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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首老歌从耳畔滑过

2022-07-20撒哈拉

阳光 2022年7期
关键词:寒秋

那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从白天到黑夜,从日出到日落,一切都看似完美的在正常轨道运行。要说不同就是阴郁了很长时间的天空终于放晴,湛蓝湛蓝的底色,朵朵白云飘动,像缓缓拉开的幕布,视觉一下子就明朗起来,让人忍不住想坐在上面。空气清透,草木葳蕤,光线明亮而柔和,隐约似有暗香浮动。

陆寒秋依旧还是长裙布衫,还是长发披肩,还是一张没有任何修飾的脸。坐在车里,车窗关着,她的视线一直在稍纵即逝的车窗外,反而忽略了车里的人。

“妈妈,你在想什么?”开车的是她的老公,女儿坐在副驾驶座上,耳朵里塞着耳机,正在听音乐。女儿从十四岁后就把自己安排在了副驾驶座位上,“坐在这里视野开阔,还能和爸爸聊天,你太闷了,坐在后面最合适。”女儿这样解释。陆寒秋没有说什么,女儿已经长大了,她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只不过有时候盯着女儿的后脑勺,乌黑的长发瀑布般散落下来,心里总会有些失落,好像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刻意地压制着张扬的个性,却在不经意间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青春期的虚荣。

陆寒秋收回视线,目光正好落在丈夫有些微秃的头上,刚过五十岁,头发已先于年龄衰老。陆寒秋有点儿心痛。

“国庆放假还回来吗?我们去接你。”陆寒秋故意加重了“我们”二字的语气,问女儿,也是在向老公发出信号,她对每一句话都很吝惜,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不回来,我要趁假期和朋友出去旅游,省得回来烦你了。”女儿冲她伸了伸舌头,调皮地说。

“随你吧。”陆寒秋没有勉强,她从来不干涉女儿的自由,这是她和女儿之间的默契。陆寒秋对女儿一直是放养态度,女儿跟爸爸倒是亲近些,她并不在乎这些,再怎么说骨肉亲情也是割舍不了的。

在一个嘈杂的路口,车遇红灯。陆寒秋偏头看着窗外,一辆白色的小汽车几乎贴着她的车门停下来,空间一下子变得狭窄了。陆寒秋莫名地紧张起来,伸手拉着车把手。这个十字路口车辆多,红灯时间也长,她有些反感地朝车子看过去,车里的人也向她看过来,陆寒秋的眼光刚好对上了他的扫视。这是一位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一副黑边眼镜让他显得很儒雅,蓝白相间的格子衬衫干净利落。同样已不年轻的陆寒秋眼神有些迷离,可瞬间还是认出了这张脸:郑毅。

郑毅是陆寒秋三十多年未见的故人,眼前的男人虽然没了当年的锐气,可陆寒秋还是很肯定,他就是郑毅。对方显然没有注意到她,很快地便收回了目光。陆寒秋急忙按下门边的开窗键,还没等窗玻璃落下来,绿灯亮了,车子缓缓启动,然后倏地驶过路口。就在那一瞬间,陆寒秋听到车里传来好听的歌声,是邓丽君的那首经典老歌《我只在乎你》:

任时光匆匆离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有那么几秒钟,陆寒秋感到呼吸急促,脑子一片空白。白色汽车很快超越了她的车子,汇入车流中,歌声也随之淹没了。她失望地摇上玻璃,女儿拽下耳机,回过头来看着她:“妈妈,你怎么啦?”

“哦,没事,透透气。”陆寒秋回答。女儿重新塞上耳机,随着音乐轻轻晃动着脑袋,年轻真好。像她这个年龄的时候,陆寒秋也喜欢热闹,喜欢张扬的生活,喜欢在别人的眼光中完成一次又一次所谓另类的壮举。可有一天她渴望高飞的翅膀折了,她的双脚被捆绑住,她飞不起来,也跑不动了,只能用沉默作为自己无声的抗辩。她按部就班地做着该做的事情,考学、工作、恋爱、结婚、生子,每个节点要做的事情她一样都没落下,看似人生非常圆满。

女儿大学毕业后去了上海工作,一年回不来几次,每次回来都是匆匆忙忙的。

从高铁站返程回家时,陆寒秋依旧坐在后排座椅上,车里没有了女儿,突然安静了不少。陆寒秋的老公也是个沉默的人,在这一点上俩人的相似度极高。

“我过几天想回老家看看。”许久,陆寒秋开口说。

“家里有什么事吗?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还得上班,我自己去就行。”

“那好吧,我给你买票。”陆寒秋没再说什么。半年前,陆寒秋提前离开了工作岗位,她在一家杂志社做了二十多年的校对,每天生活在文字里,她的生活干净而纯粹,像一块没有被污染的净地。终于有一天,那些文字让她惶恐不安,她发现有个充满渴望的崭新的自己奋不顾身地想要从她的身体里胀出来,她必须停下来。况且她已经适应不了网络时代的电子轰炸,她和与时俱进的新同事有了难以跨越的代沟,陆寒秋无法跨过去,也不再想跨过去,及时退下来是最明智的。

领导很快批准了她的申请,这几年纸媒遇到前所未有的低谷,杂志社维持得很艰难,少一个人分这碗羹也好。手续办得很顺利,杂志社为她举行了欢送仪式,社长拉着她的手很是感慨了一番,也算为陆寒秋的职业生涯画了个圆满的句号。真正退下来之后,陆寒秋很快进入新的角色,之后做的许多事,其实就是个褪的过程——把披在身上许多年的盔甲一件一件地剥离下来,然后才能看到自己最初的模样,也就真正自由了。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陆寒秋心里的盔甲隐藏得太深太重,那种不能碰触的痛,一次不经意的小摩擦都有可能毁掉她几十年辛苦经营的生活。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明显有了凉意。青灰色的石子路还和三十年前一样,盘旋在乡间的沟沟壑壑;一间间白墙灰瓦的民房毫无章法地坐落在狭窄的胡同里,相互呼应,随意中透着某种千丝万缕的关联,像原始情感的迸发,淳朴而善良。所不同的是这些房子大多数是空着的,门前长满了荒草,随风晃动的狗尾巴草被季节染成枯黄色,即使雨水冲刷过也不再鲜艳。

雨不大,空气却因此清新,周围升腾的湿气让青灰色的建筑更有了怀旧的意味,和陆寒秋此时的心情一样。偶有人住的房子,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或独居,或带着孙子辈儿,没有了先前灵动的烟火气和热闹的氛围。年轻人多在外面打工,一年回不来几次,能回来的也都在县城买了房,迫不及待地要与乡村落划清界线。

陆寒秋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时而有风扑打过来,她就要紧紧地抓住伞柄。行走在曾经熟悉的小路上,她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来过这里,她的亲人早就搬走了。偶尔回来探亲总是匆匆忙忙,很少记起回来看看,也或许是她一直在刻意的遗忘这里。可现在不同了,陆寒秋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她要甩掉那些禁锢了她几十年的盔甲。

“雨,像银灰色黏湿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秋的世界。天也是暗沉沉的,像古老的住宅里缠满着蜘蛛网的屋顶。”高中的时候,陆寒秋不可救药地迷上了张爱玲,张爱玲眼里的世界成了陆寒秋追求的完美。那是一段激情飞扬的时光,回过头来想想,当年她对张爱玲的迷恋,充其量相当于今天的时尚女生对奢侈品的追逐,也注定了陆寒秋骨子里迸发出的倔强和坚硬。

陆寒秋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叫陆冬妮,是她那个出生在三十年代裹着小脚的奶奶给取的。陆寒秋出生的那年极冷,刚进阴历十月就下起了大雪。奶奶重男轻女,看是个丫头,心里已经很不待见了,一家人围着火炉取名字的时候,奶奶双手插在宽大的棉袄袖里,闭着眼睛不耐烦地说:“一个丫头叫什么名字不行,早晚还不是别人家的。冬天生的,就叫冬妮吧。”

奶奶是家里绝对掌权的女人,她的话从来没有人反驳过,连爷爷都不敢。那个瘦小懦弱的老头儿一辈子被奶奶拿捏得死死的,直到奶奶离世后,他才像翻身农奴,开始兴风作浪、大声呼喝,百般为难他的三个儿媳妇——陆寒秋的母亲和两个婶婶。他拼命地把从奶奶那里受的气都撒到儿媳妇身上,变得固执蛮横起来。那些日子,家里每天搞得鸡飞狗跳,怨声四起,好在没多久他也走了,家里才算安静下来。不知道在那个世界,爷爷有没有遇见奶奶,或许他再也不想见到她了,那个欺负了他一辈子的老太婆永远不要再出现才好。又或许念着奶奶的离世,爷爷才着急忙慌地也跟着走了呢,算卦的曾说他能活到九十多岁呢,可他走的时候不过七十多岁,和奶奶仅隔半年的时间。这种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从表面上看陆寒秋好像并没有遗传奶奶半分,奶奶强硬的性格和陆寒秋的柔软成为鲜明的对比。所以陆寒秋和奶奶的关系并不好。陆寒秋是家族里出生的第一个孩子,父母自然是欢喜的,夫妻两个都觉得起名字是大事,不能那么草率。母亲推了推在床边坐着的父亲,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他,又看看躺在身边的那个肉球一样粉红的小娃娃。父亲明白她的意思,瞥了眼坐在火炉边打盹儿的奶奶,最后还是忍住了。

陆寒秋的母亲纵有一千一万个不满意,也不敢说什么。

陆寒秋生在秋天,她更喜欢秋天,特别是张爱玲描绘的深秋,是要用生命去细心体会的季节。办理第一代身份证的时候,陆寒秋正在读初中,青春期的虚荣和倔强让她迫切地要甩掉那个土得掉渣的名字,于是她死磨硬纏着父亲托人找关系,跑派出所去户籍办,终于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名字是她自己取的。那时候小脚奶奶已经去世,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的执拗让她的孙女费了多大的周折。

陆寒秋是来找夏可可的,只有夏可可才能解开她身上的盔甲,它的沉重曾让陆寒秋差点儿失去活着的勇气,如今她依然无法释怀。

夏可可是她的高中同学,也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只不过她们已经三十多年没任何联系了。来之前陆寒秋做了很多功课,她想方设法从以前的同学那里寻找夏可可的蛛丝马迹,她确信夏可可不会人间蒸发,她一定活在某个角落里。

陆寒秋辗转打听到夏可可高中毕业后一直在老家生活,先是和一个煤矿工人结了婚,没几年就离了。后来又嫁给一个做生意的,遗憾的是也没能走到最后。两段婚姻都没给她留下任何念想,她也就死了心,不再找了,自己经营着一家茶馆,就在老家的古街上,离她们当年的那所高中不远,据说生意还不错。

陆寒秋跟着手机导航找到这家茶馆的时候正是阴雨霏霏的午后,青石板的路面上溅起一朵朵水花,风吹在身上有些凉意,她没有很快进去,而是站在细雨里打量着茶馆的样貌,好像从这里就可以看到夏可可所有的生活。她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自然、平静地进入即将开始的会面,就像张爱玲小说里写的那样:“噢,你也在这里。”

头天晚上她添加了夏可可的微信名片,很快就通过了验证,夏可可的头像是一缕清透的茶香和一串紫檀木手串,画面很有禅意,符合她的身份。陆寒秋突然感到些许慰藉,夏可可就该是在世俗之外的。她盯住屏幕许久,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翻看夏可可的朋友圈,她只展示了半年的生活轨迹,不过对陆寒秋来说已经足够了。夏可可的生活看起来并不丰富,发的都是些心灵鸡汤,陆寒秋对这样的文章早已不再感冒,那都是写给别人看的,道理讲得再漂亮有什么用?“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谁都无法逃脱心灵的束缚。

过了几分钟,陆寒秋返回聊天界面,却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就找了一杯茶的图案发过去。陆寒秋一向是谨慎的,她不能确定夏可可是否会接受她的邀请。

夏可可的信息秒回,也是一杯茶的图案,没再有别的讯息。陆寒秋有些失望,她以为夏可可会表现得比她热情,毕竟当年……陆寒秋的心放下了,看来夏可可是了解她的。不等陆寒秋再开口,夏可可便发了手机定位,留言:“青竹茶苑,明天过来吧。”没有多余的话,像早就说定的一场邀约。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青竹茶苑,很雅致的名字,应该就是同学口中的夏可可的茶馆。陆寒秋把手机定位上的红点放大,缩小,再放大,再缩小,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就像那个地方隐藏了太多的故事。

高中女生陆寒秋的恋爱像是一场无可救药的疾病,来得突然,却天翻地覆、轰轰烈烈。郑毅没有阳光帅气的外表,却有一副好嗓音,低沉中充满磁性,沙哑中又透出纯净,单凭这些就足以让他在校园里受到热烈追捧。

他是教语文的,他的出现颠覆了高中老师严肃古板的形象,让陆寒秋在枯燥的学习中看到了光明。不同于别的老师,他热情洋溢、幽默风趣,至少那时候陆寒秋是这样认为的。他喜欢和学生在一起,操场上经常看到他的身影,他成了高中校园里耀眼的角色,特别是他的课堂,古往今来、旁征博引、诗词歌赋,总会给同学们带来惊喜。他还讲李清照、张爱玲、林徽因等奇女子的爱情故事,讲琼瑶的小说、金庸的武侠、三毛的撒哈拉,在九十年代的校园里,他就像一股清流。有次月考结束,他说同学们很辛苦,需要净化一下儿耳朵,然后他就唱了那首经典的老歌《我只在乎你》。这是陆寒秋这辈子听到的最好听的歌,直到现在她也这么认为。

陆寒秋不可自拔地陷入了对他的迷恋中。她和所有女生一样,偷偷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但她又和别的女生不同,她的表现没有过分的狂热,甚至有些冷淡。她记得他说过的每一个字,读过的每一篇文章,她用省下的生活费全部买了邓丽君的歌,因为郑毅喜欢。她的复读机里重复播放着那首经典的《我只在乎你》,他唱得比邓丽君还好。陆寒秋想。

或许正是因为陆寒秋的沉默吸引了郑毅的注意,就像琼瑶阿姨爱情小说里写的那样,她和郑毅的关系渐渐偏离了正常的轨道。郑毅开始借着某个名义邀请她参加学校的活动,多了和她相处的机会,她也频频在书本里夹上一些暧昧的文字递交给郑毅。作为一个正在青春期充满幻想的女孩,陆寒秋常常生出些情不自禁的得意和略带焦灼的期盼。她认为这就是爱情了,柏拉图式的爱情。

秘密恋爱固然秘密,却仿佛必得选出一个可靠的人分享才更够秘密。夏可可成了唯一知晓这场恋爱关系的人。陆寒秋脸色潮红、嘴唇颤抖、眼含泪光又尽可能平静地向夏可可讲述这个秘密的时候,心底更加坚定地认为自己正在为一场高级的恋爱所倾倒,而夏可可无疑必将为她这不凡的倾诉而倾倒。

夏可可的表现确实在陆寒秋的意料之外,她惊叫一声,盯着陆寒秋足足有三分钟,然后狠狠地说:“找死啊你?!”听着生硬,但干脆、有劲。陆寒秋不是在找死,她只是被青春期的爱情冲昏了头脑。

“小说看多了吧?你们这算什么,师生恋?第三者插足?”夏可可的表情表现出来的是决不同意。

“两情相悦,为什么不可以?”

“他是有老婆的,我們都见过,那个三中的老师,来过咱们学校。”夏可可列举了种种不可能,陆寒秋说这都不是问题,两个人争吵起来,昏天黑地。陆寒秋沉浸在那场恋爱里,就算天崩地裂恐怕都不会改变她的心意。到最后还是夏可可妥协了,或许绝对平等的友谊并不存在,似乎总有一方在紧要关头非服从另一方不可。她问:“打算怎么办?一直这样?”

陆寒秋咬着嘴唇说:“会有办法的。”夏可可失望地摇摇头,大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势。她答应为陆寒秋保密,还答应了陆寒秋的提议:她和郑毅所有往来的信息都放在夏可可这里。

夏可可是班里为数不多的走读生,任何东西在她这里都比放在宿舍要安全得多。两个花季少女从此结成联盟,为一场不能正大光明的恋爱。直到现在陆寒秋想起来的时候,心还是“怦怦”地跳,像一头乱撞的小鹿。她们又何尝不是乱撞呢,在那个青涩的年龄谁的情感不是一地鸡毛?

“青竹茶苑”几个字在雨雾中显得很雅致,仿古的青色木门让人瞬间沉静成一滴墨,任何烦扰在它面前都会烟消云散。周围环境不错,在老街的末尾,背后就是一片青翠的竹林,已经稀疏的枝叶在雨水的洗刷下更显亮洁,闹中取静,清幽可见,别有一番韵味。

陆寒秋伫立在雨中,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茶苑,她的心情是复杂的,她不知道接下来的会面将以怎样的方式开场。

陆寒秋收起雨伞迈进茶苑的门槛时,正好撞见一个身着墨绿色亚麻长裙的女人缓缓地从楼上走下来,像冥冥中早有安排,时间刚刚好。陆寒秋有片刻的迟疑,但也仅仅是一刹那,当四目相对时,和夏可可有关的各种场景,翻江倒海般闪现在眼前。

谁都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惊讶或热情。三十多年未见的故人,即便是仇敌,此刻不是也能生出几分亲切吗,她们相互看了几秒钟,然后都笑了,继而走上前,却始终不好意思去握对方的手。三十多年的隔绝,让人无法轻易的有肢体接触,即便是曾经的“闺蜜”。

她们对坐在厢房喝茶,一壶上等的金骏眉泛着好看的红褐色,升腾起缕缕茶香。房间里有点燃的檀香,配合若有若无的梵音,清幽不失高雅,的确可以让人的心沉淀下来。这间房是套间,在二楼的最西头,里面还有一个小房间,门虚掩着,可以隐约看到一些女人的生活用品。这该是夏可可的私人空间吧,陆寒秋顿时心头一热,突然觉得很受用。

“这几十年我常常在想要是再见到你,第一句话到底怎么讲。”夏可可端着紫砂茶壶的手柄,“这壶茶泡了好久,就等你来了。”

陆寒秋微笑着点头,悄悄观察着夏可可。记忆里的短发变成了长发,身体稍微有些发福,看上去倒是正好,珠圆玉润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亚麻长裙恰到好处地显示了她茶苑老板的身份,随性、优雅,有文艺范儿。一双手却暴露了她的状态,指关节粗糙、肤色暗沉,和这精致的茶壶有些不搭。陆寒秋记得夏可可的那双手曾是她最自以为傲的,肤白如雪,纤细柔软,她还说凭着这双手可以去当手模了,看来生活并不曾厚待她。陆寒秋不自然地捏了捏自己的手,依旧光滑细腻,除了长期写字磨出来的几个老茧,其他还算完美,她心里轻松了不少。

“怎么想起开茶苑了,没再画画?”

“几十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呢。”夏可可好像知道陆寒秋会这么问,并没觉得尴尬,“我成绩不好,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电子厂女工、办公室文员,一路做下来,早不想那些虚头巴脑的事了。”

“离开这里后就没再跟以前的同学联系。”陆寒秋说,言外之意她并没有特意关心、或者打听过有关她的任何事,界线划得很明确。夏可可抬眼看了看陆寒秋,又把目光转向窗外,这会儿雨下得有点儿密集,看不到外面的景色,却可以听到雨点儿敲打玻璃的声音。

“我去你家找过你,可是你家里没有人。后来我又去了几次,终于见到了你妈妈,她说你到外地一个亲戚那边去上学了,我跟她要你的地址,她没给我,说不想让别人打扰你。我想这样也好,你成绩那么好,你是属于外面的世界的,不应该让别的事困住你。再后来你家搬走了,我也没了你的消息。”

“那件事后我父母把我送到了大姨家,在那里读完的高中。后来考上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在一家杂志社工作,前几个月提前退休了。女儿现在上海,老公是公务员,老实厚道,一辈子无波无澜,倒也顺畅。”陆寒秋以短信的句子讲述了自己三十年的生活。

“你呢?”

“我?还算好吧,这间茶苑就是我的全部了。”夏可可神情黯然,喃喃地说了句,“也只有这些了。”

“没结过婚?”

“结过两次,都离了,过不到一块儿,就谁也别拖累谁。现在这样挺好的。”夏可可呷了口茶,淡淡地说。

陆寒秋的心突然像遭到重物的击打,一阵沉闷的刺痛。“怎么就过不下去呢,记得上学的时候你一直很乐观开朗、善解人意的,人缘又好。”

“那有什么用,不还是把自己最好的朋友弄丢了。”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彻底让陆寒秋跌到了谷底,压在心里的枷锁开始迸裂,她拼命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平静地完成这次会面。也许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那时候是不是很恨我?”夏可可苦笑一声,我也恨我自己。

陆寒秋没有搭话,她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你以为是我背叛了你吗?”陆寒秋打了个冷战。“背叛”两个字是陆寒秋的忌讳,那是旧年的伤口,尽管那伤口已经疲惫得睁不开眼,可她们的会面又无论如何绕不过这两个字。

“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有没有相信过我?”夏可可没有回答,反问陆寒秋,“如果你相信我,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

陆寒秋一时语塞,握着茶杯的手哆嗦了一下儿。当年她没有任何解释的机会,先是学校的轩然大波,她经受了各种指责、排斥和嘲笑,然后她就被父母接回家,不久被送去外地上学。那是一段灰暗的日子,陆寒秋以为自己是过不了这个坎的,她没想到一个人的韧劲儿会那么强大,越是在低谷越能浴火重生。

很多年后她再回来的时候,已是物是人非,她曾想过去找夏可可,极度的羞辱感打垮了她,她无法原谅她的背叛。

郑毅受到了处分,调往别的学校。

淅沥的秋雨缠缠绵绵,从室内看过去外面一团雾气萦绕,景色仿佛静止了一般。突然的沉默,让陆寒秋无所适从,不知道从哪里找到切入口,可以让谈话继续下去,不是无话可说,是太多的问题涌上来,不知道从何说起。

十几分钟的光景,俩人聊了些无关痛痒的内容,无外乎哪个同学现在怎么样、孩子在做什么,又或者谁谁不在了,然后一声叹息,俩人都不再说话,谁也不想先去触碰那个危险的雷区。

夏可可起身去了里间,陆寒秋没有猜错,这间厢房是夏可可的私人空间,能进来这里的人应该都是夏可可最亲密的人,陆寒秋心头一热,或许三十年的时间只是沧海一粟,她们还停留在那个节点,并没有改变。夏可可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红木盒子,颜色已经陈旧,但还是可以看出被保存得很好。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注视了许久,然后轻轻地推向陆寒秋,说:“这是你的东西,是时候还给你了。”

陆寒秋吃惊地看着夏可可,她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她为自己收藏这么久。

“打开吧。”夏可可说。

陆寒秋把盒子拿到跟前,精致的古铜色锁扣把她的心揪紧了。她打开锁扣,掀开盒子,一叠书信映入眼帘,泛黄的信封已经有些卷曲,上面的字迹也已经模糊了,尽管如此,陆寒秋还是一眼就看出这些书信是当年郑毅写给她的。她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可是没有,她抚摸着这些陈旧的书信,心里反而很平静。

“怎么会在你这里?”许久,陆寒秋才放下盒子。

“怎么不会在我这里?”夏可可说,“你忘了是你交给我保存的?”

“学校里收到的那些信件是……”陆寒秋似乎猜到了什么。

“你走后我打听了很多同学和老师,后来才知道那些信件都是郑毅的老婆寄到学校的,也是她跑到校长那里一哭二闹三上吊硬是逼着学校处分了郑老师,包括你。”

“那他们后来……”

“离了,事情闹成那样还能过下去吗?不久郑老师就辞职下海了,后来听说在外面开了家文化公司,生意做得还不错,风生水起的。去年还到我的茶馆来过,三十多年没见了,我一眼就认出他了。”夏可可突然狡黠地笑了,“还是那么帅!”

她们共同意识到,所有的心结都打开了。陆寒秋也笑了,“前些日子看到他了。”

“哦,相认了?”

“偶遇。”陆寒秋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俩人互相看着,然后大笑起来。陆寒秋纵有太多的委屈,都敌不過时间的消逝,望着眼前的夏可可,陆寒秋好像又回到那些激情澎湃的青春岁月。

“我们都老了。”她竭力眨着眼往回憋着泪说,“再也回不去了。”

陆寒秋想起几年前对着镜子梳头时看见的盘旋在额头的那几根白发。早些时候,它们就像跟陆寒秋玩游戏,先是潜伏在黑发中,被她找见,她把它拔掉了,过一段时间又长出来,小旗杆般竖在头顶,反而特别显眼。她又用手去拔,但是太短了,手指根本没法使劲,她只好用剪刀剪掉。春风吹又生,它们是什么时候又悄悄发芽的?她不得不花点儿时间专心对付这些理直气壮的白发,对着镜子,她无数次用手指拈起它,可是一用力,它就从指缝溜掉了,最后一次,她用指甲尖夹住了它,使劲一捋,它立即柔软了下来,垂挂在她的额前,是她头发当中的一根变异,在灯光下特别耀眼。后来她放弃了努力,再也不管它了,心里反而轻松了。

紧张吗?也许没有,她只是不服气、不甘心,甚至开始抵抗这种改变。就像现在,她面对着夏可可,终于可以释放自己压抑那么多年的心结,豁然开朗又有些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段无法言说的关系,其实她维护的只不过是对那段没有结果的感情的执着。

雨停了,天色有些灰暗,到处湿漉漉、雾蒙蒙的,已经单薄的叶子上挂着水滴,晶莹剔透得像少女的心。终究是深秋了,风一吹,树上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下来,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但这并没有阻止两个年过半百的女人的脚步。陆寒秋和夏可可沿着古街默默地走着,现在任何语言在她们面前都显得多余。她们走过大街,穿过小巷 ,一直走到当年的校园。她们依稀记得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灿烂的阳光下,她们走进高中校园,一切都是新鲜的、美好的,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夏可可留着齐耳短发,笑起来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她微笑着伸出手,对陆寒秋说:“你好,我是夏可可。”“你好,我是陆寒秋。”两个女孩儿会心一笑,从此成了最好的朋友。

“还记得那首歌吗?任时光匆匆离去,我只在乎你……”

“当然记得,多经典的一首老歌啊,我的茶馆里经常放着。”

俩人并肩站在学校外面,陆寒秋很想告诉夏可可,那年她并不后悔。

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

撒哈拉:本名侯宪英。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在《阳光》《翠苑》《大风》《洪泽湖》《沙地》《中国煤炭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出版散文集《随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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