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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世平《南园词话》的词学理论特征

2022-08-01陈博涵

中国民族博览 2022年10期
关键词:南园词话词人

文/陈博涵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 助理研究员)

蔡世平 中国国学中心特聘专家、国务院参事室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国家一级作家主要作品集有:词集《南园词》《古韵新风——蔡世平作品集》《21世纪新锐吟家诗词编年》、楹联集《南园楹联》、诗论集《中华诗词现代化散论》、散文集《大漠兵谣》、书法集《词随心动——蔡世平自书南园诗词》。

在中国文学传统中,话体文学是文人闲谈之余倍受青睐的一种写作题材。对于词话而言,它产生于宋代,因晚于诗话,所以在叙述方式上受到诗话创作的影响,注重记录词林逸事、词作本事,文笔轻松有趣、自由活泼,往往一语中的,直抵词心,给人以知识的涵养与艺术的启迪。随着人们对话体文学认识的不断深入,词话逐渐演变为一种重要的文学批评形式。

在清代实现长足发展的词学,词和词话的创作均呈现出繁荣局面,目前学术界搜集整理的清人词作有30万首以上,清代词话达128种。这份厚重的文学遗产不仅是学术研究的主要对象,也成为指导旧体词创作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被誉为“晚晴三大词话”的《白雨斋词话》《蕙风词话》《人间词话》,其词论主张亦各具特色,又以《人间词话》“境界说”影响最为深远。在写作方式上,这些词话都主旨明确,体系完整,表现出较为典型的理论特色,即于辑录他人词学言论或品评他人词作基础上,深入阐发自己的词学主张。

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中外文化交流变得异常活跃,一些新思想、新观念开始在中国广泛传播。特别是在文学领域,以胡适、陈独秀为代表,掀起了一场批判文言文、旧文学,倡导白话文、新文学的文学革命运动。新文化阵营的理论实践,深刻影响了中国现代文学的走向,无论是文学观念还是文学题材,都与传统文学大异其趣。在诗词领域,那种自由奔放、不拘格套的抒情方式得到新文学作家们的推崇,而讲究体要、格律严谨、字句工整的古典诗词却渐被冷落。尽管如此,民国期间还是出现了不少诗话、词话著作,但由于我们认识不够深入,真正有影响力的词学观点还没有被挖掘出来,尚未与新文学形成良好的互动关系。理论的产生一般基于丰富的创作实践,可以说,王国维《人间词话》之后再也很难找到具有时代意义的词话著作。

蔡世平《南园词话》的问世打破了当代词学理论的沉寂,为新旧文学的融合发展提供了创新思路,成为一部具有鲜明艺术个性的当代词话。具体而言,《南园词话》有以下四个特点:

一是根植于丰富的创作实践,对旧体词有着与众不同的感悟和认知。

蔡世平自2002年深度介入旧体词创作以来,其作品持续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被冠以“蔡词”“南园词”,甚至产生了以《南园词评论》《旧体词的当代突围——以蔡世平南园词为例》《南园风景——蔡词赏析》等为代表的研究著作。因此,不认识南园词便很难深入理解《南园词话》。南园词所形成的“清潭石影”(《旧体词的当代突围》)的艺术风格以及那种带有泥土气息的天真自然之美,为《南园词话》的产生奠定良好的实践基础。

“南园”是蔡世平在湖南湘阴的故居,这里的花草树木、鸟兽鱼虫承载了太多的美好记忆,已然成为蔡世平文学世界的桃花源。我们在南园词中可以亲切感受到“南园”风物所带来的审美愉悦。如《汉宫春·南园》:

搭个山棚,引顽藤束束,跃跃攀爬。移栽野果,而今又蹿新芽。锄他几遍,就知道,地结金瓜。乡里汉,城中久住,亲昵还是泥巴。

难得南园泥土,静喧嚣日月,日月生花。花花草草,枝枝叶叶婀娜。还将好景,画图新,又饰窗纱。犹听得,风生水上,争春要数虫蛙。

蔡世平将这首词置于词集的开篇,其含义是耐人寻味的,我们甚至在词中读到了词人根植于土地的词心。他对搭棚引藤、移栽野果、锄地种瓜的描写,对南园泥土、花草树木、虫声蛙鸣的依恋,寄寓着词人难以释怀而又钟意于此的乡土情结。实际上,我们在南园词中读到的许多富于自然意趣的词作都与“南园”的滋养分不开,如《临江仙·割竹》《鹧鸪天·春种》《高阳台·葬鸟辞》《临江仙·荷塘》《沁园春·南园晨话》等等。可以说,是“南园”泥土培植了词人审美的眼睛和钟情自然的心灵,同时也滋养了《南园词话》。

所以,《南园词话》这样定义“词”的概念:

词是什么?词,是古人创造的既能通天入地,又能探幽访秘的“神器”。词的神奇性在于,能以最精短的语言实现人性的深度表达,又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人类遥远的精神故乡。那里有父亲的微笑,母亲的叮咛。

蔡世平著《南园词话》

与我们在文学史中了解的“词”的概念不同,这里没有词史、词作、词体演变的知识,而是一种从创作实践中体悟、提炼、抽象出来的纯粹性文学阐释,它不以具体词作为依凭,而直抵创作的精髓要义。作者认为词是一种抵达精神故乡的神器,它的神奇性在于精炼的语言艺术和触动人心的审美感知。所以,没有敏锐的洞察力和语言组织能力,便很难写好一首词。在全球化、现代化飞速发展的今天,我们特别需要一副充满灵性的眼睛和心灵。《南园词话》说:“我们居住的星球,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我们要改变的,只是观察世界的那一双眼睛和感知世界的那一颗心灵。”由工业革命所带来的现代化,渗透到社会各个领域,给人们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带来很大影响。蔡世平清楚地看到,不应让“现代化”磨硬了词人的心,词人仍然需要从大自然中吸取爱的源泉和生命的力量,培养一种柔软的气质。“柔软”不是软弱,而是一种源自大地阴柔之美的博厚之德,词人应该时刻效法大地的慈祥,发现自然的纯美,呈现自然的灵气。

因此,无论现代化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方式,对于无以穷尽的宇宙时空而言,世界总是保持着它的稳定性,而改变我们审美的眼睛和心灵,正是作者突破成见,激活传统文化密码,赋予旧体词以新生命的时代之声。

二是深入阐发在泥土中孕育风雅,于质朴中呈现纯真的创作理念。

在谈及创作经验时,《南园词话》说:“民间和土地的智慧永远值得珍视。依我看,写词就如乡民拔萝卜,要拔出萝卜带出泥才叫好。读者看到词上的‘泥土’和‘小须毛’,自然感到亲切和温暖。”如果没有乡间地里的农作经验,又怎会如此设喻呢?然而,正是这种泥土气息带来了词本身的纯洁与灵性。与自然万物呈现的生生之意一样,根植于土地的词才具有活泼泼的生命力。《南园词话》又说:“泥土养育万物,当然也养育了词。在我看来,凡是不能落地生根的东西,是不能拿来栽培词意的。”词既是自然孕育之物,那么词人就是脚踩大地、头顶骄阳的耕者。蔡世平正是这样理解词人身份的,其《望江南·词人》写道:“耕夫也。地冷察天烧。不与时娘争媚态,要他泥土化风骚。秋果是心劳。”如此看来,当代词人理应该扎根大地,在泥土中孕育风雅,而非趋时沽名,逞辞竞奇。那些以辞藻、技法为尚的创作不过是文字游戏,流芳百世的作品不是竞技出来的,而是在民间烟火中熏养出来的。

品读南园词,就像婴孩接触外在世界一样,一切都感到那么新鲜和陌生。无论是“回到黄泥地里,扯把湿皮青草,软舌舔春涎”(《水调歌头·春思》),还是“土屋柴炊锅煮泪。真味。民间烟火最熏心”(《定风波·千载乡悲》),都没有沾染任何俚俗的习气,质朴平实的语言中流露着别样的雅致。这要归功于蔡世平对语言质量的追求。《南园词话》说:“汉字是针尖上的舞者,总能够化险为夷,化惊为喜,完成词的规定动作;总会感觉有一个更贴切、更准确、更黏心的‘字’等着你去发现、去亲近。”举凡有过创作经验的人,最难拿捏的便是谋篇布局与提炼字句,这关联到高质量的语感。词体的局限性,大大限制了它的叙事功能,将丰富情感凝结在短短百字之中,对语言质量的要求必然是高的。没有好的语感,便不会产生高质量的语言,自然也就不会有引人入胜的词味。《南园词话》说:“再长的词也要在第五个字时出现词味。如果一首词写到第五个字还没有感觉,那么就要考虑拜拜了。”“语感就是语言的快感。这种语言单个看不一定精彩,甚至平常。但是组合起来就有效果,有味道了。”

南园词二百首

南园词的成功,便是在寻常语言中写出了当代旧体词扎根泥土的真味。如“去鸟语林中,采编童话;桃枝叶好,寄出情笺。再与词娘,十分交道,讨论民间百味篇”(《沁园春·南园晨话》)“是霜花开到,野兔唇须,山雀眉毛”(《忆旧游·暗影横斜》)“醉眼黄泥地里,点点青青绿绿,春又画人眉。老了方明白,土是养心肥。”(《水调歌头·童话》)等等。词的真味经过了民间烟火的熏染,也经过了词人心灵的打磨,所以语质新鲜而不俗,质朴而不拙。蔡世平对高质量语言的追求表现出精益求精的创作精神以及对汉字信仰般的虔诚,正如《南园词话》写道:“‘词道’隐藏在词人的信仰深处。”

三是以新文学作家身份创作旧体词,重视心法,融汇中西文学观念。

蔡世平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对现代文学观念可谓体会至深。他早年经营自由体新诗和散文,受到新文学和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曾出版《可爱的祖国边疆》《大漠兵谣》《古镇人的行为艺术》《回忆战争》等散文集和新诗集。新世纪以来,他在旧体词创作方面的艺术探索,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南园词话》重经验性表达的特点,又鲜明区别于以词法、词论、词评为核心的传统词话著作,从而更具创作上的指导意义,这是新文学作家带给旧体文学发展的强劲动力。

在西方浪漫主义文学理论话语体系中,诗人心灵的主导作用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它像泥土中的植物一样,吸收各种外部世界的感知对象,并通过诗歌作品呈现给读者。《南园词话》重视词人的每一次灵光闪现与心血来潮,认为词艺存乎词人一心,让生命的瞬间姿势呈现出一种耀眼的词的形态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这种观念与西方浪漫主义思潮是有一定渊源的。

重视心法,是《南园词话》的一个重要特点:

技法与心法,是为词之“基本法”。技法是公家的,前人早就准备着,大家都在使用着;心法是自己的,平时体悟积攒的,用时破空而来的。

词艺存乎词人一心。心法通,万法通。打开“心门”,方有“心法”。技法当随心法转。

技法在人,心法在己。词的创作需要懂得该文体的一般规则,从体式到体貌都有经验可学,历史上的伟大词人和伟大作品都是创作取之不尽的宝库。在蔡世平看来,这些受益于书本的技法总归不如自己创造出来的珍贵,《南园词话》说:“词道无术。由着性子写吧,这才是最重要的。”“由着性子写”就是“心法”。《南园词话》又说:“是真词人,词皆由‘我’,立规立法。”词由心造,心的驰骋与想象不受时空限制,可以任意往来。这与《文心雕龙》所讲“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的“神思”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当词人打开心门之时,词随心动,心与词飞,转念间可以穿越千年,亦可以跨出万里。

“心法”指向词人创作的心性,抑或称为“词心”。词心需要泥土的培育,但首先这颗心灵要保持纯洁。蔡世平将“词”视为灵物和心灵的贵族,只有心灵纯洁的人才能够与词对话。《南园词话》说:“词人作词时第一件事是要把堆满杂物的心清空了、洗净了,如此方能开门迎客。”心干净了,词才会干净,具备怎样的词心,便会写出怎样的词作。鉴于此,《南园词话》主张“词因纯而贵”:

词因“纯”而贵。“纯”为两种,除此无他。一种是语言和情感天然契合脱口而出的“词”,是心灵未经污染的“天赖之音”,如《诗经》;一种是词心经“熔炉冶炼”提纯后的“词”,是饱经沧桑的“金石之声”,如“杜曲”。

因此,词人是那个心灵纯净如儿童的人;亦是那个词心通世,感知苍生冷暖的人。

由此来看,纯洁的心性分为两种,一是未经污染,纯净如儿童的赤子之心;一是饱经沧桑,豪华落尽见真醇的平淡之心。词本身的纯度与心性的纯度相辅相成,心性纯真,自然能通达词的灵性,写出词的高贵气质;词的纯净与质朴,又无时不蕴藏着词人心性的纯真。所以,在蔡世平的词学观念中,能够完整反映心性的词才是好词。《南园词话》说:“婉约也好,豪放也好,写出人的真性情就好。”古代词论家为了便于认识词的风格体貌,将其分为豪放派与婉约派,而实际上词人心性是复杂而完整的,我们在以苏轼、辛弃疾为代表的豪放派中,不也读到了那种婉约的儿女情长嘛。蔡世平注意到了这种区分的不足,在完整展现词人风度上看得更为高远。

四是以去经验化和无边界写作,为当代旧体词创作谋求复兴之路。

作为话体文学创作,《南园词话》与南园词在语言质量上都有着执着的追求。注重民间乡土文学滋养的现代文学作家们,习惯在寻常语言、“村人野语”中表达对人性的深刻思考,虽缺少文学的雅致与含蓄,但却能够一语中的,醒人耳目,把道理意思说清说透,洋溢着一股浓厚的民间泼辣气息。《南园词话》说:

写词不能太理性,太讲道理。有时候要耍点小性子,扯点蛮绊筋,不去跟它讲道理。创作的“蛮不讲理”,可能就是艺术的“蛮有道理”。

狗要叫,词语要跳。狗叫起来,行人就警惕了;词语跳起来,读者就不打瞌睡了。

蔡世平是地道的湖南人,湖湘文化中的霸蛮精神是南园词及《南园词话》创作的重要动力。“蛮”是“霸蛮”而不是“野蛮”,湖南人重实践、重行动、重身体力行,在实践中有一种蛮劲与狠劲。这种蛮劲与狠劲,不为别的,就是要去证明自己想法的正确。《南园词话》说:“信念比写词本身更重要。要相信古人只是把词写好了,但却没有把词写绝了。生命没有终结,词就不会终结。”蔡世平“固执”地相信,旧体诗词并没有死去,它还活在今天的汉语言世界里,活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所以,这种创作上的“蛮不讲理”,为当代旧体词艺术打破固有规范,走出一条创新之路孕育了精神力量。

如何让旧体词“跳起来”,呈现它的新颖与活脱?蔡世平着眼于诗词的语言艺术及其所蕴含的思想深度,主张去经验化写作和无边界写作。《南园词话》说:

词不是要越写越熟练,而是要越写越生疏。郑板桥说“画到生时是熟时”,我要加上一句“熟里求生也要知”。

作词太熟练,太有经验,就会“唯经验是从”,落入一个又一个自己编织的笼子里,才华都被经验给绑架了。这就像谈恋爱,最好的恋爱其实是没有恋爱经验的恋爱,感情的真纯和自然流露才是最好的。

一般而言,技法越娴熟越能通达艺术之道,庖丁的游刃有余源自他丰富的解牛经验。但对于艺术而言,新颖与活脱才是艺术生命的根本。所以,蔡世平主张“熟里求生”,追求“是没有恋爱经验的恋爱”,即艺术创作不能囿于经验化的写作藩篱,为文造情,而要通过语言的陌生化、机智性,展示艺术活泼泼的生命力。所以《南园词话》又说:“汉字在规定的范围内具有表达的无限可能性,是作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命泉源。词人认识这一点,创作就有了信念的光照。”

与经验化相比,旧体词创作遇到的更大困境或许是我们已经事先区分好的各种题材、类别,例如“边塞词”“爱情词”“乡村词”“城市词”“打工词”“学人词”等。实际上,很多诗词的内容书写与感情向度都是多层面的,没有固定的指向性。我们之所以分门别类,是便于对作品进行整体性把握和学术性探究。然而,就创作来说,这种分类无异于预设了一个更大的牢笼。《南园词话》说:“别以为缩小了包围圈,就能捕捉到猎物。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的词人正被一个更大的‘圈’包围了。”打破这个牢笼的有力武器便是无边界写作,所以《南园词话》又说:“词人不可以自设罗网,更不可以自投罗网。无边界写作才是最好的写作。”在蔡世平看来,无边界写作就是词人化天地万物的写作,真正的词人是那种能够到空中捉鸟,去海里抓鱼的人。这种带有强大艺术张力的语言背后,蕴藏着词人对当代旧体词创作打破常规、独辟蹊径的深度思考,具有很强的指导意义。

2011年,蔡世平因为南园词创作的突出成就,由湖南岳阳市文联主席任上调国务院参事室,参与中华诗词研究院的筹建工作,2012年出任常务副院长,主持日常工作,从此担负起引导主流诗词创作与研究的重任。《南园词话》下编主要完成于这段时期,他对生活真实与时代真实的思考,对小词人与大词人的辨析,对词心与词道的探讨,对伟大作品与传世作品的把握以及对现代化与旧体词复兴的反省等等,都饱含着作者身处时代潮头的真切忧思。中华诗词以性情为本色,从来不缺少忧时忧世的社会关怀,当代词人更应该发时代之先声,在时代发展中有所作为。《南园词话》的产生,可谓为当代词学的复兴与发展开辟了一条新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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