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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忆中的陈忠实

2022-08-15季风

绿洲 2022年5期
关键词:陈忠实白鹿原文学

◎季风

1

在陕西,陈忠实一直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也是永远翻不过去的大山。有说他长篇小说《白鹿原》里的精彩细节和有趣人物的,也有说他脸上西北典型老农那纵横刀刻的皱纹的。还有从前电影《白鹿原》热映,又在全国继续热议《白鹿原》和陈忠实的话题。

我其实还不是老汉的朋友圈中心,但我自觉是他的忘年交,觉得有必要说说这个话题。我自觉得给街头巷尾热议的群众解不了疑惑,但也能添几分热闹。导演王全安的《白鹿原》不是作家陈忠实先生的《白鹿原》,电影是有缺憾性的艺术,往往感觉各处都完美,但放映出来又能挑出一大堆瑕疵。但不管怎么说,你认为王全安为了捧火自己媳妇而不遗余力拍《白鹿原》电影也好,还是另有某种为达到自家事业高度的企图也罢,他毕竟传递了小说《白鹿原》的部分主题和内涵。实际上电影形象表现和小说叙述描写,本身就是传递各自魅力个性的一个载体,各有各的表现和艺术方式,就像瀑布和彩虹,激流飞泻的瀑布,成就了当空七彩灿烂的彩虹。电影本身是个充满缺憾的艺术,当你认为剪辑继承了最美好的镜头,但在首映后,就会发现另外无法预料的缺憾,让你不由得懊悔。

那些天,我在礼泉乡下朋友的住处,借助电子阅读,查看其他各种奖项和他的创作资料时,无意拐进一个网站,看了陈忠实的一些评论和短篇小说。长篇小说《白鹿原》就不用说了,给他和陕西文坛带来二三十年经久不衰的声誉。我很早前就仔细阅读了,这次在电影后和小说文本《百年孤独》一起拜读,并试着比较艺术结构的高低和合缝的切口。两种味道确实不相同,也各有千秋。

他的短篇小说以前看得少,在翻看他送的一本集子时,也就顺利阅读了起来。一些小说很是入味,让人割舍不下也有了这段文字。中篇小说《夭折》的叙述,讲述两个朋友在那种封闭和文化荒漠的政治年代,一个是“我”这个见证者,一个是叫慧畅的文学青年的遭遇,并概括出前后二十年中国时代。马洛大叔是一个偏执人物故事。陈忠实平铺直叙,毫无特色的叙述,丝毫看不出能成为中国文学大师的可能。好读的小说《舔碗》,我是最喜欢的,也是他长篇《白鹿原》黑娃的一个片段,这个小说是陈忠实的另类,是传统文化进化的细节,也能看出当初陈忠实在沙里淘金提炼得足斤足两。

我们在一个城市生活,因此我和陈忠实先生是比较熟悉的。在《白鹿原》风靡中国大地,成为民众街头热议话题时,我也主动在圈子里说上几句关于陈忠实的话题。有人说,现在在某个街道拐角,某个麻将场所,某个象棋摊前,某个闲人堆集的地方,三句话就蹦出作家贾平凹的名字。以前在陕西作家圈,都以为陈忠实是第一把交椅堂主,法宝是腋窝夹了他长篇《白鹿原》卷本,其次才是贾平凹携带《秦腔》《古炉》等坐二把交椅。

我主持一些文化活动时,也让人在陈老师那请他题词,讨得祝贺以便给自己的刊物贴些金。这些是白干的,没有丝毫的好处和费用。在印象里,陈忠实是热衷帮助人的,特别是有才华的和与文学有关的年轻人,甚至也被社会骗子利用过他的盛名和热心,让他耗去大量时间精力。陈忠实被人情和组织捆绑上台,不得不在精心准备讲稿中耗去一些创作和阅读时间。我也不得不这样猜想过,他后来的长篇大作难以成形,大概就是世俗干扰的缘故吧!

2

按年龄和阅历看,陈忠实先生是接近我的父辈的。在阴柔纤细灞河边世居的他,也属马。天马行空的马,自由腾飞的龙马精神。敬仰和崇拜是肯定的。但我没有追随过他,包括他的文学经验。我想另辟蹊径,给选择的新文学蹚出一条新道。这是我的志向,也是长期致力于小说创作,想制造文学爆炸的新一代作家们的集体夙愿。他比我的父亲幸运,毕竟抓住了文学梦想,有了想象的翅膀和诉说的高音喇叭。我的父亲就是他在《夭折》小说里写的,因为不能写作被烧了书、折了笔后,整日红着眼在院子转来转去,发出中箭后野兽低沉痛苦哀怨的如泣如诉的声音。愤怒像世代在村旁滔滔渭河冲抵河岸的涛声。在渭河边居住的父亲,并没有像这条雄性的大河,人生和境界升腾起来。他借来隔壁弃之不用的木匠工具,一个人开板,凿卯,安装出硕大蜂箱,硕大并特别方正的木椅子,还有一些家常家具。个人和国家命运前途未卜的父亲时代,千千万万人在为家庭赡养老人和生养孩子的责任辗转难安。我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普通社员。他是共和国成立后上学的,初中、高中,七岁丧父,和寡母一起生活,为早点解决家里困顿和吃饱饭,专意去本省农校上学。因为农校有农场,长个子的男孩肚皮老有千万饥饿怪兽撕裂着,肠胃不安宁。他家的成分不好,开始定中农、后升级到上中农,再后来被和家族对立的外姓人补定为地主。这些运动由初级到成熟,运作得就像人生的升迁。他由无忧无虑的孩子变成有家有口的男人,有孩子、丈夫、父亲等身份。

我因为在心底热爱过父亲,并用文学方式追寻自己思想初萌的动机。文学动机不是半世坎坷的杜工部,更不是傲才傲物确实才华盖天的李太白,说来说去,就是我跟从父亲学习了中医,并觉得更浓缩了父辈时代精华,才业余用起写处方的毛笔,为他画素描和用边线勾勒出某种写意。我难忘父亲和沉重的年代,也难忘我的基因奔腾在时代进化的那些痕迹。我有几部小说在上海的知名刊物《小说界》连续发表,杂志主编魏先生当时被小说里的人物所感动,竟然两次坐飞机亲自来陕西找我,也约上他的老朋友陈忠实先生,让我们关系对接,并希望当地作协宣传和照顾我的写作环境。他是陈忠实先生获奖小说《康家院子》的责任编辑。

或者我的小说故事,就是续接了陈忠实先生写的人物慧畅,被我再续接在20世纪80年代,第一视角见证演绎了农村户籍没有生活保障的父亲,为养家糊口,出门在经济初潮时代挣钱养家。我的小说还是晚了,并没有在阅读民众中达到轰动效果。而且刊物很快也转了方向,不再关注这类社会题材。但我很坚定,在写作方向上不掉头,更是奋力地寻找鲜有人听闻的有价值材料。我相信风水是轮流转的。我家在渭河边,也知道世事轮回的天机。对于机遇,它会等着等你转来。就像生意人的扎庄的生意,也是玩钓的台钓,稳坐的台子。变化的只是我们的艺术方式,不断地在换饵子,不断地续窝子,等着掉头徘徊的大鱼咬钩。

酒桌上陈忠实作东,上海朋友魏心宏先生气宇轩昂,坐主宾位,我和出版局的朋友在下首陪着,席间有省作协的邢小利,音乐学院仵教授。文质彬彬的仵教授,也久闻大名的。潜心做学问,低调为人,小利兄认识早,我疏懒时去作协,那时他青丝飘逸,偏着梳,也是俊美面目,那天却主动头发剃掉,不知道十几年的心经历了什么境遇,看透了什么世俗,割掉了洋楼头的顶戴。在华灯光线下,还能看见有华发白茬。

在南郊西安美院的隔壁,有陕北女人开的荞麦园饭店,消费并不高,是杂粮小吃为主,不会有鱿鱼海参类主菜。我知道陈先生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一个是特色,另一个距离他二府庄的书房近些,迎送客人方便些。老板和陈忠实先生很熟,陈先生让服务员将老板请来,女老板一见陈老师就兴奋,并因为陈先生让给他的朋友一一敬酒,各种祝愿的话说完。然后请一对男女演员,清唱了陕北酸曲《岩畔上开花》和《三十里明山二十里水》和《毛眼眼》等。说真的,我对方言歌根本没有听懂,其中细妙的味道也就无法体验了。

陈忠实在桌上撑着胳膊,嘴上吧嗒着黑黝黝的劣质雪茄,胳膊肘露出了鸡子大的破洞,这是伏案职业特征。我毛衣胳膊上也有,缘由是忙乱的工作生活没人照顾,才让我羞于在包房里脱掉大衣。陈先生是不拘小节的文豪风范,就像李白醉酒,杜工部跌马,丝毫不为人耻笑。女老板眼尖,笑他舍不得花钱换新衣服。一般关系很熟的人才敢说,另一个是女人,在男人面前撒娇做作也能说。陈忠实先生会打趣说笑,说自己不穷,富裕得各式毛衣好几件,在搬家打包了,嫌麻烦就随便穿了一件旧的走来的。席间他自信超脱,方言醇厚自然,让我出生此地却南北行走勾带坏了语言的西安人很惭愧。他说话方正浑厚,犹大器混声,共鸣让别人的语言显得纤细病态。大瓮洪钟,发自丹田之气,显得他是厚道人,心有底气。我和另一个朋友作陪,席间都是写小说的人。我好多年不交际,面冷心凉,也很少陪客吃饭。不会给人敬酒,你不会敬人,场面的人不让你冷场。酒过三巡,大家也就自然了。姜是老的辣,七十岁的老姜最懂世故,话语里三两下,知道明天我没有车送朋友,要用他的车送贵客和老朋友,让司机明天按时去送,交代疏懒的我亲自到机场。他礼节上的细致周密,是和做过多年公社副书记、副文化馆馆长、副文化局局长的经历分不开的。因为副职是给正职搭台子的,少不了绿叶衬红花。他人也好,后来我遇到一些文化上的琐事,也要麻烦他一下,都能得到不厌其烦的细致帮助。所以电视报纸上,每遇到他的消息,我都注目观看,好事坏事要发个短信,好事祝贺一下,不好的事,为他鸣不平。老友一样,虽不见面,但电波往来,一直增加忘年的交情。

3

2012年2月份,第62届柏林电影节开幕,王全安导演的电影《白鹿原》,成为唯一入围主竞赛单元的华语片。在出征柏林前,西安就放映了一场导演版《白鹿原》。多方人士提前观影,后指出此片内涵厚重,话题极具争议性,很可能会为中国电影留下一部能写进历史的作品。但遗憾只获得了摄影银熊奖。我祝贺他时,说电影没有获金熊奖,并不影响小说在中国和国际读者心中的地位。老人在电话里还在担忧影视公司投资收不回成本。

这几年里,因为一直好小说的缺乏,陈忠实的《白鹿原》一直是文化热点。被北京人艺改编成话剧,被首都师大改编成音乐交响舞剧,后来电视连续剧也在筹备中。曾被他称为“搁在棺材垫枕头”的《白鹿原》发表时,他五十岁。陕西男人在五十岁时才称老汉,成此书的陈忠实已经是老汉了。《白鹿原》在1997年获茅盾文学奖,影响由文学界进入社会,还成为教育部“高等学校中文系本科专业阅读书”当代文学唯一入选的长篇小说。在文学品质上,《白鹿原》完成了经典化、大众化的传播过程;在文学创作上,《白鹿原》成为一种尺度和价值判断标准。从20世纪90年代到现在,销量过了两百万册。他以为这是最好的回报和最高奖励。作家通过作品完成对历史或现实的体验和思考,得到读者广泛认可才引发那种呼应,也就肯定了一部作品存在的价值,肯定了作家思考和劳动的意义。但作家不能只写一本书,他当时说自己还想继续写长篇小说。

《白鹿原》写的20世纪前50年,刚写完时,他心里就有一种欲望,把后50年的乡村也写成长篇小说。但他在写此长篇小说后,思想提升到有一种对生活的独立理解和体验,一种能让灵魂激荡不安的体验,才会激起另一种表述的强烈欲望,也扬起艺术表现的新形式。可惜,他至今未能获得。这是他不幸的症结。《白鹿原》的幸运也导致后来的不幸。正是缺失这种独特的体验,他再没有写新长篇小说的激情和冲动。他怕凭人云亦云的理解去硬写会使读者失望,也挫伤自己。在阅读他前期的中短篇小说,就不难明白这这其中的原因。在《白鹿原》之前,他的全部中短篇小说在思想和精神上,没有提高到这个度上,也就是写的“当下”生活,让陈忠实几乎到了文学自信的低谷,直到《白鹿原》小说横空出世,才把那些贫气和低俗甩脱得一干二净。新时期中短篇《作家和他的弟弟》《李十三推磨》等小说,叙述文笔幽默风趣,语言清冽老辣,似乎越来越劲道,可惜篇幅都不敌《白鹿原》,厚重和宽广也不如。不得不说很遗憾。

对于这个时代,另一位大作家贾平凹总结,说,这是大河走泥时代,各种汹涌纠缠泥沙矛盾地裹在一起,假如不能出现伟大文学作品,那就真实地记录这个时代。

在崇拜文学的人心里,包括陕西,一直是高看文学,尤其认为艺术形态上高于一切。陈忠实却会知道文学在中国,什么时候都不是中心。盛唐诗歌很盛行,但处于王朝社会中心的仍然是政治、政权、经济和军事。在世界上或富或贫的国家,都仍然以政治、经济和军事为主体中心。小说和诗歌在任何国家都挤不到中心。他记忆里,半个世纪前人还普遍在饿肚子,有粮本的人拿着吃不到月底的粮票过日子,全国找不到几个欣赏小说名著和吟诵诗歌的男女。

陈忠实曾经私下对我认真说过:文学是健全社会不可或缺的且有重要精神内涵的东西,但绝对不是中心。这是他对文学地位的评析和判断,让你不得不承认他是智者。也因为认为他是智者,仍在当时期待他在盛名之下的古稀年,能给波澜不惊的当下文学境遇创作新的长篇小说,制造出中国乃至世界爆炸的新文学景象。但他却撒手再不提笔,也再不言语小说了。

无意翻出了旧文,发现从未公开发表,当时只是为悼之,念之。

重读一遍,觉得老汉以前斩钉截铁的语调,劣质呛人的雪茄烟火,包括音容,还如生前对面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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