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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自觉写作游戏玩家
——路内印象记

2022-10-20李伟长

扬子江评论 2022年5期
关键词:文学青年行者小说

李伟长

在书名确定为《关于告别的一切》之前,路内多次和我讲起过这个题材,说要写一个色彩斑斓的长篇爱情小说。我自然表示狐疑,虽然路内曾经写过一个短篇小说,标题叫《色情狂编年史选》,内容也的确文采斑斓,但那毕竟是一个短篇,要写成一部长篇小说还是有难度的,除非路内对此蓄谋已久,拿短篇来练练手感。还有就是路内笔下的爱情多是清澈又温文尔雅的,寄藏着文学青年心中爱的火焰,也携带着文学青年的纯真无邪,和色彩斑斓不是一回事儿。路内得意地狡黠一笑,说那你就等着瞧吧。

本来以为要等待许久,毕竟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难度系数不低的工程。谁料《雾行者》出版的两年后,《关于告别的一切》就来了。我一边感叹路内真能写啊,一边迫不及待地浏览全文,寻找路内夸下海口的斑斓段落。客观地说,路内的确没有食言,小说中的动作场面设计得相当动人,有令人遐想的画面感。但要说这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爱情小说,我还是有点狐疑。虽然小说中写了不少爱情故事,但更像一部谈论爱情的小说。这部分谈论显得相当严肃,呈现出了路内深邃又活泼的思考。读者会在这部书里读到很多“金句”,那是一个小说家写自由了,写舒服了,随手赠送给读者的小礼物。

路内问我,你看完了吗,感觉怎么样,色彩饱和度可以吧?我说,这部小说你写得很畅快吧,肯定比《慈悲》和《雾行者》要畅快。至于色彩还行吧,没有你许诺的那么丰富,不过有一说一,小说中关于骑乘位的文学论述有相当的学术含量。路内哈哈大笑。

这当然是闲话,《关于告别的一切》的主题自然是“告别”,爱情更像是其中的一个磁场,还有父子亲情,友情,以及对过往似水年华的追寻。如果只把这本书看作一部爱情小说,只看作人到中年的小说家李白的情感往事,那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如果体会不到路内的狡黠,触摸不到他故意使坏的劲儿,理解不了路内写小说时的游戏感,那阅读的愉悦感就会大打折扣。就像和路内谈话,对他讲的故事未必要当真,但他在故事之外的感叹或者抒情可不能放过。

如果把写小说看作是一个游戏,那路内就是高度自觉的游戏玩家,他享受其中,说沉迷其中也可以。在遵守基本的游戏操作规则时,路内也是一个破坏规则并试图重建自己规则的人,那会带来更大的满足感,他有足够的创意和热情来面对小说生活,以及现实中的日常生活,就像他时常忍不住为朋友的书写一些广告文案。路内就偶尔会忍不住给我提供文案,我理解为是他手痒难耐,或者是真的为我们着急,不知如何更好地营销一本书。我们有一套书,十卷大册,获得过重要的荣誉,路内偶然看到这套书,激动难耐,说原来你们有好书啊,大家都不知道,这么好的书怎么不努力宣传。没过多久,路内就子弹一样连续发来了多条广告语,摘其中有两条:一是“用这套书做中国古代风俗公号,可以连更十年”。另一条是“启发海外汉学家、东亚文化研究、古装影视、穿越小说的重磅读物”。路内建议重印,做修订本,做少儿版,如此挑战读者知识储备的重磅好书怎么可以断货呢!我被他说得心潮澎湃,这便是前广告人的职业嗅觉。

没错,路内曾经是一个优秀的广告人,创意是他曾经的谋生方式,那是他最不缺的东西。

开始写小说的那几年,路内还在一家广告公司担任创意总监。用他的话说,广告公司是个好地方,收纳了许多想写诗写小说却不得门的文学青年,燃烧了他们的聪明才智,也消耗了他们无处安放的激情。夸张一些说,广告行业拯救了不少文学青年的生活。如果不去做广告,文学青年的语言能量该去何处释放呢?

路内讲过一个故事,有一个爱写东西却把日常生活过得乱七八糟的文学青年,来到他们公司,学着写广告文案,适应速度很快,没几年就顺利实现了转型,找到了取悦客户的方式,广告文案越写越好,有诗有情有蛊惑力,或是意境高远,或是贴近现实生活,总之是深受客户喜欢,业内名声也日渐高涨。后来,这哥们还得了一个影响力蛮大的广告奖,可谓实至名归。我问,他还会去写诗么?路内回答,怎么不会,他一直在写诗,这哥们觉得好的广告词就是诗,他是以写诗的虔诚态度来写广告文案的,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事情是否真是如此,没人知道,有些对白也是我的想象。但这事是真的,路内口中的这个广告人的确存在,的确获了奖,也的确曾经是一个文学青年。获奖对广告人很重要,那意味着认同,以及被更多的人看见,当然还有更多的商机。如果一个文学青年真的不靠谱,就把他扔进广告公司,那是一个可以将文学青年的弱点转变为优势的美好工厂。

路内写了不少文学青年,《雾行者》有他们的身影,《关于告别的一切》的李白也是。我喜欢路内笔下的文学青年,他们就是未曾失去天真底色还热切地去生活的人。当文学青年被简化为“文青”后,词语的丰富性被嘲笑与挖苦击败了。曾几何时,自许精神相对独立的文学青年,怀揣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营造,为好书点评打分,为好电影燃烧票价,为社会善意作记录,是一群真正在思考和阅读的人。即便是消遣,文学青年充其量也不过自娱自乐而已,并不曾有意损害过别人的利益,然而这样温顺无害的做派,这些单个又孤独的个体如今的境况似乎并不妙,常常和不靠谱产生联系。

路内面对他们,大概也是百感交集。文学青年是一个年代的符号,被歌颂,抑或被嘲讽,都是生活的某种反映。至少目前,文学青年近乎堕落为一个黑色修辞,其中蕴含着谈不上恶意却又心知肚明的态度,就像一个被踢爆的足球,在比赛结束后被遗落在球场某个不被注意的角落,没有被打扫卫生的人扫走。偶尔被人看见,他们也知道这个足球已经坏了。《雾行者》的价值就在于路内用小说的方式发现了他们,并留住了他们。路内对他们还是仁慈的,在小说里至少没怎么送他们进广告公司接受学习、重新做人。

说起《雾行者》,有一段往事。2019年6月份我转岗去上海文艺出版社做编辑,就和路内约了要去见他,因为听说他写完了一部新的长篇小说。约在他家附近的一家咖啡馆,然后就聊啊聊,聊累了就去门口抽两根烟,回来接茬聊,都兴致勃勃的样子。整整一个下午我也没好意思开口说一句,你的小说给我呗!直到最后,天也聊够了,香烟也抽没了,我就告辞了,路内送我上的车。关于《雾行者》的约稿就这样在漫无边际的聊天中消散了,到底还是不想给他压力。我相信真要开口了,仗义的他应该会答应。后来我开玩笑问他,如果当时我开口问你要,你会不会给我?路内说,聊了一下午,你都没提这个事,我以为你对这本书没有兴趣,也就不好意思开口说,这本书给你出吧,加上你刚去新单位,担心给你压力。说完这些,彼此都觉得有些小题大做。《雾行者》出版后,路内送了我一本签名本,题签写着:伟长,我们在人山人海处等你。为此我狂喜了一些日子,看着这一句话,总觉得别有深意,像是私人订制的一样。后来的事情像小说一样,《雾行者》的责编张诗扬来到了上海文艺,接着编路内的作品,也就是《关于告别的一切》。

读过《雾行者》的人大概都能体会“人山人海”这四个字的意味。那本小说写了很多人,很多种不同的生活,以至于我常想到一个画面,就是大型十字路口等红灯的人群,在那一两分钟内,所有的人都无奈地驻足,等待着红灯变绿。人群越聚越多,这些陌路的生命在这一刻有了一些交际。时间一到,两边的人群同时起步,蜂拥而来,摩肩接踵,迅速错身,随后又向四面八方散去。如果从空中看去,这一幕如鸟兽聚,亦如鸟兽散,诞生了无数个擦肩而过。一如路内在小说中写到的工厂,里头装载着许多的人,许多相似的命运。

发表《少年巴比伦》时,路内三十四岁,那是《收获》2007年第6 期。尽管在一些文学论坛,路内有着一定的知晓度,但对文学界来说,这还是一个新鲜的名字。《收获》再一次展现了老牌刊物的敏锐和毒辣,路内就像一球成名的新星,在大俱乐部的首次登场就表现惊艳,一脚天外飞仙般的世界波轰开了对方球队的大门,获得了俱乐部和球迷的赞赏,他的创造力和活力更证明了俱乐部的独到眼光。

从这个意义上说,是《收获》杂志发现了路内并安排他首发上场的,此后他的多部长篇小说都与这份不断焕发生机的刊物有关。路内自己大概也不会想到,从此以后,长篇小说将成为他的主战场,未来的绝大部分写作都在这里鏖战。十五年后,《关于告别的一切》就是前来报到的第八部长篇小说,之前则是四十二万字的《雾行者》。

平均不到两年时间,路内就能完成一部长篇小说,足见其旺盛的创作力,磅礴的创作冲动,以及必不可少的顽强体力和耐心。路内是一个行动者,日夜都在构建属于他的长篇小说城堡。写长篇小说就像独自开长途汽车的孤独司机,漫漫征途,看日出日落,独自为战。长篇小说是与时间搏斗的艺术,是唐吉诃德们的冒险之旅,是包法利夫人们日常生活的发现之旅,也是普鲁斯特们的记忆之旅。从写作者的勤奋程度而言,路内的表现是劳模级的。勤奋本不值得多加颂扬,不论写得好还是写得坏,都是一个写作者的本分和职业要求,但对一个已被证明有才华的作家来说,保持勤奋和自律就是被低估的美德。勤奋而能出活儿,也是命运对路内的眷顾。

写长篇费神,也是对体力的极大考验,需有好的身体和旺盛的生命力,这一点路内是过关的。看现在的路内,就是一个壮汉,尤其短发的样子,散发着彪悍的力量。力量感是一个古老而又质朴的词,那意味着活力,牙关一咬的韧劲儿,和往前冲的信念。一个写长篇小说的人,就像战场上抱着枪往前冲锋的战士,冲锋号吹响,从战壕一跃而出,他就必须向前奔跑,一直奔跑,跑到这一仗的尽头,那是对体力和意志力的巨大考验。

我第一次见路内,那是2008年的秋天,天气已经不热了,冷天尚未到来。

走走陪着路内来上海作协串门,在205 办公室,和创联室主任于建明老师聊着天。于老师喜欢年轻人,说了不少欢迎和鼓励的话。我记得路内留着半长的头发,戴着黑框眼镜,穿着休闲西装上衣,形态翩翩,认真回答着于老师的问题,也自然地谈论着自己写小说的缘起和生活往事,还有必不可少的关于广告事业的调侃,谈到开心处,大家都笑得欢腾。

路内是一个很容易调动对话氛围的人,连他侧耳听人讲话时的样子,也会让谈话者得到鼓励。这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礼貌。我始终记得路内面对长辈时的礼貌和诚恳,并不拘谨,也不刻意。作为小说家的路内是骄傲的,那是对自身才华和努力的自信。但在前辈那里,路内是低的。这种低不是刻意而为的姿态,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礼貌,是一种尊重,我想这与他经受的家庭教育有关。我后来读到过路内的一篇访谈,就有人就提到这个词——礼貌。

于我这是准确的印象。礼貌是一种无法隐藏的教养,是面对朋友抑或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时,下意识的善意。真正的礼貌不是形式上的表演,而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和倾听。认识路内这么多年,他常常以行动“维护”着前辈们。

很快,熟悉之后,礼貌便上升为一种澎湃的仗义——主动提借钱给朋友。生活总难免遇见波折,要是好朋友遇上坎儿,路内闻讯会主动来讲,你缺钱就说话,我这儿有。举这个例子,不是说路内多有钱,而是想说他能体会他人的难度,有一副侠义的热心肠。我的确不知道他到底多有钱,但我揣测正经写小说的人,有钱的程度应该是能够想象的吧。我知道他帮过很多人,有公开的帮忙,也有私下的襄助,他也不怎么提起,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路内的小说给我带来了很多欢乐。一部小说能带来的欢乐难以计数称重,但欢乐是可以传递的,尤其是裹着戏谑与庄重的欢乐,会在读者之间获得持续不断的转发。他的每一本新书出来,我经常有这样一种感觉,很久没有读到这么让人开心的长篇小说了。

我最初从路内小说中读到的是语言,幽默而松弛的语言,以及语言所塑造的青年工人路小路的近似荒唐又天真的生活。这正是路内建立名望的方式,他笔下的人和事,也即文学生活打动人心。

路内所呈现出的小说语感,是一个天生会写小说的人该有的样子。这种语言混合着风趣、自嘲和抒情,它的准确性相当迷人,具有极强的标示性。路内能让叙事潜伏于语言的城邦,不知不觉地完成长篇小说结构的搭建和意义的生成,他的小说语言是有内在自洽的节奏感和韵律的。路内的语言常让我想起王小波和王朔,开始是因为风趣,而后是觉得自如感。再到后来,意识到路内的小说写出了社会转型时的状态,我才慢慢地从语言体会到了更深层的小说意义上的东西,也才意识到作为小说家的路内有了自身的风格了。

到了《关于告别的一切》,我依然关注路内的语言,以及由语言所照亮的事件。那一场接一场的谈话,那一段接一段绚烂迷离的告别,一个接一个的关于情感的比喻,就像是谈话的流水席,让我想起布朗肖的那本《无尽的谈话》。如果放在其他小说家的身上,这些无尽的谈话显得并不克制,甚至任性,但在路内这里,我理解为一种虚构的真实,路内在和读者玩一个善意的游戏,他提供了足够迷惑读者心神的艳丽的日常瞬间,他以“反语言”的方式来完成这部小说。路内抛弃了那些容易被识别的简洁和克制,选择给语言松绑,让语言飞扬起来,赋予它自由与扩张的意识,漫无边际地自我生长。有读者提到,生活中的人不会这样说话的。那是小说家的故意为之,他当然意识到了这样的语言与所谓的真实生活有距离,但这是一种文学选择,他营造出了无尽的谈话的氛围。

在语言的狂流中,路内真正想要表达的在语言之外。那些情感和告别,就像一趟公交车的行程,会经过许多个站点,每一个站点对上车和下车的人来说同样重要,它们值得逐一被呈现。最终他想要说的是,这个司机会在最后空车回库,这便是告别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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