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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尊石

2022-09-23董永红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猛士岩羊花豹

董永红

一声怪叫,老张从梦中翻起来。

黑猛士和白公子同时惊醒,黑猛士忽一下冲到了门口,白公子跳起来刚要张嘴,老张伸手示意它俩别出声。黑猛士龇牙,前爪刨地,白公子在腿上蹭蹭鼻子,有黑猛士在,天塌下来也有黑猛士顶着,它不必慌张。

老张连连示意了三下,要是在往常,黑猛士和白公子会悄悄趴下,此刻,黑猛士眼睛圆瞪,浑身的毛根根竖立。白公子在腿上蹭完鼻子,又去黑猛士肩膀上蹭脸,黑猛士气得差点儿咬了它一口,吓得白公子头一甩闪开了。别看黑猛士平常顺着白公子,由着它摆弄和任性,在关键时刻还是会教训它的。白公子不知是嗅出了什么,还是受了黑猛士的教训,顿时变得同黑猛士一样紧张。

老张两下穿上棉袄,对黑猛士和白公子又压了三下手,示意它们千万别出声。

谁的叫声?狼嗥?不像。鹿鸣?不像。岩羊、猞猁、野猪它们?都不像。叫声似呜似哇似喵,分不清。守山二十多年了,老张对许多动物的叫声还是能分得清的,可这叫声怪怪的,似乎没听过。老张掀起窗帘的一角望去,大雪漫天,啥也看不清。

屋里隐隐透着光亮。黑猛士和白公子齐齐挺直身子,欲穿门而出。老张又朝它俩压了三下手,黑猛士瞪了老张一眼,白公子低下的头一瞬又扬起。老张知道,来者不是岩羊和马鹿这样的常客。大雪封山时,它们常上门蹭饭,老张就把从护林站领来的玉米撒在院里招待它们。黑猛士和白公子高兴时会逗逗它们,不高兴了只管睡觉,耳朵也懒得动。从它俩紧绷的神情看,来者可能也不是狼或野猪,它们不稀罕,黑猛士和白公子也不怕。

怪叫,如哀嚎。

黑猛士憋不住又“汪”了一声,白公子也忍不住叫了两声。

“悄悄!”手势不管用,老张不得不开口,倒不是怕惊了来访者,而是想听清外面到底是啥叫声。黑猛士和白公子平常守在房门两边,一有响动,它俩就叫,除了岩羊、马鹿、野鸡这些脸皮厚的家伙根本不理,狼、猞猁、野猪它们还是会绕开的。

昨天刮了一天大风,实在太冷,老张带黑猛士和白公子就近转了转。晚上风停了,下起雪来。老张怕它俩在外面受冻,就把它俩叫进了屋。山里不通电,没电视,在灯下看黑猛士和白公子玩耍也蛮有趣的。它俩不是你骑在它头上,就是它骑在你的脖子上。老张围着被子坐在床上当两面派,一会儿怂恿黑猛士,一会儿给白公子鼓劲儿,直到它俩玩够了,老张下地给火炉添炭,指着墙角的水盆问:“你们两个喝吗?喝了咱们睡觉。”

雪下得悄然。黑猛士和白公子睡得安然。黑猛士打呼,老张也打呼,白公子一点儿也不嫌,靠着黑猛士的后背睡得踏实。看山的房不大,被隔成套间,老张住外间,小王住里间。若小王在的话,又会被呼噜声吵得睡不安稳,他夸张地说:“老张的呼噜声能传十里,黑猛士的能传八里,要是老张和黑猛士比赛打呼噜,整个贺兰山都得摇晃,山里若有老虎的话,也会被呼噜声震得晕头转向。”小王睡觉轻,他在时,就是下雪天老张也不叫黑猛士和白公子进屋睡觉。老张经常为打呼噜的事向小王道歉,可这哪里是道歉的事,早上道歉,晚上照样。不过,小王发现了一个规律,老张白天走的路越多,晚上的呼噜声就越大。碰上雨雪天不巡山,老张的呼噜声会比往常轻许多。小王告诉老张,老张不信,小王笑着说:“反正呼噜声大小你又不知道,你只管吼得天上的星星往下坠,坠下来砸到我头上又不关你的事,以后走到山下,你和白公子停下歇缓,我和黑猛士爬到山梁上去瞭望。”老张说:“那咋行,有个啥事你们顾不过来。”小王说:“我腿脚快,一奔子上山,一奔子下山,快快巡了山,咱们坐在望乡石上,打开收音机,听新闻、听评书、听戏、晒太阳、磨石头,多自在。”老张说:“谁不知道你的心思,还不是想背着我,一个人跑到山顶信号强的地方,给你媳妇打电话说悄悄话。”小王笑着说:“这倒是,也不全是,我和媳妇说的悄悄话,不也是你和嫂子说的嘛,有啥新奇。老哥,我是嫌你歪胳膊瘸腿子的,太慢,我跟着你净磨时间,不如我轻轻便便上山,利利索索下山,多省事。”老张两年前巡山时摔倒,左边的胳膊和膝盖受过伤,怕是伤了筋骨。当时正值森林防火期,他硬忍住没下山。过了些日子,胳膊不疼了却伸不直了,膝盖疼了几个月才好,走路也不像以前轻便了。老张哪里放心小王一个人上山,小王说:“有黑猛士啥也不怕。”老张说:“万一碰上狼群虎豹呢。”小王说:“咋会那么巧,想碰就能碰上。”老张说:“这可没准儿,听以前巡山的人说,他们一次碰见过七八只狼。”小王不和老张争了,到山下和黑猛士一起向上跑。白公子急得用嘴拽老张,老张跑不动,只能一步一步上山。没到山腰,小王跑下来了,说:“好着呢,好着呢,快回头。”“仔细看了没有?”“我眼力比你好。放心。”老张喘气的工夫,小王已到眼前,抬起手表对着老张说:“看,咋样?比往常整整快了一小时。”“不急,又没急事嘛。”“老哥,知道我为啥有皱纹了吗?都是跟着你磨出来的。”小王指着眼角说。“不是磨出来的,是被山风吹的。”“老哥,你是我的亲老哥好不好,你咋就想不到我抢着上山,还不是心疼你,叫你少跑些路,少受些累,晚上打呼噜轻点儿,别吵我嘛。”年轻人性子急,老张不争了,由着他。每次到山下,小王丢下老张向上跑,老张同往常一样,一步一步上山,走到哪儿算哪儿。

老张拿起打火机,点亮灯。

黑猛士和白公子弓着身,根根毛如支支箭。老张怕一开门它俩冲出去,就从柜子里取了一块烙饼走进小王住的里间,晃着饼喊:“来,吃饼来,管它是谁。”黑猛士扭头瞪了一眼,白公子也扭头瞪了一眼。“过来,过来,咱们吃咱们的。”这回它俩都没扭头。“听话,不是说好的嘛,狼走狼的,羊走羊的,咱们走咱们的,各走各的,别多管闲事。”老张过去揽它俩的头,黑猛士甩开老张的胳膊,跳到了一边。白公子也要躲,老张揽住它的头,说:“乖娃,听话。”白公子摆了一下尾巴,老张连哄带骗把它拉进里屋,给它一块饼。白公子眼神惭愧,边吃边望黑猛士,老张随手拿起地上的绳子,穿在白公子脖颈的皮圈上,摸摸它的头,说:“乖娃,真听话。”白公子发现上了当,挣扎着要出去。黑猛士扭头瞪了一眼,鼻子里哼哼两声。老张把白公子拴在小王的床头,又过去抱住黑猛士的头,说:“来,吃饼去。”黑猛士挣扎,老张牵住它脖颈的皮圈,说:“谁来都不抢咱们的锅,看你,急个啥嘛。”黑猛士龇牙、扭头摆尾,简直要咬老张。老张拍拍它的头,说:“听话,听话,我给你们分兔肉吃。”兔肉是昨天在山上捡的,看样子可能是狼或狐狸吃剩的,老张拿回来放在窗台上,准备今天分给它俩吃。老张又哄又牵,黑猛士哼叫着进了里屋,老张用另一条绳子把它拴住,向它气得大张着的嘴里塞了一块饼,转身拉紧里屋的门,黑猛士急得扑向门,把门撞得“咣”一声响。

老张把它俩关在里屋,是想听清外面的声音,可它俩叫得更凶了。老张站在窗前,拿手电筒向外照,雪漫过了阳台,崭新、洁白,没鸟儿的爪印,没风吹的波纹。老张不由得想起妻子刚蒸出锅的发糕,又想起夏天蓬勃生长的水稻。

老张穿上棉靴,拿起门后的一把铁锹,开门出去。

没院墙,门外雪连雪。以前老张和小王商量搬石头垒院墙,小王说敞开好,不垒。老张说没院墙的话,房周围的平坦处就算是咱们的院子。小王挥手画了一圈说:“从贺兰山一直到你家和我家的地方,都算是咱们的院子,这样一来,咱们的老婆娃娃和咱们在一个院里,就不觉得家远了。”老张说:“照你说,我一个兄弟在东北,另一个兄弟在新疆,若往远想的话,我们也都在一个院里。”小王大笑说:“那可不是,再往远想,世界就是咱们的院子。”老张捶了小王一拳,再想都上太空去了,咱们连山都看不好,还世界呢。

老张在房周围转了一圈。山里到底有多少种动物,谁也说不清。怪叫,也许是偶尔路过的飞禽或走兽。

巡山的路有两条,一条向西,一条向东。向东的约两公里,向西的近六公里。他们早上走向西的,晚上走向东的,背对太阳,不晃眼。看山房在谷底西面的缓坡上,东边的山崖侧过脸,护住看山房,阻挡凛凛朔风,也遮住了信号。看山房建得早,那时候手机还没普及,那时候这道谷口地势平,也没被洪水冲开河道。那时候的偷猎者常从这里进山出山。崖壁上有三尊大石头,低处朝东的一尊如大方台,足够十个人围着吃饭,半山腰朝西的一尊似扇子,山顶的一尊直愣愣地从石山中伸出来,像巨大的手掌。偶尔,鹰、狼、鹿、猞猁等在石头上驻足。岩羊更像是主家,它们经常在三尊石头上远望、嬉戏。从谷底仰望,它们美丽的身姿仿佛在天空舞蹈。

老张给三尊石头取名望天石,小王说:“叫望乡石。”老张说:“咱们望的是乡,岩羊它们望的是天。”小王说:“它们望它们的,咱们望咱们的。”老张说:“你叫你的,我叫我的。”那三尊石便有了两个名字。老张和小王也常带黑猛士和白公子攀上陡峭的山崖,站在三尊石上望蓝天,望山下的葡萄园、稻田、村庄、道路、汽车,还有城市中高高低低的楼房。老张的家离山上四十多里,他特意漆了大红门,站在山顶的那尊石头上,用望远镜隐约能看见自家的大红门。前年,离他家不远的地方建了几幢大楼,就把他家挡住了。小王家离山上六十来里,他抻长脖子望来望去,说山下是一片海,他的父母和妻儿像鱼一样游在海里。老张笑他:“兄弟,别扯心了,反正你说过,我们和家人都生活在一个院里。”

雪渐小,天空豁亮起来。黑猛士和白公子还在狂叫。老张猜不透它俩的心思,就算有偷猎的,它们也不会这样急躁。再说,雪天,偷猎的也惜命,猎物好打,但想往山下扛的话,没准儿会栽跟头滚下山。不管了,回去喝茶。老张转身走了几步,又听见一声怪叫,猫叫?孩子哭?黑猛士和白公子扯着嗓子喊,再听,又听不见了。

飞禽走兽的叫声老张不用理,可山大沟深的,咋可能有孩子哭?老张想去坡上和下面的河道看看,怕碰上狼,又跑回去牵上黑猛士和白公子。它俩狂叫着冲出门,拽着老张向河道跑。河道从高山的深谷而来,乱石粗野,无规无矩。老张喊着“慢些、慢些”,还是被它俩拽倒又拽起。

它俩拽着老张冲向不远处的一堆乱石。

两块大石的夹缝中,卡着一个大老虎夹,夹子里卡着一只动物脚。石头的后面是洪水冲出的坑。黑猛士和白公子狂叫,吓得坑里的动物连声哀嚎,拼命挣扎,越挣扎老虎夹卡得越紧,动物腿上的皮已被蹭破了。

“别咬,别咬,咱们得放开它。”老张硬生生扯回黑猛士和白公子,把它俩拴在不远处的石头上,然后绕到坑的上面一看,坑里不是岩羊,不是马鹿,而是一只大花豹。听说山上有豹子,老张从没见过,还是一眼认出来了。花豹的后身悬着,前爪在坑里乱扑,嘴角和脸都被石头蹭破了。看到老张,它声音嘶哑地吼叫起来,老张吓得跳远了。

打电话叫人,这样的天气,最快也得三个小时。等人来了,花豹的脚恐怕就保不住了;不叫人,又怕万一松开夹子它反扑上来。

把黑猛士和白公子拴到眼前,花豹必定吓得拼命挣扎,它的脚将夹得更紧、伤得更重。若它俩不在跟前,又怕万一夹子松开,花豹翻身扑上来。

苦苦哀嚎的花豹,苦苦挣扎的花豹。

老张急得抓了两把雪,冰凉瞬间镇住了他慌乱的心。凭经验,生死攸关处,逃命是动物的本能,它顾不上反攻,也没劲来反攻。老张把黑猛士和白公子稍稍牵近了一些,拴紧,叮嘱它俩别叫。然后,老张慢慢走近石头,踩稳,双手伸进石缝,抓住老虎夹子,使劲往外掰,“咚”的一声,夹子松开,花豹掉入坑中,老张起身向黑猛士和白公子跟前跑去。

黑猛士和白公子叫得快挣断绳子了。“不叫了,不叫了,别再吓它了。”老张牵上它俩往回跑。快上沟了,回头望去,花豹爬出了坑,提着受伤的后脚,摇摇摆摆走向山谷深处。老张牵着黑猛士和白公子跑进看山房,让受伤的花豹别害怕,别着急,慢慢走,缓缓走。

黑猛士和白公子耷拉下耳朵卧在地上,不吭声了。老张扫开门口的雪,把它俩拴在两边,取下窗台上的半截兔子,剁成两半,一半给黑猛士,一半给白公子。他又去房后的山坡上张望,河道的雪上,有一道凌乱的踪迹,那肯定是先前脚上卡着老虎夹的花豹疼痛乱撞的踪迹。老张顺河道找了一段,才发现花豹是从大方石旁的崖壁上滚下河道的。

从看山房向西出发,过一道平缓的山梁就是河道。河道是从山谷间冲出来的野河道,房样大的、牛样大的、羊样大的石头乱堆在河滩里。以前,河里的水随性子流,后来为保护山上的野生动物,在山谷上面的开阔处围了一个饮水坝,只分出一小股水淌下来,老张和小王在近处挖了一个集水坑,取水。岩羊和鹿经常顺路喝,小王嫌它们有涎水,只要河不封冻,小王就蹲在石头下,一勺一勺接水。逢上暴雨,洪水冲了河道,就得去水坝背水。

每天走过河道,每天都在找路,绕过石头,上了石头,踩过石头,还是石头,这些石头好像在流动,反正留不下脚印。小王倒是乐意跳上跳下,老张从前也喜欢跳上跳下,现在跳不动了。过了河道顺着山根走几里路,再过两个不宽的干河谷,然后上一道三里陡梁,陡梁如鼻尖挺在前面,后面挨着一重又一重高得望不透的深山,深山里是原始森林。站在梁顶用望远镜遥望,天气好的时候能再向西望十多里。西面的山离路远,很少有人进山。沿途一簇簇荆棘、一片片刺蓬,各类杂草和中药,老张顺手摘一些菟丝子晒干,拿回家给老父亲泡茶。小王第一次见老张摘回去的菟丝子,问他拿一把乱草干啥?老张说:“这是菟丝子。”小王伸手捏了捏,念叨:“哄人呢,明明是草,哪里是‘死兔子’。”老张收住笑,说:“这是中药,泡茶喝还能明目呢。”

去六公里,来六公里,没路,难走,狼和狐狸之类的常见。老张牵着白公子,小王牵着黑猛士,他们走他们的,它们走它们的。早茶后出门,回来到大中午,两个人一起做饭,饭后歇会儿,再巡东边。东边路程短,翻山太陡,从山下走的话,得多绕路,老张要从山下走,小王要翻山。想到老张的腿,小王就依了老张。东边离山下的大路近,常有人越过护林网采蘑菇、寻草药、抓蝎子。东边的山谷也有一股溪水,偷猎者常趁午后岩羊和鹿下山饮水时伏击。偷猎者在暗处和老张他们藏猫猫,有时听见枪声,赶去时已没了踪影。有时他们刚离开,就听见枪声。岩羊是一群一群的,少的三五只,多的七八只,老张见过最大的一群有二十六七只:他数来数去,想数出个准确数,愣是没数清。深秋的雾天,老张和小王快走到了,突然听见枪响,他们拼命跑到溪水边,看见一群岩羊飞向两面的山崖,一只小羊从崖壁上摔下来,瞪着惊恐的眼睛在地上挣扎。老张心软,抱起它,眼泪都出来了,说:“碎瓜子,你们咋不去水坝喝水啊!”小王放开黑猛士和白公子在周围找了一大圈,没发现偷猎者。他们肯定就藏在近处,可老张和小王找到天黑,还是找不见。

可恶的偷猎者,不会只布下一个老虎夹!得上山找找,要不然哪天又会夹住别的动物。

雪停了,云收起,看样子天要晴了。老张把昨天烙的饼搁在火炉上烤热,喝了两罐茶,带着黑猛士和白公子攀上大方石,顺着之前花豹翻滚过的踪迹找寻偷猎者布下的暗器。黑猛士和白公子在雪里摔倒爬起,爬起摔倒。老张也一样,吃力地难以稳住身子。

从踪迹上看,当时被老虎夹夹住的花豹太疼了,它满山打滚儿,向上挣扎,向下滚滑,石头上留着它的毛,荆棘上挂着它的毛。山陡、雪厚,花豹在雪里乱撞、哀嚎……

望着雪上跌撞的踪迹,可恶的老虎夹仿佛夹住了老张的心。暗器在哪里?老张恨自己眼不亮,看不见偷猎者布下的暗器。东望西望,不料脚下一滑,老张的身子斜拍在山上,震得眼泪倏然冒出。黑猛士和白公子回头,一个拽袖子,一个拽衣襟,拉老张起来。

一刹麻木,转瞬疼痛。山上,摔倒是常事,偏偏又摔向左边,伸不展的左胳膊疼得抬不起来了。老张用右手慢慢抬起左胳膊,试着向怀里抱了抱,骨头好像没事,胳膊上蹭破了手心大的一块皮,红红的,钻心疼。

黑猛士和白公子蹲下喘气。老张坐在一个圆石头上,揉着胳膊,不由得想起小王煞白的脸,还有那只挪步的梅花鹿。

还是怪自己太由着小王的性子了,为这,老张后悔得直捶胸口。

八天前,小王抢着上山后,老张走到半山腰了,还不见小王下来,喊了几声,没动静,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快步爬了一阵,喊,还是不答应。老张急了,跑起来。山顶还远,他喘不上气来,就松开白公子,指着山顶说:“你快上去看看他们。”白公子跑上山,随即折回来迎他。“别下来,快去找他们。”白公子又转身,叫声向山背面远去了。

老张跑上山,捶着胸喊小王、黑猛士、白公子,没一个答应。

望远镜在小王手里,老张站在山顶,看不远,喊不应。转过山背,对面高山的深塆里有三只梅花鹿,看样子它们受了惊吓,慌乱、磕碰、直直地向山顶跑。是不是白公子吓着它们了?真不该放开它,老张边喊边顺着山背走。山背的怪石与荆棘间,有岩羊道,有狼粪。老张头皮发麻,不知道小王去谷底了,还是翻过山梁了?若翻山的话,山极陡,处处崖壁,小王脚力再好,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那就是下谷底了。

老张的喊声来不及回荡,就被悬崖的褶皱、野谷的幽深、森林的茂密吞食了。

绕过一石又一石,这哪里是山,就是石林子嘛。无意间,老张看见对面的山脚下还有一只梅花鹿,它的腿受伤了,半步半步挪动。前面的几只走到高山顶了,停下来,回头望着落在山脚的那只,似乎在等它。

马鹿常见,梅花鹿不多见。老张顾不得受伤的梅花鹿。他每走一步都得努力稳住身子,生怕一滑就滚下崖壁。

老张从没下过这道山谷,原来这里也有溪水,只是冻成冰裹在坚硬的石头上。看来梅花鹿是下山啃冰的。老张向里走了几步,发现石头上有个东西,走近一看,是小王的一只手套,老张拾起顺着山谷往里走。谷底七扭八拐,宽窄不定,高低不平,走了好一阵,老张又看到小王的另一只手套,看来是他有意放的。冻掉手的天,小王这样做,必定碰上了大麻烦。老张急得双腿打战,边走边喊。

前面的石头咣里咣当响,老张抬头,是白公子。“哎呀,你们都干啥去了?”白公子朝他汪汪叫了两声。老张踏过一堆石头,随白公子向前走。

黑猛士拴在一块石头上,小王在石头不远处,脸色煞白,血顺着裤脚往外渗。“这是咋了?”“三个,一把猎枪。”小王咬着牙说。“人家有枪,你还敢一个人追呀!”老张拉起小王的裤腿查看,伤在小腿外侧,好在并不深。他脱掉外衣缠在小王腿上,解开黑猛士,背起小王向谷口跑。

“到底咋回事?”老张怕小王失血过多昏过去,就不停地和他说话。

“刚上山,就听见枪响,我和黑猛士顺山背跑过来,发现有三个家伙躲在石头间打梅花鹿。我喊了一声,他们起身就跑,跑得很快,我和黑猛士紧追。”

“等我嘛,你咋能一个人追。”

“等不及呀!跑了一阵,他们慢下来,我说只要缴出枪,就放他们走。他们不缴,接着跑,我们接着追。我本想放开黑猛士去咬,又怕他们拿枪打黑猛士。”

“那肯定打。”

“后来,他们跑不动了,回头对我说,只要我把黑猛士拴在石头上,别吓他们,他们就缴枪。我信了,刚拴好黑猛士,没想到他们不讲信用,朝我开了一枪。”

“天,他们是讲信用的吗!看清脸了没?”

“都包裹得很严实。”

“哪里口音?”

“个个儿喘得厉害,听不出来。”

听到这话,老张喘得更厉害了。

“放下,我自己走……”老张的心跳震得小王难受。

“不行,得快。”峡谷忽宽忽窄,低坑高坎,老张踉踉跄跄,时而抓紧崖壁的石头,时而拽住植被的毛刺。五十岁的老张,背着三十多岁的小王,越背越重,眼前的山崖忽近忽远,脚下的石头虚虚晃晃,叫他拿不准、踩不稳。半步都不能停,得快出山谷,在有信号的地方打急救电话。

他们是怎样出山谷的,仿佛儿时看过的皮影戏,有些模模糊糊,老张只记得山谷那个深,石头那个多,他跑得太慢,医生也来得太慢。

出了山谷,终于有了信号,打完急救电话,老张又挣扎着把小王向路边背。

医院在城内,救护车出城绕上沿山公路,在离老张最近的地方停下,还相隔七八里戈壁。医生和护士下车,抬着担架迎上来。沟坎处处,野刺簇簇,医生和护士绕来绕去,老张望着他们蠕动的身影,想喊,却喘得倒不过气。

医生和护士从老张背上接过小王,给他简单包扎了一下,输上药液,抬走了。

天在旋转,地在旋转。老张闭上眼睛,顺势躺下。黑猛士和白公子不知他怎么了,急得舔他的脸。老张动动指头,它俩就蹲在两边,不时在他的脸上嗅一嗅。老张缓了好一阵,坐起,望着医生和护士抬着小王向下走,直到他们上了救护车,鸣笛声呼啸远去,老张才起身,任黑猛士和白公子拽着回到看山房。老张脱下手套,看见手心手背都有伤,拉起裤子,脚腕周围青一处、紫一处,碰破的,划烂的,唉,不要紧,只要小王没事就好。

西边以前没发现过偷猎者,他们从哪里来的?山高没顶,谷深赛井,山重山,谷套谷,原始森林,悬崖峭壁,天设的迷魂阵,谁也说不清里面有啥,没长一百个胆子,怕也难从山后翻过来。这样看,他们就是从山下来的,是赶在他俩出门前偷偷进山的。

胳膊和腿像是想从身上挣脱一样,撕扯着疼。老张吃了跌打丸,还是疼得揪心,又吃了止痛片,总算能忍住了。黄昏,老张心急,拄着黑猛士和白公子一步一步爬上前面的大方石,给医生打电话。医生说小王的伤口缝合了,得八九天才能拆线,还说护林站把小王媳妇接到医院了。老张又给家里打电话,妻子说家里都好,让他别牵挂。老张本想叫她来山上给他做伴儿,又没开口。父亲老了,眼睛不好,出门进门得有人搀扶。儿子和儿媳在工厂上班,中午不回来,两个孙子,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天天按时回来吃饭,妻子要照顾老人和孙子,根本离不开。当然,他没敢对妻子说小王受伤的事,若说了,妻子肯定很焦急,非得安顿下家里的事上山来陪他不可。

腿和胳膊疼也就罢了,还怎么也压不住地颤抖。老张操心过黑猛士和白公子的吃喝,自个儿咬了几口饼子,服了止痛药,躺在床上想起那只挪步的梅花鹿,不知它的伤怎么样了?要是小王不受伤的话,他俩会想法把它背回来,给它包扎伤口,养着,等伤好了再放它归山。几年前,他们救过一只前腿骨折的小赤狐,为了让它的伤快点儿好,老张每天给它煮三个鸡蛋,归山后,小家伙还回来过两次。去年,他们还救过一只脖子受伤的蓝马鸡……

老张每天都给小王打电话,从说话的声音中,能听出小王渐渐好转了。

第八天,老张打电话问拆线了没,小王说伤口有点儿感染,医生让再换几天药,说护林站又给他送来了营养品,“还有好吃的,给你、黑猛士和白公子三个留着呢。”“别想着我们了,你自己吃,一定要吃好,伤才好得快。”老张嘴上叮嘱小王安心养伤,等伤全好了再上山,心里却盼望他的伤快点儿好,盼他尽早回来。平常,他俩每月轮换回一趟家,采购生活必需品,不管谁下山去,最多两三天就赶回来了。虽然早就习惯了看山的生活,毕竟一个人还是有些心慌。再说,一个人巡山,难免有点儿害怕。

不能磨蹭,得尽快追踪偷猎者布下的老虎夹,没准儿他们还下了套网和暗器。老张咬牙骂了几句,捏捏疼痛的胳膊和膝盖,伸手扶住黑猛士的头站起来。黑猛士在前,白公子在后,继续跟踪。

过了两道山,花豹乱碰乱撞的踪迹跌入了峡谷。谷底两侧错落着缓坡,对面缓坡的雪地上有一串小脚印,有几簇花朵似的大脚印。

谷底凌乱,沙石混着积雪,乱石上散落着兔毛和花豹的毛。追捕与逃命的仓皇,遭遇暗器的痛苦和慌张,凌乱地交织在谷底。

“可能有老虎夹,你们给我站住!”老张命令黑猛士和白公子。黑猛士蹲在坡上,白公子随着蹲下喘气。“我一个人下去,你们乖乖的,千万不能下去。”老张说着顺手从近处的一棵树上折下三根树枝,捆成一把扫帚,扫开脚下的雪,慢慢下去,在石头堆里仔细寻找了几遍。

从谷底爬上来,老张坐在山坡上歇缓,黑猛士和白公子围着他追逐玩耍。老张举起望远镜,从近望到远,从远望到近:头顶崖壁上一群岩羊走过,对面山坡上有几只马鹿,山下远处的公路上跑着火柴盒似的汽车。老张想爬到高处望一望家,想和妻子说说话,腿脚却绕着大石头和荆棘丛向坡下走。他要挨着排查一道道山谷低处的通道和水边。大山深处他不敢去,偷猎者通常也不到深处去。

上山下坡,老张一天排查了三道山,晚上睡在床上,他的呼噜声震得黑猛士和白公子不时惊醒叫几声,老张睡得沉,没听见。天亮后,老张起来操持黑猛士和白公子吃完饭后,开始洗脸、喝茶,再取出几缕晒干的能明目的菟丝子泡进保温杯,然后,背上望远镜、干粮、保温杯,接着进山看通道、查水边。

阳坡低处的雪一天天向山腰高处攀升。深塆和山顶的积雪,在太阳下银光闪闪。老张顺着山根巡视,黑猛士和白公子两个哼哈大将,一左一右。巡山回来,老张坐在房台上歇缓,顺手拍拍黑猛士和白公子的头说:“叫小王好好缓着,等他的伤彻底好了再回来,千万别落下啥病根,山上有咱们三个呢。”黑猛士摇尾巴,白公子也摇尾巴。

三尊石上,岩羊嬉闹,一盘盘优美的羊角映在蔚蓝的天空,映在朵朵白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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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猛士车中央充放气系统故障分析与排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