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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色的记忆

2022-08-20孙世豪

读者 2022年17期
关键词:花盆灰色向日葵

☉孙世豪

[1]

外公站在椅子上,从家里最高的柜子上,把“爸爸”取了下来。那时的我还小,还不知道为什么。

“回去画画,小孩子别多管闲事,待会叔叔来的时候乖一点儿……”

我跑进爸爸曾经的卧室,坐在他曾经坐过的位置上,看着书架上以前他最喜欢看的书,望了望他那因无人照料而枯萎的向日葵,拿起铅笔,想在一张空白的素描纸上留下些什么,但迟迟难以落笔。于是我开始回想从前,希望能在时光里找回一丝快乐,但我的记忆是一片空白。

叔叔走后,妈妈和外公外婆看起来很高兴,妈妈把白玫瑰插到花瓶里,摆在向日葵旁边,走到远处看了看。

“向日葵还是扔了吧……”她有着那么一丝不舍。但她还是抱起花盆,将它放在了家门外。处理好事情后,她来看我了。

“壮壮,你画了什么呀?”接着,她看了看我的画纸,愣住了。

被眼泪打湿的素描纸皱巴巴的,歪歪扭扭的灰色铅笔字也因泪水而变得不再清晰。上面的内容依稀可见,一个小男孩和爸爸一起在公园写生,画小鸟,底下还配着一行小字:我想爸爸……

我不了解,也不敢去了解妈妈的看法,但从她撕掉整幅画的行为来看,她也许生气了,或许,也和我一样难过。

半夜,我还在想着那盆向日葵,我觉得我和爸爸一样都喜欢它,爸爸也很想它。我不想它被丢掉,于是悄悄溜下床,跑到门口,试着把花盆搬进来。

借助着微弱的光芒,我好像又一次看到了彩色的花盆,看到了和爸爸一起在金色阳光下浇灌向日葵的日子。

“哐当!”

家里人赶忙走进客厅,打开白色的大灯,只见我靠在灰白色的墙上,看着地上被黑色泥土覆盖的彩色花盆碎片,痛哭流涕,手上流着鲜红的血……

[2]

门铃响了。

那天是我的初中班主任来家访的日子,外婆和妈妈一反常态,满脸挂着笑容,迎接老师的到来。我站在一旁,看着老师走进我的家门。

妈妈从鞋柜里翻出一双白色的一次性拖鞋,递给老师,随后微笑着领着她走向桌前。我知道她只是在试图给老师留下一个好印象。但老师并没有领情。有些高龄的她顶着一头刚被染得乌黑的鬈发,扶了扶眼镜,一脸冷漠。

“以后我会接手上一任班主任的工作……”

她开始说起学校的事情,但我的思绪早已像往常一样开始飘扬,我只看见我一个人穿着灰色的校服,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奔跑,寻找着他的身影。

“我的孩子有些特殊,他上小学时就没什么朋友,性格也比较内向……”

我在雪地里漫步,看不到任何人,更找不到父亲在哪里,但我还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好似一个人在漆黑无灯的黑夜之中。

“他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受了点儿刺激,一直没走出来……”

我突然看到一串脚印,顺着脚印的方向,我看到前方有一个人,他的身影是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我们一直都在试着了解他的内心,但是我们体会不到他的那种感受……”

我向前狂奔,努力试图追上那个身影,泪水不自觉地夺眶而出,滴落下来。我的视线也逐渐变得模糊。眼前的身影变成了一团黑灰色的乱麻。

老师面无表情,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了白色的灯光,白光直射入我的眼中,亮得我睁不开眼。

我看见那团黑灰色不断变大,膨胀,瞬间吞噬了我的视线,吞噬了周边的一切,最后吞噬了我。

她转过头,看着我。

“这没什么问题。虽然他的父亲过世了,但我相信其他的爱总能弥补的……”

我的眼前,此时只有一片黑暗。

“不,你们永远不会理解!”

我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猛地站起身,睁开眼睛。

“有些爱,有些人,有些记忆,是永远无法被代替的……”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客厅,走回房间,关上了房门。

[3]

“你是几号?”

“40。”

“这是你的药,吃掉。”

我将白色的药片送入口中,喝下一口水。

“张嘴。舌头抬起来。”

我张开嘴巴,抬起舌头。

护士看了看,从白大褂里掏出记事本,在纸上写下记录。

“40号精神状态正常,配合治疗。”

吃完药,病人们开始各种娱乐活动,有些人搬起椅子,凑到电视前,看着电视上的节目;有些人则是扎堆在一起打牌,引来不少人围观,期待拿着黑桃3的那个人打出第一张牌;还有的则是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黑色的夜空和皎洁的月亮。

我与自己下起了国际象棋,我执白,也执黑。一段时间后,黑王便倒下了,我不禁想起父亲逗我开心的样子。

我掏出日记本,开始写今天的日记:

“第44天,还要一段时间我才能出院。家里人觉得我的思想生病了,实则不然:生病的的确是我,但也不只是我,只是谁轻谁重罢了。有时候真希望我会被诊断出什么重病、绝症,这样我也可以向生活示弱,得到他人的同情。而不是这种病,没有同情,只有不解……”

写到这里,黑色的字迹变得断断续续,原来是钢笔没墨水了。我拿出铅笔,接上刚才的话。灰色的字与黑色的字产生了明显的反差。

“我感觉到孤独,一种奇异的孤独,一种别人不经历就不会理解的孤独。就好比你用着自己的语言,却来到了一群外国人中,没人知道你在说什么。而孤独的我,只能期待,有另一个同样孤独的人能找到并理解我的言语。”

写到这里,刚好写完一张纸,我注意到笔记本的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图案,是一朵黄色的、鲜艳的向日葵,面朝我,在微笑。

[4]

“能和我说说你现在的想法吗?”

“我想念我的父亲。”

“但是你知道的,人死不能复生。”

“所以我难过,我痛苦,我无法接受。我希望我也能去另一个世界,去找他。只有有他的世界才是彩色的。”

“为什么这么认为?”

“我不想说。”

“你一直强调的东西往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愿意说的。试着把它说出来吧。这才是我们心理咨询最重视的东西。”

“我……我……”

“慢慢来。”

“因为,我的记忆里,只有有他的那一部分,才是让我真正感觉快乐的部分。可随着他的离开,我的快乐也离开了。”

“继续说。”

“我……我渴望回忆起那份快乐,可我渐渐地,再也感觉不到快乐。当我小时候,看着父亲的向日葵从黄色慢慢枯萎,变成黑色,我发现我身边的一切也开始变为黑白。家里的花从漂亮鲜艳的向日葵,变成了一成不变的白色菊花;因为没有人看电视,家人再也不付有线电视费,打开电视只会看到雪花点;还有一抬头就能看到的父亲的照片,可连他也变成了黑白的。”

“难道你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其他颜色吗?”

“不,我看到过。”

“那是什么?”

“红色,血液是红色的。”

“没错,但是你想想,血液是红色的,这代表什么?这代表你心里依然是有色彩的……”

“我心里还有色彩吗?我的记忆再也没能出现彩色!”

“不,只要你还活着,你就是彩色的。只要你的血管里还流淌着你父亲为你留下的生命之血,你就是彩色的。”

“为什么?”

“的确,你再也没有看到彩色,但是,有没有可能,从来就没有彩色?”

“什么?”

“彩色本来就不存在,它只是一种感觉。你真正怀念的,正是那种感觉,那种名为父爱的感觉。你无数次地追寻彩色,就像小时候留下父亲的向日葵一样,希望找回父爱,但有些失去的必然无法回来。”

“那我又该怎么办?”

“抛下彩色吧。”

“什么?”

“那根本不重要了,因为只有在一切被打破之后才会出现新生;只有在死亡之后,才会迎来复活;只有在黑白后,你才能再次看到彩色……所以,回到一切的根源上吧,为了你鲜红的血液,而彩色的含义就是……”

“黑白……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为了我的父亲,而继续坚强地活下去,不受所谓黑白的煎熬,不再沉溺于过去的色彩……”

有时我反思,为什么自己——以及许多其他的读书人——会对杨过和令狐冲这些身具傲骨、独行江湖的虚构人物如此情有独钟。我的解释是,他们实际上是改装成剑客的知识分子。而且由于他们都是有着完美结局、最终获得了同情和理解的大侠,他们圆了我们既盼望独善其身又希求兼济天下的梦想。

——巫鸿《豹迹》

“那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我的眼前,我的眼前是……”

[5]

我走在公园里,金黄色的阳光洒在大地上,春日的阳光十分温暖,刚出冬的日子,令人感到惬意。

树上,粉色的樱花正在开放;树下,绿色的草地正在不断蔓延。

残雪正一点点地融化,消失,直至不见。

我向前走去,看见一位中年男人正端着画板写生,画的是面前的一只喜鹊。

那个男人的背影有些熟悉,像极了父亲。他戴着黑色的帽子,穿着灰色的休闲服,拿着铅笔,专心致志地画着。

喜鹊黑白相间,有着蓝绿色的尾巴,十分好看,我忍不住想走近些观察。即使我已十分小心,却还是惊动了它。那个男人看到喜鹊飞走了,也停下了手中的笔。

我向他走去,给他道歉。

“抱歉,我不小心吓跑了它。”

男人摘下帽子,我看到了他已然斑白的鬓角,若父亲健在,可能也是这样吧。他对着我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

“没关系,我已尽数记在脑中……”他说道。

我也笑了笑。

“是呀,我也全部记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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