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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子开花

2022-07-18邵江红

野草 2022年4期
关键词:谷雨柳絮微信

邵江红

最迟到来的是瑞文。瑞文脸上红扑扑的,额上冒着细密的汗,嘴里重复着“车不好开,没位停”,待她坐端正了,还被发现口唇上带着粉红的颜色。这是新发现,教师不能化妆,瑞文常以此为自己的素颜树理由。“有情况啊!”这是谷雨和柳絮瞬间形成的概念,然而出口的是谷雨,就像是她率先摁下了抢答键。

瑞文抿了一口咖啡,郑重地宣布:“我恋爱了。”眼睛闪着星光。

受这条信息的闪击,谷雨的思维瞬间愣怔,咖啡匙咬在嘴里,停了数秒才吐出几个字:“哎,快说说情况。”柳絮依旧浅笑着,心里却狂呼着一个声音:“妈妈,你这是神一样的预言啊!”

瑞文期期艾艾地讲述一个叫作亓元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她恋爱剧情的男主角。瑞文语气与往日的不同,给柳絮带来了不爽的感觉,这种不爽让她无视了瑞文此刻流露出来的甜蜜小心情。谷雨和柳絮对视的眼神,如同交递着无声的密码,极具震撼力的错愕渐渐平复,此刻她们共同意识到的是,瑞文的恋爱,像一把利剑,划破了三人之间原本稳固的平衡,这岸谷雨和柳絮还手挽着手,那岸的瑞文大有渐行渐远之势。明明将要离团的是瑞文,然而备感零落的却是柳絮和谷雨。这餐姐妹聚会果真散了味道。

回到家的柳絮,看见爸爸妈妈坐在客厅看电视,放下包就过来挨着妈妈坐下。妈妈问:“晚饭吃了?”“吃了。”“又是和谷雨瑞文?”“……”“怎么啦?”“……”“有不开心?”“妈,你是怎么猜到的?”“啥?”

柳絮不语。当自己毫无疑问被列为剩女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着实没有还能在妈妈面前撒娇的理由,不仅仅是家庭气氛,还有她们的母女关系,都在悄无声息地变化。现在想起来,妈妈以前所有的催婚唠叨,都是初夏风里翠竹的婆娑,嘈扰了空气却也营造了风景。如今一切都以沉静的方式出现,似乎是完成了某种情状的转型,自然得充满疲惫。时间有些长了,妈妈当然不会记得,她很多的牢骚里,有一句是这样说的:“你以为现在单身日子过得神仙似的自由,再过几年,你会发现身边的同学同事朋友全部都成家了,你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到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你以为你有抱团的姐妹,她们在悄悄谈恋爱,不会让你知道的,她们只需要在结婚前知会你一声就行了,傻去吧你。”

果不其然,瑞文的恋情,她和谷雨事先一点也不知道,直到瑞文今晚“官宣”。柳絮学的是法律,做的是律师,自以为一直保持着足够的理性,就拼命在心里找平衡的支點。恋爱就恋爱呗,谁都有恋爱的自由,铁打的营盘还不是有流水的兵,再隆重的宴席也有散的时候,面对隔岸的婚姻,能渡出一个是一个。她想说服自己,竭力搜索着措辞,觉得刚刚的那种积郁有点阴暗,有点小家子气,有点厌恶感。她浅笑了一下站起来,伪装了一下情绪,走向自己的房间,把那个略显落寞的背影留在妈妈的视线里。

在无限的寂寞里,手机是最诚挚的邀请,她用指腹暖醒了一个冰冷的世界。瑞文近几个月的朋友圈里,以高频的姿态发着图文并茂的信息,都是欢欣鼓舞,都是山清水秀,有些活动柳絮知道抑或参与了,很多的内容柳絮是第一次看到。比方说一张带着水珠的荷叶,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精致茶壶,一条蜿蜒伸展的亲水步道,一个撑着红伞在微雨中散步的优雅瑞文,文字是简约的,瑞文有足够的撰编能力,含蓄地表达清幽的心境、浓郁的甜蜜、妥帖的欢喜,而自己,竟然如此这般地忽略着闺蜜的心情表达,忽略了这一场恋情亮相的铺垫。她越发觉得责任在自己,瑞文是善良的,没有突然袭击的故意。她轻叹一声,也不知道叹的是何种意义,这个时候,谷雨的微信对话跳了出来。谷雨写道:姐呀,真希望你也能够早日入场哦。柳絮在这边轻笑了,谷雨比柳絮和瑞文小一岁,但是她很少称呼她们为姐,这声称呼使用到这里,是在拿自己的心愿复制给柳絮,又暗示着某种站队,抑或夹杂着躲也躲不掉的那缕妒意。想了想,柳絮回复了一个两小孩拥抱的表情。

亓元的出现,让三闺蜜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丝不易察觉却又实实在在的变化。在柳絮和谷雨的吵嚷下,亓元出面招待三位闺蜜,便是接下去理所当然的节奏。

亓元闪亮登场了,就在她们常聚的文澜阁。亓元的长相和身高都属于走入人群寻不见的那种,给人印象特别深的是他充满阳光的笑容以及笑起来嘴里露出的那口饱满自然白的健康牙齿,这让他陡增了几分亲和度。柳絮还注意到了亓元的那件白衬衣,熨帖的高支棉含蓄地体现着这个男人的气质。一番见面寒暄,柳絮很快做出了初步判断,其貌不扬,内秀外流。四个人聊得很顺畅,亓元就像注定要游进圈来的一条鱼,而原居鱼没有把他当外族。

又是谷雨率先提及了亓元的姓,亓元的姓非常少见。亓元说,从小到大为这个姓要多做很多的解释,这个字甚至没有进入词组,所以他经常会遭遇人家提问,你姓啥?哪个qi?他懒得解释的时候,就迅速点开手机打出这个字,展示给对方。

瑞文也笑了,认识亓元以后,她还悄悄查过这个姓。《辞海》解释,亓,通笄,束发用的簪子。用于人姓,始于春秋战国时期,属于朝中负责笄礼的官员,复姓亓官,而且世袭。据说孔子的夫人就是亓官氏。直到明朝,朱元璋赐单姓为亓。

怪不得这么小众,还竹开,竹子能开出花来?想到这一出,柳絮暗自笑了。

隔几日,亓元来到柳絮的工作室咨询,让柳絮看一些资料,他的小公司涉及一点法律问题。亓元做的是文创行业,这个行业产品侵权发生率会高一些,柳絮给出了一些处理建议。与事业有关,加上亓元自身也走文学青年的路数,涉及读书会、朗诵吧、艺术展、音乐欣赏、书市等活动的信息获取便利,三个女人一起蹭了不少的温度。

他们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文旅团队,去邻市参加一条老街的文化宣传活动,亓元理所当然充当司机。下车后,亓元和瑞文走在前,谷雨和柳絮走在后,谷雨挽着柳絮悄声说:“你有没有发现,本来以为瑞文有了男朋友会脱离我们,没想到多带了一个进来,还是个文化产品,可喜可贺啊!”

“这是个过程,结婚了就没我们的戏了。”柳絮停了停说,“你们家谷大,呵呵,最近家里天气情况还好吧?”

“别说他,闹心。”谷雨叹了口气,“我爸和好友在说,现在工作没以前那么多加班加点了,回家吃晚饭本以为是享受天伦乐呢,一见到同桌吃饭的还有个三十好几的老闺女,所有的乐都没了,还不如以前天天泡在刑队。”柳絮的一句话,就像是导火索,昨晚发生的家庭事故,似乎就等着柳絮来点燃。

刑侦大队长卸任后,工作减负了,似乎将注意力更多地倾斜在女儿的婚姻大事上来,他便时常在晚上睡觉前悄悄问老婆,有情况没?老婆嘴里的消息,不是刚有个在接触,就是正准备听某阿姨介绍。问了多次,他就可以判断,这些话预示的就是没戏。他所处的是阳刚团队,好几个老伙计都是在徒弟圈里为自己的闺女物色了对象,他也有过几次心动,觉得队里的某个民警蛮入眼的,情不自禁假想成自己未来的女婿。可是回家面对女儿,才说了个头,女儿的头就摇成拨浪鼓:“谷大,家里有个警察已经够了,妈妈的辛苦完全可以给我励志,其他就免了。”

昨天一个大案子告破,谷大心情特好,回家吃晚饭就喝起了小酒,还酒促话多,一聊二聊便聊到了女儿的大事上来。谷大认为女儿太过挑剔,这么多的小伙子,竟然会没有一个合适的?一番盘点便开始了。谷雨的前男友,是她广电中心的同事,她摄影他编辑,怎么看都是登对的。两人外出约会,谷雨偏爱西餐,编辑就随她挑西餐厅,牛排、甜品、咖喱面,吃得编辑直皱眉头,看到账单,他的抱怨就低而绵延,后来谷雨就不好意思再进西餐厅了。再一次,两人从单位下班后赶去人民剧院看音乐剧,结束后发现天下起了不小的雨,谷雨提议直接打车回家,编辑坚持要坐公交,无奈,谷雨自己叫了滴滴快车。几个回合下来,谷雨提出了分手。谷雨的前前男友是个公务员,经人介绍后两人先交换了微信,然后在网上聊了两个星期,互相感觉都蛮聊得来,公务员提出见面,谷雨欣然同意。第一次约会吃饭,公务员就接了他妈一个近10分钟的电话。第二次约会,两人吃了海鲜自助后又去看了电影,观影期间公务员不停接发微信,谷雨忍不住靠近瞄了一眼,看见是他妈在责怪他这么晚了为啥还不回家。谷雨客气地提出,电影不看了,回家吧,公务员果真站起来离场。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再前前男友,其实也算不上是男友,通过介绍直接见了一面。挺好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却只是勉强上了一个大专,有些聊天话题,他是真的疲于应对,知识层面的距离,那是非常恐怖的豁口。谷雨的姿态是,积极对待,宁缺毋滥。但是人无完人,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谷大还是觉得自己闺女容忍度不够。想想自己常年破不完的刑事案件,老婆也埋怨了大半辈子,还不是感情妥妥的。“没有一个男人可以让你一眼看到底的,有没有学过科学发展观啊你?”话不投机时,警察的语气到底还是带上了职业特性,他的怒里帶着些许酒气。谷雨放下筷子,径直走到门口,换鞋,出去。嘭,门被磕上了。

柳絮轻轻紧了紧她的胳膊。谷雨悠悠地说:“老爸爱我,想我幸福,这不,我也觉得蛮对不起他的。还有妈妈,妈妈都不敢在我面前说这事了,一个人悄悄在拜佛。”

两人都不作声。少许,谷雨说:“你呢?最近有没有见介绍的。”

“哎,就像逛购物商场,看得上的都是样品。”

前头的亓元转身向她俩招了招手,示意跟上。谷雨轻叹一声:“我觉得这件样品还可以,款式普通些,但是质地还是蛮地道的。”

柳絮小吃了一惊,对于某种事物或者某些人的看法,她竟然太多次和谷雨保持着一致性。就像阿姨们在说的那样,大龄剩女多半自身优秀,是A货,而大龄剩男多半自身欠缺,属于B货,像柳絮她们那样扯着青春的尾巴踟蹰在中年门槛边上的,面对的可能就是C货了。在这个时候遇见亓元,简直有点发现新大陆般的视觉冲击,她已经和谷雨一样,将亓元归为“样品”。在多次接触中,亓元的观念、性情、风格甚至具体到日常言行都没有令她们视为“另类”的不适,纵然其貌不扬,也成了可以忽略的短板。柳絮在相亲的漫长道路上,淬炼出越来越凌厉的目力,也就是说,有时候不用实质性的语言交流,只需社交礼节性接触,她就可以做出判断。有一回相亲后,介绍人来询问情况,她委婉却如实地陈述对男方的看法,觉得不合适。介绍人忍不住回了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能这样也是不错了。”柳絮恶心得差点要吐,被轻贱的难受好些时日不能释怀,以至于她现在都不太敢轻易去相亲。

他们参观古街。江南的古街,几乎都带着浓厚的复制痕迹。它们都被尽力修葺还原成明清建筑风貌,砖木结构的台门,墨色木排门店面,黑瓦粉墙石板路,沿河蜿蜒着廊檐,小桥相映了流水。典雅、沉静、素朴,有光阴的沉淀,却让你读得懂,近得身。柳絮翻看着宣传册,这条古街被挖掘了文化底蕴,也被赋予了时代特色,乡绅兴学和竹器手工艺制作定位比较明确,特色文化弘扬和旅游兴市做得比较契合,观赏与购物融合发展,使得古街充满着热情。三个女人一路逛来,养眼养心。一家叫“弘文”的门店内,让她们大开了眼界,很多常见的家居小物件都被赋予了创新设计,特别让人目光移不开的是那些博古架和文房摆件,没有脱离暗红色系的中国风,细看却都带着竹元素,竹子的直、韧、纤柔或细腻,都恰到好处地表达着存在感。亓元娓娓然介绍着他们目光所及的产品,信口而谈创作意图和艺术特点,终于点醒了柳絮:“这是你的作品?”亓元微笑:“我们团队开发,没有突破就没有生存,这些艺术品在线上也非常有市场。”

柳絮是很想带几件东西回去,一方面感觉店里顾客流量比较多,干扰她的选购,另一方面,亓元的艺术性解说使得她需要更专注于倾听,她的购买欲刚刚萌芽就被抑制了。

傍晚,古街的沿河长廊亮起了橘红色灯笼,微风拂过,摇晃出水一样的涟漪。无论是从远处眺望还是站在小桥上望远,红灯笼蜿蜒出江南的温婉的美,将傍晚的黛色天空和墨绿色河水染上了欢喜的明丽。搞专业摄影的谷雨惊艳于这一方静美,每一次摁下快门都情不自禁发出感叹。他们在临水的小酒馆里吃饭,这个小包厢有扇向河的后门,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个小小的石板阳台,而阳台只有头上的翻檐,不设河沿的护栏,这种裸露的开放带着原始的生活气息,感受得到河水就在脚下静静流淌的自在。“爱死了,亓老板,跟着你玩还真是有味道。”谷雨一直没有停止咋呼。再次坐下来的时候,亓元为她们加了甜品,瑞文就夸他懂女人。亓元自嘲说:“希望你们多给我机会。”

瑞文毫无征兆地敲响了柳絮办公室的门,柳絮有些吃惊:“你怎么来的?”柳絮抬腕瞟了眼表,都快晚上10点了。瑞文脸色极差:“楼下的保安都认识我,还能来不了。”柳絮心里诧异,这是说的哪跟哪啊,她也不再接话,起身泡茶,一杯麦茶还没有泡好,瑞文已经拉开了今晚的正题了。

“以前真是高看他了,这德性……人一露真相,真当吓煞人……”此刻的瑞文,语气还是沸起不小的水花。因为课件獲奖,便有了今晚的教研组聚餐,副校长和教导主任莅临,酒桌气氛热烈,问题就出在多轮次的敬酒上。他们的教研组长是个中年男士,老婆开着消防器材商店,家里的经济条件比较好,加上读高中的儿子成绩突出,他俨然以成功人士的形象出现在老师们面前,弄得老师们背后多有微词。作为酒桌核心串场,教研组长在这个过程中展现了他高水平的敬酒套路,酒是红酒,八分满的酒杯,从副校长那边开始,每到一位跟前,他都有恰到好处的语言表达,情真意切中,伸过去酒杯,一声轻响里,他举杯抿上一口。在副校长面前,这一口抿下去的同时,他果断作势轻拦副校长的酒杯,示意领导少喝。在教导主任面前,导语部分结束后,照旧轻碰一下,然后轻言“兄弟随意”。在老师们跟前,他总是加重渲染一起工作的情义,像钓鱼一样扯一扯赋有某种意义的某件陈年旧事,充分调动对方的喝酒积极性,推波助澜让对方干了。打了一圈,耗时很长,落座后,他杯子里的红酒还剩一半。坐在瑞文右边的那位侧过身来耳语道:“你看他,啥时候喝光过酒。”隔一座位的那位也凑过来脑袋:“光耍嘴皮子的。”

眼看酒席即将结束,瑞文也想绕半个圆桌去单独敬一敬自己的师傅,刚在念想之间,见教研组长又起身,端着酒杯竟然来到师傅面前,说她班上一位尖子生如何培养参加竞赛,大有长话不短说的架势。瑞文看了一会,没忍住,说:“领导喝酒可得做表率,先喝酒,先喝酒再说话,看你这酒杯老不见底呀,哎,你是不是男人……”

“我是不是男人,哎,这还轮不到你来说吧,我是不是男人,只有我老婆知道吧。”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语气和表情完成了可怕的转场,“还说是教坛明星,一点素质也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就只有我老婆有发言权……”

全场寂静,寂静中酝酿着太多的情绪,就像风起之前的海面。惊懵的瑞文揭竿而起,啪,将杯子往桌上一顿,大声说:“你算什么东西,全世界都听得懂的话就你听不懂,都说到床上去了,好恶心啊你!”她转身拎包走人,抛下一桌残羹。

“来,做三次深呼吸。”柳絮带着瑞文一起完成三个深呼吸动作。“现在有没有好一点?”柳絮做了个心理安抚的手势。瑞文说:“没有,而且越想越复杂。”“怎么个复杂法?”“我分明在说他喝酒太磨叽,是男人就该爽快些,老师们也都看见了,他竟然来了个原意直译,说到床事上去了,他是,是故意挤对我,恶心我……这脸翻的,比翻书快多了。”

柳絮清楚,瑞文很敏感,女人到了这个年纪依旧单身,似乎已经是一个隐疾。她直面过太多的窃语、猜度的眼神、流露的轻贱和不良的暗示,经历一多就给自己添了免疫能力,所以她能对瑞文的陈述感受清晰。直了直身子,说:“先解决你的复杂性问题。首先要正视自己,像你我这么优秀的女人,想要嫁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们至今没有结婚,那是我们对自己负责。其次,这个城市男女隐婚或性伴侣关系确也大有存在,那是受个体观念所决定,我们不支持这种观念,所以,床上那点破事,不值得我们费神。”她停了停,“那个教研组长嘛,人坏得不够聪明,你可知道他的那番话里,毫不犹豫地透露了两个信息。一,他强调这件事只有他老婆知道,他老婆才有发言权,那是他在刻意说明,他除了老婆没有其他女人,这叫作此地无银三百两。二,他在瞬间将‘是不是男人’原意直译,这绝对是高度敏感,说明他下摆虚啊,被你无意之中一语击中要害了。”

瑞文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喃喃说:“我临场反应迟钝,没想到这些啊,早反应过来,我当场就开销了。”她舒出一口气,“是啊,人的心理就是这样,越是自己的短板,越是怕被人触碰。哎呀,我一气之下微信撤群了,否则还可以再补充一下。”柳絮扑哧一下笑了:“低调低调,以后会有机会的,再则老师们的心里也是雪亮雪亮的。”

柳絮也准备下班,瑞文刚才是打车来的,到了停车场,柳絮问:“是我送你呢还是叫你那位来接你?”瑞文没理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车子开上了主干道,不眠的街灯向车内投射着动感十足的斑驳。柳絮说:“和亓元也相处老半年了,该谈婚论嫁了吧,谈恋爱也要遵循一个科学时间概念,在互悦的最高峰值结婚,我和谷雨也帮你考察了,这个样……子很好。”她差点要说这个样品很好。

无语,停顿之后,瑞文说:“我怎么感觉近段时间我们之间反而联系少了,一个微信他都老半天才回……”

黑暗中,柳絮的大脑嗡地轰炸了。

不得不承认,共同的大龄单身,是她们多年来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一个要素。隔三差五的,她们会约聚,思想大碰撞信息大荟萃情绪大宣泄,口无遮拦是她们在一起时最放纵的模式,尽管无数次重复,也一直乐此不疲。她们有个微信群,谷雨把它命名为三点水。三人都有各自要忙的事情,但是每晚就寝前,都会习惯在这里打个卡,就像一个甜蜜的仪式。洗漱完毕,柳絮点开三点水的时候,谷雨和瑞文已经聊得有些温热了。

……

谷雨:我有时候也为自己悲催,怎么会与浪漫爱情无缘,唉,真也是人生一大缺陷。

瑞文:不需要急,你需要等。

谷雨:瑞文,你是如何等来亓元的?

瑞文:有个老师要结婚了,我陪她购物,累得走不动的时候,刚好遇到他的店,被他一番热情接待,就扫了他的二维码。

谷雨:不对,上次你说是学校老师介绍的。

瑞文:是啊,扫他二维码的,是那位老师。

谷雨:我的天,真够有缘的。

瑞文:唉,以后如果你遇到了感觉对路的人,切记要先下手为强。

谷雨:啥?

瑞文:我们修炼不起。

……

柳絮盯了一段,觉得很难接话。她是爱过的,爱得盲目而真切。有男生追她,最早还是初中阶段,对方的幼稚和笨拙,被她的骄傲打发得零落成泥,以至于后来意欲示好的男生,大多就此止步。直到大学校园里的一场偶遇,终于让她背负了深重的记忆。大三返校,就在柳絮三步一顿地拖着行李承受不堪之重时,侠士出现了,他身上那份干净的帅气,如雨后新生的阳光,令人有些睁不开眼。事后却是无法释怀,那短短的几分钟,在脑海里重播成了奥斯卡经典……她朦胧地期待,这就是缘分。不料很快爆出新剧情,那个背着双肩包在校园行走的男生,竟然是学院新来的副教授。副教授的资历却长着大学生的面相,杠杠的颜值啊。柳絮慕名去听了他的一堂大课“走进古诗词看历史”,她的耳朵几乎没有漏掉他说的每一个字,她的目光几乎没有移开过他一厘米。他的普通话略微带着南方的气息,但一点不妨碍对一首古诗词的解读。随着故事充满节奏感的铺张,慢慢呈现作者的心理特点、文学思想以及理想抱负,揭示了恢弘的历史背景,鲜为人知的政治要素和当时的民生状态。他的讲解,打动了千年之前的那一个黄昏,也彻底征服了一颗少女的芳心。此后的日子里,像是点开了一个页面,副教授的信息源源不断传送过来。他简直是一个传奇,少年得志、才学兼备、品貌兼优,她没有理由不相信,原来我要的就是这个样子。清晨的林荫道上,教学楼的长廊里,食堂里的就餐区,只要远远看见他的身影,柳絮就会身不由己地心跳加速加重,喜欢一个人,恐怕这是最明确的信号。她开始在意自己的发型和衣着,留意他的课程,不放过网上网下关于他的任何信息。终于有一次,他从图书馆里抱着几本书出来,她正朝着图书馆廊道走去,机遇骤然降临,柳絮的思绪瞬间定格,目不斜视,只听得见心敲如鼓,电视剧里编排的那些伟大的碰撞,书散落在地,然后,然后,俯身捡拾,目光擦火……统统没有发生。她定在廊道中间,他已经来到面前,略一侧身,略一颔首,表情淡然,视线未至,足音不留。柳絮那是彻底地愣怔啊,这是多么残忍的陌路相逢,他不久前在校门口仗义帮她提过沉重的拉杆箱,问候关切,相送到楼下,那个深刻的印记,对他来说轻如浮云。

时光静淌,偶尔也回忆往事,柳絮总会心生惭愧,低至尘埃的情愫,无法宽宥的败笔。这種感觉很刺,她克制着不为男人心跳,也不敢心跳,殊不知还有一个亓元的到来。

看见亓元进得门来,柳絮心跳就疯了起来,似乎还脸颊升温。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是生理上最真切的预告。

亓元带来的是一只精致的工艺香炉,微椭圆的外形,紫红的颜色泛着悦目的光泽,盘衍的梅花雕刻得很形象,枝叶花朵之间自然留着些细孔,用来散发里面的焚香气味。柳絮是外行,手中的这个玲珑之物,她还真分不清材质是木还是竹。亓元做了些简单的介绍,仿制哪朝哪代的工艺,做了哪哪的创意设计,运用木与竹的完美结合,透雕和浮雕的双重技法等等,柳絮没多少入脑,一股不太自然的思绪盘旋在心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

柳絮有些恐惧自己的某些预感。前些天在古街弘文商店,柳絮对一只笔挂爱不释手,亓元轻声对她说过,这不是精品。柳絮就预感,他会赠送精品。时间往前,四个人结伙一起吃饭一起参与活动的时候,柳絮经常感受到某人的目光长时间流连在自己身上,甚至两人的目光偶然相遇,柳絮读出了那层温度,从最初的不安到后来的坦然,放纵着某种感觉的滋长。或者还有,搭把手做活递个水果的互动聊点文学的协调,谷雨瑞文下车后突然沉寂下来的车内空气,都成了某个故事悄悄演绎的伏笔。再往前,因为产品的侵权问题,他来到她的办公室商量应对措施,两人的交流不要太顺畅,对面的这位分明是个业内行家。当时柳絮就曾闪过一念,他是否在借故上门啊?还有微信,微信真是个天才的发明,在这里聊天,有些话可以说得虚实结合,有些意思可以表达得模棱两可,有些暧昧可以玩出情趣,有些停顿可以制造无限想象。有种巧合,如果不是特意编排,那就真是机缘,亓元的微信名为竹子开花,柳絮有点吃惊对这四个字的默契。仿佛认识了很多年,两人的聊天随心情而为,但互不拖欠时间,疲惫也好开心也罢都成自然流露,发生在略带幽默和暧昧的文字之间,心情便被治愈。

文澜阁,氤氲着山楂和柠檬味道的茶水,伴着檀香的气息,在空气中隐约。

谷雨讲,那天舅舅登门造访,开场白就惊心动魄。“小雨是33还是34啊?”“33。”“哦,抓紧点孩子都该上小学了。也不怕得罪你啊,今天来给你做个介绍。”

对方是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38岁,因妻子出国定居而离异,带一5岁男孩。

气压低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这就是舅舅有话在先的“不怕得罪你”。这种场面着实令谷雨猝不及防,她从来没有将目光投向过二婚圈,估计除了舅舅,也不会有其他了。她下意识看看爸爸妈妈的脸色,爸爸妈妈那里是一池的波澜不惊,波澜不惊就是两位高堂的首肯。舅舅说,这个医生是他多年的好友,三观、家庭经济、业务能力以及年龄长相都是绝对没有问题,但是……

那天晚上,谷雨失眠了,久久地想着前前与后后,想得心里一阵发热一阵冒冷汗。隐隐约约的,她听见妈妈放得不能再轻的脚步声,几番在她的房门口窸窣停留,一种弥漫性心疼,疼得她直把自己缩进深夜的黑里。第二天,她给舅舅打去电话,同意与医生建立联系。

当谷雨说出这个故事的时候,柳絮和瑞文都无言以对,房间里有丝丝缕缕的悲壮。好久,柳絮问:“这一个多月接触下来,感觉还好吧?”“我不奢望爱情,只要互相觉得合适,结婚没有问题。”“那个小孩呢?”瑞文问。谷雨无声地笑了下:“我们离开童年太久太久了,他倒让我有重新回到从前的感觉,哎,是那种特别的简单,还有干净。”

柳絮觉得,谷雨是真心在尝试和接受这份新感情。她举起杯子去轻轻碰谷雨和瑞文的杯子,然后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你们看我做啥?”瑞文像是突然悟过来一般,然后轻叹一声,她说最近老做类似的梦,梦到自己正处于一个空旷的没有阳光的操场,注意,是操场,属于学校的那种操场,远处有教学楼,不远处有篮球架。可是老师和学生都在教室里,唯独她站在空旷地带,不知道该做什么,也挪不动脚步,内心的感觉,只有被空旷包围的恐惧。

谷雨又像摁了抢答键:“你需要结婚,瑞文,你这是害怕失去婚姻恐惧症。”

十年来,说太挑剔也好,说没机缘也好,等的、寻的、求的,其实就是那一个聊得来的、看得惯的、走得拢的,可是明明已经抓住了那份合适的感觉,明明已经读到了走向婚姻的足音,无奈烟花易冷,眼看快要抽空了香气。妈妈责怪她做得不够温柔,她说她的直觉很准。妈妈的眼里蓄起了水,颤声央她再努力一把。那一刻,妈妈的恳求,像一个巨浪狠狠把瑞文击打到了岸上,她一把抱住了妈妈,说:“妈,你放心,我会活得很好。”

沉默着,等待着。面对谷雨和瑞文探究的目光,柳絮的心情无限空洞又无限复杂,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丧失了语言表达的能力。她无法遏制地觉着,只要瑞文说话,就会砸乱她的心境,只要瑞文皱眉,她就会有难受的情绪。然而她何尝不是如此,内心的挣扎在于,寻得太久,等得太久,遇到了不知道如何下手和放手。

“来个轻松点的。”谷雨说,“柳絮,我昨晚发给你微信的采风照片,你给瑞文看看,喜欢的话我带你们去探访下。我去点菜了。”

谷雨一举两便,她的相机咔嚓在山水间,既应对了业务,也为她们亲近自然寻得了打卡点。柳絮点开微信,两人低着头欣赏。稍后,谷雨在门口朝柳絮招手,“哎,你出来下。”柳絮起身,跟着谷雨朝点菜区走。

忙乎了好几日,柳絮终于把一起经济案子和一起法律援助了结,心神回到凡间,突然发现,三点水竟持续寂静无声,空白得令人眩晕,个人对话框里,也是一个标点符号也没有,事有反常即为妖啊。她起指在三点水里面说:姐妹们快醒来,聊天了聊地了。又加了一句:可把我累坏了,晚上犒劳一下,老地方哦!

一声叮咚,谷雨冒出摇晃的两根手指。

文澜阁里,雅致的环境因为少了瑞文而略显苍白,谷雨嗑着瓜子,一副随缘的架势。“瑞文怎么啦?到现在也没来,群里也不发声。”“打个电话呗。”“打了,没接。”

柳絮看着谷雨,谷雨真是一点特工素质都没有,那种泰然自若的背后,具备了太多的内容。“说吧。”柳絮给谷雨的茶杯续了水,直接就要答案。“你先说。”“说啥?”“你和亓元啊!”

柳絮的脑袋再次轰然。谷雨毫不掩饰的笃定,让她惊骇。过往纷繁,回闪如电,原来,原来的原来,许多存于生活常态的通俗情节,经不起自以为是的对待,旁人的眼光都如刀刃,更何况是亲密的姐妹,早就对此层层剥离,读出酸咸辣来。

“哎,我早就有种感觉了,一直犹豫说与不说,喏,现在……”谷雨意味深长。柳絮张了张嘴,终是没有问出话来,一种觉悟霎时间浓烈起来,柳絮从没有人与手机分离的习惯,平时上个洗手间也是手机随带,唯一手机脱身的机会就是上周,就这个雅间里,三个女子各自真情告白,坦陈自己的心事,连空气也真诚亲密。然后谷雨去点菜,让柳絮给瑞文点微信图片看,然后柳絮被叫去看菜品,手机留在瑞文手上,瑞文完全有时间点开亓元的聊天框,柳絮从不删和亓元的聊天内容……

约好了亓元来接她,去开元商务楼签一个合同。柳絮多次点开亓元的微信对话框,想推辞这单友情赞助,来回反复,就是下不了措辞。开车的亓元一路滔滔不绝,聊着最近出差天津学习的心得,感慨南北文化差别以及融合创意元素,还有自己的业务拓展设想。他的天空蔚蓝,言语之中闪动笑意,灿烂成一枚少年。许久,亓元朝后视镜瞅了一眼,对后座的柳絮说:“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紧张,你脸色不太好。”柳絮心下有点发酸,是不是男人心性中的粗线条,亓元也不例外地对情绪反應拙笨,或者他装得出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呈现超爆的演技。真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听见他又说:“等我这单签下,我可以放缓一下了,想去哪里玩,我带你去,哦,还有美女们。”他又在后视镜里短暂看了她一眼。“对了,有没有吃早饭啊,喏,你手边的盒子里,抓紧吃一点吧。”

柳絮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座位上还有一个漂亮的纸盒,轻轻打开,是一方提拉米苏,细腻、粉糯,有着极具诱惑的色泽和层次分明的线条,柳絮的心下再次酸疼了一下,这种品相的私房蛋糕,这一大早晨的他是到哪里买来的呢,如此用心,能说他心性粗线条?柳絮忍不住湿了眼眶,她接受不得被温柔相待,然而这个男人分明多次用生活的细节触动到她内心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那个文澜阁的傍晚,柳絮不能无视它的存在,她的自尊被谷雨的话语推搡着,疼自己,也疼她们三个那么多年积累起来的情义。她从来没有想过,面对一段感情,会要伤害到别人。谷雨的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她在这场人际关系中带着某种掠夺性,细思,这种意识从一开始柳絮就自我根植了,她明白自己需要什么,但是没法做得理直气壮,以至于反反复复让自己难受和不安。

抑或是委屈,抑或是愤怒,抑或是不堪,抑或是某种自尊驱使的绝地反击,平常情绪中很善于蛰伏的小兽被激发了性情,柳絮脱口而出的话语,失了矜雅。

“凭什么来指责我,我做什么对不起瑞文的事了?”

“不是明摆着吗?事实还不够破坏性?”谷雨显然愣了一下,语言也有些生硬。

“感情是可以勉强的吗?谷雨,我从不主动去做,但是不代表我不可以接受。”

谷雨睁大眼睛盯着柳絮,她惊不择言:“可是,可是,亓……简直朝三暮四……”

柳絮一字一顿:“不要说从前,不敢想后来,因为我们修炼不起。”

文澜阁就这样变得尖锐无比,柳絮都不敢去回想那盏古朴宫灯流露出来的橘色光辉。这不是一个人在下的棋,也不是一个人可以理顺的局势,那个夜晚,哦,是那两个夜晚,就是因为有了那两个夜晚,不,也许更早,这一切都显得有些难以逆转了。

去北京进修学习,柳絮比开班提前了十天走,这十天,是她给自己放的假。临行,她去学校找了瑞文。

真的不太清楚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就是非想去不可,内心挣扎了一小会,很快就被自己说服了。自从瑞文在她手机翻阅谷雨的采风照片事件之后,瑞文就像消失了一样。柳絮不敢再装着啥事也没有给瑞文打电话,即使打了,瑞文接了,又能说什么。她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此丢了瑞文。

瑞文将柳絮带进了学校的心理辅导室,此室平时难得使用,却是学校的必备设施,和普遍拥挤繁杂的教师办公室相比,这室小小的温馨简直就是柳絮此刻盼望的心境。都是瑞文在噼噼啪啪地讲话,上午那堂公开课的愉快心情一直感染着她,情绪有些兴奋。茶杯递给柳絮的时候,瑞文的掌心还有一块包装精美的小小巧克力,瑞文示意她值得尝一尝。“可好吃了,我不知道巧克力还能这么好吃的。”柳絮拿过巧克力,慢慢剥开金黄色的锡纸,那细腻的褐色让她联想到了提拉米苏。巧克力被她轻轻放在舌中,有点干干的微苦,然后慢慢地湿润起来,一种美好的香甜丝丝缕缕地弥漫,丝滑到整个口腔甚至大脑,感受得到这种舒适的味道。柳絮抬眼看瑞文,瑞文满眼温柔地笑。“班里学生的生日,我都会在当天的课堂上做花式祝福,这两块巧克力,是学生夹在作业本里的回赠。他们常给我惊喜。”瑞文的喜悦是由内而外的,都容不得柳絮去打断,好像柳絮专门跑过来听她说班级里的快乐。柳絮却分明感受到,瑞文在用许多的话语封存两人之间今日见面原本不可避免的话题。终于,柳絮的泪水溢出眼眶,她没有回避地看着瑞文。

北京的地铁分布图,就像一只巨大的多爪昆虫,这几天,柳絮就是另一只小昆虫,在这只大昆虫身上穿来穿去。然而,哪怕身处熙熙攘攘,她还是明确地感受到内心的清冷。旅行的空当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点开微信,而微信的世界里,三点水早已冻成了冰,唯有谷雨在自己的朋友圈里放飞着能自我陶醉,也能陶醉到别人的美照。当然还有亓元,他总是以置顶的姿态和她聊天。柳絮盯着他的微信头像,便莫名地又想起那点小心事。小时候,偶尔听到一首歌,开头就唱“竹子开花啰喂,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她觉得竹子开花,不可思议。当年没有如此了得的互联网,她能问的捷径就是妈妈,妈妈说竹子不会开花。尽管歌曲好听,但是这句歌词让她一直很难受,一方面觉得遭受了欺骗,另一方面却无端地想象着万一竹子开花,那该是什么颜色?花瓣是不是很柔软?花朵是不是很漂亮?这个念想淡而执着,沉寂在很多个日子里,被日子里的风尘所覆盖,一直到认识了亓元,竹子开花四个字突然地被从海底捞了起来,打开手机,点开页面,难度为零的操作,持续二十多年的困惑就一目了然地解了。竹子,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

可是,没有一根竹子在说,我今年几岁了。看来,六十岁的竹子便又将成为新的期待,然而不久,另一条信息非常偶然地进入了她的视野,六十年并非是竹子生命的魔咒。竹子群生成林,只有当它感知生存环境的劣变时,才以开花的方式,向世界告别,整体作枯,然后重新调整自身生命体系,以此获得重生。

真相便是如此,竹子花开,不是生命的盛开,而是结束。这让柳絮总隐隐感觉到某种伤感。

亓元打来电话的时候,柳絮正穿梭在南锣鼓巷的琳琅店面之间。她接起,亓元的声音似乎并不遥远。聊了一些日常,亓元说:“你顾自玩不够厚道,能带我也去看看景色吃吃美食吗?”“你估计不会有时间,看你挺忙的。”“我可以去北京看你吗?”“很感激,和瑞文一起来吗?”“能不和她说吗?”“你是他男朋友,我是她闺蜜,能不和她说吗?”空白了几秒,那边的亓元转换了语气,显得很郑重地说:“你不会真不明白我的心意吧,我只是遗憾认识你晚了点时间,现在我不想错过和你的相遇……”柳絮呵呵地笑了,却没有声音,好像这些话,她老早就知道,却不知道怎的,心里还是狠狠地酸疼了一下。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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