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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后”整顿不了职场

2022-10-11何承波

南风窗 2022年18期
关键词:代际一代人职场

何承波

“不好意思,来晚了。”

这句开场白,来自一位应聘面试的“00后”女生。根据即刻社区一位面试官的分享,女生进门,便把包往桌子上一丢,用手挽了挽头发,轻松地说了这句宣言一般的话。“我们可以开始了。”她接着说,“我对薪资待遇和工作时长最关心,建议你重点可以从这两方面入手。”

一种压倒性的气场。

很难说这是段子还是真事,但随着第一批“00后”进入职场,类似的报道开始层出不穷:“00后反向背调”“00后整顿职场”“00后开创新风气”,“00后”再一次进入一场盛大的集体叙事中。他们的自信与锐气,得到了描述;他们的自我与张扬,再次被勾勒出来。

也许这似乎是“00后”的高光时刻,但前提是,“代际鸿沟”是真实存在的。

“00后”是怎样的群体?其实没有人可以清晰描述,正如“90后”当年的定义—“垮掉的一代”,个性、自我、叛逆,也是充满了刻板印象。但今天,我們已经不再讨论“90后”与“80后”的区别,或者说,进入劳动力市场,代际学差异将会自行消弭。这样一看,“00后”整顿职场是又一轮虚妄的想象。

但我要说的不仅于此。我们仔细去看“00后”“90后”,或者说任意一个世代的集体特征是怎么塑造的,我们还能发现更多的秘密。

想象“00后”

公共媒体对群体的描述,多是一种想象式的,认为有此先决条件,必当如此,然后寻找特例,以印证其假设。

对“00后”描述引用最多的出处,是某些大公司的报告,比如腾讯今年3月的《00后研究报告:00后来袭》。报告所描述的“00后”价值观,“自我”“现实”“包容”“平等”“关怀”是关键词。

每一个关键词,对应了一个访谈案例。

类似的报告层出不穷,每一年都有,涵盖了“00后”的消费、恋爱、职场、娱乐等领域。而每一个重大时间节点,都有类似的信息与咨询公司闻风而动,试图描绘某个群体的特征。

“00后”毕业当口,在网络段子、新闻特例和招聘网站研究报告的多重配合下,“00后”这个群体,又有了新的描述方式:整顿职场,锐意改革,朝气蓬勃,又敢于直视权威。

一个段子是这样说的:“‘80后唯唯诺诺,‘90后浑水摸鱼,只有‘00后拒绝躺平。”

我采访了不少“00后”,有时顺带探究他们对“个性”“自我”“朝气”等标签的看法。似乎没有人觉得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有个封闭自我、专研围棋的辍学少年反问我:“难道大多数人是没有自我的吗?”

我想告诉他,也许是的。

所以,自我、个性,跟代际无关,而像弗洛伊德说的,它们跟荷尔蒙和性冲动有关,是“力比多”驱动着人的本能,高涨出一种骚动状态。

每个时代,都充满了富有个性的、激昂的年轻人,但这不是时代的馈赠,而是生物学的副产品。

任何时代的年轻人,都有两个共同的敌人:年龄与时间。

但我还是试图细究一下这个时代留在“00后”身上的印记。

第一个“00后”出生于新千年的开端,当他呱呱坠地时,一个陈旧的世纪就永远地过去了。

他生长于一个充满民族自信的时代,当他1岁的时候,中国加入世贸,他长到8岁时,见证了奥运会的举国振奋。他10岁时,中国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这被写进了课本,是他日后必背的知识点。

相比其他时代的孩童,他将率先在电脑、手机等多块屏幕上认识这个世界。他进入初中时,智能手机全面普及,在他价值观形成的重要时期,他无缝入驻移动互联网时代和社交网络时代,是第一代网络原住民。

他是真正的独生一代,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家庭关爱,拥有更民主的家庭结构。

进入劳动力市场,代际学差异将会自行消弭。

但这些是条件,且只指向一个结论:提供给“00后”成长的环境与土壤,比任何时代更加多元。

自然,这也意味着“00后”的群体特征,可能比任何时代的人都难以被准确定义和勾画。

年轻一代的希望?

人类热衷于代际划分,这一点古今中外都不例外。

在欧美,一代人的划分在15年左右。在中国,代际划分更加粗暴,每十年为一代。按照这种划分,在此期间出生的人,应该具有某种共同特质。

何为代际?这个词是从生殖生物学中借用的。在人类这个物种中,年轻一代成长为年长者,大概需要30年。正如希伯来圣经中说,一个世纪等于3代人。

1800年左右,欧洲科学家和知识分子开始好奇,30年为一个世代的话,那么,人类社会和文化出现的变化,原因何在?该如何预测?又怎么预防?

这种代际思维在20世纪深入人心。

在欧美,婴儿潮(1945—1964年)出生的一代,被描绘成自私的一代,乐于毁灭一切的一代。

西方的“Z世代”,与中国的“00后”略有重合,指1996年以来出生的最年轻一代。西方对“Z世代”文化的阐释也集中在他们的身份与认同上。他们更关注自我,比上一代人更加“现实主义”,关注技术、资源与自我实现。这与中国“00后”多少有些类似。

“Z世代”还有另一个特征,他们被认为是一个害怕成人化的、被呵护的群体。活跃于社交媒体的他们,自我认同极其敏感,容易感到“被冒犯”—自我意识的另一种表征。

有人取了《搏击俱乐部》中布拉德·皮特的一句台词,将他们命名为“雪花的一代”。这种叫法自2016年开始流传开来。著名的关于“雪花”的报道,是特朗普当选那天,美国一位学生请了病假,哭了一整天。

在以辩论著称的网络社区,比如推特,这个词得到了极大的普及,很快进入各大媒体的视野,被收录在各种词典中,并开始了学术化。

2019年,在《阐释Z世代》一书中,四位作者(一位人类学家、一位语言学家、一位历史学家和一位社会学家)通过欧美多所大学的調查与访谈,将这个充满歧视与贬低的词汇中性化,认为“Z世代”是觉醒的“雪花”,他们懂得为自己的价值观、信仰、立场和自身所认同的文化忠诚辩护。

与此同时,该书还预言,这样的“Z世代”,其实更有可能带来社会的变革,创造属于他们的青年文化。

这一点,与中国“00后”整顿职场的表述,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阐释Z世代》提出的结论是,“Z世代”对他们想要建立的世界,有自己的想法。通过仔细聆听他们所说的话,我们可以体会到他们要教给我们的经验教训:“真实,知道自己是谁。对自己的福祉负责。支持你的朋友。拥抱多样性,使世界更仁慈。按照你的价值观生活。”

寄希望于年轻一代革除社会沉疴,并不是人们赋予“00后”与“Z世代”独有的重任。

50多年前,耶鲁大学法学教授查尔斯·赖希在《纽约客》撰文称:有一场革命正在进行中……它现在正以惊人的速度蔓延,我们的法律、机构和社会结构已经随之改变。它最终可能创造一个更理性、更人性化的社区。这就是新一代的革命。

嬉皮运动开始时,最年长的婴儿潮一代人,也不过15岁左右。说他们创造了如此璀璨的文化运动,属实过于高估。

那是1967年,嬉皮运动“爱之夏”期间,赖希曾去过旧金山,他对反主流文化中的“花权主义”感到兴奋。所谓花权运动,即“Flower-power”,主张权力归花儿,倡导爱与和平。这位法学教授也跟年轻人一样,痴迷于喇叭裤、大麻和迷幻药、音乐、和平与爱的生活方式。

1970年,嬉皮运动开始退潮,但他还是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在后工业时代,拯救美国的唯一方式,是跟随年轻一代。

只不过,赖希所观察的对象,可能陷入跟所有世代研究者同样的困境—“一代人”这个单位,隐含了太多的欺骗性。

历史也证明,美国不可能走向嬉皮士所构想的乌托邦。

阴差阳错的代际

一代人的文化,到底是怎么塑造出来的?

事实上,我们很容易忽略一个简单的问题,一代人中,沉默者其实占据了大多数,这与相关的学术定义、文化阐述之间存在巨大的悖论。

在全世界范围内,1960年代都可以称为革命的年代。今天,西方已经形成了一种共识:战后出生的婴儿潮一代是1960年代的先锋力量。在美国,各种反文化运动,如“爱之夏”、嬉皮运动、伍德斯托克,这些都成了婴儿潮一代的历史功绩,甚至被书写在维基百科上。

但吊诡的是,历史,有时候又存在阴差阳错的误区。

先指出一个常识:嬉皮运动开始时,最年长的婴儿潮一代人,也不过15岁左右。说他们创造了如此璀璨的文化运动,属实过于高估。

当然,他们也在激烈的世代冲突中,遭受了莫须有的指责。多数婴儿潮一代人,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那么,是谁创造1960年代的反文化运动?

歌手鲍勃·迪伦、琼·贝兹,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艺术家安迪·沃霍尔,文化学者苏珊·桑塔格,作家艾伦·金斯堡、菲利普·罗斯……

抱歉,这些1960年代的文化偶像与政治偶像,列不完了。

他们共同的特征是,大多出生于1920年代。此时,他们年近半百,是实打实的“中老年人”了。而按照1951年世代学者的划分,他们又属于“沉默的一代”。

“沉默的一代”,这个词1951年出现在《时代》杂志,指1923年至1933年出生的,在1940年代顺应潮流的一代。但他们在接下来的十年里,绽放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所以你看,世代标签的划分,其实谬误百出。

抛开这些时代明星,我们回到叛逆婴儿潮一代的真实模样。

有学者翻出1967年的民调,根据1967年一项民意调查可以得出结论:1960年代的大多数年轻人没有实行自由恋爱,没有吸毒的体验,也没有抗议越南战争。性解放也不是那个时代的主调,20岁年轻人中,63%不支持婚前性行为,跟其他年龄段一样。

1969年,88%的年轻人(21—29岁)没有吸过大麻,同样是这个群体,75%的人反对美国从越南撤军,跟任何年龄段都一样。

这些结论与代际学的叙述,存在着巨大的悖论。这里面有一个误会需要被解开—其实,婴儿潮那一代所谓年轻人的文化,是老年人创造的。而这些老年人却被错误塑造成“沉默的一代”。

事实上,真正沉默的,是婴儿潮一代。

谁在推波助澜

是谁创造青年文化,这一点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青年必须享用青年文化的“代理权”,不管他们是否有意识,不管他们是否愿意。

那么背后的驱动力又是什么?

青年有权选择听什么音乐,看什么电影,他们有权参与公共议题,或者不参与。但这种代理权跟文化创造无关,它的代理程度,只跟选择什么品牌的衣服、汽车相当—因为他们并不会制造衣服,也不能制造汽车。

英国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社会学家鲍比·达菲,在2021年出版的《代际迷思》一书中指出,代际与年轻人的讨论如此之多,原因在于现代咨询业。据他了解,2015年,美国公司在代际咨询上花费了大约7000万美元。咨询公司乐于钻研这样的问题:“工作场所是否存在代际差异?”

他的答案是,几乎没有。

事实上,向青年推销商品,并没有久远的历史。在经济发达的美国,也只能追溯到1940年代初。也是相同的時间点,“青年文化”这个词,出现在了印刷品中。

换句话说,“青年文化”这概念,是伴随着向青年人推销商品的商业行为而诞生。

“一代人”这个单位,隐含了太多的欺骗性。

事情很简单,在此之前,大多数十多岁的年轻人需要工作,而到了1940年,73%的美国年轻人开始上高中了。到了1960年代,比例高达90%。每个人都在谈论年轻人的风格、价值观和他们的品位。一个现象是,到了1969年,美国这个国家,25岁以下的人,占了人口总数的一半。

巨大的市场面前,塑造青年文化,创造消费需求,势在必行。

更年轻的世代及所属的青年文化,之所以被反复、定期地定义和阐释,还离不开咨询行业的推波助澜。他们需要开创一个全新的社会空间,帮助商家推销商品。

因此,了解、塑造某个世代的价值观、消费品位,是最隐晦、也最便捷的手段。

著名的皮尤研究中心,在这方面也不遗余力。他们对于“Z世代”不厌其烦地定义和阐述,将之与充满贬义的“雪花”画上绝对等号,曾引起了很多年轻人的愤怒与不满。

回到“00后”的定义,我们不难发现,率先打头阵的,永远是商业公司,或者纯粹的咨询公司。这些报告的落脚点,无一例外是借助对“00后”的定义,去探索这个群体的消费潜力。

对于“90后”的定义也是如此,“叛逆”这个定义,先是2008年左右媒体报道非主流“90后”的特殊个案。接着,咨询公司带着调研报告入场,对“90后”的叛逆、张扬进行了盖棺定论,随后,很多迎合“90后”理念的品牌也应运而生。

回到学术界,在达菲看来,代际思维是一种肤浅的、懒惰的论调。很多我们以为是代际文化的东西,其实并不是。

达菲认为,世代只是解释态度、信仰和行为变化的三大因素之一。第二个因素是生命周期效应,即人们如何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化。第三是历史事件,比如金融危机,比如新冠疫情。

真正塑造和决定一个世代及其文化的,不是他们身处象牙塔之时,而是他们走进劳动力市场之后。

试想一下,工作后的年轻潮人,开始了漫长的职业生涯,他们买房、结婚、生儿育女,面对这些决定人生的课题,经济、家庭与社会环境、种族、阶层差异、父母的财富等等因素的影响,终于完整地显现了出来。

在这个意义上,“90后”与“80后”“70后”的代际学差异其实很小,“00后”,也必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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