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希，黄 倩，李彦颖，彭婷婷

（1.中国劳动关系学院 北京 100048；2.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 广东 珠海 519087；3.四川师范大学 四川 成都 610066）

一、特蕾莎：红·爱与恨的交织与激荡

“红色是一种男性的色彩，但在问卷调查中，几乎没有人将红色列为男性的色彩，更多的人认为红色是代表女性的颜色。还有一种代表女性的红色是深红色。”在古代，红色是男性的颜色，但在现代，红色渐渐变成了代表女性的颜色。在《幸福》中，红色是属于女性的颜色，并且特指特蕾莎。在影片中，特蕾莎穿红色衣服的次数最多。片头第一个转场色板是红色，在向日葵的后景出现特蕾莎与弗朗索瓦之前，镜头中的向日葵是直挺的；一家人出现在后景的时候，向日葵则通过快速切镜头变成了蔫葵。这里已经预示着这个幸福的家庭将在不久之后破碎。实际上，特蕾莎的命运已在此被交代清楚了。作为转场的红色在影片中共出现了四次，第一次出现是上文所述的片头处，也是《幸福》中的第一次野营，并且通过野营的戏份展现出了这个家庭普通而传统的幸福；紧接着，红色在第二次野营中出现，但是这一次闯入了“外人”——弗朗索瓦叔叔的儿子们；同时，在这一片段中，一个婴儿出生。色彩能够唤起人们自然的、无意识的联想。导演阿涅斯·瓦尔达将红色作为女性的符号，同时新生儿与叔叔的儿子们作为一个新生的女孩以及闯入者，直接暗示了伊美利会作为新出现的女人闯入特蕾莎与弗朗索瓦的婚姻之中。通过女性的颜色去介绍新的女性角色，这是专属于女性的联结。

红色的第三次出现——也就是在上文之后的情节，导演运用大量的视听艺术对特蕾莎的手部进行展现，各种色彩搭配的家庭物件都与手部相融合，以此揭示出特蕾莎虽然作为女性角色，但她所承担的是与一切家庭情感打交道的“无角色”，这样展现女性居家劳动而不被社会所重视的视听成了该片的经典，同时也帮助导演实现了表达女性主义的目的；与镜头对于弗朗索瓦的工作展示不同，在最后一个属于特蕾莎的色彩片段中，特蕾莎没有声音，没有脸，甚至没有身体，除了她一直在做衣服、做家务的手，只剩下戴在她手上的一枚婚戒。弗朗索瓦在这场戏中穿了一件衬衫；特蕾莎作为他的舞伴，穿着一件红色且带着白色波点的裙子；而伊美利作为传统婚恋观上的“第三者”，穿了一件绿色的裙子。红色热烈，蓝色冷静，绿色柔和。也就是说，在色彩分配上，弗朗索瓦占据了两段关系完全的主导，他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了隐瞒对他饱含爱意的特蕾莎的基础之上，同时也建立在“外来者”伊美利绝对弱势的状况之上。除此之外，特蕾莎的服饰颜色——红色，其实也是对弗朗索瓦的一种警告。在色彩学上，红色与蓝色作为对比色，当绿色介于这两者之间时，会起到镇定的效果。而在片中，这种对于色彩搭配的把控，具有对弗朗索瓦婚姻的讽刺意义。他们在跳舞时，镜头反复横移，而在长镜头的中央，一棵粗壮的树遮挡了他们彼此的换舞伴行为，而伊美利也因此从未在这场戏中与弗朗索瓦同框过。这棵树代表着弗朗索瓦心中最终无法实现的幸福，因为它的存在，使得三人无法同框，暗示了这段三人关系无法持续。但同时，这棵树也迷惑了忠诚的特蕾莎。而本属于特蕾莎的红色，最终变成了特蕾莎在选择自杀时未流出的血液。

二、弗朗索瓦：蓝·遥远的乌托邦

弗朗索瓦在片中所代表的颜色是蓝色。弗朗索瓦与特蕾莎两人各自代表的颜色是对立色，而两人的颜色相结合就是伊美利的颜色——紫色。

蓝色代表幻想积极的一面，它象征着乌托邦式、遥不可及的理想。在古老的俗语中，现代人所喜爱的蓝色却和谎言相关。弗朗索瓦在遇见伊美利之前（包括遇见时）一直穿的是蓝色系的衣服，代表他本身个性温柔，同时也表现了他的感情状态。在第一次和伊美利约会时，他第一次穿上了黑色的衣服——象征结束的颜色，伊美利则穿上了蓝色衣服。两人在饱和度相当高的咖啡厅显得有些突兀，尤其是弗朗索瓦的单镜头，在单镜头的后景中，弗朗索瓦的黑色衬衫与咖啡厅的大红色和白色交替的墙壁产生冲突，他与特蕾莎的生活自此开始被割裂；导演在这场戏中采用了特写的拍摄方式，并通过伊美利单镜头的冷色调以及弗朗索瓦单镜头的暖色调进行对切，构建出伊美利得知弗朗索瓦有深爱的妻女的低落心情以及弗朗索瓦对于遇见伊美利的幸福的差异；通过在两个人的单镜头中，两人的面部一半处于画外，与不断回切后改变人物位置的镜头设计，通过镜头语言直接表现两人内心的靠近；在两人的关系镜头之后，摄影机顺着弗朗索瓦的眼神，特写了店面门口所贴的牌子——红色的牌子中间写着“LA TENTATION”（诱惑），表现了特蕾莎对于弗朗索瓦的警告；而对于伊美利，则是一张黄色与粉色的牌子——“LE MYSTERE”（神秘），表现出弗朗索瓦是有妻之夫的事实加重了她心中对弗朗索瓦的神秘感。这种内敛的设计以色彩包裹人物情感的变化，为观众带来了独特的审美体验。

弗朗索瓦第一次去伊美利的家中，穿上了黄绿色的衣服，代表特蕾莎和伊美利在弗朗索瓦的心中各有位置。黄色是意义相互矛盾的颜色。它既象征着光明，也象征着自私自利。在这场戏中，伊美利打开黄色的木质门，两个人快速地进行切换镜头，一方面展现了两人相见的欣喜，另一方面也代表了特蕾莎作为弗朗索瓦的妻子，已经对弗朗索瓦与伊美利之间的感情没有任何阻碍了。伊美利穿了一条白色带蓝色花朵的裙子。而弗朗索瓦离去之后，他换上了天蓝色的衣服，以此映照出他心里对于得到伊美利的幸福感。而在弗朗索瓦与伊美利第一次发生关系时，导演对于三人服饰颜色的考量非常明显。弗朗索瓦与伊美利都身穿蓝色的服装，而特蕾莎则重新穿上红色的服装，而在这一片段开头的转场颜色是绿色。这一系列的搭配，使服装的颜色成为叙事的重要部分，特蕾莎红色的形象，彻底成了弗朗索瓦与伊美利的对立面。除此之外，弗朗索瓦与特蕾莎家中的主卧是蓝色的墙壁。歌德曾指出，“裱糊成纯粹蓝色的屋子，看起来会有一定程度的宽大，但实际上显得空旷和寒冷。”而电影中蓝色的墙壁从未变过。这既从片头就预示了特蕾莎的痛苦，也昭示了伊美利只是作为特蕾莎在这个家庭中的替代品，而非为自己而活。

像月亮一样，蓝颜色也是女性的象征。“Celeste”的词义为“天蓝”，在很多国家，这是一个传统的女孩名字。按照古老的传统，蓝色象征女性，红色则代表男性。从此角度出发，弗朗索瓦与特蕾莎在片中所代表的颜色进行了互换，这是一种新颖的利用色彩学展示导演女性主义立场的手法，将色彩作为叙事道具，将代表女性的颜色设计给选择背叛的弗朗索瓦，这揭示了忠诚、蓝色牛仔裤和谎言一样永恒。

三、伊美利——紫色·愚昧与敬服

伊美利在特蕾莎自杀之前，与弗朗索瓦一样，代表的颜色更多是蓝色，象征着她与弗朗索瓦之间的情感匹配；而在特蕾莎自杀之后，她成了紫色的代表——红色与蓝色的融合。紫色在色彩学中，是一种代表着愚昧的虔诚的色彩，并且在蒙蔽与混沌时期成为阴暗的迷信的色彩。她取代了特蕾莎在弗朗索瓦家庭之中的位置。

伊美利第一次身穿紫色的衣服，是在弗朗索瓦与她道别之后再回来找她的晚上，两人站在桌子的对面，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的片段中的花瓶被摆放在了桌子的正中间，其中最显眼的花朵是向日葵——全片开头时，特蕾莎与弗朗索瓦牵着孩子们在向日葵田的后景中出现。向日葵作为特蕾莎的象征，拟人式地作为最后一层阻碍立在弗朗索瓦与伊美利之间。在此片段之后，转场颜色直接转为了紫色，这是伊美利第一次和弗朗索瓦以及孩子们去森林中郊游，四个人都穿上了蓝色的衣服，表面上伊美利已经成功地融入了这个家庭，但是她身穿的裙子却与特蕾莎死亡时所穿的裙子非常相像。导演通过将服装与颜色符号化，向观众传递出伊美利自此走上特蕾莎曾经的道路。除此之外，弗朗索瓦将孩子们交给伊美利，一个人朝森林中走去，这个设计也表达出弗朗索瓦心中的幸福已然崩溃。

在郊游之后，伊美利穿上了红色与紫色的衣服，她再也没有穿过曾经的蓝色，也不再是曾经的自己。也是在这个段落，导演运用了重复蒙太奇，将伊美利在家劳动的手部特写与特蕾莎的手部特写连接起来，甚至伊美利的手上也有一枚戒指。在这两个片段中，特蕾莎与伊美利都失去了自己个体的存在。除此之外，女性的手部成了《幸福》片中的另一个核心符号——即法国女性居家时所做的家务的价值是不被社会所认可的。

所有的混合色彩均让人感觉暧昧、不客观、不自信。其中最不客观与暧昧的色彩是紫色。作为紫色的代表，伊美利与弗朗索瓦之间充满了暧昧，充满了对弗朗索瓦主观的神秘想象，同时，她在知晓与处理三人关系的过程中，也展现了她极度的不自信。

四、黄色——贯穿全片的矛盾符号

黄色在《幸福》的色板中是较为特殊的，无论是弗朗索瓦，特蕾莎还是伊美利，都穿过黄色的衣服；更重要的是，《幸福》中的物件，有许多都是黄色，并且均具有叙事性意义。例如，在弗朗索瓦和特蕾莎第一次郊游之后，弗朗索瓦开的车整体是蓝色的（象征他），而在车上有一块黄色的板，蓝色与黄色混合将变成绿色——在三人唯一一次出现在同一个地点的戏中，伊美利穿的裙子就是绿色的；在弗朗索瓦第一次去伊美利家中时，门的颜色是黄色的，在这里，黄色又作为特蕾莎的符号，无力地阻挡在他们两人之间。在特蕾莎自杀后，在伊美利与弗朗索瓦之间的向日葵作为特蕾莎的象征符号进行了阻拦，同时，原本代表特蕾莎的红色与黄色相结合之后的颜色是橙色——而特蕾莎所穿的裙子上经常出现橙色的花朵。

导演对黄色的符号性使用最明显的地方在于《幸福》的首尾——片头的向日葵剪辑以及片尾弗朗索瓦最后一次在片中带着一家人前往森林之中，此时已是秋天，森林里的树叶被金黄色笼罩着，弗朗索瓦与伊美利都身穿黄色的衣服，孩子们却穿着属于特蕾莎的红色衣服。导演在此处已展示自己的引导性情绪——悲剧与幸福仅存于一念之间。弗朗索瓦一个人扔下了伊美利与孩子们，再次朝着森林深处走去。片头的向日葵之后，弗朗索瓦朝着镜头前进，而特蕾莎离去后，他两次进入森林，都背对着镜头远去。镜头的纵深以及色彩的搭配，将悲剧加在了弗朗索瓦的精神之上，而悲剧的对面，是孩子们与伊美利的另一种幸福。影片的首尾不仅代表了弗朗索瓦的幸福感轮回，也代表了导演对于生活的轮回观，而这一切使用代表秋色的黄色再合适不过。

五、总结

因其自身所接受的教育以及艺术经历，阿涅斯·瓦尔达的影片总是在色彩上有所建树，但这并不是单纯地在视觉上起到提高美感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她将色彩作为电影的叙事工具去完善影片的叙事结构，加重各个主要人物的角色厚度以及整部电影的综合丰富度。所有的情感、性格特征均可以和色彩联系起来；所有的叙事伏笔与叙事逻辑均可以与色彩联合进行分析；且整部电影的每一处布景的色彩相互补充，相互融合。在阿涅斯的作品中，色彩多层次的象征意义可以给所有的重要问题提供基准点。

①Johannes Itten.Kunst der farbe[M].Freiburg:Christophorus Verlag,2019.137.

②[德]爱娃·海勒.色彩的性格[M].吴彤,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