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冰

莎拉·克鲁赞

直到现在，44岁的克鲁赞不敢吃冰激凌，也不敢让女儿吃冰激凌，一口都不行。

30多年前，尚未成年的克魯赞遭人以冰激凌引诱，坠入火坑，成了一名雏妓，过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生活。后来，她受人教唆，枪杀皮条客，却被陪审团裁定犯一级谋杀罪，被判终身监禁，且不得保释。有人说，克鲁赞的遭遇，是“大人和社会毁掉一个未成年黑人少女的活生生的例子”。

每每回忆起童年生活过的房子，克鲁赞会浑身颤抖。

1978年，克鲁赞出生于加利福尼亚州里弗赛德县。自有记忆起，她的生活充斥着毒品和家暴。她父亲是一个无业的瘾君子，靠抢劫来的钱去买毒品。有时，父亲也会找母亲要钱，若遭拒绝，就会对母亲拳脚相加。长期家暴下，母亲患上精神病，发作时会无缘无故地殴打克鲁赞和妹妹。

后来，母亲无法忍受父亲的暴行，就带着克鲁赞和妹妹离家另过。然而，对克鲁赞来说，这才是噩梦的开始。母亲总是带不同的陌生男人回家，那些人经常在言语或动作上性骚扰克鲁赞，母亲不但不维护她，反而认为是她在故意勾引男人，骂她不检点，甚至打她。

小小年纪就承受痛苦的克鲁赞，唯有在学校是最开心的。她拼命学习，是学校的模范生，还竞选过学生会主席。她的梦想是做一名医生，希望长大后可以做一些“了不起的事情”。但放学后的她，就像那个过了午夜12点便没有了马车的灰姑娘，必须回家面对现实。

11岁那年，进入叛逆期的克鲁赞开始故意晚回家甚至夜不归宿。母亲漠视她的安全，把她赶出家门。走投无路的克鲁赞选择自杀，幸好被及时发现，救回一条命。

左图：妈妈和克鲁赞。右图：青春期的克鲁赞。

一天，放了学的克鲁赞正要回家，突然被一辆红色野马跑车拦住去路，车上的男人先是夸她好看，然后提议要请她吃冰激凌。在冰激凌诱惑和“夸奖”面前，克鲁赞放下防备，上了跑车。男人叫乔治·霍华德，比克鲁赞大20岁。两人像朋友般相处，克鲁赞甚至以为自己遇上了一个真正关心她的父辈。殊不知，霍华德是个皮条客，对她“好”是因为把她当作潜在赚钱工具。

克鲁赞长到13岁，霍华德就露出了真面目。一天晚上，霍华德强奸了她，第二天又强迫她与11个男人发生性关系。就这样，克鲁赞被迫成为雏妓。

在美国，白人雏妓被称为“天鹅”或“雪花”，黑人女孩则被称为“鸭子”。因为种种原因，她们被迫在街头、娱乐场所或者旅馆出卖肉体，成为被侮辱、被伤害的群体。

没人知道美国每年有多少个“克鲁赞”做了雏妓。没有谁全面地统计过数量，更没人真正关心过她们。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理查德·艾赛特曾公布过一份名为《美国、加拿大以及墨西哥的儿童商业性剥削》的研究报告，其中写道：据美国司法部和儿童保护机构估计，上世纪90年代，全美受到商业性剥削的女孩数量应该在30万人左右。雏妓已成为美国的社会问题，人们却对其视而不见。美国司法部在早些年公布的一份报告中提到：“这些十几岁的女孩游荡在大街小巷，她们坠入性交易，这已成为一个不断蔓延的社会‘传染病’。但这种‘传染病’没有得到足够关注，更没有人去治疗它。”

也有雏妓引起社会关注，但她们往往是被当作罪犯对待，而不是受害者。控制她们的皮条客以及蹂躏她们的嫖客，更是很少受到应有的惩罚。堪萨斯市联邦检察官辛西娅·康德斯说：“这是一种处于黑暗中的犯罪，总是发生在阴影之中。”

生活在阴影下的克鲁赞渐渐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皮条客霍华德的赚钱工具。然而，她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赚钱养活自己，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即便能逃脱霍华德的魔爪，也无家可归。就这样，她在麻木中延续着雏妓生活，这种日子过到她16岁那年。

一次偶然的机会，克鲁赞遇到了一个男孩，两人很快成为情侣。克鲁赞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摆脱过去，怎奈命运就是不肯放过她。男孩的叔叔厄尔贩过毒，因重罪判过刑。当厄尔听说克鲁赞的身世后，非但不同情这个小女孩，反而打起了她的主意。厄尔告诉她：“你去杀了霍华德，把他的钱给我，不然我就打死你妈。”

克鲁赞被逼得走投无路，同时，她也确实恨透了霍华德。1994年3月9日晚，她约霍华德到一家旅馆见面。霍华德一直担心克鲁赞有了男友会远走高飞，如约赶到了旅馆。克鲁赞告诉他，自己愿意继续做皮肉生意。霍华德听得高兴，不但放松了警惕，还照着“老规矩”开始对克鲁赞动手动脚。克鲁赞又气又怕，掏出准备好的手枪，对准霍华德扣动了扳机。霍华德当场断了气。克鲁赞脑子一片空白。她夺门而出，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光着脚。几星期后，警察逮捕了克鲁赞。

克鲁赞被捕时还未满18岁。加州青少年管理局主张，她应该在青少年法庭接受审判。但是，主办案件的里弗赛德地方检察官坚持向成人法庭起诉她。于是，16岁的克鲁赞被当做成人接受审判。在审判过程中，陪审团和法官都不同意将霍华德曾强奸她、逼她卖淫的事纳入定罪时的考虑因素，也没有对唆使、胁迫她杀人的厄尔定罪。法庭上的律师、检察官和法官们讲着克鲁赞听不懂的法律术语。她只看到辩护律师很疲惫，开始意识到自己真的“犯错误”了。整个庭审过程很短，只进行了两天就结束了。1995年5月10日，时年17岁的克鲁赞以一级谋杀罪被判处终身监禁，不得假释。

克鲁赞在监狱服刑时的照片。

克鲁赞一直不明白，为何那些人都是一副要让她“死在监狱”里的架势。为了防止她自杀，狱方还安排专人监视她。好在克鲁赞没有放弃对“生”的渴望。在加州最大女子监狱——兆吉拉山谷州立女子监狱服刑的她，一直坚持学习，并获得了本科学位。监狱里有许多像克鲁赞一样的女犯人，或因受施暴者的伤害而杀死对方，或受人指使而犯罪入狱。她们虽触犯法律，却同时也是受害者。克鲁赞聆听她们的不幸遭遇，帮助她们与过去的不幸做切割，从阴影中走出来。

监狱外，关于未成年的克鲁赞是否应该接受成年人刑罚的争议，也一直在发酵。有舆论认为，里弗赛德的检察官比加州其他地方更严厉、更冷酷，如果这个案件发生在加州其他地方，审判结果会大不同。

这种看法其实也太乐观。2005年，美国最高法院以5：4的裁決宣布，不得判处未满18岁的未成年杀人犯死刑。但包括加州在内的10多个州规定，允许对未满18岁的罪犯处以不得假释的无期徒刑。这意味着这些未成年罪犯将在监狱中度过一生。一个名为“平等司法计划”的组织曾在2008年进行调查，有2225人因在未成年时犯下的罪行而在美国监狱终了一生，其中73人在犯罪时仅十三四岁。在服刑的未成年人中，非裔和拉美裔所占比例偏多，许多人被当作成年人受到审判，未得到充分的辩护。克鲁赞就是未成年非裔少女。

左图：加州州长纽森宣布克鲁赞获得赦免。右图：美国媒体对克鲁赞案件的报道。

右图：克鲁赞把刊登着自己故事的报纸做成宣传册。左下图：克鲁赞的回忆录《美梦难来——贩卖、谋杀和拯救》。右下图：出狱后的克鲁赞经常到校园举办演讲，为未成年人提供帮助。

2009年，一段关于克鲁赞的6分钟采访视频在网络上发布。15年过去了，她被恶徒盯上，被强奸、被逼卖淫的故事，终于被曝光了。舆论哗然，许多人以克鲁赞一案作为为未成年人争取法律权益的典型案例，要求加州检察机构进行改革。时任加州州长阿诺德·施瓦辛格在舆论压力下终于表态了。他说，尽管克鲁赞犯有一级谋杀罪，但她过去的遭遇令人同情。死者生前一直对她性虐待，利用她赚钱，她也是受害者。2010年，施瓦辛格动用州长特权宣布，将克鲁赞的刑期从无期徒刑改为25年有期徒刑，可申请假释。到2013年，克鲁赞被改判15年有期徒刑，又以持枪杀人加判4年，共19年刑期。当年年底，时任州长布朗宣布，已服刑18年的克鲁赞可予以假释。走出监狱的克鲁赞，已经35岁了。

从那以后，克鲁赞致力于为有相同遭遇的未成年人提供帮助。她出版了回忆录，鼓励那些遭受司法体系不公正对待的未成年人奋起反抗。

2022年7月1日，加州州长加文·纽森宣布对克鲁赞的正式赦免。他表示，克鲁赞已通过实际行动证明，她正“过着正直的生活”。克鲁赞说，她很高兴自己终于可以告诉女儿：“妈妈过去可能是一个怪物，如今‘变’回人了。人难免会犯错误，但做人的美妙之处，正是因为我们可以改变自己，能克服那些痛苦。”然而，人们不会忘记，她被赦免是得到了三任州长“关照”的一个特例，而她在监狱里所受的痛苦，是一纸赦免令难以消除的。正如《洛杉矶时报》在推文中所说：“赦免令在27年后姗姗来迟。”

1978年出生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13岁时被迫成为雏妓。1994年受人教唆杀死皮条客，1995年被法院作为成人判处终身监禁。在舆论压力下，获多次减刑，刑期减为19年，并于2013年被假释。2022年7月被赦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