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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的日子

2022-09-27刘绍良

大理文化 2022年8期
关键词:母牛果园蜜蜂

●刘绍良

蜜蜂的战争

在我们这个地方,养蜂人说有盗蜂的时候,一定是自己的蜜蜂受到侵犯了。

两个月前,那时中秋节刚过,天气还热热的,我从山下回山里,果园近旁路边的河滩上,突然冒出了一顶帐篷,篷前摆满了蜂箱。我知道,这是附近的养蜂人到外省放蜂回来了。回来是为了过冬,为了来年春暖花开时再去流浪。看到这个场景,我想到我的一位叫阿松的年轻朋友,他一定也带着他的一百多箱蜜蜂回来了,驻扎在离这里五公里的同一水平线的地方。这个时间已是傍晚,我没有把车停下来,只揣着一种暖暖的心情,回到我的一公里外的山地小屋。

我养蜂已有十多年的历史。但是,最早的时候,并不是我要养蜂,是蜂要我养它。这个蜂当然是蜜蜂,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总喜欢在土墙洞里,屋檐下方,或者,老坟墓石块掉落的凹处,结一个巢,便采蜜储藏,生儿育女,热热闹闹地过起了蜜蜂的日子。那年,放羊老倌阿旺对我说,找几只木箱来,我帮你把蜂王放进去,再把工蜂撮拢来,封上门,留个洞,就成蜂箱了,摆在你的院子里,每年还能割一两次蜂蜜呢!这种养蜂的方法,叫做顺其自然。由此,我每年都有蜜吃。最喜欢看阿旺老倌帮我割蜜时的动作,最喜欢看亮晶晶的琥珀色的贮藏在腊巢里的蜂蜜。而且,切一块这样的腊巢,放进嘴里吮吸咀嚼时,恍然间,自己也会成为一只巨大的蜜蜂。

由此,我认为养蜂是件极为简单的事情。进而,简单到我仰面躺在床上,张大嘴巴,也会有蜂蜜滴进嘴里的幸福时光。这就是说,有一窝蜜蜂追逐着我的气息,从木屋的板缝里,钻进了楼板和天花板的夹层,在我头顶的那个地方,结巢酿蜜,时间久了,少量的水分和一种寄生在蜂巢里的叫做螬虫的东西,弄朽了天花板,便会有少量的蜂蜜滴下来。

近两年来,由于认了个养蜂的师傅,我才知道养蜂是件不简单的事情。这位师傅是邻村的小学教师,姓张,我们在巍宝山半山腰上认识,是因为去学习种植名贵中药材重楼。在那里,他帮助主人买了两箱蜜蜂,一年多的时间就发展成了十来箱,并且,第一次割蜜就割了几十斤。重要的是,这种本地蜜蜂叫中蜂,也就是中国蜂。中国蜂都采居住地周围的野花蜜,蜜质上乘,卖价最高时达150元一市斤。这个时候,我的靠老倌阿旺管理的蜜蜂已经绝迹了,原因就是老倌阿旺已经年老,生病死了。但是,离不开我的人体气息的蜜蜂还有两窝,一窝在天花板上,一窝在木屋檐下的层板里。

盗蜂这个说法,我就是在巍宝山半山腰上听张师傅说的。张师傅网购了许多蜂箱散件,在认真组装时,随意地讲解着养蜂的常识。其中,我只对盗蜂现象有些好奇。那时,我端着茶杯,叼着香烟,我说养蜂嘛很简单,我那里有的是蜜蜂,我从来不管不看,但只要想吃蜂蜜,不会没有蜜吃。这话得罪张师傅了,他说你认为很简单,是因为你不懂!张师傅回敬我的这句话我很熟悉,因为我也曾用这句话回敬过别人。我有个小鱼塘,一直在养鱼,我爱钓鱼。在吃鱼的餐桌上,总会有穿着光鲜的熟人说:养鱼嘛很简单,到时放进去,打起来就行了。这时,我会很生气地回敬说:你说的很简单,因为你不懂!

我看见河滩上有帐篷、有蜂箱的时候,因为我不懂,没有经历过,就没有想到会有盗蜂现象发生在我的蜂箱上。是夜无事,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出山的时候,我的七箱蜜蜂安安静静的,温度不够,它们还蜷缩在箱子里不肯出来。这是上万只生灵,它们比我睡得早,比我起得晚,但是,它们一旦从洞口出来了,便会忙忙碌碌地飞来飞去,采蜜回来的蜜蜂,让我看不见蜜;采花粉回来的蜜蜂,会让我看见两条大腿上有两坨黄色的东西,让它们费力地从洞口挤了进去。这就让我奇怪了,它们是怎么在一朵朵野花的蕊里,把花粉裹在大腿上的。对于蜜蜂,在蜜和花粉的关系上,似乎跟人的饮食一样,是米饭和菜肴的关系。我们在嚼食腊巢的时候,稠稠的甜甜的当然是蜜,不甜的面粉似的东西,与腊巢的渣混在一起,当然就是花粉了。随着太阳升高,温度增加,蜜蜂出窝了,飞走又飞回,飞回又飞走,这幅图景很温暖,让我渐生羡慕和感动。再看洞口,发现了一只异样的蜜蜂,个头较大,腰身更长,颜色更黑,被守在洞口的本箱里的蜜蜂又咬又打,几个回合之后,便踉踉跄跄地逃跑了。这种小规模的打斗是经常发生的,在我管理的这块土地上,还有一种野蜂叫狐狸蜂,个头更大,极凶残,它们会一口气咬死十多只蜜蜂。但是,因为个头大,进不了箱内,故蜂王和幼崽,以及蜂蜜和花粉,都会安然无恙。

我在盯着洞口发呆的时候,又飞来了一只异样的蜜蜂,自然地,又是一场凶残的打斗,看着看着,又飞来同样的一只。这两只入侵者赖在洞口,奋力地往里钻,我于是捡了根小木棍,戳死一只,又戳死了另一只。这时,我才猛然想起了盗蜂这个说法,想起了河滩上那户新来的邻居。

盗亦有道。但是,蜜蜂与蜜蜂之间的战争,道就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当我确定了这两只被我戳死的蜜蜂就是河滩上新搬来的那户人家的蜜蜂之后,我打电话向张师傅询问,他回答说,这类养蜂人养的是意大利蜜蜂,就叫意蜂,采蜜和打架的能力都很强。他们的蜜蜂侵犯了你的蜜蜂,也就是他们侵犯了你。侵犯严重的,要赔偿,还可要求他搬走。

我认识张师傅之后,因认了同一个师傅种重楼苗,我们又成了师兄弟。之后,他种了一亩,我种了三亩,缘于此,我进了他的家门,看到他养在院里的三十多箱蜜蜂。在他请我品尝蜂蜜的时候,我对他一年能卖三万多元钱的蜂蜜发生兴趣。我是从城市出发,到山坡上寻找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城里人,自然有许多喜欢吃蜂蜜,又不认识蜜蜂的朋友,于是,我向张师傅提出了先帮我把天花板上的蜂蜜割下来,再把蜜蜂移到蜂箱里的要求。我提这个要求的时候,时间已接近冬至节了,这个节日,就是糍粑蘸蜂蜜的节日,我要邀约一众城里的朋友,来看看我天花板上的蜜蜂,尝尝刚刚割下来的蜂蜜,并且,让他们更好地感觉一下我这个与蜜蜂共处一室,躺在床上也吃蜜的山里汉子。

我对每年到处流浪,追花逐蜜的养蜂人充满敬意。我认识阿松,因为我先认识了他的妹夫周周,他的妹夫周周,又和为我管理果园的毛军,曾经是到广东东莞打工时的好朋友。那年,刚认识的阿松知道我喜欢吃蜂蜜,就给我送了一大瓶。他送我的蜂蜜颜色清浅,我便问他什么蜜,他说油菜花蜜。我又问是哪里的,他说是四川绵阳的,是卖剩了几十斤带回来的。我说我年轻时当兵,就在四川绵阳,初春时节,天很冷,雾很大,但每天早晨跑步,穿行在开满油菜花的田野里,心里便温暖起来。

把养蜂作为一种生存手段,在追花逐蜜的漂泊中,一顶帐篷,一个人,一百多箱蜜蜂,养蜂人是孤独寂寞的,生活当然也很艰苦。我也在旅途中,看见过两口子加一个小孩的蜂场组合,这就给人一种很完美、很浪漫、很诗情画意的印象。阿松却总是出发时一个人,雇一辆车,到目的地卸车后,还是一个人。我于是问他,你媳妇呢?他说没有。阿松十六岁给养蜂人打下手,打了十年,终于攒够了钱,买了一百五十箱蜜蜂,自己当老板了。现在,他的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已经到了三十六岁的年龄,成了精精壮壮的一条汉子,亏亏赢赢的一个老板,竟然还是没有娶上媳妇。

就因为认识了阿松和张师傅,我决定认认真真地养中蜂了。于是,我先请张师傅帮忙网购了规范的蜂箱,又再请来阿松,让他俩帮我撬开了两窝蜜蜂结巢处的木板,取出蜂王,放置在新蜂箱的巢网上,又用网袋装那些附着在腊巢上的蜜蜂,转移至新蜂箱。这是在前年冬至前进行的工作,老巢里都盛满了琥珀色的蜂蜜,取三分之一的带蜜的巢饼,捆在新的巢网上,新家里就有了让它们食用的粮食,有了歇脚的地方,几天之后,勤劳至极的工蜂们,又会到四处寻觅材料,构建出新的巢室。

我确认出现了盗蜂现象的第二天上午,意蜂就不是一只两只,而是几百只上千只地飞来了。我的蜂箱周围,地面就落下了许多被咬死的中蜂尸体。我于是把中蜂进出的洞口调整到最小,试图让它阻止意蜂的侵入。我对这些意蜂的行为充满了愤恨,找了一片有韧性的木片在手,按死一只又一只。并且,渐渐地,我把对意蜂的愤恨,转移到那个我还未曾谋面的养蜂人身上了。在正常情况下,蜜蜂应该是有理智的,但在战场上,它们也就狂乱地飞舞着,嗡嗡嗡的声音,构成了一种死亡之音。我在这死亡之音中充当着主持正义的刽子手的角色,忙得满头大汗,稍一疏忽,竟然有一只意蜂钻进了我的头罩,在我的脸上狠狠地蜇了一口。我愤怒了,我的汽车愤怒了。我把愤怒的汽车开到山下,又用力踩了一脚愤怒的刹车,汽车就在尖利的刹车声中停在了那个蜂场边上。然而,那个可恶的养蜂人用铁网围住了蜂场,围栏上做了一道门,门上挂了一把锁。

我的愤怒让我想把那道门一脚踹开,冲进去乱砸一气,以泄胸中之忿。然而,当我运气提腿之时,有个声音在耳廓内响起,轻轻地,柔柔地,那声音说:你冷静,千万冷静,不要把蜜蜂的战争上升为人的战争。再说,你进去了,你打得过那些数也数不清的意蜂吗?这声音有一种你无法抵御的安神的作用,我于是把提起的那条腿放回了地下,扯了扯耳朵,又听见了从半里外的慧明禅寺传来的风铃声。

我的七箱蜜蜂是经过了两年时间发展起来的,这是一个让我的意念遨游在蜜蜂的世界里的过程。在一个小小的蜂箱里,蜜蜂们有着严格的管理体制和等级观念,规范着它们一生都勤勤恳恳地去完成它们该承担的工作,如此,就形成了一个个完美和谐的社会群体,在保证自己生存发展的同时,还在它们不知觉的情况下,帮助我完成了梨花开放时的异花授粉工作,让我的梨果有了更好的收成。我在盗蜂现象发生前的几天内,逐一地打开过箱盖,认真地为它们打扫过卫生,检查过蜂王及幼崽的健康,以及蜂蜜的贮存情况,并计划着在冬至节前几天,能割出约五十斤好蜜来,送给城市里的亲朋好友们。

我的中蜂的居住地离那个寄住的意蜂蜂场,直径距离也就约三百米,而我的还有许多野花盛开着的土地边界,离它也就约一百米,这样,那些饥饿着的强盗般的意蜂们,就大量地涌入我的土地上了。然后,再嗅着中蜂的气息,蜂蜜的气息,追到了蜂箱门口,让我的处于弱势的中蜂们,奋勇地投入了蜂箱保卫战,杀敌无数,死伤无数,只差没有血流成河。我在蜜蜂的战争中束手无策,我守住了一只蜂箱的洞口,要一步不离才能守得住,那么,还有六只蜂箱呢,就只能任它们拼死厮杀了。忙乱之中,我还是想了个办法,让雇工赶快找七个大碗来,用开水调白糖,放在每只蜂箱的旁边,我想用安抚强盗的办法,减少一些我的中蜂的伤亡。但是,意蜂的目标是明确的,它们要消灭中蜂,占领蜂箱,抢光蜂蜜。而中蜂呢,誓死保卫自己的家园,保卫自己的果实。有少量的意蜂去喝白糖水了,中蜂又赶过去追赶。但是,死亡在不断发生,伤残在不断增加。我的第二个办法,就是让雇工们去调兑杀虫的农药和白糖,用高效打药机到离它们最近的边缘地带喷洒,让入侵者都中毒死亡。

这道防线肯定是有效的,既能保住离得较远的我的中蜂,又能大量地杀死敌人,而我,中蜂的主人,则可以同往常一样,端个茶杯,叼上根烟,每天给我的中蜂喂些含有蜜味的红糖水,让它们休养生息。如此,那些藏在腊巢里的白白胖胖的幼崽们,很快就会长出翅膀,补充到伤残的队伍中去。

时间已是下午了,太阳已经西斜,我正在水塘边和雇工们安置电动打药机、药桶,以及放置三卷各一百米的打药管的时候,我的土地边缘,离意蜂场最近,庄房紧挨路边的我的老邻居老张,带着一个瘦弱的年轻人来到我的身后。老张接过我递过的香烟时问我:干什么呢?要摘梨了,还打药吗?我说对。打药灭虫,灭意蜂。说这话时,那个瘦弱的年轻人惊讶地啊了一声。

我想不到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就是意蜂场的老板,我招呼他们到厨房里喝茶,边走边骂强盗意蜂,骂那个养蜂的人。那个年轻人说他不抽烟,却摸一包软壳云烟,双手恭恭敬敬地敬我一根,敬老张一根,然后说对不起,对不起,意蜂场是我的,我不知道你这里养着中蜂,那块地是我的亲戚帮我租的,我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过冬场所了。我想我要在我的地里打药的招法,已经征服了这位蜂老板了。我带他们去看现场的时候,为数不少的意蜂还正疯狂着呢,他接过我手中的木片,亲手戳死了几只他的意蜂,然后说把我的中蜂搬到他家里去寄养,开春他要到外省去了,走时又搬回来给我。我说不行,我要亲自管理,指望着培育蜂王分箱呢。至于蜂蜜嘛,已被意蜂抢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让这些残兵败将们恢复身体,最好的办法就是你搬走。

老张是附近百里内的能干人,半辈子混迹于江湖,名声很大,有他居中调解,我的火气消了一半。闲聊中,这位姓周的年轻人说话也顺畅起来,他说他是坝子中间黄家庄人,今年刚二十岁,十二岁就跟人养蜂了,今年上半年又和别的养蜂人到甘肃放蜂,碰到便宜的好蜂子,便凑钱买了这一百多箱,自己独立了,不想一回来就碰到这样的事情,求我宽容他。我说宽容你可以,但我的中蜂死完了怎么办?他说,若死完了,我走时还你七箱意蜂,割五十斤意蜂蜜还你。老张是外行人,但他是个一说就通,一点就透的人。他知道我的中蜂被侵犯了,我去意蜂场找人了,今天碰到这个年轻人,就把他带来找我。他听了一会,就裁决性地对年轻人说,你先用白糖水把你的意蜂喂得饱饱的,让它们别去祸害周围的中蜂了,行吗?不然的话,周围养中蜂的人会砸烂你的蜂场,再把你暴打一顿!又对我说:先这样吧,让你的中蜂恢复一下,以后的事你考虑下再说。

第二天上午,这个小周老板约了个长辈亲戚来找我,极恭敬地对我说,昨天下山后,他就跟他表叔借了一万块钱,买了两吨白糖,昨晚就喂得饱饱的了,今早来看看还有没有飞上来的。这时,太阳已经很高了,气温明显地升了起来。我们就去认真地查看每只蜂箱,以及飞出飞进的中蜂,其中,只偶尔夹杂着一两只意蜂。他们走后,我陷入了沉思。我的一箱中蜂,蜂王被咬死了,工蜂死伤太多,剩余的,也许自动归入其他蜂王麾下。其它的蜂箱呢,大都伤亡过半。所有蜂箱里的蜂蜜呢,也所剩不多,我冬至节需用的蜂蜜也不可能了。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赔偿后搬走,但是,这个才二十岁的瘦弱的年轻人,才走出独立人生的第一步,他有能力承受他的损失吗?若同情他,那就只能我来承受他给我造成的损失,想想,这也是我两年多的心血啊!

想想,再想想,我心平气和地想了两个多月,他也已将他要培育蜂王的计划完成,就在冬至节前找了西山的一块荒地,从我这东山的富足之地搬走了。我因外出,回来时老张转交给我约五十斤的一桶蜂蜜,并转告我他留下的话:明年开春离开时,还七箱意蜂上山来。

冬至节就要到了,我对着蜜桶发了半天呆,最后,烤了一块提前买来的糍粑,蘸了蜂蜜,奇怪的是,放进嘴里蜜是甜的,咽到喉咙里却有了苦涩的味道。

哀悼一只死去的鸟

我从一棵梨树下走过,看见树下躺着一只鸟。这只鸟因头顶有一撮黑毛,被叫做黑头公公。这只鸟肯定死了,身体一动不动,尖喙斜戳在地上。我蹲下去,用手指拔动它的羽毛。这时它突然翻过身来,让我本能地缩回了手指。仍然是一只死鸟,无非是一阵风帮了我的忙。

这只鸟身体还没有僵硬,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瘦弱不堪。那么,它是怎么死去的呢?

旁边有一块菜地,种了些洋花菜。洋花菜在小苗时期,没有任何生灵伤害它们。渐渐地,它伸张开的绿叶有尖喙啄过的痕迹,严重的,一片叶上只剩下白色的叶筋。

黑头公公是山地果园的常客,但它们只在有食物的时候才会光临。许多年前,我在山脚的菜地里,看见它们一群群地欢呼着,啄食洋花菜的叶子,害得菜农不得不去追赶。但是,它们是山地的精灵!

也是那年,中秋红雪梨成熟的时候,它们一群群地欢呼着,专挑又红又大的梨果去啄。有时,啄一口两口之后,又换一个。这个季节,我把对所有鸟类的热爱转化为仇恨,但我还是不忍心杀害它们,只让一位雇工用弹弓发射点烧引线的爆竹,把它们吓走。

总有我不愿看见的事情发生。县里开展灭鼠行动时,我去领了些灭鼠专用的麦子回来,放置在老鼠洞附近和一些小路上。几天后,老鼠死的不多,黑头公公却死得不少,让我在心痛之余也骂了一句:找死!

在黑头公公这个群体里,我还见过一只呆鸟。大约五年前夏季的一个下午,我从木屋里走了出来,就与一只黑头公公相遇了,距离只有三步远。它蹲在石桌上,形态神情正常。我看它一眼,它也看我一眼,就是不飞走,也不惊慌。我想走过去摸摸它,又觉不妥。就这么站了一会,看了一会,我转身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后,我又回来了,看见它还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它怎么啦?在山地果园里,除家禽外,鸟类并不刻意和人类相处。你不伤害它们,它们就随意一些;你若伤害他们,它们就离你远一些。至于生老病死,只有自己的同伴知道。如此,我怀疑这只鸟是得了痴呆症,也许确实老了,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最后,这只黑头公公还是飞走了,它飞翔的姿势仍然那么敏捷。我没有伤害它,它也没有伤害我,这就是一个故事的终结。

我就这么蹲在地上看这只鸟。在这段时间里,这个环境里只有我一个人。而我,整个上午都在水塘边,聚精会神地盯着红色浮漂,算计着在水底蛰伏了一冬的一群鱼。这只鸟的死亡之地就在身旁的两丈开外,我没有听到任何响声,譬如器物的打击声,或者挣扎时的扑扑声。常在水塘边走动的是一群饥饿的猫,也许它们捕完了老鼠就没有了食物,也许还有很多老鼠,而它们已丧失了捕食的能力。我们在老院子厨房做饭的时候,锅碗瓢盆一响,它们就五六只地蹲在厨房门口,喵喵喵地长声短声地叫。从品种看,是家猫,但它们从来都在两米外的防卫线上,绝不让你摸一下。我钓鱼时,也有一两只在我身后,那叫声让人爱怜。有一次我钓上一条小鱼,因手机响了去弄手机,弄着弄着,鱼竿被什么东西猛地往后拖,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只偷鱼的猫被鱼钩钩住了上唇。而且,我还亲眼看见过这群猫在塘子边撕咬一只气息奄奄的半大母鸡。如此,这就说明这只鸟是在我看见它之前才刚刚死去的。

我就这么蹲着,为一只死鸟出神。这时,收到一条来自省城的微信。微信说,她在医院等候做放疗,一等就等了半个月,今天总算做了第一次,还有十七次,不知什么时候能做完,人都快要被折磨疯了。这是位性格开朗的女诗人,她是在收到我果园的第一朵梨花照片之后给我回的信。她得的是癌症,我不知道怎样宽慰她,便大胆地说,我正在研究一只刚刚死去的鸟,你要疯就来果园疯吧。她马上回信说,太想到你果园去疯了,然后像那只鸟一样,在飞行中死去!

她怎么知道那只鸟是在飞行中死去的?

我知道,在鸟类生活的世界里,绝对没有鸟医院,也绝对没有鸟医生。那么,鸟们是不是也会有脑溢血、心肌梗死之类的疾病?还是在惯性中飞行,因年老力竭而死?我小时候掏过很多鸟巢,为的是取鸟蛋和小鸟。在果园漫长的日子里,在做各种活计的时候,也常常见到鸟巢。现在想来,确实从没见过一只因病因老而死在巢里的鸟。总之,本质上,它们的生死存亡,一切皆由天定,即道法自然。人类早早就羡慕鸟类,羡慕它们的自由,羡慕它们的快乐。当人类社会中的精英们提出简单生活的概念时,它们早就在简单地生活着。在我的观察中,一只鸟一生最辉煌的事业,无非就是在角逐中寻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共同努力衔木筑巢,孵一窝鸟蛋,养一窝鸟儿。然后在抗拒天灾人祸的同时,辛勤觅食,直到把它们送上天空,这才完成了天赋使命。于是,每一只小鸟在睁开眼睛之后,就会看着天空出神,寻找它们一生的道路。一切生存的本领都是老鸟教给小鸟。小鸟一定会有幻想,但老鸟一定会告诉它,简单生活是我们的生存法则,一生都只需在飞行中歌唱,然后寻觅食物,然后生儿育女,然后在不停的飞行中死去。

你瞧,和人类比较起来,鸟的生活是不是简单至极。

不同的是,人类的生存本质在和鸟类基于一致的情况下,却尽可能人为地把生活复杂化了。

我想,我理解了那位女诗人在医院里说要疯了的心情,也理解了她对一只鸟在飞行中死去的羡慕。

面对这只死去的鸟,我开始想关于我自己的事情。那就是我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二十年,已有意无意地过着属于人类的简单生活了。但是,人类生活中哪一种活法才算有飞行意义,哪一种死亡才算在飞行中死去?

这只鸟一定早就在窥视着我,我的生命中一定早就有了这只鸟。

今天,我就郑重地哀悼这只一定是在飞行中死去,以死来向我传达神谕的鸟吧!

跳舞的白菜

我走到水塘边的时候,被一阵风吹起的灰尘迷了双眼。我于是转身背风,用双手揉双眼。再睁开眼看世界时,世界便模糊了起来。

我到水塘边是一种习惯。那里的塘埂上有一截一剖为二的木头,我已把它平面朝底,凸面朝上地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让我方便坐下。坐下,有时顺手拿起放在侧边的鱼竿,穿上鱼饵,且做钓鱼的姿态。有时,坐下就是坐下,并无明确的目的,只是看看水面,看看对面的各种树木。这种情形下,最希望看到的是那条才下出来十余天的小花牯牛。

被迷了双眼又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很自然地坐在那截木头上了。在前方的视野中,却出现了另一种生动的风景。塘面上本来漂浮着很多绿色的白菜叶,基本上都是单片漂浮,有的在动,有的静止。在水塘的西北角,却有着一个圆柱形的纯白的东西在跳动,在翻滚,我知道那一定是一颗完整的大白菜了,因为我的左侧,就堆着一堆大白菜。

我的双眼还有些模糊,模糊中,这棵跳动、翻滚的大白菜,突然就艺术起来了,它就像电视画面上的一个外国女演员。那演员长得有些肥胖,又穿着下摆撑得很开的白色长裙,她唱啊,跳啊。

这棵大白菜真的很白,白得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它一定是被几条大草鱼抢食着,所以,它的舞姿就没有了章法,一会是幅度很大的上窜下跳,一会是很激烈的左右翻滚。这就说明,那一群草鱼的胃口好极了,它们吃得高兴,玩得开心。

它们开心我肯定开心。我用手机取景,把大白菜拉近,这时,大白菜的周围,就突出或不突出地露出了几张大草鱼的嘴巴。看着照片,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把鱼钩甩进其中的一张嘴巴里,把那条鱼拽上来,煮成酸辣鱼,饱餐一顿。

大白菜都是优质的,菜心都包得很紧,除外皮有几片绿叶外,都为纯白色。喂鱼的时候,要求雇工把根部切掉,稍切高一点,扔进鱼塘后,外叶很容易就散开了,这是为方便鱼群咬食的时候更省力。但是,眼前的这棵大白菜,一定是雇工喂鱼时的粗心造成的。想不到的是,完整的,菜心包得紧紧的一棵,很不好下口的一棵,竟然引起了鱼群的争抢,群起而攻之,进而被我联想到舞台艺术。

这些大白菜是为我管理果园的毛军要来的,他家在西河边的小河村。亲戚家在河滩上种了十多亩大白菜,这几天的成交价是每市斤两角钱,都是外省的大货车来拉。两角钱一斤的大白菜已经是很便宜了,但买主的要求极为苛刻。在我这里,以梨花为主的所有果木的花都开了,开了是为结果。但是白菜呢,别说开花,只要菜心有点抽苔,便卖不出去了。对于菜农来说,既要抢市场,又要抢节令。为了把土地腾出来种辣椒,卖剩的半亩大白菜,就都给了毛军。

这个季节,不仅我半年都没有喂鱼了,而那两千多只放养的鸡,也把它们生活环境内有点潮气的草根都啄食完了。主粮苞谷涨价,涨了百分之五十。还有牛,还有猪。这些长嘴巴的东西,都是吞食金钱的无底洞,这就造成了它们饥饿我困难的状况。

大白菜是帮了大忙的,塘子边已经堆了两车了。车是微型货车,一次拉上三千斤没问题,虽是白要,但也必须付出些汗水代价。

我在水塘边看跳舞的白菜的时候,毛军又去拉菜了。

我的儿子在丽江做旅游,因为疫情不能正常工作,便跑来山地上和我过日子。我说你和毛军拉菜去吧,他就很高兴地随他去了。他不知道,他和他同龄的一代人,都缺少了体力劳动这最基本的一课。不久前,他约了些混迹于城市各行业的朋友来果园,饭桌上我就戏谑地说过:当年的毛主席,也把他的儿子安排到农村去当了几年农民呢!天黑的时候,他俩拉菜回来了。我就戏问儿子,我说你从来没有挑过东西,你在菜地里干什么呢?他说砍菜,砍了毛军挑。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又说:你砍了一千棵吗?他说没有。我想想又说:你苦得动吗?他说可以。

我希望他能苦得动,我希望他具有最一般的谋生能力。

因为白菜的到来,前晚还引发了一场小小的虚惊。

前晚上弦月西斜到西山顶的时候,我被一阵狗吠声吵醒。狗有五条,关在离我居所三十米远的狗舍里。狗舍的左侧有牛圈,关着一头大花母牛和它刚出生十来天的儿子,即一头小花牯牛。狗舍的右侧,是两个关着两千余只鸡的鸡舍。那时狗的叫声非常激烈,似有群起而攻之的气势。我于是披衣起床,出门后马上用强力手电筒寻找可疑的对象。但是,照来照去,什么也没有。狗吠声渐渐低了下来,我这时已想到可能是有野物入侵了,但只是想,并没有看见,便转身回房睡觉。

睡到床上时我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十天前的早晨,我在房侧的停车场上发现了不明粪便,形状是粗条状,截面有颗粒。这是第一天。第三天又发现了不明粪便,形状是块状,稀溏而已。我想到的是麂子,是草豹。这样想着,那群狗又猛烈地吠了起来。我再起床出门时,便把竖在门边的一根锄头把提在手里。但是,我再用强力电筒巡视一遍,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雇工水珍住在塘子东边的老院子里,第二天吃早饭时她说,昨晚麂子下山,来到了门外,我听见了叫声。如是,我在水塘边看风景的时候,发现有十余棵白菜的顶端,都被什么动物啃食得凹了下去。拿一棵看看,似乎就是麂子的口型。

我真的心疼这些大白菜,在饭桌上,我说我本来要给你们炒糖醋白菜呢,但既然杀了鸡,那就明天吧。想想我又说:电视上看见韩国人腌大白菜,说是非常好吃,似乎还是他们的国菜之一呢,若能请个韩国人来做师傅,我们宣传一下,腌好了去卖个好价钱。儿子接口说,他到东北沿海边时吃过,真的好吃呢。

一切都只是说说而已,我最感兴趣的还是水塘里的鱼。我对水珍说,明天喂鱼时,你扔上三棵完整的大白菜。我这样说违背了毛军的安排,他便问我为什么,我回答说,大草鱼喜欢!

麂子出没的山野

我的彝人朋友金半,死了。

昨天中午,在离我果园四公里外的彝人山村草场,在他的葬礼上,我对周围的人说:十多年前,他给我送了一对麂子角,那角,虽小一些,但又坚硬又玲珑,比梅花鹿的更好看。麂子是很少有带角的,有如此带角的麂子,必是年长雄壮的公麂,必是麂子族类中的王者。猎人把他的荣耀送了给我,我把这对麂子角放在书架上,时时观赏,并常常极自然地去遐想这对麂子角背后的故事。

我的果园里常常跑来麂子,它们发现人时已不再惊慌奔跑。前年夏天的一个中午,金半在老院子门口站住了,回头对还在吃饭的我们说,来来来,瞧瞧麂子。我当然要瞧瞧麂子的。和他并排站立的时候,顺着他的手势,我果然看见了那只金黄的麂子。它在我们院子的东南方向,板栗林地小屋的前方,一条横向的小路上,正不紧不慢地嚼食着头顶上的灌木叶子呢。我问金半,你说距离有多远?他说五十丈吧,我说四十丈。我又问他,如果打它,你怎么打?他用手指着一条低洼的坡沟说,那里树密呢,慢慢爬上去,十五丈、十丈时开枪。我说路线很对,但我在二十丈外开枪就行了。他曾是年轻时的地道猎人,用惯的是火枪;我曾是野战军的步兵,营射击代表队队员,用惯的是半自动步枪。我没有打过仗,也没有打过猎,只是用一般的军事常识,假设罢了。

猎人这个称呼早已消失,在国家对野生动物的保护过程中,我所生活的山野,麂子多了起来是很正常的。所以,在我们假设打猎的交谈中,在我们亲和而悲悯的眼光下,那只麂子才终于不紧不慢地顺路走了。我清楚地看见,它的屁股与尾根的交接处,有一些白。

不过,在和金半的交往中,我始终把他看做是一位曾经剽悍、机敏的猎人。

剽悍、机敏的猎人也会衰老,衰老的猎人也会摔倒。几天前,在果园的饭桌上,喝了一杯酒之后,他说他老了,快苦不动了。我说六十岁以上算老人,你才五十七岁,正年轻呢!第三天下午,我开车进了果园大门,停车关上门,才起步走了十来米,就见他骑摩托转右弯和我相遇,按说,他才转了一个左急转,十余米后转右弯,速度应该是很慢的,但一见我就摔倒了,这有点不正常。他狼狈地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走过来敬根烟给我,说:我捏前刹车了。我说你怎么前后不分了?这一跤,在我眼里,就像小孩绊了脚摔倒了,好玩而已。看他扶起摩托骑了上去,我便笑笑错车走了。

意外的事情总是太多,不曾想,三天后,他竟然死在同样性质的弯道上。不同的是,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侄儿骑了摩托,要带他绕个圈,到他家房后极近的另一家去做客,前行约五十米后,转过一个左急弯后,行驶十多米,又要进入右急弯的时候,似乎没有刹车,而是加了一把油,摩托便带着两个人,腾空越过边坎,直直地撞到了坎前约七八米远的一幢土楼房的背墙上。据现场抢救的同族人说,金半坐后面,落地后垫底,他侄儿压在他身上,摩托压在他侄儿身上。

这个时候,我想正是我和我的果园管理人毛军下山的时候。我的山居木屋离果园大门一公里,下坡。出大门后,毛军骑摩托左转,往东南方向,上山做客,那里有金半等着。我开车右转,继续下坡,往西北方向,到州府下关报到开会。由于开会,我准确地记住了那天是2020年12月25日,星期五。

我是在接近县级干道的地方,接了毛军的一个听不清楚的电话才停车的,一会儿,一辆救护车和两辆小车从我身边驶过,我不知道车上的救护对象就是我的好朋友金半,更不知道他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向死亡走去。

死亡就那么简单,毛军赶来时,我让他把摩托寄在熟人门前,上车和我去追赶救护车,追到县医院急诊室,和金半随行的族人说:路上就断气了,他死了!我走上前去,掀开盖在他身上的白布单,只见他脸色平和,没有了血色。这是痛苦之后的解脱,是一切归于平静之后的等待。

二十多年前,他在不能当猎人之后,不得已操起了另一门手艺,宰羊和烹羊。我们的相识与羊有关,我从城里到此上山,在耕种五百亩果园的同时,也是不得已地干起了农家乐的副业。那时的果树在初果期,整个环境并不美好。想不到的是会有那么多的客人,从州府来、县城来、乡镇来,来是休闲,但我怀疑有一小部分人的动机不纯,他们不相信我能在土地上扎根,等着看笑话呢。这个时候,金半的手艺发挥了作用。我们有羊场,羊是黑山羊,纯放养的。几百只里挑一只,很便宜,活称,八九元钱一公斤。宰后红烧,彝寨味。当然,我们很赚钱,我就把赚来的钱全投补到土地上去。后来客人要烤全羊,我就设计和制作了一个烤炉,很科学适用的。记得烤第一只羊时他很顾虑,我对他说没事的,烤好了是你的功劳,烤坏了是我的责任。人的性格中,都会有冷硬的一面和温情的一面,对于宰羊,并非我真的不能为之,只是那只待宰的羊的眼神,让我不忍对视,挨刀时的那一声惨叫,会让我的心悸动。于是,我常做君子远庖厨。山脚下,约一公里外,有座慧明禅寺,那里的梵音会不时传来,有一天,我似乎听见佛祖对我说,这是一个血腥和功利的过程,无疑地,金半为你当了替罪人。

之后,之后的之后,我们停了农家乐,停了杀生的行当,而金半呢,为生计,仍然为周围村民家中的婚丧嫁娶宰羊烹羊,有求哪能不应呢?

烤全羊是我这里待客的最高礼仪,这个年底的最后几天,州里的文化团队要来,县里的文化团队要来,我决定了,请他操作,破例地再烤一次全羊。这一切都是说好的,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切都不能按说好的去进行了。

参加葬礼的那天早晨,我在州府下关赶往草场的路上,一直想着要把那件珍藏着的羊披穿上。羊披是彝人男子的传统衣服,用两张羊皮做成,穿上露手敞怀。这羊披经脏耐磨,与高原彝汉的形象相协调。十多年来,金半到果园常常穿一件羊披,让我羡慕。可惜的是,他村里已无人能做羊披了,我于是跟他要了两张大羊皮,先找人硝揉,再找人缝制,最后,才终于做成了一件让我满意的羊披。

三年前,我穿着羊披的形象在省城露了一次脸,那是《边疆文学》的编辑要我的一张在地里劳动的照片。我于是穿上羊披,背了一箩红雪梨,手持根拄棍,在上坡时请人拍了下来。后来,我拿杂志给金半看,他说我很像彝人汉子了。但是,又有熟人说我不像,一看就是假冒的。我反驳说,我在彝山是真的吧,我当山民是真的吧,我种红雪梨是真的吧,那件羊披是我的,是真的吧?

巍山四山彝人的葬礼,都是打歌的葬礼。在金半家中的院子里,在出殡前的头一个晚上,就在棺木前,在一堆篝火的周围,通宵达旦地打歌了。打歌是一种歌和舞相结合的活动,舞步和曲调是传统而现成的,不同的是,葬礼上的歌词都是现填的,用以追述死者的生平。在打歌唱调的人群中,吹芦笙和耍大刀的男人,常常处于领舞的地位。十多年前,我请金半为头,领着一群妇女,割了几天最好的茅草,又让他找了两个男帮手,为我盖了三间茅草房,那房顶,茅草足有一尺厚。这么厚的茅草,是用篾片紧缚在压条上的,这就造成了冬暖夏凉的效果。十多年过去了,盖茅草房的手艺已在这个地区失传,而我的茅草房,从外看房顶灰黑腐朽。从里抬头看时,茅草颜色仍然如昨,让人温馨。

金半是耍大刀的好手,在他的灵堂前,我常常出现幻觉,感觉耍大刀的那个人就是他,他和他们都在唱着讲述另一个人生平的歌曲。那年,茅草房完工之后,他和其他的草场彝人,就在我的院子里打歌,他是耍大刀的,步伐多样,节奏铿锵,而我,也极自然地走进了他们的舞圈。之后,我找了些西山的彝人来做活,晚饭后也常常在院子里打歌,只是,东西山的风格大不相同,很难融在一起,这样,金半常常只能做看客了。

我的幻觉是短暂的,最痛心的是他已静静地躺在棺木里。

我带了两位来自州府的晚辈参加葬礼。转身至门口,又遇一位彪形大汉敬烟,他极为客气恭敬,让我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就是这位名叫阿狗的彪形大汉的亲哥哥,叫阿才。于是我对两位晚辈又讲了另一个故事:我上山伊始,与金半同时,认识了养羊、贩羊的阿才。阿才个子高大,而且很胖,赶羊上下山时,大汗淋漓。他把羊养在家里,有一次把羊粪送我,我用拖拉机拉羊粪时对他说,你到果园养羊去吧,那里有盖好的羊厩,关五百只没有问题;有二百余亩山场,放羊用。我和你的关系很简单,两不见钱,羊是你的,羊粪归我。那时的阿才很勤谨很节约,一直靠走路来完成各种活计。自然地,慢慢地就有钱了,有钱了就买了新摩托,买了新摩托的两年之后,也就死在了新摩托上。

阿才养羊的时候,有一天放羊人大意了,跑散了二十多只羊,待找回来时天已黑了。阿才堵在羊场大门口数羊,发现多了一只,正疑惑间,多出来的那一只转身跑了,在电筒照射下,才发现是一只半大的麂子。

金半和阿才不仅是同村同族人,更是好朋友,金半曾经当着我的面,试探性地说过要把阿才的姑娘说给自己的儿子做媳妇,我听后极力撮合。不过,但凡世间事,都有阴差阳错一说,这一说,似乎冥冥之中也有了关联。那年,又是梨熟的季节,在一个天气晴朗,和风拂熙的下午,我在中心房屋的房间里看书,房侧,一辆又一辆摩托车载着人往羊场驶去,这情况很反常,我便愤怒地给阿才打电话,我说,羊场赶街吗,那么多人?阿才嘿嘿地回答说,对不起,我约了几个人,杀鸡吃!

杀鸡吃必然喝酒,那只鸡和那顿酒成本很高。半个小时后,阿才骑摩托下来了,见我站在路边,又是嘿嘿一笑,我该骂的已经骂完,便挥挥手说,去吧!阿才的摩托轰响了一下,就这么走了,却再也没有回来。

阿才的事故也很简单,离开我大约十多分钟后,在县级干道上,与另一辆摩托车相撞,他被送进镇医院转县医院,县医院转州医院,州医院转部队的六十医院时,还没作任何检查就死了。

我想,如果我遇见他的时候,再骂上他三五分钟,他就一定避开了一劫。

我想,如果毛军早上山半个钟头,把金半堵在家里,然后一起走路去做客,他也就躲过了一劫。

这一个月来,金半为我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带着两个人,把我中药重楼大棚四围的遮荫网放了下来,加固好,以利挡风和保温,然后,拔除了墒面的杂草。冬至节前,他送了我两样东西:一小袋自产的小白芸豆和一小瓶自产的蜂蜜。在他的葬礼过程中,有一顿中餐是必须吃的。餐桌上,有一盆红烧羊肉,汤面上,飘着大红的小米辣泡椒,同桌人说好吃,我没动筷,只说了一句:这是我送给他的。

山地上有水塘,我爱钓鱼,金半就跟着我学会了钓鱼。

他爱吃鱼,但只爱吃我煮的鱼,而且,最爱吃鱼汤里的小米辣泡椒。

不久前在吃鱼的饭桌上,由于做活的农妇水珍说,她去割草喂牛的时候,在果园的西北角,一个叫干塘子的地方,看见两只麂子,一大一小,它们躺在梨树下晒太阳。我于是说,今年的梨最不好卖,从现在开始,我们注意把东山的麂子都招呼到果园来,转项养麂子,金半负责。

金半真的要驯养麂子了。又是几天后一个夜晚,毛军送鸡下山返回果园,进了大门左转,然后右转,这时灯光里出现两只动物,黄色的像羊。正疑惑间,两只动物一前一后,跳上侧坡进入板栗林地,须臾就不见了。毛军说是麂子,金半说当然是麂子,那里有个水塘,有落地的板栗,还有他撒上的豌豆,而且树密,有利于它们藏身。我莫名地喜欢麂子,喜欢他们的模样和它们的生活。我曾经在果园上部的空闲地里种了一百亩绿化树,并信口说,让它长成一片森林,养麂子。

我过去信口说来的,带着浓厚主观色彩的话,常常在日后的生活中一语成真。然而这次没有。三年后,绿化树长得郁郁葱葱的时候,碰上百年难遇的严重霜冻,全都冻死了,让我的假想变成泡影。那么,还有下部,还有金半,还有豌豆,挫折之后,也难说会有奇迹发生。

在打歌的人群中,我又看见了一位四十七八岁的壮汉,叫阿林,他的故事,是金半讲给我的。三年前初秋的一个中午,在果园的饭桌上,金半说:昨天我们村里打失了一个人,放羊的,太阳落山时,他放的羊群回家了,一只也不少,只是放羊的阿林,到了夜里十一二点都没有回来,电话也打不通,于是村长发动全村人到处找,找遍了方圆十多里的山坡草地,沟坎森林,都没有。今天仍然还在找,我的脚崴伤了,就没有去了。我极为好奇,问金半,这个人放羊出门之前,有什么反常的吗?金半说正常得很,一个好汉子呢!见我陷入沉思,金半又说,那个当木匠的毕摩说了,他会回来的,也就三两天。我认识这位木匠,个子稍矮,脸形略胖,也是为我的居所做过木活。及后的一年二月八,草场人祭树神的时候,他毡帽上插了一根名叫拖白翎的野鸡尾毛,主持仪式,我才知道他还是毕摩呢。三天后,金半又到果园,对我说,阿林昨天中午回来了,好好的。我说我要去见见他,了解一下是怎么回事。金半说,不必了,他说有一大一小两只麂子进入羊群,然后又不紧不慢地走开了,他拿了根绳子,要去把那只大麂子拴回来,就那么跟着麂子走了。他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就在一棵树下睡着了,睡醒之后,只见太阳已从东山顶上冒了出来,肚子也饿得非常难受,就跌跌绊绊地回来了。

这种情况,在山村里偶有发生,有种说法叫被鬼牵着了。在金半的葬礼上打歌,这位曾经被鬼牵过的阿林却正常得很,他仍然健壮如昨,只是脸上有了悲戚的神色。

在巍山这个地方,彝人的葬礼比汉人的隆重得多,礼仪内涵,也丰富得多,我从州府下关赶到金半灵前的时候,只按通常的礼仪到灵前跪下磕头。磕毕起身,跪在左侧前方也磕头还礼的阿刚站了起来,对我说了句辛苦你了的话后,两行眼泪又流了下来。有个儿子真好,三十出头的阿刚,是要为父亲金半的丧事主事的。在村里,阿刚算是个有出息的年轻人了。初中毕业后,他跟着父亲放了几天羊,种了几天核桃树、中药材和苞谷,然后就到县城里和别人搞民宿客栈。入行以后,又用自己的一点点积蓄,逼父亲贷了些款,到大理古城租了一院老民居,俨然当起了客栈老板。五年前,他是第一个把白色轿车开回村里的年轻人。金半上山下山地坐了两趟,到了果园对我说:真不习惯,头晕!

阿刚的媳妇是鹤庆的白族人,漂亮勤劳贤慧,穿着白色的孝衣,挺着个大大的肚子,也悲悲戚戚地过来和我打了个招呼,我想,早年金半要把阿才的姑娘说给儿子,但阿才死后不久,媳妇改嫁了,姑娘便到沿海一带打工,然后远嫁他乡。那姑娘长得如村后的野山茶花一般,若在村里,也一定会来为金半打歌送行的。

二十年是不短的时间过程,也是我和金半之间不短的生命过程,自然地,我们之间还有好多故事来不及讲述。饭后,葬礼进入最后高潮,由一群彝人汉子抬起了棺木,边唱边吼地在院子里转了三圈,然后在一片哭声中出门上山。

当夜,月光明亮,箐对面的山林里,传来麂子的叫声。

幸运的疙蚤

疙蚤就是跳蚤,在我们这个地方,老一辈人就这么叫着这种渺小的东西。

羊场已经闲置了一年多,院子里破碎的水泥地面的缝隙中,长出了许多半人高的粘粘草。七八间用栗木杆踩台的羊圈里,都有着一层厚厚的羊粪。果树非常需要肥料,我们来拉肥料。

这羊场是我的,只是让别人去养羊,羊粪归我而已。养羊的人一年前把四五百只羊卖了一部分,赶回家一部分,走时连招呼也不打,给我留下这么一个空荡荡的院子。没有烟火的地方,总会有一股死亡的味道。果然,离火塘不远的角落里,就有着一只干瘪的死老鼠。蛛网到处都是,但都没有了蜘蛛。灰尘都在可以停留的地方停留,人一动,灰尘就动。这个院子里,已经没了任何生命的迹象。

我和两个雇工先用锄头清理了那些可恨的杂草,然后进圈。此时的羊粪颗粒表面都有一层白,那应该是碱和盐的原因。羊粪早被风吹干了,很轻,我们用大桶来装,一桶桶地提到拖拉机上。我估算了一下,大约能有五六车的数量,这也算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不高兴的事情马上就来了。雇工中有一人闲置了工具,挽起裤角抓痒,此时我看见他的皮肤上出现了红色的疙瘩。另一个也随后掀起衣襟,在肚皮上抓痒,同样,也让我看见了红色的疙瘩。随着疙蚤疙蚤的叫声,两个人跑出了圈门。而此时,我的小腿也痒了起来。

对于疙蚤,几年前就有雇工在饭桌上议论,并且有了边吃饭边抓痒的举动。我对负责管理的毛军说,多打点药,把疙蚤、苍蝇、蚊子都消灭干净。奇怪的是,打了很多农药之后,苍蝇、蚊子少了,但疙蚤仍然活跃着。在这个时候,我对雇工们说:疙蚤从来不咬我,所以我不认识疙蚤。我还说:一定是你们的血比我的血更对疙蚤的胃口,不然的话,我怎么从来不抓痒,从来不起红疙瘩呢?

一定是疙蚤们听见了这句话,我的报应来了。

前年,前年以前,我常常把水塘边的那个鸡舍角落当做我钓鱼的最好位置,因为背风和有大青树遮荫的原因。但是,从前年夏天开始,我的小腿就开始发痒。开始,以为是被疙蚤之外的昆虫咬了。接着,红疙瘩渐渐出现。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在小腿上捉到一个昆虫,颜色黑亮,形体小圆,由于只有芝麻粒大,捏在手里,就看不清它的嘴和腿。我找毛军来看,他确认就是疙蚤。然后,我回州府下关的家里,老妻开始叫苦了,她说她身上起了红疙瘩,很痒很难受。我说,是蛋白过敏吧?第一次她相信了蛋白过敏,第二次她也相信了是蛋白过敏。可是第三次呢,她从被子上捉了个细小的黑色昆虫,两个手指夹住对我嚷:这是蛋白吗?是疙蚤,很能跳呢,我捉了半天才把它捉到,一定是你从山上带回来的!

小妹夫是政府公职人员,却对饲养蜜蜂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于是每到周末,他都会到果园来,饲弄他的那几箱蜜蜂。如此,他的家里,也发生了与我同样的经历。我的老妻查明真相之后,说与小妹,两个女人商量半天,订出了个折中的规定。那就是,凡是我们从果园回家,必须在进门前抖衣裤五分钟,将一切可疑的成分抖在门外。进门后快步进洗澡间,换下所有衣物进洗衣机,并马上放水搅动,以便及时淹死可能的疙蚤。人呢,赶快洗澡,换上干净衣服后,才被允许到其他环境走动。

可恶的小小的疙蚤,竟然破坏着我们家庭的和谐气氛。

那么,是我的血型改变了,还是疙蚤的胃口改变了?

那么,是所有的杀虫农药都对疙蚤失效了,还是疙蚤的抗药能力强大了?

总之,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疙蚤也就这么一天天地活跃着。

鸡舍离我的居所五十米远,中间还有个水塘。疙蚤是嗜血昆虫,那里随时有两千只鸡让它们吸血,杀虫的农药杀不死它们,那里就是它们的天堂。我不直接管理生产,知道惹不起疙蚤,我就躲得远远的。这样,由于皮肤不再骚痒,也不再起红疙瘩,我就暂时忘记了疙蚤。

在羊场,我们又和疙蚤相遇了。我让雇工停下来,先打两背壶浓度很高的敌敌畏。第二天一早,我们又去拉羊粪。这个间歇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羊场一年多没有羊了,疙蚤们除了能从早期存在的老鼠身上找点食物,还能吃什么呢?老鼠也要靠食物才能生存,时间长了,那个环境也就没有什么食物了,这时候老鼠的本能就是转移环境。怪不得,养羊人走了以后,我居所周围,以及房间,老鼠就突然多了起来。可是疙蚤们呢,它们坚守着它们已经占领了的阵地,并且矢志不移地坚守着,直到一年多后的今天,我们来了,它们就那么不管不顾地扑向我们,狠狠地咬我们的皮肉,吸我们的鲜血。但是,既为生物,也必须要吃要喝,若它们能吃羊粪,或者羊粪又转化出的另一种我们不知道的东西,那么水呢,这里没有一滴水。自然界里总有许多存在于我们的认知能力之外的事物,疙蚤的存在就是其中之一。

两背壶高浓度的敌敌畏一定发生了作用,我们不再受疙蚤们的严重侵犯了。于是,我们一天拉三车羊粪。开始三车,分散了倒在车道边上。后面三车,因我要让我居所周围的梨树结出更好的梨果来,就把三车都倒在停车场上。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因雇工们嫌工价低闯沿海去了,这一堆羊粪就一直堆着。堆着的羊粪开始气味呛人,渐渐地,风吹日晒,也就没有了呛人的气味。这堆羊粪离我的房间大约十五米,因为身上不痒,没有再起红疙瘩,我也就暂时地忘记了疙蚤这个东西。

疙蚤的生命力让我钦佩至极,它们在羊粪堆里潜伏着。羊粪都是颗粒的,这就有了很多缝隙,让任何一只疙蚤都有可能钻到粪堆中心。在最冷的腊月,那里也温暖惬意。如此,作为生灵,它们也一定会谈情说爱,生儿育女。只是,不让我知道而已。

城里不时有客人上山来,喝茶吹牛之后,就说要羊粪,他们大都清雅,都说泡水浇兰花。要就拿吧。他们就用蛇皮口袋撮了装进汽车后备箱,一溜烟走了。前两年,羊粪突然走俏起来,有人说卖到一块至一块二三一市斤,我说很好,我可以用两斤羊粪换一斤白米,煮来吃饭。

跟我要羊粪的熟人不止一个,还有熟人的熟人。终于,我听到一个我感觉熟悉的故事了。那就是有人到家之后,发生了老婆被疙蚤叮咬的事件,那老婆脾气暴躁,把这位先生的兰花砸了几盆。然后,请搞防疫工作的熟人来,杀虫、消毒、防疫。

我对讲述故事的客人微笑着,诚恳地说对不起,心里却有些幸灾乐祸。既然疙蚤们杀不尽,斩不绝,潜伏在羊粪堆里,那就随它去吧。记得有位外国哲学家说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那就让它们用这样的方法,去咬咬那些城里人吧,让他们也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乡愁,什么是山地生活的味道。

生活在我的山地上的疙蚤们,你们真的很幸运。

深夜牛哞

牛在深夜一般是不会叫的,因为那头壮硕的大花母牛就关在离我木屋三十米远的围栏里,大约有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了,我很少听它叫过。不过,昨天夜里,不仅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叫声,而且还披衣起床,参与了牛的故事。

这头牛的种类叫西门答耳,很洋气的外国种,毛色都是黄白相间,当然就比本地黄牛漂亮很多。这头牛被毛军买来的时候价钱是九千八百元,说是还怀着窝呢。明白了吧,买这样的母牛来养,目的是下小牛,小牛下出来干什么呢?卖钱!这头花母牛其实还年轻得很呢,高大魁梧,毛光水滑,说是才进六岁,已下了两头小牛了。我常常到水塘边钓鱼,就常常看见这头母牛在围栏里走来走去。它爱吃青草,就每天有雇工割青草倒在它面前。围栏就在水塘边上,里面种着很多绿化用的大青树,有时没有青草吃,它就抬头咬食大青树的叶子。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就看见它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在去年七月初秋的日子,我问毛军,你知道它什么时候下小牛,毛军说还有一个多月,我说你会接生吗?他说不会,我说要找兽医吗?他说到时候再说。这头花母牛是毛军的,本与我无关,但在这片叫做果园的山坡上,有一头牛,每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却有点莫名的高兴。更高兴的是,小牛就要出生,一头就要变两头了。

下小牛的时候谁也没看见,许多人都在忙着许多地里的活计。天擦黑吃饭之前,煮饭的水珍说小牛下出来了,我便第一个跑进围栏里去看。从小听说牲畜下出的儿都会见风长,也许确实如此,因为我看见小牛的时候,它已有一只半大的羊那么大了。它的全身湿润,毛色黄白相间,正抖颤着站在大花母牛的屁股一边。大花母牛躺在地上,抬起头来看我一眼,让我知道了它此时的心情。我还知道,它此时最需要的是喝水,喝红糖水,同时还要加点胡椒面。这个方法是邻县的一位养牛专业户告诉我的。他还说,母牛下儿时男人不能随时去看,越看越下不出来。有时听声音,小牛出来一半就出不来时,就得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拉。有的养牛户,还用绳子拴住小牛,折腾半天才能拉出来。

这头小牛虽然不是我的,但从这一刻起,它就是我视野范围里的一个生命了。莫名地,我们很亲和,我摸它的头时它只略微摆动一下。我看了一眼它的肚皮,便知道是公牛。从此以后,大花母牛就被叫做老母牛,小公牛就被叫做小牯子。

在这块山地上,我们养过许多畜禽。长期饲养的有猪鸡羊、猫狗鱼。自己跑来做我们邻居的有野兔、野鸡和麂子,还有一种脑门有一块白的果子狸,本地人叫玉面麟。对于那些与我同居一屋的松鼠和蜜蜂,真让我感到既亲切又无奈。鸟是更为自由的物种,根据季节和果树所能提供的食物,它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有的,干脆找一遮蔽较好的树枝,做一个圆形的巢,自可生儿育女,过它们的日子。如此看来,我从城市转身上山之后,说不清是我丰富了它们的生活,还是它们丰富了我的生活。二十年前,我们是养过牛的,那是租养。那时几个品种的果树都还很小,但在两行果树之间用双牛犁地不行,只有用强壮的独牛来拉犁。两头强壮的本地的老品种黄牛的租费很低,每天每头二十元,扶犁的吆牛人每天十元。如此顺顺当当地犁了几天后,扶犁人吃过午饭再去找牛,跑回来说有一头已经死了,肚子鼓鼓的,肯定是吃了断肠草。我不认识断肠草,但上午还认真拉犁的那头牛死了,对我是个巨大的损失。幸好,那年的钱很值钱,牛不值钱,赔了九百七十元钱就了事了。扶犁的雇工说这牛的肉是可以吃的,我们就及时开剖,丢了肚杂,煮了牛肉,还记得那牛肉很香。

还有另一种牲畜也在这块土地上作过短暂的停留,那是毛驴。邻村有个老倌愿意住在果园做长工,但他的条件是要允许他带着毛驴一起来。老倌做活很诚实,你看到看不到他都一样的做,只是那头毛驴总得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那是头黑灰色的适龄母驴,果园有吃不完的好草和掉地的果实,渐渐地,那母驴的肚子越来越大,大到十分滚圆的时候,老倌说他要回家了。饭桌上,有位雇工说,你婆娘做完月子再回来!

我一直想养几头牛,但也不知为什么一直没养。看到老母牛和小牯牛亲亲热热的样子,让我很羡慕。大约三天后,小牯牛能走稳了,就跟着老母牛在围栏里晒太阳。老母牛的奶包很大很胀,壮硕的奶头也一个个地吊着,这就让小牯牛很方便地随意噙住一个吸了起来。这时候,正在散步的老母牛会停了下来,一脸幸福的样子。渐渐地,小牯牛不仅会走,而且还会跑了。水塘对面的围栏东西长约三十米,开始是老母牛领着跑,双手双脚地交替着,像马一样。这时,两头牛就是两匹马,跑到东头,调过头来,又跑到西头。两个月以后,我在对岸钓鱼时,就常常只见小牯牛在跑,它长得很快,似一匹小马一样,矫健威武,而且身躯呢,比一匹马还要壮实。三个月以后,它跑得更勤了。我钓鱼时有上山的客人说,这匹马真好!

这匹马真好。我钓鱼累了就看它,看它一会抬头看天,若有所思的样子,一会又奔跑,让我想骑到它背上,仗剑天涯。鱼在这个时候常常会咬钩,然后把鱼竿也拖进水里去,害得我脱了衣服游进去,把鱼竿追回来。

这头小牯牛在果园一共也就在了四个月还不到几天的日子,当我回州府下关家里休整了三五天再回到果园,它已不见了,问毛军,他说卖了,卖得一万零三百元呢!其实,我无权干涉这两头牛的去向,甚至生死。当我非常赏心悦目地关注着这一对母子的时候,也想象过它们的将来。这些年来,明显地感觉到中国五千年的农耕文明,即人与牛一同创造的文明已发生了质的变化。年轻人都往城里跑,土地荒芜了,平缓处的田地,还有人耕种,用的是机器。那么牛呢,也被赶到车上,拉到城里,宰杀了卖肉。也就是说,把牛当作人的朋友,当作不可缺少的劳动力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过去的牛有两种分类,一种叫耕牛,一种叫菜牛。耕牛是劳动力,是农民家里的宝贝;另一种被叫做菜牛的,都是不能耕地的老弱病残,催肥了吃肉。近几年来,在山区农村,偶尔还有养耕牛犁地的,被城里人看见了,就十分稀罕地围着拍照,有专门搞摄影的,甚至出钱请养耕牛的农民赶着牛到地里摆拍。如此我想,果园里被卖了的矫健、强壮、俊朗的小牯牛,若满一岁之后,训练成耕牛,一定是牛中姣姣者,拉起犁来会健步如飞,若被我拥有,除果园梨地外,专门提供做拍摄之需,亦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只是,没有人来驯牛拉犁了。小牯牛被卖到离果园最近的山脚村庄,买牛的人就是牛贩子,三个月后,听说他把小牯牛转卖了,卖了一万五千元。这个时候,小牯牛也才半岁多一点呢。我常常开车上山下山,也常常到附近的集市上转转,但凡看见路边的牛或者集市上正在买卖之中的牛,都会留意地看看,是否有一头,就是果园里卖出去的小牯牛呢?同时,还有一个产生于瞬间的想法,那就是以后的日子里,它会不会跑回来看望它的母亲呢?

小牯牛离开果园之后十余天的日子里,老母牛无疑地很抑郁,总显得少了精气神,渐渐地,随着春暖花开,它又恢复了常态,仍然毛光水滑,性格温顺。打开围栏简易的木门,让它穿过养鸡的大棚,再经过一道木门,它就自由地到林地里吃草去了。当雇工招呼了它三五天之后,它就在规定的时间,自己走了出去,又自己走了回来。

这是一头下了三头小牛的应该授予勋章的年轻母牛,它总是不声不响,不急不躁。因此,在安静的山坡上,能听到它哞哞哞的叫声,那就十分悦耳了。也许是第三次,也许是第五次,那是一天下午,一切都那么静好,我听到了来自果园上部的哞哞哞的声音,以为是邻村的放牛人把牛放进了我们的领地,便取出望远镜观看,只见约一千米以外的上部草地上,正有一条黄白相间的壮牛,独自向红松林地走去,山梁那边,也许正有一群牛在悠闲地吃草。当然,去追牛的人肯定是毛军,他骑摩托沿着便道追了上去,把他的这条宝贝母牛用绳子拴住,另一头拴在摩托后架上,慢慢地拉了回来。

能繁母牛这个名词,是近几年才时兴起来的。我知道,过去的能繁母牛需要爱情,便能拥有爱情。今天呢,能繁母牛一定也还需要爱情,但它们却永远地失去了爱情。小牯牛卖出不久,我问毛军,怎么又让它怀孕呢?他回答说找畜牧站的人来装窝。装窝,这说法虽然很土却很生动。我知道了,今天,在全县范围内,能繁母牛和能繁母猪的受孕工作,都由专业人员来适时地放置冻精。这头母牛追回不几天,毛军就找人来装窝了。过了一个多月,我问他装上了没有,他说没有。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要产门外拉丝才算装上了。又过了一个月,他找人再来装窝的时候,正巧我在,但我去到牛跟前,那位装窝的人手里拿着一根约一尺长的细铁管,对我说:装完了。

装完了,这次就真的装上了。因为有了这头母牛,让我知道了牛的孕期是十个月,而且,一次只能孕一头,当然也只能下一头。眼前,这头母牛的肚子大大的、圆圆的,毛军说,再过一个多月又要下小牛了。

我在山地上生活的日子,夜里常常做梦,梦见一些山地上的、山村里的人和事,有的熟悉,有的不熟悉。昨天夜里,准确地梦见了一群牛,它们在牧场上吃草和嬉戏。然后,听见了它们哞哞哞的叫声,也看见了它们发出声音时的模样。这群牛离我较远,但是,牛群没有向我靠拢,而声音却离我越来越近。进而,我还似乎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醒来侧耳细听:哞哞哞,有点低沉沙哑;哞哞哞,有点脆声脆气。这是两头牛无疑了,它们在这深夜里,在星空下,做着挚情的交谈。我于是披衣出门,打了个寒颤之后,便向关着老母牛的围栏走去。近了,又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电筒的光照里,出现了一头大花牯牛。它的头上有一对嫩角,约两寸长,眼睛细眯着,朝我砸了砸嘴巴。无疑地,这是七个月前卖出去的小牯牛了,它在此时跑回来,一定只为寻找它的母亲。

我知道,在这寒冷的冬夜里,牛是不会被人感动的,只有人,才会被牛感动着,而这个人就是我。我还知道,今天的牛,不管是公牛还是母牛,老牛还是小牛,它们的生命都只有一种意义,那就是先被人精心饲养,最后被人宰杀,然后煎煮烹炸,一口一口地吃掉。如此,我转身回房继续睡觉的时候,想的是如何延长这对母子的生命周期,让它们和我一起在这块土地上活得更有意义一些。

编辑手记:

作为果农的作家刘绍良,擅写山地散文。《山居的日子》依然是其山地散文系列的延续,我们在这组散文中捕捉到了那些熟悉已久让人倍感亲切的山地气息,看到了许多我们熟悉或不熟悉的山地生命更详实生动的一面。山地生活中,有着一如既往的与自然与生命之间的情感上的依附,蜜蜂、黑头公公、麂子、牛等,在与它们之间发生一些联系后,产生了情感上的交融,还与它们背后的一些人有了让人动容的友谊。在一些矛盾面前,山地生活也较之以往多了一些苦涩的意味,蜜蜂之间的战争,灭鼠不成反毒死了鸟,麂子背后让人唏嘘的人的命运,现代文明中牛只是肉牛、农产品价格的低廉与买主的苛刻等等。当然在痛惜与无奈面前,作家在思考这些山地生命的生存状态的同时,也在思考人类生存中应该遵循的法则和所应拥有积极不屈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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