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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一下子老了

2022-07-22三三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2年7期
关键词:加菲猫泳衣更衣室

三三

那年夏天,父亲再一次提出教我学游泳。

自七岁第一次学游泳起,又一个七年过去了,我还是没学会游泳。我一站到水里就眩晕、恶心,除此之外,我还能找到诸如此类这样一沓不下水的理由。然而,想到假期漫长而烦闷,那一个个长长的下午闷热难挨,以及柜子里那件漂亮的还未上过身的孔雀蓝新泳衣。我决定试一试。

头天晚上,我把那条新泳衣同一副黑色游泳镜放进包里,叮嘱父亲走时带上。而我将在妈妈一尘不染的家里度过一个上午和半个下午后,只等父亲那辆半旧的蓝鸟在楼下按响喇叭时飞跑下楼。我知道妈妈会站在窗口向下张望,当汽车缓缓驶离时,她会凌空冲着我们的背影,更确切地说是冲父亲喊上一嗓子:注意安全!半是训斥,半是叮嘱,还有一丝预支的愠怒,就像他们离婚前一样。

一路上,带点咸味的海风从车窗灌进来,吹拂着我们的脸,父亲像年轻人一样吹着口哨,而我则一边翻看着漫画一边狂吃零食,还没到海滩,我已经消灭掉半个西瓜、三个番石榴和一小袋甘草瓜子。

转过一片季雨林和一块蛋糕般的仙人掌田,蓝汪汪的大海像幅画卷一样徐徐展现在眼前。长条形的海滩上,条纹伞和沙滩椅在那里排成一排。一群套着游泳圈的小孩撒着欢尖叫着冲进大海,其中最小的那个又被海浪送回到岸上。

这就是生活,我想。我感觉生活开了个口子,一股凉爽的风正从那里呼啦啦吹进来。我已经隐约看到沉闷的假期向我露出了一丝美妙的微笑。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那么美妙了。

在靠近沙滩的地方,父亲让我先下车,而他要把车子开到远处咖啡馆后面的停车场去。他随手递给我一个袋子,那里面装着他给我带来的泳衣和泳镜,并指着旁边的更衣室让我换好后等他。

当我走向更衣室时,我不知道,一件让人郁闷的事正等着我呢。

我把手伸进袋子,跟随我的手出来的,不是我那件漂亮的孔雀蓝泳衣,而是一团皱巴巴团在一起的红布头。那是我小时候的游泳衣,我八岁至九岁的两个夏天,穿着它在海滨浴场的浅水里扑腾。

怎么回事?明明昨天晚上我把准备好的孔雀蓝游泳衣和一副游泳镜装进包里,让父亲来时带上,现在怎么会变成另一件呢?我拿着它就冲了出去。

父亲挠挠头皮,“你给我了吗?噢,我把这事忘了……我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才找到这件。”他冲我摆摆手,说:“将就着点吧!一会儿天一凉,就游不了多长时间了。”我苦着脸看着他:“爸,这么小,怎么穿?”他伸手扯了扯那红色泳衣,像扯牛皮糖一样把它扯成一个长条:“怎么不能穿?你看,它是有弹性的。好孩子,将就一下吧。”说着,他不耐烦地把我推进了更衣室。

我只好穿上了那件儿童时期的游泳衣。那巴掌大小的一块布料,让我的整个后背露在外面,凉飕飕的!而它胸前绣上去的那只加菲猫,当时曾引起好多小朋友的艳羡,现在看上去却是那么恶俗不堪,一只眼睛还被我抠掉了!

在墙上的镜子里,我看到我十三岁的身体紧紧地包裹在那件又小又旧的游泳衣里,我使劲地扯了又扯,才勉强盖住我结实的小胸脯。我无比气恼,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流下羞愤的泪来。

我踩着白色的细沙,向海边走去,低着头,看脚窝陷落,在起脚的那一刻被沙子重新填满。我希望海滩上的人看在我不看他们的份上,也不要看我。

父亲已经游了一圈回来了。他站在水里,像以前一样张着两手等我下去。带盐的海水顺着他的脸颊,流过他桥墩般健壮的躯体,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大肚皮。从七岁到十三岁,父女俩一年一年重复着相同的游泳课程,没有一点长进。

我低头看着奶油般的浪花顺着海滩涌上来,一下一下地啄着我的脚。我对父亲说:“我得戴游泳镜。”从第一次学游泳,我就习惯了戴游泳镜,对我来说,游泳时它和游泳衣一样都必不可少。

父亲抬头看了看日头,它已走到第二棵椰子树的树梢。一只带斑点的海鸥飞掠过他眼前,嘎地嘲笑了一声,飞走了。

父亲无奈地叹了口气,走上岸来,“在这等着,别动。我去买游泳镜。”

海滩上到处都是人。那些浑身湿漉漉的游泳的人和滴水不沾的不游泳的人,所有人的脸上都是那么无忧无虑,一副快乐度假的样子。只有我无比沮丧,双臂交叉环在胸前,极力遮住我的胸部和那只一只眼的加菲猫,不让人们看到它们。对我来说,这个下午和这海滩已经受到损害,无论如何也跟他们的不一样了。

这都怪他。他总是这样,丢三落四,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脑子里像缺根筋一样。

当我还是两个月大的婴儿时,一次趁母亲一不留神,他喂我吃了一颗黑提子,差点结果了我的小命。我的小脸憋得都紫了,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声音。幸亏当时串门的邻居手疾眼快,她把我像个沙漏似的倒拎起来,在我后背上一顿猛拍。我吐出了那颗完整无缺的黑提子。我用小手触摸了一下死神的大翅膀,又回来了。

三岁时,他把我驮在肩上,我两手抓住他的两只招风耳玩骑马。我用小腿使劲擂着他的胸膛,他则发出一连声欢快的马的嘶鸣。这时,院子里的一个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应声就往外走。可是,他忘记了门框高一米九,而他有一米八,忘记了我还坐在他的肩上。只听“咚”的一声山响,我一头撞在门框上,顿时,额上隆起个大包,鼻子血流如注。

七岁生日那天,他带我去书店买书,结完账,他把我丢在那儿,自己一个人回家了。我像所有走失的孩子那样恐慌和无助,感觉大祸临头。我张着两手,小声哭泣着,从一楼找到六楼。那天傍晚,当我被民警送回家,一进家门,我就看见我的父亲,跷着二郎腿,正悠闲地喝茶呢。

……

这一笔笔的血泪史,本来我早已经忘了,因为这个下午一连串的郁闷与沮丧,它们又重新回到我的心中。有时候,我真怀疑他是不是爱我,是不是存心那样做。

我越想越气越委屈,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突然,我想报复他一下,我做了他十几年的女儿 ,从来没有这个想法。这还是第一次。我决定把自己藏起来,吓唬吓唬他,让他满世界找去。

在一棵椰子树底下,我用沙子把自己埋了起来,连同我身上这件又小又旧的加菲猫游泳衣。我再也不用擔心有人会看到它了。

大海在阳光下闪光,沙子暖烘烘地包围着我,耳边传来海浪拍打海滩的声音。我的眼睛睁不开,不知不觉迷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半个小时或者几秒钟,一阵嘈杂声传来,我睁开眼,不远处的海滩上,一个男人张着两手飞奔着。他向前跑,再向后,然后又再向前,像个癫狂的猴子似的,在海滩上乱窜,抓住任何一个可以抓住的人,问人家:我的女儿,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女儿?

那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亲。

现在,他抓住了一个穿橘色制服的海滩救护员的胳膊,指着波浪翻滚的蓝色大海,大声叫喊着:我的女儿不见了,快救救她!说完,他放开救护员,朝前奔跑了几米,准备跳入大海。海滩救护员抓住他,看上去像在询问他详细的情况。在他们周围,人越来越多,还有更多的人从远处的海滩上朝这边过来了。

我远远地看着人群中的父亲,又气又恼。看来,不能再这样藏下去了。我决定提前结束对他的惩罚。如果这样下去,接下来,指不定他还会出什么洋相呢。我叹了口气,从沙子里站起身来。

我站在人群外喊了他一声,父亲怔了一下,迟疑着扭过头来。他的生活从此改变了。只见他两眼通红,脸颊扭曲,像个小丑。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一个成年人这样失态。人们随着他的视线也转过头来。我闭了闭眼睛,心想,但愿永远也不要有第二次。

父亲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我。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

“我还以为你被大海冲走了,你不会游泳……”他紧紧地抓住失而复得的我,仿佛稍一松劲,我就会被大海吞掉。

父亲一头汗水,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一只扣子还系错了。他乱糟糟的头发向上支棱着,露出了发根的白色。父亲真经不起折腾,他好像一下子就老了。

忽然,我羞愧起来,不敢抬头看他,恨不得再用沙子把自己埋起来。

(摘自《视野》2022年第3期,恍若深蓝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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