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九如

出井伸之先生

6月7日，索尼（Sony）官网发布了一则讣告。讣告中称，索尼前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CEO）出井伸之先生于2022年6月2日因肝脏功能衰竭在东京去世，享年84岁（1937～2022）。

索尼的讣告不到800字，只是简单介绍了出井伸之先生的生平：“出井先生于1960年加入索尼公司……1995年他被任命为索尼第六任总裁兼代表董事。1998年他出任索尼CEO，并于2000年至2005年间担任董事长兼CEO……”

看到这一消息，心情沉重，静坐默哀，深切悼念的同时，我马上回忆起曾经与出井伸之先生见面交流留下的深刻印象。

2002年10月，当时已担任索尼全球董事长兼CEO的出井伸之，到中国访问，他把索尼全球各地业务主管都叫到中国，于10月24-25日在上海主持召开了Sony全球首脑会议；随后北上，于10月28日在北京饭店开启“索尼周(Sony Week)”活动、在北京东方广场主持索尼探梦(Sony ExploraScience)新品发布；由时任Sony中国区副总裁兼市场部总经理李曦安排，10月28日晚上在北京饭店，我应约与出井伸之先生共进晚餐，餐前一个多小时的见面交流，留下深刻印象：

前瞻与洞见：对互联网泡沫的清醒认识

1999年开始的互联网泡沫（Dot-com bubble），到2000年后进入至暗时刻，美国纳斯达克指数从2000年的历史最高点5048一路跌到2002年的1114，整个股市市值蒸发了三分之二；不少明星公司市值断崖式下跌甚至关门歇业，一大批程序员失业转行，只有不到一半的互联网公司在苟延残喘。

当时互联网泡沫正影响全球经济，对互联网的发展，各界产生很多犹疑和观望。他当时却坚定地对我说：“我1995年担任索尼全球总裁的时候就提出，以互联网为核心的网络时代即将来临，索尼必须积极拥抱互联网，由此推动业务基于互联网应用，全面向数字化转型。IT是一个充满梦想的产业，由于有梦想，所以不断有新的理念诞生，这些梦想和理念有些是虚幻的、不可能实现的；有些是离现实比较近的、可以去探索的。互联网泡沫引起的沸沸扬扬，冷静来看实际上是IT人在梦想与现实间探寻的热闹氛围。我认为走出泡沫、走出错觉，将互联网引发的新思想、新概念、新方式，与现实的应用相结合，与用户的需求相结合，完全有可能创建更多新的商业模式，只要坚持走下去不动摇，仍然是大有可为的；未来，互联网将进一步改变我们的工作和生活。”

他当时还向我介绍，索尼正在进行业务调整，调整以后的目标和方向是实现无处不在的价值网络(Ubiquitous Value Network)，通过索尼独具特色的网络应用平台，将索尼各种商业、产品、服务统筹联接起来，为用户提供全面而个性化的服务。在企业的经营模式上，索尼最新成立了网络应用及内容服务公司，希望改变以往公司只销售电子产品的现状，让用户在未来像购买杂志一样定期享受索尼的内容服务并为之付费。他认为这种提供内容服务并从中获利的模式将在互联网普遍拓展，在索尼整体营业额中的比重也会迅速提升。

我将出井先生的这些谈话，编成专访，刊登在我当时主编的《计算机世界》周报上，引起众多读者的关注，也促使众多朋友从互联网泡沫阴影中走出来，调整方向，务实前行，继续探寻互联网的创新模式。近20年来，我本人对互联网创新发展，对互联网引发的新业态新模式，一直持积极推崇态度，通过报道评论，不遗余力推动其发展，从理念和思考角度看，我感觉自己受出井伸之先生的影响是很深的。

睿智与真诚：对中国市场充满期望

印象中，那次见面交流时，出井伸之还重点向我介绍：“自1975年中国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会见索尼创始人之一盛田昭夫以后，索尼的产品便开始陆续进入中国市场。索尼特别重视中国市场，基于索尼全球业务的调整，2001年10月，索尼向中国引入了最新的生产管理模式EMCS(设计、生产及客户服务平台)；2002年初，索尼在无锡设立了生产设计中心(Engineering Center)，并且在深圳成立了索尼在华零部件采购中心——索尼国际采购(深圳)有限公司。该中心的成立将帮助索尼在日本以及在华的生产企业开展系统、高效的大批量零部件采购等工作。”（引自《计算机世界》2002年11月8日）

出井先生向我介绍，索尼的全球业务形成了美国、日本、欧洲、中国四大支点，就每个国家的市场容量而言，中国已经排在第三，希望用5年时间促使索尼在中国的业务超过日本本土业务。对话交流中，看得出他对中国经济快速发展、中国市场必将成为全球关注热点的坚定判断和信心，很真诚地表达出索尼立足长远深耕中国市场的决心。在北京饭店的晚宴上，出井伸之先生还向我介绍一同来华访问的索尼集团总裁兼首席运营官安藤国威先生，随后我还与安藤国威先生进行了2个多小时的正式对话采访，他更系统地介绍了索尼对中国片市场的布局和运营设想，进一步诠释了出井伸之先生筹划的索尼中国战略，一招一式，步步为营，可以深切感受到出井伸之先生的睿智与坚定。

刘九如与出井伸之2002年10月28日晚在北京饭店合影

可惜后来，由于索尼对游戏和娱乐业务的超前规划，导致便捷式随身听领域的领先地位拱手让给苹果（iPod和iTunes等）；在电视机领域，又被日本国内的竞争对手和韩国巨头击败，未能引领索尼向平板电视的转型；在中国市场也走了弯路，在芯片等基础技术研发制造方面被三星等超越，导致索尼在出井伸之任期的最后几年里业绩大幅下滑，出井先生只好在2005年6月黯然谢场。“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理想很崇高，现实很骨感；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来看，当时对出井先生的各种评论也未必公允。

这次交流之后，我和出井伸之先生后来再也没见过面。2004年6月出井伸之董事长率领索尼高层再次到访上海，索尼中国公司曾邀请我去上海与出井伸之先生再次见面交流，但因我当时刚接任计算机世界传媒集团总裁不久，琐事缠身，未能成行而错过。2008年底中信出版社的一位朋友曾送给我一本出井伸之先生写的书，《迷失与决断：我执掌索尼的十年》，我一口气读完，其中更加系统地谈到引领索尼迈向数字时代“再造索尼”的梦想与探索、基于索尼危机与日本制造业的艰辛的思考，以及他从内心深处省思自己担任董事长的失落与安心、未竟事业的遗憾，等等，依然充满前瞻与洞见，字里行间透出睿智与真诚，令人感动，给人启迪。沉痛哀悼之时，回望出井伸之先生叱咤风云的岁月，忆起与他见面交流时的音容笑貌，仿佛如昨，不忍道别，写下几行文字，留做纪念，唯愿先生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