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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史诗
——一个作家眼中的中国大运河

2022-07-29北京徐则臣

名作欣赏 2022年25期
关键词:运河

北京 徐则臣

宁波的朋友们,下午好!天很热,大家的热情更高,谢谢。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宁波图书馆天一讲堂。第一次是在永丰馆,当时讲的题目叫“互联网、引力波与我们的文学”,很多朋友说谈得很玄,引力波我们大家都不懂,其实我也不懂,但是当时刚出来引力波这个事情,我觉得很有意思,就跟文学联系起来聊了一下。这一次我选的题目是谈文学和运河,可能也不是一个特别好的题目。上午我一个朋友到北京,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宁波要做讲座,谈运河,我的朋友跟我说你疯了,跑宁波去谈运河。宁波可能很多人对运河的了解都比我多。我们都知道浙东运河,它是中国大运河非常重要的一部分,200 多公里的浙东运河就经过宁波,通过宁波三江口入海,这是当年海上丝绸之路非常重要的一段,所以我朋友觉得我是班门弄斧,那没有办法,弄斧就要到班门。既然我喜欢这个题目,这么多年关注运河也写运河,还是希望到高人面前谈谈这个问题。

我写了运河大概20 年了,但都是断断续续的,很少用一本书的篇幅把运河作为主角推出来,虽然断断续续我看了20 年,感受了20 年,写了20 年,但是运河是条非常博大的、悠久的、现代的、复杂的河流,跟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思维方式都有关系,所以里面肯定有很多看不清楚或者看错的地方,如果在谈运河跟文学关系的时候,有问题有错误,请大家包涵,也请大家批评指正,下面我还要写运河,希望写出一条更真实准确的运河来。

《北上》是2014 年开始写的。大概20 世纪末年我开始写运河,跟我个人的经历有关系。我在河边长大,大家都知道江浙水多,我是江苏人,在一个村子里长大,我们家后面就是一条河,往北大概100 米又是一条河,再往北100 米又是一条河,再往北大概200 米又是一条河,大河套小河,小河连着大河,所以我们要给一个村庄或者道路定位,一般不会说在哪儿,会说在哪两条河之间或者说在某一条河的什么方位。小时候,我认识世界非常重要的一个坐标就是河流。我想宁波的朋友对水肯定也不陌生,你们对某个位置的判断也会说在姚江、甬江、奉化江的什么位置。

水是我们非常重要的环境,它是我重要的日常生活。城市里的孩子,可能跟水的关系没有这么紧密,在乡村,你会发现水是一个人童年几乎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在宁波,冬天的冰可能不会很壮观,我们四季分明,一到冬天要下雪要结冰。我小的时候没有变形金刚、乐高,没有我们现在玩的那些游戏,所有可以玩的东西都来自于自然,大自然是最好的伙伴。我们夏天在水里摸鱼、游泳、摘荷花。小时候我是放牛娃,要牵着水牛去洗澡,牵着它过河。到冬天,我到冰上骑自行车,之所以现在骑自行车技术不错,就是在冰上练出来的。我们那边冰结得很厚,在冰上骑自行车,你能把平衡掌握好,自行车水平肯定没有任何问题。四季的河流给了我们很多乐趣,几乎是我整个生活中最重要的乐园。

上了初中,我们学校门前是条运河,这个运河不是我现在要谈的大运河,而是我们江苏省内自己挖的运河,叫石安运河,这条河的河水是从东往西流。我们都说“百川东到海”“大河向东流”,我们这条河是向西流。很有意思,很多现象跟我们的常识有出入。我住校,冬天没有暖气,特别冷,自来水管经常被冻住,住校生没有刷牙洗脸的水,怎么办?大家都端着脸盆和牙缸往校门口跑,到门前的运河边刷牙洗脸。河水很深,冬天除非极寒冷的时候才结冰,放寒假之前一般不太结冰。因为一直在流动,水又深,白天能蓄很多阳光的热量,所以早上流动的时候起了一层雾气,水是暖的。到夏天,中午我们也不休息,在运河里面游泳、打仗。我小时候见的比较厉害的打仗都是在水里。河边有船,想打架的人就解开人家的一条船,两个人爬到船上,把船划到河里面,被打败的就直接掉水里,胜利的把船划回来。

所以,河流、运河是我小时候生活的重要一部分。后来我念大学,大一大二在淮安念,大三大四在南京念。淮安过去叫淮阴,吴承恩的老家,淮安是运河的咽喉所在。京杭大运河使它沿途的好几个城市被称为运河之都,无论怎么排,无论以什么标准,淮安肯定是最重要的一个。位置最重要,古时候,运河在这地方跟黄河、淮河交汇。掌管漕运的衙门、最高机构,也在这个地方,所以这个地方特别重要。

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两年,我到南京读书,本科毕业后又回到淮安教书,对淮安了解算比较深入,京杭大运河就在我们学校前面,步行十来分钟,这一段运河叫里运河。有不少影视剧,比如《狄仁杰断案》,大家会听到一个叫山阳的地名。山阳就是早年的淮安,里面有个人叫元芳,狄仁杰总会问:“元芳,你怎么看?”很多案子发生在山阳,也发生在清江浦。前两年还有一部电视剧叫《天下粮仓》,很多人可能也看过,《天下粮仓》重要的一个取景地和故事的原型就在淮安。粮仓,指的就是存放漕粮的大粮仓。

当年为什么要有一条运河,可能很多人不太清楚。我们浙东运河就是从杭州到绍兴再到宁波然后从三江口出海。这一段主要跟海外贸易相关,丝绸、瓷器、茶叶从这里走向世界,即所谓的“海上丝绸之路”。内陆的那条河流,从杭州到苏州到无锡到镇江到扬州到淮安然后到山东的济宁、德州和河北的沧州再到天津一直到北京,穿过现在的四个省两个直辖市十八个地级市,这种运河是干什么的?运粮食的。为什么要运粮食?元朝开始首都定都北京,北京并不是现在这样的繁华,北京荒寒,山海关以北是风沙肆虐的地方,只有游牧,不太产粮食,如果要定都,就要有大量的士兵和移民在那里,皇帝在那个地方,大臣也在那个地方,大家要吃穿用度,东西从哪儿来?南方。所以有一句话叫“苏湖熟,天下足”或者说“江浙熟,天下足”,江浙丰收了,全中国都有的吃了。

这些吃的怎么运过来?那个时代不像现在,有高速公路、高铁、火车、飞机,那时候什么都没有,要么走旱路,就是过去那种木轮车从南一直往北走,翻山越岭,过河入林,吱吱扭扭地走,大家想想要走多长时间。我们现在提大运河,一般指三部分:京杭大运河、隋唐大运河、浙东运河。浙东运河至今没大变,可能有些地方改过道,但基本路线没变。隋唐大运河就是隋炀帝开挖的那条运河。隋朝定都在长安,杨广主要待在东都洛阳,他不喜欢长安。他最喜欢的也不是洛阳,而是扬州。年轻时他在扬州生活过多年,整个人已经南方化了,我没有考证过,据资料说,杨广的扬州话说得很地道。他喜欢扬州,衣食住行他都喜欢,当然最后也死在了扬州。

长安和洛阳这两个地方那时候的生活其实已经很好了,但他还想要更好的,怎么办?就要把好东西从南边运到北边来,那就必须开凿一条运河。大家注意,这个开凿,不是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凭空挖出来一条河,就像生生地拉出一道伤口,不是这样的。他借助了很多河流,把各种水资源贯穿和连通起来,变成一条完整的运河。浙东的运河也是这样,都不是独立的个体。中国的地形整体上是北高南低,浙东这一块是南高北低,它的走向不可能沿着一条线正南正北流,只能大方向是南北的,具体河段的走向可能是东西的。无论是浙东运河还是当时的隋唐运河,或是现在的京杭大运河,都不可能是直的,总体上直,局部弯弯曲曲,浙东运河就是斜着的。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形状 ?长江、黄河这些河流是自然形成的,它有自己的水源,三江源一路下来,青藏高原一路下来。运河不是,运河是人工河,它需要借助不同的水源来行船、来运输,所以它的走向设计是根据水源来赋形的。

很多人对运河的流向感到纳闷。看史料你会发现,很多的船从杭州往北京走,今天是逆水上行,第二天就变成顺水下行,第三天又变成逆水上行,又变成顺水下行,一会儿从南往北走,一会儿从东往西走,一会儿从西往东走,就是拐来拐去,很多人完全蒙了,这到底怎么回事?这条河到底是怎么流?它的流向取决于它的水源。从杭州出来,到苏州附近,它要借太湖的水,如果太湖的水位比河道高,太湖在前面,就从太湖往这边流,往北走的时候就是逆水,如果再往前走它依然借太湖的水,太湖的水是从南往北流的,那就成顺水,然后骆马湖、南旺湖、微山湖等。它的水源在哪个位置,水源跟河道之间的高低关系,最终决定了它的流向。流向频繁改变,造成行程时间难以精确计算,所以运河上的行程前后会有很大的弹性。

我写《北上》的时候,想计算一个意大利人从杭州到北京可能花费的时间。按照今天的方式来,完全可以这样来算:一天能走多少路,总共1797 公里长,一算就出来了。但这样算结果永远不对,这是按照同一流向算的,事实上流向反反复复,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气候,船速又都是不同的。当年修运河为运漕粮。“漕,以水转谷也”,就是用水运粮食。漕船每年的10月份基本上就收拾停当了,11 月份开始走,断断续续走到2、3月份,到淮安,再往前走一直到北京,前后一共花了五六个月。这个时间是朝廷定好的,漕船什么时候出发,大概什么时候到,你必须赶到。时候长了,气候不好,粮食可能发霉变质。

《北上》封面上蓝色的那部分中有一个“燃灯塔”,这个塔还在,在北京通州,当年是通州的制高点。现在从远处看,基本上看不见了,周围的楼都很高,塔就显得矮了。这个塔对当年漕运的一帮人来说是个福音。船到了通州地界,远远地能看到这个塔,就放心了,这趟差差不多到头了。因为沿途充满了不确定性,不像我们现在治安这么好。他们沿途可能会遇到很多的事情,比如沉船、车匪、路霸,任何一个偶然的因素都可能坏了你的前途。而且过去的水跟现在的不一样,不像我们看的江水或者是姚江或者是甬江、奉化江,水流都特别平稳,不是这样。那个时候都是自然的河流,人工的干预特别少,旱涝都可能失控。淮安有个清江闸,京杭大运河的咽喉,它的位置重要到什么程度?把闸口给封住了,整个运河就断掉了。那个地方你现在去看,水流特别平缓,看起来一派祥和,感觉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但当年却是特别凶险的地方。当地流传一句话,不想活了,只要从闸上往下跳,绝对可以成全你,不管你水性有多好。所以很多船晚上到了清江口都会停下,夜里不敢过,水势太大太凶猛。天亮以后,老把式在那儿撑船才能过去。可见北上一路充满了不确定性。

隋唐大运河是隋炀帝在邗沟的基础上开凿的,所以京杭大运河的历史可以追溯到2500 年前。这是一条2500 年的古老河流。2500 年前,身处吴越之地的夫差要逐鹿中原,就涉及运兵运粮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南方人擅水战,他们走长江,绕到黄海然后到淮河,一个大弯子,一个D 形,或者一个弓形,反正是一大圈,这么绕特别耽误时间,而且从长江到黄海再到淮河,三个不同的水域,地形、水势差异都很大,一不小心就出问题,更耽误时间。来直接的,就从扬州开始挖了一条河,一直往北挖,挖到现在的淮安,古邗城就是现在的扬州,扬州后来又叫广陵、江都、维扬。从扬州挖到淮安,这是2500年前,这条水路就是在D 字形的那一竖。直接连通了长江和淮河。这就好办了,就是我出兵我运粮我撤兵都很方便。

在这个基础上隋炀帝开凿了大运河。很多人对隋炀帝都有偏见,我们学历史都知道,隋炀帝在我们的历史书里面是一个骄奢淫逸、穷兵黩武的暴君,说隋炀帝之所以修运河,是为了从长安和洛阳坐船到扬州看琼花。怎么可能?一个皇帝想看琼花,想看美女,还要千里迢迢自己跑过去?隋炀帝下江南也不像我们现在想象的那样,坐一条龙船晃晃悠悠地过去,龙船重,吃水深,跑不动,大部分时间靠人在拉。他的龙船需要999 个纤夫拉。你可以想见的,比步行还慢。那个时候航运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一日千里,李白的“千里江陵一日还”是在长江里,运河上根本做不到这样,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一点点往前挪。从杭州到北京坐高铁要多久?5 个多小时。那个时候坐船要几个月,也就是说,可能半年你都在路上晃悠。

很多人觉得隋炀帝这个人有问题,我倒觉得,隋炀帝可能是中国历代君主里面最有胆略和最有想象力的一位;还有一个,就是孝文帝,把首都一直往南迁,迁到洛阳。这两个皇帝执政的时间都很短,死时的年龄都一样,49 岁,两个人都特别有想象力。大家可以想一想,为什么从南到北修一条运河对中国很重要?我们的五大水系都是东西方向,从浙江的钱塘江开始,往北是长江,接着是淮河,然后是黄河和海河,这五大水系都是东西走向,在中国的版图上东西走向把中国隔成了六块。六块是什么概念?可能大家会觉得,钱塘江或者是长江能有多宽?最宽也就是几里路而已。

几里路其实代表着巨大的差异。有一个成语叫“南橘北枳”,大家都知道,淮河以南生长的橘子,长得好看也好吃,口感品相都很好,过了河,到了淮河以北,成了枳,味儿变了,也变小变难看了,就因为一条河。我们知道,秦岭淮河一带是中国南北的分界线,过了这条线,很多东西就不一样了,气候完全不一样。一条河就如此,五条河呢?五大水系把中国分成了六块以后,过去交通不发达,空间隔绝,交流就会出现问题。音讯不通,说话可能都听不懂,那时候还没有普通话。那时候没现在这么多现代化的跨江跨河大桥,要过波涛汹涌的大水,你得往水流最细最小的地方走,没准上下游走几十里几百里才能过去。

因为河流和山脉等的隔绝,那时候中国的地域发展严重不平衡,交流沟通也不畅,穷的地方很穷,富的地方很富。今天交通和物流发达了,这种情况就不太严重了,南边有北边没有的,火车、轮船、飞机就运过去了,北边有的南边没有,很快也能运过来。

所以,归根结底,一个原因:交流沟通不畅。可以拿人做个比喻,比如说我们人从脑门一直到脚,有动脉、静脉,两条血管在上下流,如果脖子以上这个系统单独一个小循环,胸部一个单独循环,腰部一个单独循环,膝盖以上一个循环,膝盖以下再一个循环,大家想想会是什么样子?脑袋里一个指令发出来,什么时候手才能接到?什么时候脚才能接到?那整个人的动作是滞后的,是脱节的,是磕磕巴巴、磕磕绊绊的。而有了上下贯通的这条动脉和静脉就不一样了,脑袋想着事,手脚就跟上了,整个人变得灵活和协调了。所以,这个时候要解决南北的差异、分化和发展不平衡,要解决物流问题最好的方式就是打通,需要一条高速公路,需要什么立马能送过去。

我们现在想这个事情好像也不复杂,但是你想想在隋唐的时候,我们连一张像样的地图都没有,只凭着一张不能再简单的地形图,主要还是军事之用,在这个辽阔的国土上突然有一个人胆敢这么想,我要在大地上拉出一条伤口,把这五条河贯通起来,需要多大的想象力和勇气?不是我们现在站在这里说说就可以了,大家可以想想,那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这么想象过,隋炀帝他想到了,他就在大地上生生拉出来一条伤口,接通了各种水源把这五条河给串了起来。

隋唐运河修好了以后,中间因为各种原因,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连年征战,民不聊生,北方的运河因为黄河决口夺运,泥沙淤积,运河的河床不断往上抬,太高了水上不去,航运就断了。到了元朝定都大都,就是现在的北京,元世祖忽必烈发现这样不行,要定都在北方,必须把粮食给送过来,还要继续修建和完善都城,明清也一样,大量的建材从哪里来?还得从南方运过来。有句话说,北京是运河上漂来的城市,我们说宁波也是以水衍生的一座城市,靠着水一点点扩大,最后变成现在的样子。北京是正儿八经靠运河运来的,木材、砖头、粮食、衣物,吃穿用度北京基本都不产。

紫禁城里金銮殿地上铺的地砖,那个砖比讲台还宽叫金砖,叫金砖不是因为用金子做的,而是做好了你敲它,铮铮然有金属声。这金砖从哪里来的?苏州。在苏州的运河边,只有那一块地方的泥适合制作金砖。写《北上》之前,有一阵正好我去苏州出差,一个朋友跟我说,你对运河感兴趣,我带你去看一个博物馆。那个博物馆叫金砖博物馆,好像是一个民营的博物馆。就是我们金銮殿和北京老的宫殿里面铺地用的东西。从运河边上把泥弄出来,一遍遍拍打,最后再烧,前后要三到四年的时间才能烧制成,一块砖的成本特别高,现在一块砖大概三四千块钱。可能也因为现在稀罕了,窑少了,也没有那么大的需要,只有几座窑在烧,就是为了维护一些古典建筑的维修。我看了留下来的金砖,都打上了印,砖是谁烧的,谁押运的,谁监管的,所有的证据都在上面。就是说,这块砖从苏州往北运的时候,沿途每一道工序都非常明确。这个东西特别重,一般的船还不能运很多,怎么办?一些商船或者民用船如果你往北走,我免你一部分税,你给我带几块砖到北京。

这个方法圣彼得堡城市建造的时候也用过。彼得大帝从荷兰回到俄罗斯,想在北方建一座跟阿姆斯特丹差不多的城市,但是那个地方不产石头,彼得大帝就下令,全俄罗斯从现在开始若干年内不得搞基建,其他地方不搞了,石头装进官船里,沿着涅瓦河一直运到这个地方来。就是这样还不够,怎么办?商船、民用船如果你到彼得堡我不收你税,捎定量的石头来就行。现在彼得堡是一座雄伟庄严的石头城,其实所有的石头都是外来的。苏州产的金砖大家有兴趣可以搜搜,就是这样一点点地运到了北京。因为是皇家用品,程序很复杂,包装也仔细,确保砖的边边角角不被磕着。

故宫院子里的青砖大家都见过,又大又厚,这些砖头哪里产的?临清。很多人知道临清,一是因为运河,二是因为《金瓶梅》,西门庆、潘金莲的传说主要是发生在今天的临清。

临清是京杭大运河沿途的18 个地级市之一,每一个市的兴衰基本都是因为运河。最早临清只是一个小村庄,这个小村庄因为在运河边上,漕运兴盛,要在临清这个地方设粮仓,就是在地下挖很深很深的一个大洞,用一套非常完备的手段储藏粮食,粮食囤起来不会受潮、不会霉变。前两年我看了一个报道,洛阳在考古过程当中发现有一个大粮仓,很多粮食是隋唐时候埋下的,现在已经完全碳化了。我们都知道唐朝有开元盛世、贞观之治,经济发展特别好,其实用了很多隋朝的遗产。据说安史之乱时,军队吃的很多粮食都是隋朝留下的粮食。隋朝虽然短暂,却储存了大量粮食,为什么能储下这么多粮食?因为运输贯通南北,运河也提供了灌溉之利。运河之功可见一斑。

这样的大粮仓在临清建了一个又一个,粮仓需要士兵去守,就沿着粮仓和军营建了一个小城,“九里城”,周长算起来九里。当然,也有说不是这么算的。北京建宫殿,要用砖,发现这里的泥特别适合烧砖,于是临清就有了一个个小砖窑,最多的时候达几万座砖窑。众多的工人和士兵都聚到这里,小村庄慢慢形成了临清城。很多城市都是这样形成的。再比如沧州。运河沧州段是所有地级市里最长的一段,因为运河在沧州地界上拐来拐去,极尽曲折。从南边开始,吴桥到东升到泊头到南皮到沧县到沧州再到青县,如果你要沿着运河找它们之间的距离,会发现两个地方之间大概都在50—60 公里,因为那个时候一条船每天走的路程就这些,天黑了要找码头泊下,补充给养,开始休息,第二天再上路。就在码头的基础上慢慢地形成了一个个市镇,然后规模越来越大,最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运河成全了一座座城市。

可以想象我们宁波,如果没有浙东运河,它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一直说,要想富先修路,古代最便捷、最高效的路就是水路。也就是说,我们宁波早早地就有了一条高速公路,南来北往,交流融通,所以才会这么发达。因为发达,见多识广,意识就会比较开放,人会比较开明,良性循环下来,一条水路也一点点地移风易俗,最终整个世界为之一变。据说世界上最早的一幅中国地图是欧洲人画的,建立在他们对中国的遥远的想象上。据说这幅地图的灵感源于《马可·波罗游记》。马可·波罗这个人是否存在咱们先不说,《马可·波罗游记》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这本书对整个欧洲认识中国、认识东方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马可·波罗提到了运河,还说自己在扬州做官多年。欧洲人觉得既然中国五大水系是东西方向的,又有一条运河是南北向的,那这条运河就把全国的水系都给串起来了,他们就想象,在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你上船,不需要下船就可以弯弯曲曲地把整个中国走遍,所以那幅地图是河流密布、水系纵横的一张图。你在任何地方上船最后都能到达你要去的地方,这个想法严重地影响了荷兰人,大家去过阿姆斯特丹吧,阿姆斯特丹的运河呈放射状,像太阳光一样。在阿姆斯特丹,你从任何一个码头上船,不下船,就可以把阿姆斯特丹走遍。据说当时的灵感是来源于中国的京杭大运河,而阿姆斯特丹的运河又影响了彼得堡的运河。我刚才说,彼得大帝年轻时到荷兰来学技术和先进的生产经验,他觉得这个阿姆斯特丹的运河很好,建造彼得堡时决定运河也按这个模式来。可见,运河不仅仅影响了我们中国人,也影响了西方人如何看中国。

有一次我去扬州,谈的是运河跟文旅的关系。当时不知道讲什么,突然想到看过一个资料,我们最早的夜市就出现在扬州。隋唐以前实行的是宵禁制,到了晚上,比如说现在的七点,大家都得回家了,关门上锁,不许在外面瞎逛。实行的是坊市分离制度,就是住的地方、生产的地方跟做生意交易的地方是分开来的,干完活儿回家,做完生意回家。很多古装剧里都有这样的场景,一到天黑,大街上就有士兵在巡逻,所以那个时候没法过夜生活。隋唐运河修好后,很多人沿着运河坐船到扬州,你可能下午到,也可能晚上到,还可能半夜到,来了他要吃、要住,怎么办?为满足这个刚需,就把做面包的、做点心的、做馒头的这样一些小作坊小馆子慢慢地搬到运河边上,旅馆也过来了,宵禁制和坊市分离的制度就被打破了。过去晚上七点不能乱跑,现在不行了,八点了还人来人往。有需要就有交易,夜市就出现了。

大运河开通以后,中国的经济重心不断地从西北往东南方向偏移。现在重要的经济带都是沿着东南沿海分布的,这个分布模式基本上跟大运河是平行的。可见运河的确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经济。

当然,我最想讲的是文化。表面上看,若干年里,统治阶级主要用运河来运粮食、运物资、运兵将,但客观上成就了文化。沿运河分布的这些城市,大家看一看,基本上都是中国文化最发达的地方。举一个例子,苏州。史料上有个段子,清朝时,苏州人汪琬在京城做官,有一天同僚们聚在一起吹牛,夸自己老家,我老家有什么什么特产,啥啥是最牛的。比如说我老家在江苏东海,我就可以说,我们那地方产水晶,品质冠绝全球。都说完了,轮到汪琬,汪琬很低调地说,鄙乡苏州,特产绝少,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有一条,大家问,有什么?汪琬说,状元。其他人一下子傻了。这是实打实的“凡尔赛”啊。为什么他敢这么“凡尔赛”?看个数据。清朝从顺治三年开科取士,到光绪帝三十一年也就是1905 年决定废除科举,一共260 多年。这260 多年里,整个清朝出了114 个文状元,苏州这一个地方出了26 个,接近四分之一。大家想一想,中国幅员何其辽阔,泱泱大国,苏州这一个小地方,就占了接近四分之一,这个比例相当惊人吧。所以他才可以这么 “凡尔赛”,说状元像说萝卜、白菜似的。苏州为什么能像产萝卜、白菜一样产状元?交通发达。运河经过苏州。如果高速公路经过你家门口,不用干别的,你就站门口看闲景,你的视野,你见的世面,那些偏远地方的人,肯定没法跟你比。如果你还能跟着各种车到处跑,到世界去的机会大把大把的,你想做个平庸的凡人可能性都不大。要想富先修路,对任何一个地方都如此,经济发达以后,文化一定能跟上来。

对整个文化来说,运河所产生的影响,就不仅仅是个状元的事情,它跟我们的文化、跟我们从事的职业之间的关系也很大。四大名著、第五大奇书 《金瓶梅》,每本书都跟运河有关。《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淮安府山阳县人。古邗沟就经过吴承恩生活的河下镇,一个2500 年的古镇出什么样的牛人都是可能的。吴承恩生活在这个地方,写出了《西游记》。有了这条运河,生活在河下古镇,吴承恩才有可能写出这样的小说。很多人质疑《西游记》的作者是不是吴承恩,现在学界依然有争议。前段时候我看到一个报道,杭州有一个小学生跟老师说,《西游记》里有一个巨大的败笔,唐僧师徒四人去西天取经,一路上吃的竟然都是淮扬菜,不合适。我觉得这个小姑娘真的是很棒,她发现了写作上的大问题。细节要跟环境相匹配,你不可能十万八千里下去了,还是顿顿淮扬菜。但恰恰他们吃的都是淮扬菜,反倒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证据,至少吴承恩是淮扬这一带的。你是淮扬这一带的,你又不知道西域吃什么,那你只能把自己常吃的、熟悉的菜给写上去。

据说当年曹雪芹写《红楼梦》,有一段时间住在张家湾的亲戚家。张家湾就是今天通州的张家湾。张家湾在历史上很有名,在文学史上也很有名,《红楼梦》里面的林黛玉进北京上岸的地方就在张家湾。现在张家湾还有一个古城门,400 年的历史了,还有座石桥,桥面上留着当年的车轮印,就是木轮子在石头上经年累月压出来的非常深的车轮印。桥下流的水现在差不多都半干了,叫萧太后河。萧太后河,大家一听就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还有一个文学人物叫杜十娘,杜十娘乘船南下的地方也是在张家湾。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奶妈的儿子,跟康熙的关系很好,康熙下江南经过扬州,由曹寅接待。曹寅当时在扬州,现在中国雕版印刷比较重要的地方,一个是扬州,一个是南京,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传统,当年曹寅在扬州督办刻《全唐诗》。《红楼梦》里很多关于运河的细节,跟曹家的这些历史有很大关系。

《水浒传》跟运河的关系,理解起来应该也没有困难。写的就是水边的事,梁山好汉,梁山是山东的一个地方,京杭大运河经过济宁,济宁到梁山后来也修了一条运河,叫济梁运河。《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是今天的泰州兴化人,在里下河地区,京杭大运河经过此处。施耐庵在水边长大,写水,写水边生活不在话下。《水浒传》里写梁山好汉,比如浪里白条,一直写到了镇江。没有丰富的水边生活,没法写出这样的小说,没法在举手投足之间写出地道和本色来。罗贯中是施耐庵的弟子。还有一说,《三国演义》就是施耐庵写的,不存在罗贯中这个人,这是施耐庵假托之名,说笔名也行。不管真相如何,起码说明四大名著每一部都跟运河有关。

《金瓶梅》就更不用说了,书中临清,整个就是一个水边书。因为是运河边的城市,经济发达,《金瓶梅》顺便把当时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状况写出来了。《水浒传》里写了不少农民,《金瓶梅》里几乎找不到农民,都是做生意的,整个是一个商品社会,一个城市的市民生活。

这些书都跟这条运河有极大的关系,没有这条运河,我们的文学史可能要改写。

还有我个人的一些感觉。当然是我在写作当中发现的,科学不科学不论,一点想法,供朋友们参考、批评。

中国有着漫长的海岸线,这个海岸线放在世界范围内都不算短,但我们就是没有形成一个外向型的、扩张的海洋文化。日本、荷兰、英国、西班牙这些国家,靠海,或者局限在一个岛上,他们时刻想着冲出去,我多了的东西要拿到别人的地盘上去增值,我缺的,到别人家里抢。中国一直都没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可以自我循环,可以内部相互交流。过去我们说中国是一个闭关锁国的国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觉得不是一个好词,但你仔细想想,有多少国家敢理直气壮且名副其实地闭关锁国,我完全可以关起门来自己搞建设,而且能搞好,有几个?很多年里我们就是关起门来自己玩的,而且玩得貌似还挺嗨,靠的什么?靠的是各地区、不同地域之间及物的交流和融通。交流和融通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把一个个壁垒给疏导打通,靠的是顺畅的物流。只有通了,才能实现内部循环;因为能够实现内部循环,我们才不需要去扩张。咱们中国文化里面有一个核心,就是和,和是什么?像太极,是可以内部循环、相互调和的东西,如果南北之间完全隔绝,你很难调和起来,运河的南北贯通,让这种文化的最终形成成了可能。

还有一个,大一统。隋唐以后虽然一直有战乱,但是整个大趋势是在统一,为什么出现这样一个趋势?除了武力,还有哪些因素参与了这种趋势?康熙、乾隆都爱下江南,戏说的历史剧中说他们去游山玩水了,鱼肉人民了,肯定不是,下江南其实是个苦差事,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下,还要五次、六次地下?固然是要检查河道、水防,看看生产状况,体察一下民情,这些都很重要,还有一件大事,就是把大一统的观念给贯通下去,把皇权的威仪一竿子支到底。如果领导三天两头在你们身边走来走去,你自然会建立起对他的认同感;如果“天高皇帝远”,会出现什么状况?偏安一隅,拥兵自重,军阀割据,目无尊上,你自然而然会觉得那些东西过于抽象,跟你没关系了。现在不一样,一会儿康熙来了,一会儿乾隆又来了,你就知道,隔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大清的人。

可见来了跟不来是不一样的,那种精神的鼓舞、那种认同感你会油然而生,且会不停地被强调和放大。经由这条南北贯通的运河,中国的统一趋势越来越强,也越来越明显。

现在对运河的研究逐渐深入,很多人发现运河的意义远远不是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就是单一的舟楫之利、灌溉之用或者环保之需,它还带来了深层次的文化价值,甚至曾改变了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和思维习惯。过去我们一直说长江、黄河是我们的母亲河,因为在这“两河流域”的确诞生了华夏文明;那么运河是不是也可以成为我们的第三条母亲河呢?这条母亲河可能不是生我们的母亲河,但却是养我们的母亲河,长江和黄河对我们来说是生母,运河是不是相当于奶妈或养母?没有这条运河,可以断言,我们绝对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思想,都会有所不同。

前段时间和一些年轻的朋友谈运河,有人奇怪运河居然还在,他以为运河只是教科书上的名词,早就成为历史了。对运河不了解的大有人在,了解的,也多半局限在对运河的功能性关注,更深层次的意义和价值没有认真思考过。正是在这些意义上,现在推进的运河文化建设、唤醒运河,尤为重要。我们在谈运河,不是说非要把这条运河从南到北给贯通,难度太大,也没必要。运河最高处跟最低处落差40米,京杭大运河全长1797 公里,拉长了看,这40 米放进去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压缩后你再看,一条船要生生地往上爬40 米,怎么爬?中国的地形是北高南低,一条船从杭州北上,是一直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们要让水往高处流,只能发挥聪明才智,逆自然而动,所以沿途出现了很多水利方面的发明创造。比如调节不同河段水位的闸室,比如盘坝,比如山东汶上南旺水利枢纽的“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都是咱们的老祖宗在千百年的行船和治水实践中总结和发明创造出来的。这些发明和创造一直到今天,有些还被世界上其他的运河沿用。

漕运是1901 年才废止的。从元朝开始我们的海运已经很发达了,后来漕运也不再运粮食,运粮食麻烦,风险也大,直接折合成钱币上交到中央政府最方便,想运东西,商船承包海运即可,内河航运就运输而言,越来越失去了其重要性。但运河航运一直在进行,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刚才说的,大一统的需要。但到了1901 年,实在不行了,八国联军进北京以后,清政府战败,要赔一大堆钱,政府破产都赔不起,哪里还有钱去疏浚河道。疏浚河道每年都耗掉清政府大量国库,支付不起了。小火轮从上海到天津,跑得又快又稳,成本还不高,运河航运的必要性可以忽略不计了。1901 年,光绪下令,废止漕运,从那天开始,运河就没人管了。

大家如果是沿着运河从南往北走,会发现到了济宁水就断了。现在京杭大运河的航运也就到济宁止,济宁往北没水了,走不动。再往北,我到德州去考察,发现很多地方的河道已经看不见了,我在大概的位置找了半天没有找到,问了一位老先生,运河河道在哪里?他指给我看,那完全不是河道,而是一条路。老爷子说,他小时候那条河里还有水,现在完全干掉了。这在北方的京杭大运河河段相当普遍。千年的大道走成河,千年的大河也走成了路。前段时间北京有一条新闻,说北运河通州段40 公里能够通航了,当然只是观光之用。不过这也已经是了不起的治理成就了。

关于运河,我想跟大家聊的就是这些。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也不想冒充运河专家,但的确对运河很感兴趣,之所以写运河,一是源于跟河流和水的亲近感;另一个因为,是运河的确非常重要,在把握上我相对又有点优势。于是就有了这部《北上》。

本来是想跟大家谈谈如何写这本小说,但是我觉得特别技术性的东西说出来可能意义也不大,跟运河本身相比,一本书可能算不了什么。若干年后这本书可能不在了,但是运河一定还在。这本书我哪怕写得再仔细、再认真,肯定有一些跟这条河是错位的,但这条河我们一代人一代人都会去看、去写,所以,我特别期待以后有机会,能好好地研究一下我们这条浙东运河,让我对运河的认识更加科学、客观和准确。我也希望宁波的作家朋友或者有兴趣的朋友,也可以写一写浙东运河,这条河也需要文学意义上的唤醒。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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