亡。”秦琼说:“我为兄的教你锏法,若私瞒了一路,不得善终,吐血而亡。”可是罗成隐瞒了回马枪,秦琼隐瞒了撒手锏,果然罗成死于万箭穿身而秦琼吐血而亡,誓言应谶。

图谶,一般借助于石碣碑刻、龟骨等载体呈现,如《三国演义》中刘备决定率七十五万军队征战东吴,青城山西神人李意对此行动画了四十多张兵器图,画完撕碎,又画一人卧地,另一人在旁掘土埋葬,然后写了一个“白”字。后彝陵大战,刘蜀一方四十连营被火烧,刘备死于白帝城,方解图谶之意。

隐语,《水浒传》中智真长老赠鲁智深四句偈言:“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预示鲁智深将上梁山擒方腊,听到潮信之时便是圆寂之日。还有的隐语采用谐音,如《三国演义》庞统谐音号称“凤雏”,行至“落凤坡”果被张任乱箭射死。《金瓶梅》中潘金莲道“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一语应谶,后来潘金莲被武松剖腹剜心扔在大街上。

《红楼梦》更是将图谶、诗谶、隐语对死亡的预示功能发挥到极致。第五回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对十二钗的命运做了死亡的预示,在文本中又屡屡出现谶言隐语,如黛玉的诗词《葬花吟》,惜春的“不听菱听佛经”的灯谜之语,日常生活起居中常见的斑竹、落花、菊花、杜鹃等,代表人物命运的意象开始成为死亡的预示。可以看到,明清小说的死前预示由赤裸裸的天象、物象等显性单一的谶纬类型发展到隐性多样类型。

二、死前预示的文本和文化意义

(一)反映社会现实

死前预示反映了明清社会的现实风俗画卷,朝廷对于通晓历数的人的青睐,谶纬方术不仅得到朝廷认可,也成为士大夫日常相聚的谈资,明清时期方术不仅在上层盛行,在世俗民众中更是得到了广泛应用,大到预判人物命运,小到平时的婚丧嫁娶等事情,人们都要先测算日辰,《如梦录·小市纪第八》描绘明代开封市景:“平时又有占课、相面、算命瞎子……述之不尽”,小说中的求签占卜等描写就是这种现实社会生活的写照,这种求签问卜的民间习俗延续至今。

(二)塑造术士形象

在各类题材的小说文本中都出现了大量的术士形象,死亡预叙都大都是由这些会看相、会占卜的术士来传达的。有的属于和尚、道士类专业占卜人员,如《水浒传》中的僧人,《金瓶梅》中的吴神仙,《红楼梦》中的跛脚道人;有的是文本中的人物兼有占卜技能,如《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水浒传》中的公孙胜、高廉,《封神演义》中的姜子牙等。在历史演义、英雄传奇和神魔志怪小说中,这些术士在两方打仗、帝王开国、英雄作战中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在世情小说中的术士多是能一语应谶,有着未卜先知的本领,不仅能够准确地对人物的死亡做出预示,而且在小说文本中还发挥着串联结构的作用。

(三)编织小说结构

死亡预示在长篇名著中多发挥着统领故事结构的重要作用。《水浒传》第一回“洪太尉误走妖魔”,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化作金光散落人间,注定了一百零八个好汉将投胎在人间,为民惩奸除恶伸张正义。世情小说中大量算命看相等占卜等命判之词成为小说的纲目,在小说结构上有着重要的预叙作用,人物的结局也都应验了判词,如《金瓶梅》中第二十九回“吴神仙贵贱相人 潘金莲兰汤无战”和第四十六回“元夜游行遇雪雨 妻妾笑卜龟儿卦”,这两回对人物的占卜不仅准确地预示了人物的死亡,并且都对全文有着中间结构的意义。其中第二十九回的吴神仙占卜在全书的结构上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一方面吴神仙的判词中对西门庆及其各妻妾的性格的判断是前面几个章回中各人呈现出来的性格的总结,另一方面吴神仙对各人运势和命运的预测又为后文做了预示和铺垫,小说按照判词安排故事的发展,众人的命运与判词所言纤毫不差。正如张竹坡所总结:“二十九回乃一部大关键也。上文二十八回一一写出之人,至此回方一一为之遥断结果,盖作者恐后文顺手写去,或致错乱,故一一定其规模,下文皆照此结果此数人也。此数人结果完,而书亦完矣。”

《红楼梦》故事开篇的谶言诗词便是整个故事的纲目,不仅如此,文本中还出现了大量的梦谶、诗谶、图谶、意象、隐语等,把明示性预叙发展为暗示性预叙。整体来看,第五回借贾宝玉的游太虚幻境看见薄命司中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上的图画、判词便预示各人物的死亡,对于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对十二钗一生的命运做了预示,统领着整个小说的结构,这是文本中最完整、出现得也最早的死亡预叙,是大观园女子死亡的第一次大规模的整体预兆。而从内部看,黛玉一进贾府的身体病况,葬花吟、祭奠晴雯时出现在芙蓉花丛中,直到死前三个回目的描写,甚至可谓从一出场便在为死亡做准备。其他人物也无不是如此,因而从文本的细节上看有着各种形式的死亡预示,不仅藏在灯谜、作诗等活动中,更是日常生活起居环境中的各种意象也到处都有玄机,作者高超的写作技巧把谶的形式与故事的发展融合得浑然一体,几乎使读者读来浑然不觉,但细细推敲,又觉似乎处处都有死亡预示的伏笔,在恰当时机一一应验,这些死亡预示“渗透到全书的行文脉络中去了,成了章章回回若隐若现的叙事密码。”想来这也是《红楼梦》成为名著之首永远吸引着人们去探索无穷奥秘的原因之一。

我们注意到无论是何种形式的死亡预示,都是应验了死亡,死亡预示与人物命运结局形成一种因果的关系。这种因果联系反映了古人的先验性认知,是一种非逻辑的因果联系,没有从祸福吉凶产生的事实逻辑出发,也不是从实际中总结规律,反其道而行之,从规律中去解释现象,虽然对于作品的科学性有所消解,但却成为中国古典小说区别于西方小说的独特之处。这种宿命色彩的因果逻辑同受佛教影响的因果报应共同构成了明清小说的两大重要因果叙事模式。

综合本文所论,明清小说中的死亡预示内涵丰富,反映了古人对死亡与自然和社会之间的千丝万缕联系的思考,可以说死亡预示是中国对世界死亡书写的独特贡献,尤其是与汉字、传统节日联系起来的死亡预示更是将这种死亡特色发挥到极致。但同时这种预示也让死亡走向了宿命论,“对于原始人类,显然的答案就是:人不能理解的一切都是命运注定的。”所有作者解释不了的现象都可以推脱于“天”,所有作者内心不情愿的人物死亡都可以归结为“命”,有利于建立起一种封建社会的君权神授、服从上天的稳定的社会秩序。因而相较于西方小说预叙艺术手法的主要功能,明清小说的死亡预叙“不是首先注意到一人一事的局部细描,而是在宏观操作中充满对历史、人生的透视感和预言感。”同时,死亡预示更有着形式和结构上的重要叙事功能,影响着作者的创作思维,内化为谋篇布局的重要手段,“宿命叙事”也成了古代小说的重要框架而影响深远。不过我们也不能将死亡预示简单归论于宿命论,《红楼梦》中对大观园女儿们飞鸟各投林、落得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死亡预示远远超越了对个人命运的预测,达到了对人类死亡的预示和生命的反思,这使死亡预示超乎于因果报应结构功能指向一种哲学和美学的深层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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