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竟

雨伞公司位于胜利大街与奋斗路的交会处，如果发快递，官方收件地址就是胜利大街888 号。三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在六月一个礼拜二的下班时间袭击了整座城市，当地电视台并没有在前一天的气象预报中发布大雨预警信息，未准备雨伞的行人们慌乱逃窜，脚蹬10 厘米高跟鞋、走在约会路上的李女士挤丢了一头飘逸的淡棕色假发，拄着拐棍的刘大爷为了跟上老年模特队疾速飞驰的步伐，把一颗摇摇欲坠的牙冠吞进了肚子里。雨过天晴后，怒气冲冲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围坐在电视台门口大声抗议，就像雨后的土地上突然长出了一堆又一堆的蘑菇。

“这是一座文明城市不该出现的！”头发还在滴水的市民代表紧握着拳头，气愤使他面色红润，也有可能是发了高烧。

“对！”其他人应声附和。他们一直蹲守到夜晚来临，为了看热闹攀爬在街道绿化树上的狡黠明月露出了半边脸。处理结果终于出来了，还有一个月退休的气象主播引咎辞职，眼含热泪发布致歉声明，好像白天本应该落在他身上的那些雨水全部储存在了泪腺里，现在哗啦啦地喷洒出来。

一年后，主播因为此事连续失眠，没过多久抑郁而终，小儿子陈瑟为了纪念父亲，创办了这家雨伞公司，海燕牌雨伞——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现在雨伞公司正在招聘营销创意人员，面试官是陈瑟的小学同学——维纳斯女士，她拥有纽约大学工商管理学院金融及国际商务MBA（工商管理硕士）教育背景，全权负责公司运营。

《小镇》（东良 绘）

失业的杂技团演员小林照了照镜子，一个月前，他刚刚搬进这座用自己全部积蓄买下的高档小区，对周围的环境还不太熟悉。雨伞公司的招聘条件写着他们不在乎学历、同行业工作经验，只看这个人是否有办法让更多的人知道海燕牌雨伞，关注海燕牌雨伞，购买海燕牌雨伞。最新科学研究表明，娱乐至死的年代，人们的感知神经细胞已经退化到5000 万年以前，维纳斯深信，他们必须使用一些与众不同的营销方式，才能让产品在一群恶狼型的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公司当务之急就是招到这样的人。

小林单手倒立在镜子前给自己打气，另一只手对着胸口做出一个“respect（尊敬）”的动作。他接到了雨伞公司打来的面试电话，对方用一种“我们不会放走一位人才”的语气，通知他一个小时后准时出现。倒立可以拥有看待世界的不同视角，唤醒暂时沉睡的创意细胞。好，可以了，小林吹着断断续续的口哨下楼，强烈感受到新世界的大门正向自己敞开。

“说说你最有创意的一件事。”面试官没有让小林做自我介绍，貌似简历上的三行字足以回答“我是谁”这个问题。

“每天早上我挑选带车筐的自行车去上班，车筐越大越好，里面铺上厚厚的宣传单页，我一边骑车一边表演杂技，有默契的人会准备好手里的硬币，投篮一样地打赏。大多数情况下，硬币在车筐里堆成小山，发出悦耳的碰撞声，我们都会为自己高超的技艺获得一份久违的成就感。我的上班路线很少有机动车出入。”

“嗯。”面试官点了点头，“还有吗？”两条稀疏的原生态眉毛向上挑了挑，这是没有经过修整的脸才能达到的灵活自如。

“没有了，我们杂技团的管理是很严格的，我只能在不上班的时候天马行空，进了单位就得专心练功。我知道大家想说什么。”小林把椅子向前搬了搬，“超我”没有跟“本我”进行斗争就把它挤到了一边儿，小林故意向面试官投去可吸纳对方同情乃至怜悯的目光，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引发她的共情。

“为什么不继续表演杂技？小时候爸爸妈妈做生意，他们认为把我送到寄宿学校不划算，杂技团招收学员，包吃住，还能学个一技之长什么的，他们觉得这个很不错。这么多年，我不安分的大脑始终处于压抑状态，营销创意的火苗时刻灼烧着我的心，直到我看到了你们的招聘信息，哇，潜藏已久的梦想瞬间开花，无论它离我有多么遥远，我都要像蜜蜂一样朝它飞去。”小林最后一句话用足了极具感染力的语气，配合夸张的肢体动作，让人感觉到他不应该是一个杂技演员，而是一名优秀的戏剧表演艺术家。面试官当场落泪，没办法，女人天生就是感性的动物，女强人也不例外，或许她想起自己为读商科弃考国内大学的经历，决定此岗位再增加1个招聘名额。

小林顺利进入雨伞公司。在这里，员工之间互称花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陈瑟叫至尊宝。面试官，也就是维纳斯，原名凌厉。她下面还有四位销售总监，分别是罗密欧、乔琪乔、清少纳言、功夫熊猫。维纳斯的助理，一名45 岁左右的黑框眼镜男被大家称作格格巫。格格巫脑袋中间是块不毛之地，耳朵两边的发丝浩如烟海，他之前在一所职业中学当教导主任，因PPT 撰写能力过于出众，收到了各大公司投来的橄榄枝。小林归格格巫直接管理。

通过最近几天的接触，小林对周围同事有了一定的了解。罗密欧销售业绩平平，由于每个月都有几条加班到凌晨的打卡记录，备受格格巫推崇。乔琪乔，群里永远第一个回复上级信息的人，任何人受到表扬，他都会跳出来真挚又热烈地表示“向优秀学习”，胸怀宽广得可歌可泣。另外两个人，清少纳言跟维纳斯一起来的公司，恋爱是她除工作以外最繁忙的业务，而她的另一半从未有过姓名；功夫熊猫，雨伞公司的销冠，擅长用肢体语言与人沟通，小林说“你好”，他紧闭的嘴角微微上扬，小林说“卫生间在哪儿”，他抬起兰花指示意东北方向，对于其他高难度提问，此君一律用摇头回应。至于小林的领导格格巫，倾向于把组织机构中的所有问题归结为人的思想问题，他对每个季度用邮件下达销售任务的方式进行改革，通过具有仪式感的会议激活参会者大脑中的多巴胺系统。格格巫确信多巴胺催生的幸福感将完美消解KPI（关键绩效指标）带来的压力，而一种传统且古老的心理暗示则会让它们进一步升华，坚不可摧的信念由此诞生。

这就是超现代企业的杰作。

周五下班前，小林和同事收到一则信息：“星期一早上9 点，公司礼堂开会，销售部同事提前半个小时到场，其余各部门准时参加。着装要求：黑色西裤，黑色皮鞋，白色衬衫。”

“好好体验一下。”格格巫笑容可掬地看着小林，好像这次会议对一个成长中的新人来说，将是一场精神上的重大洗礼。

这天一大早，小林跟在销售总监及其部门成员身后走进会场，格格巫正在舞台上调试音响，耳朵两边肆意飞起的发丝加上细长笔挺的身材让他看起来就像箭头符号。一个教官模样的人拦下了他们，他从头到脚的迷彩服以及常年日光照射下的皮肤透露出自己的身份信息，小林和四位销售总监在格格巫的指示下听命于教官的安排。“向前看，向左转，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手持大喇叭的教官让大家按照自己所管辖的片区站成四列，多出的小林划到了功夫熊猫那一队。公司礼堂经过行政部的精心布置，“海燕雨伞第二季度销售动员大会”的横幅挂在了舞台上方，百合、绣球、尤加利叶散发出的气味一扫大家脸上残存的睡意，小林和同事们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迎风飞扬的战旗，如果战旗偶尔抖动也算“飞扬”的话。之所以说它们是战旗，是因为红色旗帜根据雨伞公司销售片区的划分，印上了“东部大区”“西部大区”“南部大区”“北部大区”几个大字。小林看到罗密欧故作自然地摸了摸头发，乔琪乔漫不经心地掏出了手机，清少纳言和功夫熊猫踮起脚尖四处张望，仿佛每个人的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丝莫名的紧张。

此时维纳斯及各部门大佬陆续坐在了舞台正下方的位置，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格格巫将麦克风转向自己，主持手卡巧妙地放在桌上不易察觉之处。《运动员进行曲》奏响了，啊，仪式感，参会者大脑中的多巴胺系统正式启动。

“雄心不减，壮志未酬，海燕公司第二季度销售动员大会现在开始！”格格巫把出席会议的各位首长，不，公司领导，介绍了一遍。同事们条件反射地鼓掌，格格巫做出一个“可以了”的手势。

“现在，有请东部大区销售总监罗密欧带领部门成员上台。”罗密欧在听到自己名字后，向在座的诸位挥了挥手，“一二一，一二一”，东部区迈着整齐的步伐向舞台行进。

“站在罗密欧身后的是今年刚入职的营销雄鹰张小雷，他在海燕3 号系列产品中完成了4 万支的任务。”张小雷学习罗密欧举起中指及食指打出一个大写的“V”形，他戴着牙套，不方便露出八颗牙齿，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跟大家眼神互动。

“第三季度，罗密欧团队要挑战的任务是——33 万！”罗密欧感觉自己的后背被33 万支猝不及防的冷箭牢牢击中，KPI 是什么？不是Key Performance Indicator（关键绩效指标）而是Kill People Immediately（立即杀人）。他眼前一黑，双腿无法支撑住身体，幸好多巴胺在关键时刻加速分泌，罗密欧捂住了胸口，确定自己还活着，随即张开双臂，用一个“大鹏展翅”的造型彰显迎难而上的决心。“完美！”乔琪乔将大拇指高高竖起，接着就轮到了他们登场。

下一环节进入授旗仪式，台下几位领导互相谦让一番，将四面一人高的战旗分别交与四位销售总监，紧紧与之握手。销售团队在格格巫的带领下庄严宣誓——这就是人类最古老的心理暗示，遗憾的是，KPI 在向信念进阶的道路上像西西弗的石头滚落下来，在“宣誓人”这个直指灵魂的问题上，乔琪乔喊出了罗密欧的名字，罗密欧喊出了功夫熊猫的名字，功夫熊猫喊出了清少纳言的名字，清少纳言喊出了乔琪乔的名字。就连小林自己，也在紧急关头喊出了“张小雷”三个字。

动员大会在“向右转，向前走，一二一，一二一”的口哨中落幕。接下来的日子，四位销售总监需要随身携带战旗，足迹遍布所辖片区。等他们胜利归来，战旗上将写满每一个誓将任务完成到底的合作伙伴的名字。事实就是，罗密欧将战旗授予了平日工作配合度最高的供应商，乔琪乔的战旗一直安稳地存放在工位第三层的抽屉里，清少纳言的战旗不小心遗落在了出租车上，功夫熊猫的战旗，在团队内部签名、拍照、发朋友圈，完成一整套操作后不知所终。

“我要的是销量！”格格巫挥舞着拳头，体内燃烧的怒火可以像运载火箭一样送在座的各位到太空遨游一圈。小林意识到他必须动笔写策划案了，公司计划投放一轮网络视频广告，广告主题已经敲定：勇敢。格格巫用PPT 翻页器抵住他旁边的白板，仿佛那里是小林微微上扬的下巴：“如果海燕雨伞这个月没有成为网络热点，你就要第一时间走人。”

小林下班回到家，楼上如期传来歌剧声“复仇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烧”，女主人愤怒的花腔女高音夹杂水杯做自由落体运动的声音、大部头书籍做自由落体运动的声音、塑料玩具做自由落体运动的声音。楼上的男人从不说话，小林确信他用自己的意志使它们坠落，有的物体到达地面后，碎片还会滑翔一段距离。注意，男人又像以前那样夺门而出，一般情况下，小林会捂住耳朵应对那个让歌剧声戛然而止的“砰”，但是这一次，他跑到门口打开了猫眼（住在5 楼以下的人以健身为由拒绝乘坐电梯），楼上的男人出现了，黑色POLO 衫上赫然醒目地印着雨伞公司的品牌标识，上午听到的上海话以及一张还算英俊的侧脸迫不及待地向他揭晓答案：哦，我亲爱的同事，罗密欧总监！

十分钟后，小林恍然想起电脑充电器遗落在工位，他应该取回来完成格格巫布置的策划案。他骑着单车赶了过去，销售部的灯亮着，可以肯定的是，整个办公室只有一人在顽强又孤独地坚守。离得太远，小林不确定他开着的电脑屏幕显示的是PPT、Excel表格，还是其他娱乐性质的东西，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男邻居从家里跑了出来，并对电脑进行有意识地遮挡。小林立刻联想到那些加班到凌晨的打卡记录，对他生出了几分同情，毕竟，公司休息室的床是行军床，连续睡上几晚很容易睡出腰托或落枕，餐饮供应也是来自不同国家的速溶咖啡以及吃了几口就会忍不住抠喉的油炸泡面。

“海燕雨伞让你勇敢面对爱人”，小林写道：一个在婚姻中使用冷暴力的男人与妻子发生矛盾后，拎着海燕雨伞离家出走，弯弯的雨伞手柄将他毫不留情地勾回到沙发上，撬开尘封已久的嘴巴，他跟妻子上演一场又一场激烈的争执，仇恨的目光在对视中擦出激情四射的火花，他们终于找到了初恋的感觉！紧接着小林又写出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广告创意，分别是“海燕雨伞让你勇敢面对上级”“海燕雨伞让你勇敢面对孩子”“海燕雨伞让你勇敢面对自己”。这些广告创意无一例外取材现实，其中第四个广告创意“海燕雨伞让你勇敢面对自己”最令人满意：一个长相俊美的男人打开海燕牌雨伞钻了进去，出来后换上了高跟鞋，再钻进去，换上了裙子，最后一次钻进去，涂上口红、眼线、指甲油，他以雨伞为道具跳起了钢管舞，赢得尖叫声一片。

小林把策划案带到公司，四位销售总监看完整个方案后，有人不知不觉撸起了袖子，有人将指关节掰得“咔咔”直响，幸亏动员会的教官没有出现，否则当他吹起口哨，有人一定会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给小林一记生猛的重拳。

“嗯，不错，有点新意。”维纳斯和格格巫盯着投影大屏思索良久，两人共同决定：销量下降，预算吃紧，出于节约成本的考虑，本次广告拍摄辛苦在座的各位友情出演。另外，试用期的同事也要参与进来，小林亲自负责他在策划案末尾提出的“消失的广告”理论。

基于当下的人们生活在空气、水、广告组成的世界里，小林和同事们每天早上醒来，手机飞出一条迫使神经亢奋的广告，预示美好的一天正式开启。随后他们走进电梯，耳朵遭受某个视频广告孜孜不倦地循环轰炸（轰炸时长取决于楼层高度，据说现在5 层以下楼房格外抢手的主要原因就是住户承受的轰炸频次有所减少）。就在几周前，一个居住在30 楼的中年男子因为电梯里锣鼓喧天的广告声，将妻子投喂的面包、牛奶等“爱的早餐”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与物业保洁人员造成不必要的肢体冲突。当他打车前往医院，出租车座椅上的医疗整形电话又为他断裂的鼻梁骨提供了另一种医治可能。“一切都在虚伪价值和空洞言辞的禁锢中。”

如果说传统形式的广告是随波逐流的产物，“消失的广告”美其名曰“在喧嚣的世界寻找安宁”，它的核心理念就是“矜持”。在这些理论家看来，广告主不需要在雨伞上打出黑体加粗的销售热线，不需要播放任何一部噪声般的宣传片，只有“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品牌才能投机取巧地发扬光大。

小林是“消失的广告”理论坚定的拥护者。为了完成格格巫下达的任务，小林一连几天夜不能寐，一万只绵羊，不，一万支海燕牌雨伞从夜的深渊里滑落，他脑中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成蓄势待发的箭，内心传来“要有所行动”的呼声。心理学家马斯洛说过：人在极端压力下会爆发无限的潜力。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小林从床上爬起，奋不顾身爬向一种未知的可能，他在两幢摩天大楼间架起一道钢丝，钢丝下面是川流不息的马路。一切准备就绪，小林迎着清晨第一缕霞光走了上去，手里拿着海燕雨伞的经典款——海燕3 号，伞面印满了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海燕。这支雨伞宛若长了脚的精灵从小林的头顶蹦到手臂，从手臂蹦到脚面，好像它并非受到小林娴熟技术的驱使，而是被某种强大的意念所控制。最先看到这场表演的是一个天文爱好者，他正拿着最先进的双筒望远镜追逐一颗行踪不定的启明星，无意间发现小林在钢丝上高耸的足尖：“危，危，危险！”他本想帮助杂技演员拨打110，自己却不小心晕了过去，家人只能先为他拨打120。

第二个看到这场表演的是一个走在上学路上的小姑娘，自从有一天她弯腰驼背被大人训斥违背淑女品行，她便养成了走路看天的习惯。她的目光触及小林的那一刻，扔下书包站在路边手脚并用地大喊：“我看到超人了！我看到超人了！”越来越多的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站成一尊尊栩栩如生的蜡像，包括那些来来往往的汽车司机，他们紧急刹车，飞快跳出车外。这场表演无疑造成本市历史上时间最长的交通拥堵，手持大喇叭的交警不得不赶到现场，勒令街头艺术家提前收官。小林撑起他的海燕3 号雨伞极为低调地走进人群，大家纷纷将手机镜头对准他，正如“消失的广告”理论预期的那样，一个小时之后，他和他的海燕雨伞顺利登上热搜。

不仅如此，随着主流媒体将钢丝事件持续曝光，小林此举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他们认为，城市有限的休闲娱乐设施无法满足群众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要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大大小小的公园开始修建，并在五个工作日内迅速完工。小林响应格格巫的号召在一个规模最大的公园继续践行“消失的广告”理论，在这里，他遇到了自己未来的搭档。

一个戴着黑色礼帽、叼着大烟斗的老先生将一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麻雀放在了小林的雨伞上，雨伞放在了公园里的草坪上，麻雀滴溜溜直转的黑豆眼十分机警地注视着他。他们已经连续三个白天观看了他的表演。

“小伙子，它跟你绝配，它也身怀绝技。”老先生的语气中流露出小小的得意。他没等小林做出反应就从自己的风衣口袋掏出一把金黄色的小米置于小林手中，麻雀张开双翅一头扎了过去，小林还以为它会在吃完小米的同时顺便将自己的掌心“关照”一下，还好它只是吃得有些尽兴，像人喝多了酒，跳起秀兰 · 邓波儿才会跳的踢踏舞。小林用略带惊讶的眼神给出一个极其客观的评价：它跳得不赖。出于一种惺惺相惜的心理，小林买下了他的同行，100 元人民币。老先生异常欣慰：“小伙子，眼光不错，它可不是一般的鸟。”

小林回到家里就发现了这一点，麻雀不喜欢住在鸟笼，它用自己的喙麻利地将笼门打开，“作案”手法十分熟练。它在小林的房间里扑扇着翅膀飞来飞去，熟悉新家的每一个角落。小林有些累了，白天的成就感被林黛玉式的多愁善感所取代，热爱，梦想，自由，他“唰”地一下打开阳台上的窗户，做了一个舞台上主持人常用的“请”的动作。麻雀飞走了，一分钟不到，它又飞了回来，安安静静地依偎在小林的肩膀上。

第二天，小林照常去公园，他没有带麻雀一起，而是让它跟自己一样，去它想去的任何地方。“下班见，伙计。”他朝麻雀打了一个响指，转身骑上了单车。

海燕雨伞近期的广告投放受到了大量关注，包括四位销售总监友情出演的网络视频，有消息称“视频广告用伞及杂技演员走钢丝用伞可能竞拍”，狂热的粉丝在某一天将胜利大街888 号围堵得水泄不通，大厦玻璃还遭到了无人机的“轰炸”。董事会最终决定把这几支特殊雨伞捐献给慈善组织，据说几个生活在干旱地区的农民得到了它们，他们将这些海燕雨伞进行意义升级，变成了祈雨神器。与此同时，海燕公司的竞争对手也闻风而动，掀起猝不及防的特价风暴。雨伞公司决定推出一系列促销政策，格格巫提议将海燕6 号、9 号两支滞销型号做降价处理，维纳斯在犹豫，小林趁机表明自己的想法：6 号、9 号完全可以走共享路线，像共享单车一样，间接获得利润。

“会不会影响销量？”格格巫喝了口水，郑重提出质疑。

“上次开会您说过，这两个型号冬天就要停产，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清理库存。”

“我说过吗？”

“为了整理会议纪要，我专门录了音。”

格格巫慷慨激昂的“训话”在小林手机中响起，他的脸变成了猪肝一样的颜色，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详细说说看。”

小林说得唾液飞溅，如果会议室是一片荒漠，他喷吐出的口水可以让一颗种子生根，发芽乃至开花，结果。果实掉落，牢牢击中每个参会者的脑袋。其间格格巫站起身接了两次电话，罗密欧和功夫熊猫打起了瞌睡，清少纳言对着电脑完成了全公司最复杂的销售报表，乔琪乔给小林送去了N 个眼神以及一个桌子下不易察觉的扫堂腿，这些都没有按下他身上失灵已久的暂停键。库房里积压已久的海燕6 号、海燕9 号在大卡车的装载中气势汹汹地向整个城市袭来。

它们改变了这座城市的雨中图景。最开心的莫过于当地电视台，《天气预报》即使不小心漏播一场大雨，没带雨伞的人们也不会落荒而逃。他们或许在商场购物，或许在酒楼享用美味的午餐，乌云密布，闪电划过，雷声像赛场上的发令枪，“嘭！”人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各个角落奔向共享雨伞，扫码，支付押金，紧紧抱在怀里，完成一整套规范动作。他们像许多人那样移步室外，“啪”的一声将雨伞打开，大义凛然地行走在大街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就这样，雨伞公司的销量持续攀升，至尊宝在视频会议中开启香槟大肆庆祝，香槟的泡沫溅到了镜头上，遮住老板瘦身成功的一张脸，人们只能听见他心潮澎湃地宣布：创意部门变成独立分支，负责人自由竞聘！

格格巫请大家先要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幸运，工作在一个打破条条框框的公司，遇到一个任人唯贤的老板。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诚信，谦虚过度就是虚伪，虚伪就是不诚信。所以大家务必珍惜这次机会，积极踊跃去报名。他的发言得到了维纳斯的热烈响应，两人站起来抱头痛哭，小林和四位销售总监伺机落泪，伤心往事一桩接一桩地在脑海里倍速播放。所幸他们并没有拥抱太久，格格巫揉了揉已经泛红的眼睛，轻轻拍了拍小林的肩膀，将他单独叫到办公室，用一种温柔到使人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的语气，关切地询问他的职业发展规划。有那么一瞬间，小林联想到许久未联系的父亲，他的头发也像格格巫一样稀疏，平日里对自己最大的期望就是获得杂技界的“金小丑”奖，而他却阴差阳错当了一名营销小丑。想到这里，小林深感愧疚，格格巫一句“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将他的思绪复位，他告诉小林，至尊宝、维纳斯，包括他自己都非常看好他，希望他可以向创意部门负责人看齐。小林眼睛瞪得大大的，缺乏上进心是他性格中的桎梏。当然，如果这个岗位不需要带团队，只做一名技术人员也不错。但他还是谦虚地说：“这不合适吧，我之前就是一名杂技演员。”

“没什么不合适，你不要用看待其他公司的眼光看待我们。我们拥有超现代的企业制度。”格格巫板起脸咳嗽了几声。

“可我真的只是为了转正，只不过提前写完了产品策划案而已。”

“哦，提前写完了？”格格巫对方案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前倾：“拿过来，我先帮你参谋一下。”

小林将方案发给格格巫，他在方案里写道：一个伟大的公司必须要有载入史册的产品。汽车做到了这一点，但它造成了拥堵，飞机做到了这一点，但缺乏灵活性。雨伞作为更新换代较慢的消费品，终有一天市场会趋向饱和。我们的目标是什么？飞伞！我们将创造一款独一无二的飞伞，只要骑上它，我们就能飞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它是异于普通雨伞的电动伞、直升伞、智能伞，飞行高度可自行调节，兼顾遮风挡雨。飞伞，改变人类出行，改变全世界！方案末尾，小林为飞伞的上市发布会构思了一个即兴戏剧，主角是阿拉丁，飞伞的名字叫做“阿拉丁飞伞”。

格格巫在阅读方案的过程中，敲打办公桌的手指一点点停了下来。读完，他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吗？”小林小声询问，生怕将格格巫从父亲的化身中惊醒过来。

“没没没，做自己，坚持做自己。”格格巫站起身做起了扩胸运动，小林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大步流星回到了工位。

这段时间，雨伞公司上上下下都在为撰写竞聘PPT忙碌着，工位上，走廊里，开水间，人们抱着笔记本电脑像寻找微弱的Wi-Fi 信号一样寻找灵感。小林也不例外，他写了一份演讲稿，对着公司卫生间的镜子反复练习，成为三楼男厕的标志。

“看，那个骑滑板车的小妞，你的岗位来了新人。”乔琪乔把他拉到门外，话音刚落，小林手机响了，格格巫让他马上到人事部去一趟。“祝你好运。”乔琪乔有些担忧地说。

小林客客气气地向格格巫和人事部老大鞠了一躬，他以为他们会向自己宣布转正的消息，落座时双腿因激动而发抖。坐在对面的两个人面色凝重，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

“唉，有点晚呀，背景调查刚出来。”人事部老大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像对试用期的考核结果深表遗憾。“你之前因为恶意冒犯上司被杂技团开除了对不对？遭到了整个杂技圈的封杀，所以才改行来到我们这里。”

“我们好心收留你，你却欺骗了我们。”格格巫接起了话茬，怒不可遏的样子就像父亲突然发现儿子不是亲生的。

“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只想跟他开个玩笑。”小林急于辩解，听起来却像承认了罪状。

“不是这样？我们本着对公司负责的态度，调查了你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早在幼儿园时期你就将摔炮放在了老师的椅垫下，她坐了下去，嘭！你说老师放了一个惊天响屁。

“你在语言表达方面确实很有天赋，能把一件事说得天花乱坠。

“不过你的创造力其实不怎么样，也许你只是对爆竹情有独钟，说不定哪天就会拿我和维纳斯试一试。”

“不是这样，我想说……”

“你想说你是为了进海燕公司才有意隐瞒的，你太想加入我们的队伍了，是吗？年轻人，我说了，我们是一个打破条条框框的公司，但是，我们始终坚守诚信，你突破了我们的底线。

“我们很抱歉地通知……

“很抱歉地通知你的试用期没有通过，你可以直接走人了。”

小林的脑海里闪现一幅画面：一个小男孩蹲在一棵大树下哭泣，泪水像喷泉一样洒落，树下的小动物们纷纷撑起了海燕牌雨伞。“去死吧，创意！”小林在心里咒骂了一句，回家大睡了一觉。晚上乔琪乔发来信息，他要把小林存放在公司的物品送过来。小林回复：他暂时不想看到跟海燕雨伞有关的任何东西。

小林有一种梦想破灭的感觉，上次出现这种感觉还是在杂技团出国演出的时候，他脑袋上支起的十六只碟子飞出剧场，砸伤了马路边的流浪猫。他以为自己的演艺生涯到此结束，消沉一段时间后，他又通过自己原创的马戏表演步入一线演员行列。逆境中的人们倾向于从过往经验中寻找答案，经过一番思考，小林决定回归老本行，向街头艺术靠拢，从杂技演员转变为杂耍艺人。

他想起那只麻雀，他不再上班，那只麻雀也不再早出晚归，他们似乎心有灵犀。他像以前一样在自行车的车筐里铺上厚厚的广告传单，一边骑车一边表演杂技，麻雀同步表演，累了就趴在小林的肩膀上休息。他们还是去规模最大、聚集人数最多的公园，之前在这里，小林积攒了许多热心观众，这次他和他的新搭档一亮相，就引来了潮水般的欢呼，还有一些人看过网上流传的钢丝表演视频专门从外地赶过来。小林预感公园管理处下周就会请他喝茶：“这位同志，你的表演场地所占面积500 平方米，相当于一个小型剧场。我们要按剧场标准收取一定的费用。”

小林这时逐渐发现他技艺超群的搭档的另一面。麻雀是群居动物，而他的这只，一鸟行走江湖。起初他觉得奇怪，直到有一天演出结束，小林把特大号行李箱中的钞票和种类繁多的鸟粮分拣出来（小林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车筐和洗脸盆已经无法盛载观众对他们的赞美），一只来者不善的流浪猫将爪子伸向那些花花绿绿的袋子。他的那只麻雀立刻将喙对准流浪猫的脑袋，发起勇猛且凶狠的进攻，流浪猫狼狈而逃，哀怨的叫声很快被一大片叽叽喳喳的声音所取代，小林因惊恐而微张的嘴巴过了很久才合上。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乔琪乔带着小林遗落在雨伞公司的水杯、眼镜、帽子、《广告学原理》《PPT 写作技巧》、正山小种和一盒专治跌打损伤的药膏找上了门。

“谢谢。”小林没想让乔琪乔进来，乔琪乔自己硬生生从门缝缩着肚子钻了进去。

“不要这样，小林，我有事儿跟你说。”他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沙发上，剥开一个放在茶几上的葡萄柚。

“我对雨伞公司不感兴趣。”

“他们盗用了你的方案。明天举办阿拉丁飞伞上市发布会，那个滑板车小妞接替了你，‘消失的广告’理论仍在沿用。”

“去公园表演？”

“对。”

“设计一段剧情？”

“对。”

“想不想去看看？明天早晨十点半，公园见。”乔琪乔起身告辞，“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你必须亲眼看看你的阿拉丁飞伞设计出来是什么样子。”他直接将剥到一半的葡萄柚带走了。

小林像往常一样来到公园，行李箱又在短时间内堆满钞票及一大袋鸟粮。他的麻雀有了一位超级粉丝——粉红裙子小姐，她年龄大概25 岁，会在周六、周日准时观看他们的演出。小林把她列入自己理想中的追求对象，频频暗送秋波，可惜粉红裙子小姐只对麻雀有好感，秋波则自动屏蔽。小林失落地想早点收工，正在收拾道具。

“抓小偷！”有人疯狂叫喊。清少纳言在不远处指着正在逃跑的乔琪乔，头发凌乱，浑身瑟瑟发抖，就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即兴戏剧正在上演，清少纳言贡献了堪比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的演技，可惜乔琪乔双手空空如也，谁也没有看到他究竟抢了什么。也许他抢了清少纳言的钱包，只是不小心将它扔了出去，或者本来就粗心大意的清少纳言忘记了准备钱包，小林还记得在雨伞公司，清少纳言曾经将无比重要的战旗遗落在出租车上，同一个错误犯了两次也没什么稀奇。大概乔琪乔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毫不客气地抓起小林箱子里粉红裙子小姐赠送的那袋鸟粮一路飞奔。

“抓小偷！”粉红裙子小姐气急败坏地跺脚，似乎她对小麻雀的爱遭到了不可饶恕的亵渎。

“抓小偷！”正在附近打太极的叔叔阿姨风风火火地追赶乔琪乔，曾经的马拉松冠军惊现国家一级运动员的潜质，轻松将围追者甩在身后。

阿拉丁来了，威风凛凛的阿拉丁骑着飞伞从天而降，后面跟着一堆拿着长枪短炮的记者。阿拉丁的飞伞印满了炫目的海燕logo（标志），外观看起来就像一把特大号雨伞安上了飞行启动装置。他昂首挺胸站在弯曲的伞把上，有条不紊地按着各种按钮，上，下，左，右，追赶小偷的同时进行花式飞伞表演。公园里的人们不再关心鸟粮的去向，包括小林和粉红裙子小姐，大家的注意力齐刷刷地集中在飞伞上，只有阿拉丁本人不忘光荣使命，从“小偷”身边擦肩而过，不费吹灰之力抢回了鸟粮。“哇！”人群爆发经久不息的掌声，小林察觉到他的麻雀不见了，天空出现黑压压的鸟群，铺天盖地的麻雀将阿拉丁飞伞团团围住，使人联想到动画片里偷吃蜂蜜的熊遭遇马蜂家族集体报复的场景。有人焦急地掏出手机向警察求助，来不及了，阿拉丁飞伞从空中坠落，“嘭”，金黄的玉米粒撒了一地，在飞行器冒出的一缕缕青烟中，变成了香喷喷的爆米花。“Help！（救命！）”头上堆满鸟屎的阿拉丁挣扎着摘掉面罩，啊，格格巫，好久不见，他摆出一副英勇无畏的姿势倒在了小林面前，眼睛释放出紧急求救的信号。可就在小林伸出援手之际，不远处的记者跑了过来，他们欣喜若狂地对着格格巫那张绝望的脸拍下一张又一张意想不到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