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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囱夜间奔逃

2022-07-18商略

野草 2022年4期
关键词:老舅个头舅舅

商略

里山人跑到镇上过日子,是一场察言观色的探险。这不是事后得到的结论,是出发之前忽然悟出的。街里的许多张脸,许多双眼睛,许多种表情,以及许多言语和手势,皆别有用心和深意,让人难于揣摩,就如哥哥所说,符合猜不准原理。

哥哥到里山接我,一跨进外婆家堂前的门槛,老舅和妗母的嘱咐欲望就触发了,眼光一齐炯炯地射向我。老舅也许觉得嘱咐很尴尬,伪装成了开玩笑,妗母却严肃,也具体得过头:“阿发阿发,你到了街里,不要调皮任性,不要倔头倔脑,不要挑食。要听妈妈的话,要听哥哥的话,要勤快,要记得起夜,一定要听话啊,要好好读书,不要惹妈妈生气,不要惹哥哥生气。”

街里和家里不一样,甚至相反。妗母是这个意思吧。妗母脸上欢喜和忧虑一样多。她心里没底。担心我不懂事,不听话,不识相,冒失,尿床,鼻涕乱擦,闹笑话,犯禁忌,不会叫人,不会问路,眼红馋痨,吃别人茶杯里的茶,吃饭前不洗手,饭粒掉桌上不捡,剩碗脚,背桌子,对人不够礼貌,各种不习惯,在妈妈的家里立足不住。她担心所有事。

哥哥劝告妗母说:“这小鬼头是世上少有的皮大王,那么到章镇也改不掉的,不晓得什么时候会瞎搞闯祸,担心也是白担心。这符合猜不准原理。”

妗母发愁的样子,好像已经看见我犯错被赶出去,流落街头,变作告化子。街里名字很多,又叫章家埠,又叫章镇。街里危险也很多,走满了老虎,随时吃人。妗母认为街里很危险,哥哥认为我很危险。他们各说各的,牛嘴不对马尾,就连我也发现了。那时我已八岁,心里已有一点数了。也只有一点数而已。事情大概是这样:

我是硬挤才挤进街里去的。脸皮贼厚。妈妈和哥哥脾气极度暴躁,一点不能惹犯。我是无法无天的皮大王,但再也调皮不得。外婆、妗母和表哥、表姐天刚亮就去耘田了。这是昨夜说好的。外婆抹了眼泪,不肯留在家里看着我们走,宁可去田畈做生活。“什么要紧的,难道他不回来看我了?”她说。

所以是老舅送我们。本来打算一直送到牛浦。“到了牛浦,望得见酱厂的大烟囱了,我就可以放心回家了。”他说。可是走到村口,他就被喊了回去。他的大黄狗将阿远的小脚娘肚咬出了血,他要送阿远到卫生院去打狂犬疫苗,不能再送我们。

“舅舅你快回去吧,我說不用送不用送,”哥哥本不愿意有人送,就很开心,“真当不用送。”

老舅说:“章家埠是你自己的家。到了章家埠,要听话,不要惹妈妈和哥哥生气。”

我也着急地说:“我晓得了,你快去看阿远。”

老舅从身上摘下书包挂在哥哥的脖子上,又将手中的一袋生番薯交给哥哥:“阿标啊,舅舅拜托你一件事情,照顾好阿发。阿发如果不听话,你做哥哥的,就让着他一点。”

“那肯定的啊,我比阿发大八岁呢。”哥哥说。

“不过这番薯我拎不动的,”哥哥说,“近一点还可以拎拎,这么远,实在拎不动。”

老舅说:“要不我去叫你妗母,让她来送你们吧。”

“我是独自走过来的,这条路走过多少次,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去。”哥哥说,“我走过多少地方,回个章镇有什么难的?就是这袋番薯太重了,吃不消背。就这个意思。”

哥哥每年正月初二来给外婆拜岁,走的都是这条路,每次平安到达,所以我对哥哥有信心。他是强大的街里人,有见识有胆气有威望,会吹口哨和口琴,村里人都说他聪明。这次来外婆家,他又有了一门新技术,飞刀,是《加里森敢死队》的本事,十步之外飞出一把小折刀,笃一声插在门板上、树上、柱子上或泥墙上。哥哥说服能力也很强,老舅同意取回七个番薯,只带三个。

“番薯也就尝个新鲜,这三个路上吃吧。候便再捎一篮去,饭镬里蒸蒸吃,你们妈妈喜欢的。”老舅说。

只剩下我和哥哥了。过了村口的小石桥就是一条大路,剖开一大片稻田。哥哥说,这条路一直通到章镇,没有大的岔路,傻子也不会走错。

他说:“你挑过担没有?”

我说:“我挑过猪草,也挑过稻草,还挑过两小把两小把的柴。”

他说:“我没挑过担,从来没挑过,我一挑担,我肩膀特别痛。”

我说:“外婆说,不常做生活的人,气力囥死了的,用不出来。”

他说:“对的对的,我就是气力囥死了,所以背着这个书包,肩膀勒得痛。”

哥哥认为我是对的。他以前从不认为我对,就算我说太阳是圆的,他也认为不对。不料今天转运了,还没到街里,他就待我这么好。我开心地说:“那我背好了,你怎么不早说。”

哥哥将书包挂在我的身上,接过我手里的马粪纸袋。

“这个袋子我帮你拿,”他说,“书包也不重,十多斤重罢了,装的衣裳也是你的,所以你自己背才合理。这是人生的真谛。”

“人生的真谛”这话很高级,也就是哥哥才想得出来。黄挎包是表哥上学时背的书包,送给了我。书包里塞了几件夏天的换洗衣裳、妗母做的一双新布鞋、老舅做的打杀宝。铅笔盝子是表姐送给我的,盛着铅笔、小刀、橡皮、三角尺和圆规。最重的东西就是三个番薯。

老舅说过,城镇人脚底板娇嫩,走路慢。哥哥以前走路也慢,到鹅卵石滩,整个身子乱摇乱晃,站不住脚。但今天他走得快。才到白虎山脚,我已很累了,他脚步还是轻快。十多斤的书包,刚背上也不太重,走了约摸五里路,书包开始作怪,滞牢了,拖着我往后退,于是远远落在了后面。哥哥坐在一块石头上耐心地等我,吃着纸袋里的瓜子花生。花生和南瓜子通常过年才吃,这次妗母破例炒的。我走到哥哥坐的地方,他已吐了一地的壳,等了我好久。我难为情地说:“对不住,我走得慢。”哥哥瞪了我一眼:“你知道就好。”站起又走,并大声唱歌:“能挑千斤担,不挑九百九。”

我尴尬地笑笑,笑得脸皮很厚。小脚娘肚很酸,大腿胖又很痛,胡咙冒火,衣裳却汗湿嗒嗒的。因为不断换肩背,两个肩胛都火痛。多亏哥哥明智,只肯带三个番薯,否则我早已压瘪,或者被书包背带锯成两爿。想找块石头也坐一坐,可是怕拖哥哥后腿,只好不坐。如果落后太多看不见哥哥的背影,就会不晓得走没走错,会找不到妈妈的家。虽然哥哥说这条路傻子也不会走错,万一我比傻子更傻,偏偏走错了呢?但哥哥是谁,是不是拐子假扮了一个哥哥?我真的走在去章家埠的路上,真的在走路吗?也许我并不是真的我,是个虚幻。

眼皮很难睁开,想滚倒地上睡觉。这时走过了溪上桥,望见了大烟囱,脑袋上方发出一道亮光。

所以我眼中大烟囱最初的视觉效果是闪闪发亮的,是一道光柱,无法确认长短粗细。等眼睛适应了它的光芒,它才变暗,但依然突出,即使故意不看,它也在眼角扭动,像一条不甘寂寞的蚯蚓。

第一次见到酱厂大烟囱,无论如何是一件大事。它是街里的标志,又是路标。望见它,再走半个小时就到酱厂到街里。它敳蠢蠢的高。上海国际饭店24层楼,抬头一望头上草帽就跌落,大烟囱的高度,需要三幢上海国际饭店叠起。

大烟囱不能减轻书包的重量,但增加了我的耐力。以前挑柴下山,挑不动了就分段,走到那块石头就歇一歇,走到那条田塍就歇一歇,走到那个缺头就歇一歇。如此骗自己,容易熬到家。我是有经验的。不断设定参照物,房子过了,转弯过了,小岔路过了,路边歪倒的独轮车过了,累归累,心里是欢喜一阵又欢喜一阵。可大烟囱是生了脚的,它不断后退。你快走它就快退,在偷偷地逃跑。终于趁着我不留神,它不退了,反而迎上来。我就走到了大烟囱下。

是红砖砌的,用石灰写着十个白色的巨字,上数下第四个是“大”,下数上第二个也是“大”。我认得“大”字,因此晓得这十个字是什么。太阳照着,大烟囱半边发亮,半边是阴影,全身沉默,并不冒烟。

大烟囱的位置太委屈。想象中大烟囱是一个中心,从章家埠的正中间拔地而起,镇上所有大街、弄堂和台门,所有的住家、商店、学校、菜场和工厂,皆围绕在大烟囱底下,众星拱月,而大烟囱替全镇呼吸和瞭望。但实际上它立在章家埠的东头,有点孤零零。

随随便便就走进了街里。没人阻拦盘查,没人问口令暗号,也没人看一眼。那些屋檐下和路上的人,像没眼睛没耳朵的橡皮人,没一个留意我这个新到的人。我偷偷想过,街里的墙壁是白色橡胶,因为反对我入侵,会将我弹出摔入稻田;走在街里需要城镇居民户口,或者拿着介绍信,否则会活捉了吊住大脚趾倒挂在树上,就像杀猪。这些都没有发生。

東边是稻田、土墩和分散的房屋,西边是酱厂,是街里。过了一条烂阳沟,便是从稻田的范围豁一声进入街里的范围。这么惊人的时刻,平淡轻易地过了。我内心惊心动魄,可烂阳沟睡得死蟹一只。

甚至大烟囱的高度也没怎么留意。从小听多了它的传闻,再高两倍也不吃惊。但有个新发现:大烟囱身上长了一道细细的梯子,形状像一枚枚订书针,钉在朝北一侧,直钉到烟囱的顶端,像一只大蜈蚣的一百条腿。这也不奇怪。没有梯子倒是奇怪了。没有梯子,人怎么爬上去砌砖?梯子必是钢棒做的,不会踩断。

我害怕街里,它的陌生已经变得具体。还好哥哥站在酱厂的围墙下等着我。他吃完了南瓜子和花生,瓜子壳散落在脚下。

他说:“累了吧?我给你背书包。”

书包带摘去,浑身松快,轻飘飘地拐了三四步才走稳,两个小脚娘肚酸酸胀胀痒痒,弹簧一样颤抖。我确实吃不消了,很感激哥哥的体贴。我说:“哥哥,幸亏你帮我背去了。”

哥哥猛地回头,没有说话,严厉地看着我,目光像刀片一样闪了一个亮,似乎在我脸上寻找蚊子并准备飞刀斩杀它。

酱厂的大门关着。是两扇暗红色的大铁门,满是脏兮兮的铁锈。过了酱厂是一爿小店,一间小小的屋子,开着大大的窗口,里面有个瘦长男人歪着身子在剔牙。小店旁是条脏脏的河,漂着白色的稻草和黑乎乎的水藻,几条鲻油鱼木呆呆地游动。河对岸是一道长长的白色围墙,盖着黑瓦片,开了个圆洞门,从圆洞门出来就是河水。

我说:“这是什么,这个门走到哪里去的?”

哥哥“切”地笑了一声:“这你也不晓得?你第一天到地球?”

我不好再问。这条路颜色发白,左手边靠着河,边沿上砌了麻石板,右手边是一大块空地,土色灰黄,不少橡皮人走来走去,还移动着一辆独轮车。空地尽头是电影院,一幅彩色的画画了个巨大的女人头,额角和右颧发亮。从电影院左侧的斜路进了弄堂,房屋挤得密密的。忽然一阵铃响,冲过来一辆自行车。我着了点慌,但自行车倏地就过了。斜路又分岔,大弄堂在右,小弄堂在左,中间三角形的小吃店,店门开在尖角上,样子很奇怪。哥哥直接走进左边小弄堂,挤入房屋的夹缝。这是哥哥的地盘,他不会迷路。

小弄堂有些水汪宕,风很阴凉。走出小弄堂,天光大亮,身上又热了。嗡嗡的有好多人,大多数穿白衬衫黑裤,有些穿背心大短裤,也有梳大背头穿喇叭裤的,是传说中的流氓,提着收录机,还放着音乐。

街道铺着灰石板,平直又宽敞,可以并排走六七个人,踩上去热乎乎光滑滑。街两边排列着许多店面。我看得出神,转头不见了哥哥,脑子霎时浑浊,脸皮滚烫到两鬓,头盖骨也飞了。哥哥的身影在街中央老虎灶边上晃着。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等我走近,低声说:“吓死了?呵呵,看看你,吓得脸孔像块红布。”

哥哥并不想丢下我不管。我定了定神,一身热汗已经冷却。过了老虎灶有一排红红绿绿的摊子,几个人坐在小竹椅上。

“妈妈。”哥哥大声说。

没想到会在街头遇到妈妈。哥哥并没有搞错,我一眼就看到了妈妈脸上的大红疤,然后看到了妈妈。妈妈是一个瘦女人,每年要到外婆家四五次,左脸的大红疤特别显眼,远看找不到她的左眼睛,只看到疤。我害怕这道疤,能避则避。她从外婆家大门进出,总会带起一阵陌生的凉风。哥哥进出外婆家大门没有凉风。

“是阿标回来了,在外婆家吃了什么好吃的?”一个粗大的声音说,好像摊子中炸了一串大炮仗。是坐在妈妈对面的老太婆,头发黄白,两腮鼓突着像两个乒乓球,“嗬嗬,你这个大人客到了,外婆妗母忙得杀鸡杀鸭了。”

“没有杀鸡杀鸭,”哥哥说,“杀了番薯,还杀了南瓜。”

我差点笑出声。哥哥说话这么有趣,杀番薯杀南瓜,也想得出来。

“番薯南瓜?就给你吃番薯南瓜?这么不客气?这不是喂猪的吗?”老太婆睁大了吃惊的眼睛,气愤地说,“我还以为当你大人客待呢,啊呀呀,我看他们把你当猪待了。”

哥哥与老太婆的说话是很讲究的。另外两个女人听得咯咯笑。一个马脸女人尖声说:“是不是猪摇头品种的番薯啊?猪吃了都摇头的。”

哥哥只说了番薯和南瓜,是不够完整的,需要补充一下。我说:“老舅抓了鱼,摸了螺蛳,买了猪肉……还有鸡蛋和鸭蛋。”我的声音奇怪地变调了,越说越轻,像在说谎,“还有花生,南瓜子。”

“阿唷阿唷嗬嗬——嗬,老舅抓了鱼,摸了螺蛳,阿标啊,你这下吃得成了仙了。有鸡蛋,那么鸡呢?我晓得的,鸡蛋鸭蛋是肯的,鸡鸭就不舍得,不会错的。”老太婆大笑,笑声像鹅叫,轻轻拍胸口,是笑得气噎住了,“这个里山人是谁?是你弟弟吗?”

妈妈瞟了我一眼:“是啊,这个是我家小的。”

妈妈语气和眼神平淡,我脑袋却轰隆隆乱响。我偷偷从妈妈的红疤中寻找她的表情,眼角又闪了一下哥哥,看他反应。吃不准老太婆的反击实际上有多大威力,是闲聊、责备还是羞辱?也吃不准我的话是否合适,是否有违妗母的吩咐。外婆说过,气局不可太小。外婆和妗母还教过我,见到妈妈先要叫一声“妈妈”。哥哥和那个老太婆说话,害得我错过了叫妈妈的时机,出了错。我说了这辈子在章家埠的第一句话,也出了错。第一句就错,是一世的错。街里的人看不上番薯、南瓜、鱼、螺蛳、猪肉以及花生和南瓜子。所以哥哥在路上吃光了南瓜子和花生。幸亏他吃掉。书包里还有三个番薯,怎么处理才合适呢。

哥哥将书包放在摊子上说:“这是弟弟的衣服。”哥哥倚在媽妈身上,样子很亲热。我几乎惊呆。从没想到过哥哥和妈妈会这样亲热,像一家人。别的孩子与妈妈这样亲热,他们是一家人。妈妈和哥哥也像是一家人。

老太婆说:“弟弟的衣服,是你背来的?这么远的路,有二三十里呢,你这个做哥哥的真当做得好,像个哥哥,晚上让你妈做个荷包蛋补补。啊唷,两三天没看见,就瘦得脱了形了,难道在外婆家饿着了?不会吧不会吧。”

“阿标从小就听话。”妈妈说着,瞪了我一眼,“婆婆叫过吗?一点不懂礼貌的。”

我全身热胀,张了张嘴巴,婆婆两个字却叫不出声。妗母吩咐过好多次,见了人要叫人,可我叫不出。

“哎呀哎呀,里山人哪里晓得礼貌。你也不要怪他。”老太婆说,“喂,里山人,以后跟着妈妈,你享福了。”

“番薯么,是妗母送的。”哥哥从书包里一个一个掏出番薯。

“三个番薯。”老太婆尖叫道,“这、这、这、这真当是倾家荡产了,一送就送三个番薯,哎呀这怎么吃得完呢?愁也愁死了,全章镇吃一年也吃不了。”

三个生番薯沉重地打击了我。章家埠是圆满的地方,没有缺憾,但老太婆的尖叫声中,圆满的空气扯裂了。就因为三个番薯。我笨嘴笨舌,心里涌动着许多歉意,嘴上说不出。幸亏哥哥会说话,且说得很小心,省略掉了很多。如果不省略,老太婆可能又要尖叫,一连串尖叫。

“我今天早些收摊吧。”妈妈说。

妈妈不大说话。老太婆最喜欢说话。她年纪最大,见多识广,爱摆老资格罢。妈妈从摊子里拆出一部分,分离出一辆双轮车。原来妈妈也有双轮车。这个发现让我高兴。妈妈的双轮车比老舅的双轮车小得多,轻便得像小草鸡。

我和哥哥走在双轮车的两边,轮子压着石板廓落落乱响。我骑马走在路边,威武地指挥着一支大部队。街里人多,需要不断让路,减弱了我的威武。双轮车上摆着一个格子箱,有好几十个格子,装着卡片、小刀、别针、回形针、发夹、象棋、陆战棋、杜鲁克、口琴、笛子、叫子、蜡烛、黄蜡、纽扣、蚁线、青线白线和麻线、顶针、松紧带、圆带子、阔带子、钓钩钓丝,什么都有。妈妈去外婆家,会送给表哥衣服和玻璃弹珠,送给表姐衣服、彩色头绳和毛线,送给老舅皮带和钥匙圈,送给妗母衣服、手帕和发夹,送给外婆毛巾和袖套,这些格子里也都有。我的好多衣服是妈妈给的,但她没给我送过小礼物,如果可以挑,我愿意要一副象棋。外婆会玩象棋,她的象棋是老舅用硬纸板做的,玩法就是比大小。一把小刀也是好的,可以削木头做玩具。双轮车在人群中穿行,时快时慢。我脑子慢,走了好长路才忽然明白,原来妈妈是在街里摆摊的。她送的小礼物,是从她的格子里挑选的。妈妈这么富足,让我安心并且骄傲。

双轮车在台门的墙外停下。弄堂也是石板的,台门口却有一块青灰色的水门汀地,特别整洁的样子,让人有躺着滚动的冲动,或者把背脊或肚子贴着凉爽凉爽。这就是妈妈和哥哥住的金福台门了。台门上方的青砖框框里有几个字,四周雕了花。妈妈解开绳子,端起格子箱斜搁在肩上。我急忙接住滑下的书包。妈妈歪着头半蹲着走进台门,格子箱恰好穿过大门,没碰到门框。格子箱是木头做的,正方形,扁扁的,玻璃贴合着格子很密缝,做得精巧,所以虽然斜搁在肩上,里面的东西没有倒出乱掉。哥哥将双轮车竖起,靠在墙上。

台门里是个长道地,鹅卵石地面,中间有一株高大的香泡树,树下搭着一个水泥板的洗衣架子,洗衣板和水槽搁在两叠砖头上,形成一个鸡笼似的洞,自来水铁管包着稻草绳。道地对面是一长排平屋,好几扇木纹暴露的门和窗子。门外各自摆着煤饼炉,堆着煤饼或摊着煤球。这个台门有好几户人家。我想,这是妈妈和哥哥的家。

妈妈的家在道地的西侧。她放下格子箱,拿钥匙开门。是司必灵锁。我和哥哥跟着妈妈进了门,里面很阴凉。

当门就是一张小方桌、一张太师椅子和几条方凳,右边靠墙有一口小灶,妈妈将格子箱放在小灶上,脱下袖套,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打开左边的门。这是卧室。妈妈的家是两间房子,进门一间是吃饭间和灶头,左边一间是卧室。

卧室的窗口有一张黑乎乎的梳头桌,一大一小两张床都挂着白色的蚊帐。床之间挂着一块蓝色的布帘,像戏台上的幕布,半拉开着。小床的床头用一块窄门板搭了一张桥铺,也挂着蚊帐。妈妈从桥铺下抽出一卷草席,掠开蚊帐,铺在门板上。门板太窄,席子有小半张翘起。她又打开箱子,取出一个枕头扔到席子上,说:“你睡这张桥铺。”

这是回到家之后妈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告诉我这块门板是我的床。在外婆家,我的床是一张三弯凉床,睡得下十个我。这张桥铺有点儿小的,翻个身恐怕就要掉下地。不过我可以侧着身子睡觉的。在镇上有自己的床睡觉,以前根本梦想不到。我从书包里拿出衣裳,放在席子底下铺平。鞋子放在地上。铅笔盝子放在床头。地上有一只痰盂,里面盛了半盂黄色液体。我猜是哥哥的尿。在外婆家,我不用痰盂,用陶瓷的尿壶。哥哥到外婆家住了两天,那么,这是他两三天前的尿。我忍不住发笑,跳上桥铺说:“我先躺躺看。”

路上出了一身汗,还没洗澡,躺着汗渍渍的很不舒服,但身子发软,听得妈妈在叫我,却应不出声。

远远的一阵呜哇声惊醒了我。我一骨碌起身,一片黑暗,半只手几乎撑了个空,差点摔下去。窗缝透了些光亮进来。呜哇声一直响个不停,像有一头庞然大动物在久久地嚎叫,不肯闭嘴。蚊帐在鼻子尖上晃动。是在街里的妈妈家。是躺在门板的桥铺上。凭记忆和想象,妈妈是睡在我脚下那张床上,哥哥睡的是我脑袋旁边的床。

我悄悄地下了床,没有摸到尿壶,摸到了一个痰盂,我试了试,最后蹲下身子才完成撒尿。尽量尿得断断续续,尿在痰盂的沿上,免得吵醒他们,可撒尿声还是嗞嗞溜溜,响得很惊人,我屏住呼吸,神经绷得笔笔直。

“你有没有肚饥?”黑暗中突然有人说。

我吓了一跳:“什么……什么?”

“你晚饭没吃就睡着了,叫也叫不醒,累坏了吧?肚饥不肚饥?”是妈妈的声音。她又说:“要不要吃碗冷饭头?罩在桌子上,我给你热一热吧?”

“不肚饥,一点不肚饥,我不要吃。”我说。心里热热的很感激,摆摊老太婆说我跟着妈妈享福了,真当没说错,真当有享福的感觉。是有些肚饥的,很肚饥,但深更半夜让妈妈弄饭吃,也太不好意思了。既然有了享福感,不吃冷饭头,肚子也是舒服的。

我摸黑回到桥铺,那阵嚎叫声就停了。我说:“这是什么声音?”

“酱厂在排气。”妈妈说,“四点钟是它排气的时候。”

原来是酱厂排气。揭开了声音的秘密,果然不再像野兽嚎叫。眼前出现那座高高的大烟囱,向天空喷吐五颜六色的发亮气体,同时发出巨大鸣响。想不到大烟囱是这么发声的,比吹洋号还响十倍,估计老舅和妗母也不晓得,他们从不在街里过夜。街里真当有秘密无数。

哥哥站在阶檐刷牙,水吐在阶下。隔壁门口也有两个男人在刷牙,咕噜咕噜漱口。哥哥的嘴唇上沾满白沫。他指点我端了痰盂走出台门到两条弄堂外的公共厕所里倒掉。倒痰盂回来,哥哥又指点我用水冲刷,并告诉我以后倒痰盂就是我的事。我心情愉快。这个工作轻省但有意义,让我融入街里,不吃白食。

我刷过牙,桌上已放好了早餐。我得到了整整一根油条,还有一个淡包和一碗白粥。下饭是一盘酱什锦菜,爽口鲜嫩,咸中带甜,有时能找到一枚宝塔菜。早餐最惊人的还是可以独占一整根油条。在外婆家没人能独自吃一整根油条,总是放油条汤,一根油条摘成许多小段,加点酱油,再加开水,用调羹舀着吃,一次可以舀到一段油条。世界上最奢侈的事,莫过于独自吃一整根油条。还发现了油条的新味道:干干的韧韧的,慢慢在舌头上化开。油条汤中的油条不一样,软软滑滑,还有一股酱油汤的香。

吃完淡包和粥,我抓了大半根油条下桌,坐在门槛上小口小口地啃,享受油条在嘴里化开的感觉。

哥哥说:“你真当是讨饭坯,怎么吃到门槛上去了。”

我说:“油条这么好吃,我要慢慢吃。”

哥哥哈哈大笑:“妈妈,你看他,里山人就是里山人。”

妈妈停住了筷子,眼睛直直地盯着桌子,忽然出眼泪水了。她转过脸向着墙壁,吸了吸鼻子,说:“他是你弟弟,不许叫他里山人。”

我有些着慌,才晓得又莽撞出错了,油条是不能坐在门槛上慢慢吃的,否则妈妈要出眼泪水。我站起来讪讪地坐回桌旁。油条的味道似乎没有刚才好了。

“你喜欢吃油条,那我们以后再买。”妈妈说。

买油条要花钱的,我已经吃过了一整根。吃油条这件事,一次就吃掉一整根,也算到顶了,不能太不识相。我低下头说:“我吃过这根就够了。真要吃,过年时候再买。”我想吃年夜饭时,必定有油条,还有猪肉鸡肉——过年是在妈妈家过,还是送我回外婆家过?我其实蛮想看看街里人怎么过年的。

一眼没顾着,哥哥就已溜了。我冲到门口,没看到哥哥的影踪。我以为他去做什么生活了,但妈妈说他去玩了。“每天只晓得出阵一样玩。”妈妈说。

他一回来就性急呼啦找朋友去玩,人缘一定很好。外婆说,做人好,人缘就好。妈妈洗好碗,从地上拎起两个车轮出去。原来昨夜妈妈卸下了车轮拿回家了,我睡着了没看到。妈妈装好车轮,端了格子箱放在双轮车上,拍了拍手:“你要不要跟我摆摊去?”

摊头上那个老太婆,说话声音特别响,夹头夹脑的不留情面,我有些害怕她。如果不跟妈妈去摆摊,我做什么去呢?如果哥哥没有溜得这么快,可以看他的样子,他做什么我也做什么。我说:“那个老太……昨天那个婆婆也在摆摊吗?”

妈妈看出我为难,说:“那么你到街上走走吧,去买根油条吃。我在老地方摆摊,就这么一条街,一找就找到了的。不要玩得忘了回家吃中饭。”她锁上门,递给我一张一角钱的纸币,推着双轮车“廓落廓落”走了。

我不想拿这一毛钱。但妈妈随意的神情,让我无法不拿着。钱塞进内裤的后袋,从外面摸了摸,手指尖感到了长方的形状和丰盈厚度。台门里安静得耳鸣。我想走出臺门去弄堂甚至大街上转转,但心里有点怯意,怕迷路。早上去倒过一次痰盂,只走了两条弄堂,外面有个庞大的陌生世界,有无数不确定的事物,在台门外的空气中闪动着。我看到香泡树结着好几个香泡,藏在叶丛中。街里人文明,没人偷香泡。总是望着香泡是不妥当的,像个想偷香泡吃的馋痨坯。我蹲在阶檐坎低头看鹅卵石,它们排列成一排排,结结实实地埋着。

“喂,你是刀疤阿姨家新来的儿子吗?”

一个女孩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她十来岁模样,穿着粉色的跳舞裙,两手握着放在小肚子前,站在隔壁门口的阶檐上,仰着脸看着天空,并没有看我。她是在对我说话吗,她是我们邻舍吗?刀疤阿姨是说妈妈吗?新来的儿子是什么?她的话很难懂。

“问你呢,听见没有?你是刀疤阿姨家新来的儿子,对不对?”她又说。

是在对我说话,道地里没有旁人。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不是新来的,他以前住在这里,两三岁时送去里山了。”一个男人说,长脸尖下巴,从隔壁出来,锁上门,“你们小时候还见过的,太小了记不得。”

尖下巴也没有看我,拉着小姑娘的手轻快地走出台门,还吹了一声口哨。我听见小姑娘说:“他小时候也是个哑巴吗?”

尖下巴的话在我脑子里滚来滚去。我以前住在街里?我一点不记得。这是在做梦,我其实躺在外婆家的床上。或者尖下巴认错了人,肯定不是说我。也许“新来的儿子”是领养的意思。一个小姑娘不可能说得出这种怪话,是尖下巴教的。我愤愤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哥哥和他的朋友们有无数好玩的西洋镜,是我想不到的。我好像被遗弃了。妈妈锁上了门,我进不了家。大烟囱有围墙,也蛮远,也记不清怎么走。如果这个台门这个家其实是梦做的,妈妈和哥哥永不回来,怎么办呢。我就孤零零没有了靠山,陷在陌生里出不来了。他们也许早就约在望潮门,一起逃走,摆脱我。

怎么忘记望潮门了。老舅和妗母经常提到的。他们一起到街里,分头办事情,总是约好在望潮门街楼碰头。那是章家埠最有名的地方,比大烟囱还有名,特别古老,几百年了还没有倒掉。

我心里慽慽动。台门口,一条弄堂向前,一条弄堂向左,形成一个角落。进进出出好几次。摸着屁股后的口袋,从一角钱上得到勇气,走入前弄堂。尽量靠墙走,不妨碍行人。他们是本地人,这地方是他们的。

很容易就走到了大街。这可没有想到。我以为到大街去是隆重的事,要经过好几道门,只有本地人陪着才能畅通无阻,不料一条弄堂直通。左手一间剃头店,昨天曾经路过,一个巨大的玻璃窗,里面有亮晃晃的两面巨大镜子,两张会转圈子的巨大椅子。一个人低头坐在椅子上,胸前披了一张白布,剃头佬在他头上“咔嚓咔嚓”动剪刀。昨天我们从剃头店那边过来,那边是妈妈摆摊的地方,所以我朝相反方向走。胡咙口发紧的心放下了:万一找不到回家的路,可以先找剃头店。

向右边没走多久,就看到了望潮门街楼。

有的东西第一眼看见就晓得它是什么。比如大烟囱、电影院、煤饼煤球。望潮门街楼也是。它高高地横在街尾,像一个城门,石灰剥落,顶上的两层黑瓦之间有个鸡笼小房间,瓦缝长了稀疏的青草。一条宽阔的石板台阶从街楼下穿过,台阶上也长了青草。太破旧了,当不起它的名气。也因为它太有名,我没有多看,怕旁人觉得没见过世面。

从街楼台阶上去,是曹娥江大埂。曹娥江很有名,渡船也很有名。人们出远门,要乘船渡过曹娥江,走到冯村站头坐汽车。哥哥说,夏天他花一分钱乘渡船到对岸,在芦竹丛里乘阴凉。一只渡船离开码头,有人拿了一条长竹竿在撑,其他人站着不动,有几个穿得红红绿绿。船很慢,不慌不忙地磨洋工,但一错眼,船已过了半条江。曹娥江会涨潮水,县广播的天气预报会报“章镇水位”。老舅解释,章镇水位,就是曹娥江的水在章家埠涨得有多高。大埂修得高大威猛,离水面很远,所以不必担心,章镇水位涨再高也淹不过。原来望潮门也是有意思的:望了一眼潮水。一点不稀奇。

从街楼门看下去,大街上人挤来挤去,乍一看还以为是抬新娘子,看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这是街里,街里随时随地人多,所以这样热闹。在大埂上犹犹豫豫走了一段,又怕迷路,又觉得不会迷路,终于还是瘜索瘜索地回大街。突然看到哥哥和几个朋友嘻嘻哈哈地从街边奔过,拐进小弄堂。我立即精神振作,急急跑进弄堂,但他们已消失。

弄堂里走来一个大个头,脑袋几乎碰到二楼。我贴墙站着,等他坦克似的碾过,才飞跑起来。很怕他回头看到我。跑过一条横弄堂才放慢脚步。忽然听到一个又尖又亮的声音说:“我最喜欢公孙胜,天闲星入云龙,会作法,疾!”

“地飞星八臂哪吒项充,二十四把飞刀,多少威风。”又一个人说。

“我喜欢天异星赤发鬼刘唐。”是哥哥。哥哥的声音。“提着一条朴刀,和雷横大战五十回合。”

好像得到了落脚点,我绷紧的脸松软了,快步走过去,想看看他们在玩什么游戏,说话这么深奥。

尖亮的声音又说:“刘唐脸上一个朱砂记,你妈妈脸上一个朱砂疤。”

“倷母屄哉!”哥哥说。

哥哥魄力真大,一下子就骂人了。那个大鬼头说到妈妈头上,难怪哥哥生气翻脸。我吓得不敢透大气,害怕他们叉拢打架。

“永年牢监,永年牢监,永年牢监!”尖亮的声音说。

一块荒地,几段乱石矮墙。哥哥低头坐在矮墙上,另外几个人的背影闪进一条弄堂,留下脚步声和嬉笑声。哥哥与朋友们闹翻了。明明是声音尖亮的大鬼头挑衅,一帮朋友却一起做了叛徒,孤立了哥哥。街里人不牢靠的。我暗暗想,所以哥哥在这一伙里,人缘也一般,可能没什么地位。

哥哥拿着一小块瓦片,扑嗒扑嗒敲石头,一缕头发紧贴着额头。他一向有见识,稳笃定,从没见他这样无助。我小心地走过去,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仿佛这呼吸声能安慰他。

哥哥忽然抽动鼻子长吸一口气,低声说:“死开。”

他叫我死开。他跳下矮墙,脸色白瘆瘆的。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是最鋒利的目光。他这么可怕的目光,是全部给我的,不是给他的朋友们的。那是一千一万个讨厌。他两脚一落地立即飞奔。我眼前不断晃着他锋利的目光。他消失在弄堂里,他锋利的目光还在砍弄堂。

回到妈妈家已是近午。妈妈在做饭,双轮车却不在台门口,或许有人轮流看摊。妈妈问我去哪儿玩过了。我说去了大街,看了望潮楼,大埂上又看了曹娥江和渡船。我没说看到哥哥。妈妈说,曹娥江水看着稳,其实危险,专门淹死外地人,所以不要去水边玩。

我说:“我是外地人还是本地人?”

妈妈说:“昨天起你是本地人了,但曹娥江可能还不认识你。”

哥哥也回来了,脸上有点笑影,倒没有不开心。他肯定有办法解决与朋友们的事,恐怕已经和好。

中饭四个菜,青菜、酱什锦菜、霉千张、煎豆腐,个个好吃。青菜不稀奇;酱什锦菜是高级菜,早饭时吃过,并且吃到了宝塔菜;霉千张特别好吃,咸咸粉粉,放在嘴里很快糊化,香喷喷的;煎豆腐一般过年才吃,煎得半焦半黄,软中有点硬。

哥哥吃过中饭又溜了。妈妈也要去摆摊。我拿出一角钱还给妈妈。妈妈说:“你藏着好了,别丢了就行,想吃糖买两颗颗头糖。”颗头糖一分钱一颗,一角可以买十颗,不过我也不打算买。这是我第一次有钱。钱藏在口袋里,人胆气就足。

下午去看街边的店。卖衣服、卖碗、卖饼干糖果,卖什么的都有。我们里山的供销社一家就卖所有东西,街里是一类东西一个店卖,卖布的不卖酱油,卖饼干糖果的不卖碗。街里还有馄饨店很有名。我们里山人总要吃一回馄饨,才算到过街里。不晓得一角钱够不够,但够了我也不吃,馄饨店不会逃走,以后再吃好了。傍晚哥哥带我去曹娥江洗澡。拿着短裤汗衫和毛巾肥皂,穿过望潮门,翻过大埂,从一条小路下到江边埠头。埠头是几道长长的条石台阶。哥哥也说曹娥江水势凶险,水面看上去平稳,底下水蛮急,涨潮水时还有旋涡,外地人不熟水性容易出事,半个月前就淹死过一个三界人。水性好就敢在深水游泳,哥哥和另外两个朋友还游到了对岸再游回来。我不会游泳,坐在岸边台阶上,脱得赤条条的,洗身子,搓衣服。

每天起床倒痰盂。痰盂这名字很奇怪。它是装尿装屎的,却叫作痰盂。叫尿盂才对,因为装尿的壶叫尿壶。除了倒痰盂,没有生活需要我做,也没有人玩,我就去走小弄堂。慢慢扩大范围,今天走三条弄堂,明天再走两条,或者从小弄堂这头出去,从另一头绕回来。头两天像探险,担心迷路,后来就不担心了,陌生弄堂一条条变成了熟弄堂。

重新找到电影院是我喜欢的。原来它还在,可以从不同的弄堂抵达。电影院前的空地上有两个小孩蹲着,一个在画卡车,另一个质疑他画得不像,画卡车的小孩说:“我爸爸就是开卡车的,我画不像,但我爸爸画得像。”

河边的路上也有人在走。我在想象中倒换了我进镇那天的情形:我在空地上闲逛,不经意地看看路上的人。并没有我和哥哥。所以我对应不上我走进章家埠的模样。故意不看大烟囱,走近了才猛抬头,大烟囱果然也还在,阳光下发着红光。烟囱口冒出白烟,淡淡的,弯着腰。

一道水泥桥越过河,是一道大门,是两个柱子,并没有顶。进了大门还是路。我站在桥头,听到有人叫老师。老师答应着,过桥走进柱子大门。柱子颜色灰暗,挂着一块牌子。我疑心这是学校。外婆家村里的学校只有一排平房,低年级一个教室,高年级一个教室,老师一个办公室,还有一间乒乓球室,一共四间。这个学校很大,一眼望不到头,不晓得有几幢楼房,一看就很高级。开学是9月1日,到时候我就能进去读书了。我用力摇摇头,两腮乱抖,所以不是梦。我可能真当会进入这个高级的学校上学,心里荡漾得发慌,好像一脚踩空落入了陷阱。

妈妈蹲在阶檐坎,高高拎起水壶,开水从壶嘴滮出,浇脚盆里的鸡。还没到过年就杀鸡了,规格这么高。我小心地在妈妈身边蹲下,看她褪鸡毛。妈妈放下水壶,左手拎鸡脚,右手飞快地东扯一把西扯一把,鸡很快就光溜溜的赤膊了。我闻到一股湿鸡毛的怪气味,捞了两支羽毛玩。妈妈捋下鸡爪皮,将脚盆的水连鸡毛倒进破粪箕,放在墙角晒太阳。这时哥哥回来,皱着眉头说:“他今天又来吗?”妈妈没说话,将赤膊鸡搁在凹斗里。

哥哥拿了个铁环匆匆出去。他每天出门像猫一样溜走,留给我一个背影。这次我看到他溜走全过程,就急急跟出。他将铁环丢在地上,用一根铁丝一领,铁环倏地立起,飞快地滚动。他拿着铁丝追铁环,一眨眼奔出老远,转入一条横弄堂。

头上有知了声。我悄悄爬上树,捉了一只知了。

“里山人就是野,”树下有个女人说,“动不动爬树,危险不危险?这种野孩子。”

我认得她,是邻居王阿姨。她愤愤地骂着走了。我又闯祸了,街里人是不爬树的,不晓得她会不会找妈妈告状。跳下树,逃回台门,看看周围没人,坐在地上,扯掉知了的翼梢,放在石板上,拍打地面,命令它耕田。知了走路慢吞吞,满心不情愿。

哥哥回来拿了短裤汗衫去洗澡,我也急忙去拿衣裳。我每次到老埠头,哥哥不知去哪里。曹娥江很长,有很多个埠头。这次又没能跟上他。洗过澡回来,在晾竿上挂好衣服,哥哥还没回。

满屋鸡肉香。妈妈挥着菜刀在砧板上嘭嘭斩鸡。一大碗白斩鸡摆在桌上所有菜的最中间。鸡头、鸡脖子、鸡屁股、鸡脚爪、鸡翼梢、鸡肠子也装了一碗。以前外婆会切碎鸡肠子,鸡血和豆腐切成棋子块,腐皮包子切成段,用番薯粉做羹,妈妈没有这么做。

桌上摆了好几道菜,三个是炒菜,螺蛳、青菜和番薯,另外还有一碗清蒸鲫鱼。丰盛得像是要请大人客。

酱什锦菜、霉千张虽然好吃,却没有上桌的资格,番薯倒上桌了,真当奇怪。摆摊老太婆说到番薯一脸嫌弃,似乎番薯存在于世间是人类的耻辱,似乎老舅给哥哥三个番薯是对街里人的冒犯。为什么只隔了几天,番薯就可以炒一炒,和喷香的鸡肉并排了?我吃不准了,不晓得番薯捣了什么鬼。

走出家门到道地里玩,重重踏着地面,弄出声响。这是习惯。以前在外婆家,桌上摆了特别的好菜,也总是远远避开,免得被当作馋痨坯。表哥表姐是不避的,会从碗里搛一筷尝尝。我有些闷闷的了:那么在外婆家,我也是有各种做忌的。比如外婆或舅舅妗母的房间,表姐表哥直进直出,我也不大进去。又如饭镬里蒸南瓜或番薯,也总是等表姐表哥抢过之后才会去拿一块吃。酒甏里的番薯糕丝、年糕胖或别的零食,也不主动去拿,外婆或妗母拿给我吃才吃。我一直不晓得我在外婆家其实也这么做忌,也是把自己当人客的。今天到了妈妈的家里,我自然而然地一做忌,才发现这个秘密。

也许有人曾经教过我,而我记住了种种需要做忌的规则,却忘记了是谁教的,也忘记了有人教过这回事。外婆或妗母也没有给我看过脸色,并不是她们教的。

邻居在道地里进进出出,也在做晚饭。街里人文绉绉有礼貌,见了我这个新来的,没人问过我是谁,也没人问我在做什么。他们怕我尴尬,就像看惯了我似的。要是在外婆家来了一个陌生小孩,早就有好几个人打听了。

台门口一声笑,奔进一个小姑娘,后面跟着尖下巴的男人。小姑娘一进台门就慢下了脚步,脸上的笑也收起,很高贵地穿过道地,经过我身边,轻轻哼了一声。我疑心她是在哼我,或許是发觉我家在杀鸡吃,她不服气。也可能她不是哼我。我有些不自在。

妈妈在屋里叫我,我急忙进去。她递给我一个盐水瓶,叫我去买一斤老酒。我拿着瓶子发懵,不晓得到哪里去买。妈妈忽然冒出满脸怒气,一把夺过瓶子,说:“一点用场也没有的。”大踏步出去了。哥哥肯定晓得去哪个店买老酒,他要是在家,我就不会惹妈妈生气了。屋里只剩下我,我怕落个偷吃鸡肉的嫌疑,急忙跟出来,走到台门外,身子靠在妈妈的双轮车上。

哥哥洗澡回来,拿着湿短裤湿汗衫,歪着头看看我:“你在这里做啥?”

“今天有很多高级菜。”我说,“特别高级的菜。”

“你发什么神经。”哥哥说,不再理我,走进台门。他板着一张脸,很不高兴。

妈妈买了老酒也回来了。我跟着回屋,心里想着,决不先吃鸡肉,就算妈妈先搛了一块鸡肉到我碗里,我也一定要等哥哥先吃了再吃。最好是哥哥一到家就捞一块鸡肉吃,那么我就放松了。我想,原来我并不放松的。但哥哥并没有捞鸡肉吃,他晾好衣裳,直接走到灶头的排凳上坐下,离桌子远远的,很清白。

妈妈把老酒摆在桌子上,洗了一个酒盅,拿了一双筷子,也在桌上摆好,提过排凳坐在哥哥身边。不晓得这是什么古怪仪式,我也端了小凳在妈妈身边坐下。我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一大桌子菜,一双筷一瓶酒一个酒盅。那么今天杀鸡杀鱼,并不是因为我到了妈妈家,而是祭一个什么很要紧的鬼神。

道地里有人说话和走路的声音,空气中有电灯丝的嗞嗞声。饭菜的香气浓浓地飘进了鼻子,撑大了鼻翼。不晓得此时鬼神是不是已在食祭。肚子咕咕叫了,哥哥的肚子也叫了两声,我忍不住哧地笑出声,发觉笑得很冒失,急忙收起了笑。妈妈和哥哥却木着脸,眼睛沮丧失神,似乎在看眼前飞动的蚊子。很想问妈妈,天快黑了,怎么还不吃饭,怎么才能看出鬼神已经食祭过。这话在肚子里绕了好多圈,但我们木头木脑地傻坐半天,我一直问不出口。

“我来得晚了,”一个宏大的声音在门口响了,“你们先吃好了啊,客气什么。”

是个胖大的中年人,黑乎乎的横阔脸,湿漉漉的西洋发,白色的短袖衫,袖口勒在手臂上,肥肉鼓鼓的。他的身子塞满了门口,扫视了一遍屋里,才跨进门槛,略微顿了顿,低下了头,好像在留神脚下的沟坎,脚步荡荡悠悠的,慢慢走到桌子旁,在太师椅上坐下,眼睛像手电筒似的向满桌的菜照了一圈,露出了笑容。

原来不是祭鬼神,老酒和鸡肉是请这个大个头吃的。

大个头叹了一口气,拿起筷子,笃的一声,将筷头在桌上轻轻一撴,用力地吸了一口长长的气,伸出筷子搛起鸡屁股,在酱油碗里蘸了蘸,伸出血红的舌头,将鸡屁股放在舌头上,拖进了嘴里,鼓着两腮咀嚼鸡屁股,油嘴里流出一道黑黑的酱油鸡汁水,流到下巴上。

“最好吃的就是鸡屁股。”他也不擦一擦,赞叹说。又横了我一眼说:“这个是小儿子?刚从里山来的?——你不认识我,我么,是你的舅舅。”

他咧嘴笑了笑,用拇指与食指拑起酒盅,喝了一小口老酒,呼哧了一声,说:“叫舅舅。”

“舅舅。”我说。

叫舅舅我是叫惯了的。外婆家村子里三四十岁的男人,没有三十个也有二十个,我大多是叫舅舅的,只有我自己的舅舅叫老舅。

“乖,过来。”大个头舅舅说。

我为难地看了看妈妈。妈妈木着脸,并没有指示。大个头舅舅又笑着催我。我只好走过去,他拍了拍我的后脑勺,搛了一只鸡翼梢,略微蘸了蘸酱油,直接塞进了我的嘴里。他微微地张嘴,上嘴唇的左边翘起,很专注很慈爱的样子,笑眯眯地说:“吃个鸡翼梢吧。”

我嘴里塞着鸡翼梢,有些狼狈,稍稍一犹豫,咬下了一口,用手拿住了鸡翼梢。意料中的鲜美味道瞬间飞散,渗遍了整条舌头,鲜得我眼泪汪汪。就这样我的决心破坏掉了。本来是想哥哥先吃鸡肉的,可是鸡肉它自己先到了我的嘴里,我没法子不先吃。

“唔,这白斩鸡不错。”他说,“你们也来吃好了。每次这么客气,我怎么好意思呢?”

他未必是舅舅,因为哥哥并没有叫他,妈妈也没有让我叫他。妗母吩咐过叫人,可没教过怎么不叫错。我看了看妈妈和哥哥。这个吃鸡肉的大个头舅舅进屋,坐下,吃肉,喝酒,一整套熟得很,妈妈和哥哥却奇怪透了,没有起身招呼,连表情也没有变化,只是敳鼓鼓地坐着,动也不动,好像家里并没有进来这么一个大个头,好像大个头是看不见的鬼魂。

我拿着鸡翼梢,心思很纷乱,不敢坐在桌旁,慢慢退回灶头的小凳,小心地咬,紧闭着嘴巴小心咀嚼,尽量不出声。但咀嚼声还是在我的脑壳里隆隆地响,响得我羞愧又兴奋,空虚又不安。

这白斩鸡是给大个头舅舅吃的,他就是妈妈请的大人客,没有人陪他吃酒。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招待人客的。我记得有一次外婆家做簟匠,老舅不在家时,外婆叫了邻舍阿五舅舅来陪簟匠吃酒吃饭。街里人可能不作兴叫别人来陪吃老酒,妈妈的家里又没有成年男人可以陪,这也是没有办法。这个大人客搛了一个鸡翼梢给我吃,另一个鸡翼梢却没有给哥哥吃,这么偏心。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鸡肉有鸡肉的鲜,狗肉有狗肉的香,”大个头舅舅说,“你们吃没吃过猫肉?我倒是吃过一回,酸酸的并不好吃。滨笕有个后生家叫阿森阿森的是个奇人,最喜欢吃蛇肉,菜花蟒、梨檀蝮、眼镜蛇都吃,连蕲蛇也敢吃。他也会烧给朋友吃,不过是红烧或油煎,他自己清炖了吃,就像吃鳗。他说,清炖蛇肉只能他自己吃,不好给别人吃的,会害怕。但是他请我吃过一回,碗里盘着一条蛇,明明晓得它已经炖熟了的,心里还是泛抬抬的,哈哈哈哈哈。你们猜猜我有没有吃?我只吃了一筷,味道忘记了,哪里敢细尝啊,全心全意地反胃。”

他吃过蛇,所以他吃菜的样子像蛇一样恶心:用筷子搛了菜,伸出红红湿湿的舌头接住了,再用舌头拖进嘴里。就连嗦螺蛳也是这样,伸舌头将螺蛳拖进去,吱吱几声,又用舌头推出螺蛳壳,吐到桌子上。蛇也经常伸出红红的舌头,在空气中舔一下舔一下。看到他这副吃相,那條红红湿湿的舌头在嘴里伸进伸出,我只好闭上眼不看他,咬鸡翼梢吃时,辛苦地忍住干呕。

“温州那个地方奇怪的。他们很客气很热情,外地人去了,认也不认得的,也会请你坐凳子:‘哪里来的人客,歇个歇歇个歇。’但!真当是想不到的,等你坐下,他们就来花头经。收钱。坐一次两分钱。凳子坐一坐也要钱,你怎么想得到?”大个头满意地停顿了一下,吃了一大口酒,嘴里又见的一声,“他们也是有道理的啊,凳子是他们的啊,不是你的,哈哈哈,也不能说他们横。坐车也要出钱的对不对?坐凳子当然也要出钱。那么,坐也坐过了,总不能赖账。这是人生的真谛。”

我听到一句耳熟的话,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大个头舅舅真当见多识广,是我见过的最见多识广的人。他连温州的凳子也坐过,还有什么凳子没坐过?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穿着蓝色卡其长裤,提着一条长凳放在街上请他坐,于是他皮夹里的钱就危险了。

大个头舅舅说话很热闹,声音响亮,有的话能听懂,有的话听不大懂。他还看过《加里森敢死队》。这个电视哥哥特别喜欢,到外婆家去也带着飞刀,眉飞色舞地举给我看,还把大门背后扎得密密麻麻。但大个头说到《加里森敢死队》,哥哥并没有应声,眉毛也没有动,好像没看过似的。大个头说:“外国佬就是奇怪,打仗也是流里流气的,一点不庄重。”我吃完了鸡翼梢,将骨头悄悄吐在地下。

他笑起来特别热烈,又笃定又亲热,让人看了心生欢喜。他脸又大,酒盅那么小,大手把小酒盅端到大脸前用大嘴吃老酒,看上去特别斯文,像张飞撮着针绣花。不过酒盅并没有吞下肚子。他咽一口菜,或者咽一口老酒,就会呼的一声响,从鼻孔和嘴巴里喷出一股气,像大牯牛似的精力无穷。他是个大力士,恐怕挑得动一千斤的柴担。大力士给我吃了一个鸡翼梢,说出来没人会相信。

“来一碗饭吧。”大个头舅舅仰起头吃光了老酒,鼻孔呼哧一声,酒盅摆到桌上,用手背推移靠边。他的手指骨粗大,推小酒盅的动作又轻又细。

妈妈听见了他说话,站起来掀开镬盖,盛了一碗饭给他,又回到灶头坐下。

“这一餐吃得满意的,比以前的都要好吃。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可惜我老婆被老高谋杀了,她的手艺也是很好的,冰糖髈子炖得最糯。”他笑着说,“好的好的,下次不吃鸡了,炖个冰糖髈子好了。”

他说他老婆被老高谋杀了。这么可怕的事情,他也笑嘻嘻地说,胆子忒大,心肠也忒刚硬。我有些佩服他,但困倦把佩服遮掩了,我的脑袋靠在灶头上打呵欠,瞌睡蒙懂的,大个头的说话声变得又薄又大,雾一样涨到房顶。以前到过年脚跟,外婆、老舅和妗母到邻村去搡年糕,我和表哥表姐会熬到半夜,也熬得瞌睡蒙懂呵欠打呵欠,辛苦地等待他们挑着年糕回家,每人可以得到一个温热的年糕团,以及年糕团做的小牛小羊小鸟。

忽然一阵响动,大个头舅舅摇摇摆摆地绕过桌子,打了两三个满足的饱嗝,似乎脚下绊到了什么,身子向前冲了一下,就出了门。窗外天已墨黑,有隐隐的人声。

“我以为是谁呢,是老郭啊,今天又来吃了?吃得还好吗?哈哈哈。”是隔壁那个尖下巴男人,特意说得很大声。

“吃得好的,吃得很满意。”大个头舅舅说。他的声音快乐而满足,脚踏着阶檐石板的贡咚声散发着力量。

人客吃得满意,我也有些高兴。可惜已经快到半夜了,我又饿又倦,却也有些不愿大个头离开,希望再热闹一会儿。妈妈收拾了桌子,轮到我们吃饭了。

桌子上有小半碗螺蛳,半碗青菜,还有一碟霉千张、一盘酱什锦菜。白斩鸡没有了,花生米没有了,炒鸡蛋没有了,炒番薯没有了,河鲫鱼也没有了。妗母如果看见,会嘲笑大个头舅舅吃东西像揩桌布,揩得这么干净。我端了碗扒了一口饭,伸出筷子去搛螺蛳,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说:“妈妈,这个舅舅是哪里的舅舅?”

妈妈没有说话。

哥哥白了我一眼,惡狠狠地低声说:“痨病鬼投胎。”

耳朵里出现了许多细碎的声音,正在把哥哥的话粉碎掉。心也忽然堵上了。又出了洋相了。大个头舅舅给的鸡翼梢,我是不应该吃的,吃了就是痨病鬼。终于还是做错掉了事情。我并不想当痨病鬼的。我只是不晓得怎么应付这种飞到嘴巴里来的鸡翼梢。

这餐夜饭,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吃过饭去睡觉,也没有人说话。这一夜我们在妈妈家的说话,早已被这个吃鸡肉的大个头舅舅说光了。而我吃了一个鸡翼梢,却吃错了。

我学会了隐身法。妈妈和哥哥看不见我了。比如睡觉去时,我如果走在最后,在到达桥铺之前灯就会熄灭,需要摸黑走一段路。如果妈妈或哥哥走在最后,他们会招呼一声“关灯了”,说过“好了”之后再拉开关。所以我走在最后,他们是看不见的,他们以为我已经上了床,或者以为家里并没有我。回家迟了错过中饭或夜饭,妈妈总是忘记将饭菜用罩子罩在桌子上,而是收进了菜橱。起先我并不晓得我会隐身,还以为他们记性差,常常忘记我。证实隐身法的那天,我回家只是稍迟了一点,妈妈和哥哥刚吃完饭,正在收菜碗,他们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收碗、揩桌子、洗碗、洗锅,我敳鼓鼓地看他们做完这些,取出刚收进菜橱的菜碗,站上排凳摘下刚挂上去的饭篮,盛了饭,坐下吃饭,他们也没有发现我。

邻居也看不见我。我进进出出像影子一样,没人能够给我让路,只有我能够给人让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存在。隔壁小姑娘从我身边经过好多次,再也没有哼过我。

我有些烦恼,头发越来越长了,老是碰触眉毛眼睛。不晓得去剃头店剃个头多少钱,而我只有一张一角的纸币。幸亏我隐身,头发也隐身了,别人无法看到,不会把我当作留长头发的小流氓。

金福台门五六户人家,夜里邻居们拖了藤椅、竹椅和排凳在道地里乘凉,讲故事说笑话,妈妈不乘凉聊天,早早睡了。哥哥和我也只好早早睡觉。我睡在床上竖起耳朵,听着道地里叽里咕噜。妈妈家最沉默。妈妈的脑子不在这里,不知在哪里,偶尔遇到邻居打招呼,她会浑身一激灵,从深思中惊醒,惊慌失措。邻居的脸上就露出微笑,轻蔑而宽厚。妈妈是肚子里做功课的人,深刻的人,而邻居们浅显,因为表姐说过的,浅显的人搞不懂深刻,反而轻蔑深刻。

摸索模仿街里人生活有些进展,渐渐地熟悉了,还能够分辨出街里人和乡下人:乡下人总是很匆忙,大步走大声说话,街里人走路很笃定,脸色白净。对妈妈和哥哥却熟不起来。在吃鸡肉的大个头舅舅来吃过鸡肉之后,妈妈和哥哥更沉默,也更陌生难懂。深刻很难懂。表姐读书时常常这么评价课文:“太深刻了,太难懂了。”

沉默归沉默,还是说话的。妈妈会叫哥哥做事,哥哥会顶嘴。但听不见我说话。邻居也听不见我说话。好像他们的耳朵对我聋掉了,并对我沉默。所以我不但隐身,也隐声了。

有时候也怀疑我并没有掌握什么隐身法或者隐声法,而是妈妈和哥哥在训练我沉默,让我深刻。深刻能够达到正确。我为什么总是出错?因为不够沉默。第一天到街里说第一句话就说错了,当时如果沉默就不会出错。沉默可以避免很多错,避免出洋相。只有大个头舅舅那样有威风有见识才可以不沉默。邻居是浅薄的不沉默,并不够格。所以妈妈和哥哥对我沉默并且聋,是有苦心的,是训练我多观察,少出错,这也许是街里的生存技能。

在街上见过几次大个头舅舅。第一次叫了一声舅舅,他没有听见,以后就没有再叫过他,反正他听不见,也看不见我。连见多识广的大个头舅舅也看不见我,可见我的隐身法已到了虚无境界。

一个虚无的人,怎么才能上学呢。我担心这件事。去学校报到那天,并没有人通知我。哥哥吃过早饭开始找他的书包,我才晓得到了上学的日子。

找出书包背上,慢慢走向学校。哥哥早已踪影不见。觉得忘记几岁了。如果我其实只有七岁,明年才可以入学呢,那么今天跑到学校去,就是个笑话。那天老舅和哥哥说话的情形也已模糊,他们似乎说,接到街里去,因为该上学了。这些话是现实中说的,还是梦中说的?还是梦中也没说过,是我敳想出来的?但书包挂在身上。如果还不能上学,我怎么会有书包呢。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敳想头,直到拐过一个屋角,看到了其他背书包的学生。好几群学生。所以可以确定今天是上学的日子。这些学生蹦蹦跳跳不怕出错,也不用心虚。有的学生是爸爸或妈妈带着的。我妈妈要摆摊不能带我,她也看不见我,无法带我。

走到校门外桥头,勇气用完了。没有右转过桥,而是继续向前走,装作没看见桥,也许是装作了不是上学来的。又走了三十步才停下,靠墙站着。桥上人来人往,学生背的书包有各种颜色,但没有黄挎包。我的书包可能也出错了。

总归是要进去的。但什么也没发生。没有人拦住我,也没有人大喊一声。我总是不做贼也心虚。进了大门,走过两排矮冬青之间的甬道,一幢凹字形两层楼,开满了大窗子,楼上楼下的走廊里站着很多学生,他们年纪都比我大,有几个伏在栏杆上看一棵树,说它是痒痒树,碰一下就乱抖半天。走到另一幢楼,也是年纪大的学生。有一排平房,所有门都关着,屋前挂着许多红红绿绿的衣裳,是住人的,不是教室。过了一个圆洞门,出现一幢大楼,像是大会堂,这里没有几个人。左手边平房的山墙下有一排自来水龙头,地上乱撒着白菜叶子,估计是吃饭的地方。

从圆洞门退出来,有些恍惚。记得在外面看时,圆洞门外是一条河,为什么真的穿过了圆洞门,却是大会堂和食堂呢?所以大会堂和食堂其实在河里,到学校里面才能看见,对外是隐身的。

于是我哭了。我也是隐身的,是虚无的。虚无的人无法上学。老师看不见,无法点名,发不了课本和簿子;同学也看不见,我坐的位子会有另一个同学来坐,坐到了我的腿上他也不晓得,而现在,老师、同学、座位、课本和簿子,都没有着落,都找不到。我缠在噩梦里了,没办法真正上学。

是眼泪破除了隐身法。哭了没多久,眼泪流进嘴里咸咸的,心里舒畅了些,隐身法就破了。一个老师模样的女人走过来,问我哭什么,怎么独自一个人在這里。她戴着眼镜,白白净净,有一股粉笔灰的气味。终于又被人看见了。被老师看见了。我的身体在阳光下慢慢呈现,恢复了实体。

我说:“我找不到我的教室。”

“你的教室?”她问。

“我第一天上学,但不晓得在哪个班级。”我说。

“这里不是小学啊,你走错学校了,”老师痛心地说,“这里是中学,章镇中学。”

耳朵里轰隆一声响,好像大木头撞了脑袋,天空奇怪地旋转起来。连教室也找不到,怎么找得到另一所学校?它藏在哪个弄堂里呢。我在街里摸索了这么多天,从没摸到过另一所学校。

老师的脑袋转来转去,焦虑地四处张望,低声说:“这怎么办。”

连中学的老师也不晓得怎么办。犯的错有多大,恐怕一辈子无法挽回。我害怕她丢下我走掉。她一走掉,我就死定了,将再次隐身甚至毁灭。

“那么我领你去吧。”老师说,将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有点潮。

老师一走动,世界又回来了,地面也回复了坚实可靠。我捏紧了她的手。出了大门,过了桥,直接走进空地。这块空地我来过三四遍。很好的空地。踩着平平的润滑的泥地,就会从脚底心传上舒坦。

老师的手又潮又软。又潮又软的感觉充满了我全身。似乎走了些台阶,过了一道有许多大树的斜坡,到一个办公室的门口。老师问了几句,弯下腰问我名字,我说:“我叫高元发。”老师说:“高元发。”

听到老师说“高元发”三个字,我激动了一下,被确认了似的。办公室里出来一个很老的男老师,陪我们走到一个教室的门口。男老师向教室里面说:“这是高元发同学。”

“你迟到了。”讲台上的女老师说,“你第一天就迟到。”

“他没有家长送,走错了地方,跑到中学去了。”中学女老师说。

中学女老师蛮像我老舅的。她笑着挥挥手就走了。我也偷偷张开手掌向她摇了摇。不过她好像没看见。我走到教室最后排的空位上坐下,得到了一叠新书和作业簿子。

“你在簿子上写下自己的班级和名字。”老师说。

她看见我不动,从讲台上走下来,走到我身边,威严地指着簿子封面说:“这里写上班级,这里写上你自己的名字。”

“我不会写。”我说。

“你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她的声音突然拔高,“真是惊心动魄。”

我低下了头,将额头抵在簿子上。

“你叫什么名字?”老师说。

“高元发。”我稍稍抬起头。

“高元发三个字,不会写?”她说。

我不响。又出错了。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出错。我对自己的憎恶像猪粪一样堆起。不晓得妈妈和哥哥是怎么忍受我的。我流出了眼泪。这更丢脸,上学第一天就哭两次。眼泪能破除隐身法,或许也能恢复隐身法。我就是想隐身。

“你是那个里山人吧?”老师说,“怪不得呢。”

里山人。老师一句话就找到了原因。总是出错,因为是里山人。走错学校,不会写名字,因为是里山人。老师说“怪不得呢”,也就是说,这个原因是不言自明的,非常浅显,人人晓得的,我却不晓得——这也因为是里山人。一切解释得通了。幸亏是坐在末排的角落,并且没有同桌。如果拖累了同桌,就太不好意思了。

老师从前面的同学那里拿过铅笔,拖过我的簿子,在两道横线上刷刷地写了两排字:“这是班级,这是你的名字,你照着样子在那本簿子上写吧。”

只带了书包,没带铅笔盝子。铅笔盝子在到妈妈家的第一天收在床头,忘了带来。

老师拖出我的书包看了看:“你没有铅笔?你上学不带笔?真是惊心动魄。”

“基础这么差,怎么跟得上?你必须十倍努力。”老师的脚步声一步步走远,“学杂费下课后就缴过来。”

学杂费。就是钱。没有。只有一角钱。妈妈没给学杂费。我没有资格坐在教室里。表姐曾经上山摘黄栀、摘杂柴子,卖钱缴学杂费,可我已不在里山,已到街里了,没法子摘黄栀和杂柴子卖钱。我决心一下课就逃回去问妈妈要学杂费。隐身法已经破了,妈妈能看见听见我的。妈妈肯定也着急,她看不见我,不晓得到哪里去找,也不晓得怎么给我学杂费。

“明天上学,穿上鞋子。”老师的声音远远传来。

别人的脚果然穿着各种凉鞋,只有我没穿鞋。夏天赤脚是里山的做派,赤脚走路,赤脚下田,我赤脚在溪中踩到过破碎的农药瓶,割出了血。街里不能赤脚,不但要穿鞋,还要穿尼龙袜。我晓得街里人的这种做派,但不晓得这是规矩。

“喂,里山人。”

老师已经走了,教室里是一群同龄的同学,纷纷叫我“里山人”。他们的语气轻蔑、好奇并且开心。

“里山人吃螺蛳,是不是用手按着嗦的?”一个女同学说。她很漂亮,额头有一个红点点,长得像洋娃娃。

“什么?”我没想过吃螺蛳的手法,内疚地说,“不晓得,我没注意。”

“听说郭大个头给你鸡翼梢,你吃了。好不好吃?”一个瘦长瘦长的男同学说。没想到大个头舅舅给我吃鸡翼梢,他也晓得了。果然是一件大事,传遍了街里。

“鸡翼梢?很好吃。他也给你吃过?”我说。

“呸,他凭什么到我家来吃吃喝喝?我也不是痨病鬼。”瘦长同学说。

他的声音淹没在哗啦啦的哄笑中,同学们兴奋地拍手唱歌:“鸡翼梢,很好吃。鸡翼梢,很好吃。”鸡翼梢不过是鸡翼梢罢了,怎么街里人这么馋呢。

“永年牢监!”又一个男同学大喊。

吃螺蛳的洋娃娃同学吃惊地回过头去,找到了叫喊的男同学。他冲我点头微笑。他点头微笑时鼻翼皱起,人很和善。街里人并不擅长点头微笑,我就很少遇到街里人点头微笑,这次竟然遇到,所以我也向他点头微笑,外表尽量平静,不显得过于激动。第一天上学就得到友情,是没有想到的。以前觉得街里人结着硬壳,无法接近,原来不是的,他们也会微笑点头。顶尖热情的街里人比如大个头舅舅,还会给我吃一个鸡翼梢。也许我才是那个结了硬壳的人,却总是以为街里人结壳。我对街里人误解太多。

同学们慢慢围到那个男同学身边。他低声说着什么,眼睛不断瞟我,并且微笑。忽然听到铃声,同学们跌里扑落地散开,嘻嘻哈哈地拎起书包,一窝蜂奔出教室,齐声喊道:

“永年牢监!永年牢监!”

脚步声很快去远。耳朵嗡地安静下来。教室变得很大,很阴冷,只剩下我。

学杂费。我打了个寒噤。早已想好了的,一下课就逃走,去问妈妈要学杂费,没想到反而成了最后一个。如果老师这时候进来,我拿不出钱却坐在教室里,还厚脸贼皮地拿了新课本和新簿子,那么我就是偷骗抢劫犯。当然是没收课本和簿子,没收我的座位,把我吊起来赤脚关押,用烧红的烙铁刺胸口,像电影里那样。

果然听到脚步声。顾不得鬼祟丢脸,急忙躲到课桌下面。一双白色塑料凉鞋,壳咯壳咯地响,与我的心跳的节奏一致,一直走到桌腿的边上,冷酷地停下。我吓得魂灵跳出,哇一聲大哭。

“怎么了?你哭什么?”老师说。

我答不出,只好继续用哭抵挡问题。但老师又问了很多,哪里不舒服,是不是饿了,是谁欺负你,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回家。她终于问得不耐烦,厉声说:“真当惊心动魄的呢!闭牢!回去!”

我急忙站起往外溜,刚逃到教室门口,又听到老师说:“你的学杂费……”我惨叫一声赖倒痛哭,左脸贴到了砖头。老师是最聪明的,怎么可能忘掉学杂费呢,怎么可能让我溜走?

青砖的地面很凉。老师倒竖着眉毛站在我的背后,拿出一条又粗又长的麻绳,一圈一圈在虎口和手肘上绕,准备捆吊。我的身体疲软,耳朵听不到声息,擦了擦眼泪鼻涕,睁开了眼睛,老师已经不见。老师到底是好心肠,放了我一马。

出了学校大门右转,沿着章镇旅馆门口的台阶走。四层高的旅馆大楼挡住了校门,看不到门岗,很安全。这是空地的西北角。过了旅馆是姜山脚下的泥路,右边一排房子,左边一小片菜地。到了最后一间房子,停下了脚步。前面是小小的田畈,已是镇外,再走过去有个造水泥桥的工地,乱糟糟的并不好玩。我腿脚有些发软,仿佛出了镇就回不来。但回家也不敢。妈妈已经很久看不见我,很久没有和我说话,我不晓得怎么开口要钱。

草丛里瑟一声瑟一声地响,隐细细的。空中滞留着几颗大雨滴掠下的条状痕迹,发着亮又发着暗。天上慢慢移动着一大朵半白半黑的云,边缘亮得刺眼。太阳光好像弱了些。前方忽然出现一个乌蓬蓬的人影,靠边缘着墙壁,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天空和四周空气倏地收敛,暗了一层。是一个女人。她黑乎乎的身体奇怪地收走了光线。

女人四五十岁的样子,一身黑衣灰裤发着油光,已经很破旧。脏兮兮的脸又瘦又黑,颧骨高高凸起,头发上沾着些碎稻草,她低着头,眼睛向下,在路边和墙角扫来扫去,像在寻找镴角子。

她胆子很小。没有拿碗,也没有拿棒头,也没有拿布袋,不是个女告化子。我躲开眼光,不敢看她,不敢回头走,也不敢往前走出镇外去,害怕她发现动静。我装作没有看见她,警惕地,偷偷地走到了路对面。她也装作没有看到我,慢慢摸进镇。她到了我身后,我也不敢回头看,用胳膊抱着脑袋,从腋下看。背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等她走远了,我才往回走。冒出了四五个孩子跟着女人,也走得很慢很谨慎。女人走到电影院时,已跟了一大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我的胆子也变大了,不远不近地缀着人群。有人在说她是告化子,我觉得不像,原因说不上来。

她好像是认得路的,走得虽慢,却没有犹豫,进了一个弄堂。她还是紧贴着墙,墙脚是一条干涸的阳沟,她走在阳沟里。跟随的人群却没有人踏进阳沟,所以我还是能看见她的背影。人聚拢了就会堆积起零星的好奇心,酝酿得很浓烈,到了中午也不肯罢休,没有人肯回家吃饭。

可能她只是走亲戚,成群结队跟着她是很不礼貌的,她一定很懊恼。外婆家的村里,有一次来了一个告化子,我们也这样跟随,他突然回身跪下,的的地拜,吓得我们四散乱逃。年纪小的被年纪大的拜着,会短寿的。万一这个女人厌烦了,也回过头跪下的的地拜,弄堂这么狭,逃也逃不脱,全部人会被她拜着。

女人直接走进了陈家台门。人们跟到道地里站着,嘁嘁促促说话,古古怪怪地笑,好像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我在台门外踮脚张望,但个子太矮,只看到一个个屁股、后脑和脊背。

一个洪亮的声音说:“这么多人!怎么,造反吗?”

说话声很耳熟。是那个吃鸡肉的大个头舅舅。原来他住在陈家台门。我路过好几次,没想到陈家台门竟装得下这个大个头。我心虚且难为情,仿佛被人识穿,急忙逃走。

出了弄堂,又想到了学杂费。不知怎么的,大概脑子已经坏掉,或者只是想拖延,我没有去找妈妈,进了台门,看到香泡树下的洗衣台,想也不想,直接就躲进了洗衣台下的鸡笼洞里。里面空间狭小潮湿,有蚂蚁和百脚在爬动,很安全的样子。逃出教室时,我的书包和新课本新簿子还留在课桌里没带出来。那么也许还不算犯法,未必会被抓,还没有急迫的危险,其实不用躲鸡笼洞的。

洞外忽然出现了一只脚,穿着黑色的塑料鞋,接着伸进一只手,摸到我的脑袋,我的耳朵,我就痛着耳朵爬出鸡笼洞。妈妈怎么晓得我躲在洞里的。我低头不敢看她。啪一声,水泥台板上出现几张纸币,并滚出三个镴角子。

“这副犯贱的贼相,做给谁看。”妈妈说。

用不着开口,妈妈就给了我学杂费。是老师见我哭得伤心猜到了原因通知妈妈的吗?也许不是。也许是妈妈早已准备好了钱,她只是忘记了而已。我真当太笨了,有必要担这种心事吗。今天受的许多惊吓,只是我的敳想头。

下午带了铅笔盝子,回到教室坐下。手里握着学杂费,这座位就合法了,坐得也安稳。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激动得身子轻轻颤抖。坐了很久才壮起胆,走到办公室门口寻找老师,找了好几个办公室之后,看到老师正在操场边上走。我一眼就认出了她的白色塑料凉鞋。

我说:“老师,我来了。”

老师微笑着说:“我姓金,叫我金老师好了。学校里有很多老师,你只叫老师,大家不晓得你在叫谁。”

金老师也对我微笑了,这么和气,有耐心。她的话也很有道理,见识高,我很佩服。她带着我走到她的办公室,收下了学杂费,给我开了票子,再将学杂费锁进抽屉。如果钱不够,我屁股袋里还藏着一角钱的,谁知竟是不多不少,刚刚好。金老师转过身看看我,犹豫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铅笔和一张白纸头,教了怎么握笔,并写了几个笔画。我写了一个“舅”字。这是老舅教的,非常难的字。

“不错,不错。”老师惊喜地睁大眼睛说,她又写了三个字,“这是你的名字,高元发。”

“高”字我其实也认得,但不会写。她给了我白纸头,让我依样画我的名字,并将这张纸头送给了我。

“明天上午正式上课了,别迟到了啊。”金老师说。

我心里激动,赶快回到教室,在纸头上把我的名字画了好几遍。我手臂力量很足,正在变作一个真正的强大的街里人,所以揿断了铅笔尖,并在纸头上画出了一道丑丑的粗黑线。我从铅笔盝子里找出小刀削好铅笔,这并不难,我见过多次。

金老师说过,下午不上课,是不用来学校的。那么现在可以回妈妈家了。我专门找大树的影子走,走得弯弯曲曲。到了校外,没有了大树,太阳照下来,影子短短的,缠在脚上。

校门的正对面就是电影院前的空地,右边是旅馆,左边是围着一个大操场的围墙。在空地里放慢了脚步。缴学杂费这么重大的事情,不能这么快结束,需要更多时间啧啧味道。我咧开嘴给了校门一个傻笑。天空蓝蔚蔚的高远,阳光很猛。向左望去,看到了大烟囱。它已经不稀奇了。

“永年牢监!喂,永年牢监!你在做什么?”那个点头微笑的男同学在空地里,向我招手。

我突然间心花怒放,向他飞奔过去,手紧紧按着书包免得它乱甩屁股,四周的人和房屋全部退隐,只剩下微笑的男同学在空地上闪闪发光。我大声说:“我去找金老师缴学杂费了!”

不晓得哥哥是怎么出现的。他大步走到微笑男同学面前,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微笑男同学拐了几拐,坐倒在地上哇哇大哭,捂住了臉。

哥哥愤怒得竖起了眉毛,伸出手严厉地指着我说:“贱胎!敳到底了的贱胎!”

我冻僵一样,惊诧地张着嘴。微笑男同学坐在地上哭,哥哥远远走去,都好像是雾玻璃中晃动的影子。不知发了多久的敳,蹲下身子,抓住微笑男同学的手拉下来,露出了他通红的脸,涂了许多眼泪鼻涕。

“他为什么打你?”我问。

“我头晕了,耳朵嗡嗡响。”男同学说。

“他怎么随便打人呢。”我说。

“他以为我在骂他爸爸。”男同学说。

骂谁?骂哥哥的爸爸?他爸爸的绰号叫“永年牢监”?真当奇怪。上次有个声音尖亮的人也说了“永年牢监”四个字,哥哥也吵了架,并遭到朋友们背叛。哥哥是有痛脚给人抓住了。他又陌生了一些。这次是突然变陌生的,像拉了电灯开关。他打了我的同学,骂了我,肯定很气。我茫然蹲在微笑男同学身边,希望他的痛分给我一点,也希望哥哥的气愤分给我一点。我帮不了谁。

微笑男同学不知怎的已经走远了,小小的背影孤独地走出空地,进了斜路。忘了问他名字,他也是有权威的镇里人,却这么友好,但也哭了。我今天哭了两场,幸亏同学们没看见,他只哭了一场,却给我看见了。我仿佛占了一点上风。我已缴了学杂费,补上了缺陷,夺回了清白。

在街上游荡了一大圈才回家,在台门外,听到女人凄厉的哭声,长长地响了一下,又没了声音,汗毛伶仃的。并不是邻居家的老人死了。不是哭丧调子,是没有调子的哭。走进台门,又听到一声哭,声音是从妈妈家传出的。是妈妈在哭?空气忽然晃荡,定了定神,懔懔地摸进门去,慢得像蜗牛。

妈妈坐在灶头的排凳上,哥哥低着头站在她身边,在挨批斗。我心里打了个突,怯生生地走到妈妈身边,也像哥哥那样屏住呼吸低头站着。哥哥也算是个深刻聪明的人,却打了一个八岁小孩的耳光,闯出了大祸,难怪妈妈伤心。不晓得小孩的舅舅爸爸叔叔要怎么报复我们,或者他们已经报复过了?妈妈的家里倒还是老样子,没有被砸掉,是不是砸掉了妈妈的货摊?

妈妈并不说话,只是哭,不时擤一下鼻涕。她压抑着哭声,呜呜呜的像小猫叫,忽然压抑不住,就会很响亮地大哭一声,像吹洋号。这样的哭特别难听。我眼泪也掉了下来。这是我一天之中第三次流泪,已经没有丢脸的感觉。哥哥也咝咝地抽着鼻子,他也在哭。我不敢转过头去看他,怕他没面子。以前妈妈从来不笑,也从来不哭。哭是会起连锁反应的,一个人哭过了,就会有第二个人哭,就会有第三个第四个人哭。

天色已暗花花的,台门里各种嘈杂声、呼唤声和笑声,那是另一个世界。忽然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雷鸣电闪似的喊叫了两句,又听到邻居王阿姨喊了一声什么,然后无声无息了。王阿姨是听得到妈妈的哭声的。不但台门里的邻居,就是在台门外面也听得到。但没有人过来看一眼,他们生怕打扰了妈妈的哭。这很体贴。如果他们走到妈妈家来看,就太丢脸了。妈妈的身影渐渐模糊,她的哭也变得远了,只有她大哭和擤鼻涕的时候,我才能确定她还坐在这儿哭着。我不敢动弹,有蚊子叮我,也是以最小的动作赶开它,或者就绷一下肌肉吓跑它。身上多了许多个蚊子包,我不敢搔痒,所以用指尖掐。大个头舅舅来吃鸡肉的那天,我们也是这样坐了一夜。今天我们要哭到几点钟呢,夜饭还吃不吃?觉还睡不睡?在焦虑之中,我没有听到女人进来的声音。

女人在暗中伸出手,摸索着走进来。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她在桌旁停住,似乎是妈妈忽然发出的哭声阻止了她,让她觉得胆怯和危险。她说话结结巴巴的:“我是来……我是来……问一声,问一声,你们家高元标,高元标,怎么打了我家……我儿子一巴掌,脸都打得青肿。”

她是微笑的男同学的妈妈。她是来报仇的。刚才台门外的雷鸣电闪之声,就是她在发怒叫骂。但我妈妈的哭声打败了她,打掉了她的勇气、愤怒和报复心。妈妈停止了哭泣,好像在听她说话。

微笑的男同学的妈妈又说:“这个就是高元标吧?我想问问,你为什么打我儿子?无缘无故的……打得脸青肿。”

妈妈猛一个挥手,打了哥哥一掌,哥哥没有防备,跌倒了,并且呜呜低哭。

微笑的男同学的妈妈“啊呀”叫了一声,说:“不要打他,不要打,不是要你打他,我就是来问一声。”说着慌里慌张地往外走,好像害怕妈妈也打她,接着她的声音在道地里响了,是一声尖叫:“打你娘个贼匹!”

哥哥做事让我很佩服。他站起身,慢慢地一点没有迟疑地走向大门。我紧张得停止了心跳,觉得某种平衡就要打破,会彻底激怒妈妈。啪嗒一声,电灯亮了。哥哥拉了电灯开关。灯光照着他的背影,亮得晃眼。桌子上摆着妈妈摆摊的格子箱,并没有砸坏。哥哥看了一眼电灯,关上大门,拿脸盆舀水绞了毛巾,递给妈妈。妈妈接了毛巾,拿在手里继续哭,并没有擦脸。哥哥倒了一杯水,妈妈也没有接。哥哥把杯子放在灶头,生了煤球炉,淘米烧饭。

只剩我一个人陪妈妈哭。我想到了另一件事,微笑男同学的妈妈是来告状的,妈妈是她来告状之后才晓得哥哥打人闯祸的,并立即惩罚了他,所以妈妈哭的原因并不是哥哥打人。时间完全对不上。妈妈哭是别的原因。

因为我的学杂费。我只能这么想了。比哥哥打人更重大的事只有一件,是我花了好多钱缴了学杂费。外婆经常说,辛苦铜钿快活用,趁钱是很辛苦的。这一笔学杂费,妈妈要摆多少天摊呢。如果人是倒着活的,年纪越活越小,那就可以不上学,不用缴学杂费。我偷偷地摸了摸书包带子。金老师开的学杂费票子就在书包里。书包背了好几个钟头了,勒得肩膀痛。我的思路歪到了另一条路:我的学杂费虽然害得妈妈大哭,但也是有好处的,如果妈妈的哭威慑力不够强大,那么微笑男同学的妈妈此时就在疯狂报复了,妈妈的家就被她拆了。学杂费也算是立了大功,七绕八弯间接地保护了妈妈的家。

哥哥把格子箱端到边上,擦过桌子,盛了三碗饭,又从菜橱拿出酱什锦菜和霉千张两个菜。我希望哥哥不要沉默地做这些事,但他不叫我,我不好意思自行停止哭泣去帮他的忙。哥哥忙完了说:“妈妈,先吃一口饭吧。”他说“一口饭”,语气像个老年人。妈妈说吃不下。她已经哭够,拿毛巾擦了一把脸,走到卧室躺下。我也不想吃饭,滚倒在桥铺上。哥哥走出房間。只有他一个人吃饭了,我想。但听到了啪嗒一声,哥哥拉灭了外间的灯,也回来睡下了。他也不吃。

早上起床,妈妈和哥哥已不在家,痰盂已经倒过了。桌上放着一根油条,一个淡包,一碗粥,一盘酱什锦菜,与我到街里的第一顿早饭一式一样。这是我到街里以后第二次吃到整根油条,没有第一次好吃。吃过早餐,我想去看看妈妈摆摊。昨天哭了半夜,她眼睛是不是还红肿着。但金老师叫我不要迟到,还是先去上学了。路上人人在看我,可能昨晚我们那一场哭已传遍街里。不过教室乱哄哄的,没人留意我。

中午放学回家,哥哥刚吃完饭,是炒饭,昨天没吃的夜饭炒了炒。下饭还是酱什锦菜和霉千张。哥哥扔给我一把钥匙。我问妈妈去了哪儿,她吃过饭没有。他不回答,身影一闪出去了。我拥有了这辈子的第一把钥匙,还是很高兴的,说明获得了信任。我拿着钥匙在司必灵门锁上试开。我过于心细,先是开着门试,灵的,司必灵的小舌头缩了进去;然后关上门試,门果真能打开。以后我随时能进门了。我找到一根细麻绳,串了钥匙挂在脖子上。我见过别人这么挂。

下午放学回家,看到台门口停着一辆独轮车。果然老舅和妗母来了,坐在排凳上。妈妈拿着热水瓶给老舅倒茶。我敳了敳,欢呼一声跳到老舅腿上。妈妈说舅舅累了,天又热,不要牛皮糖似的粘舅舅。老舅摸我的脖子,手粗粝得像麻石。我几乎忘了他手掌上有七八个硬茧。我说了很多话。大烟囱是在围墙里的;望潮门;坐在江边的石阶洗澡;中学老师,女的,最好的老师,带我去的小学;发了新课本新簿子;妈妈给了学杂费,读书要花很多钱;有个大个头舅舅给我吃了个鸡翼梢,我其实不馋痨;外婆的背脊还痛不痛;哥哥打了一个街里小人的耳光;外面道地里有一棵香泡树结了好几个香泡;阿远给我们家狗咬了后来怎样了。老舅搂着我的肩,笑着听我说话,他说外婆很挂念你,阿远老早没事了,腿上有个小疤,看不大出来。

妗母说,要乖,要懂事,要听哥哥的话,不要怕,很快会好了。她摸了摸我的脑袋,又笑着说:“还是那么调皮,长胖了呢。我们见过面了就行,叫外婆放心。冬天衣裳放在你床上了。我们该回家去了。”

妈妈说:“吃了早夜饭再走吧。”

老舅说:“天就要黑了。”

老舅从一只大菜篮里拿出五个蒲子、四个南瓜,然后把篮里的番薯倒在地上。空篮子挂在独轮车上。老舅推车,妗母跟在后面。他们走得快,车轮廓落落地出了弄堂。我有些心乱脸热,手背筋脉别别跳动。这不到半小时,我叽里呱啦说了一辈子的话,啰嗦得像只泥墙麻鸟。

吃过夜饭,妈妈却开始烧菜。煮了两大海碗梅干菜焐肉,放进菜橱;和了一凹斗糯米粉,烤了许多个麦粿,我和哥哥各得了两个,其他的装进袋子。她对哥哥说了好多话。出门要推推门,看有没有锁好;夜里睡前也要检查门窗;遇到事情去找摆摊的婆婆,她良心好;舅舅妗母捎来的番薯和南瓜,要早点吃掉,否则会烂掉。

我并不晓得妈妈要离开,只晓得第二天早晨醒来,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桌上两个淡包一盘酱什锦菜。中午放学,也没看见妈妈和哥哥,我吃了麦粿当中饭。晚上哥哥回来了,妈妈没有回来。

学杂费搞出了这么大事情,害得妈妈出走。哥哥不肯说妈妈去了哪里,只肯翻白眼,有时白眼也不翻,顾自练飞刀。他很久没练飞刀了,这两天又找出来练。我没有办法,抓住了他的衣服不肯放:“你说,你说。”

他说:“我不跟痨病鬼说话。”

我不是痨病鬼。哥哥还在记恨鸡翼梢。我不该独自吃下一个鸡翼梢,可大个头是好心给我吃的,而当时气氛又怪,除了吃掉鸡翼梢,想不出别的办法。

夜里睡着,黑暗中活动着许多红红绿绿的鬼魂,单等着我吓哭,以便循声过来抓我。妈妈家里从没这么黑过,黑得空间无穷无尽地伸展。蒙住脑袋,眼泪渗入小被子,尽量避免哭出声,也避免呼吸过重。一个姿势睡久了也不轻易翻身。哥哥翻身弄出很大声音,一点不顾忌。我很紧张,悄悄伸着耳朵仔细听半天,听有没有鬼抓他。哥哥不肯说妈妈去了哪里,可能是保护我,宁可他和妈妈两个抵挡我的学杂费。他很照顾我的,每天三餐饭留在桌子上,早上淡包,中午、夜饭米饭,有一次他煮了一镬番薯,吃了三天,馊掉了,没吃完。

那天早上第一节课下课,老师刚走出教室,坐在前排的萝卜头就站起身敲了敲桌子,笑嘻嘻地大声问我:“喂,永年牢监,刀疤婆到哪里去哭了?”

同学们转过脸来看我,一大片白晃晃的表情,发笑,惊诧,紧张,期待我的反应。“到哪里去哭”几个字,让我脸上挂不住。已经过了这么多天,开学那夜的一场哭怎么又变成了话把。

我说:“你说什么?你放屁!”

萝卜头说:“你那个刀疤婆妈妈,是在百官哭,还是在杭州哭。”

“从百官哭到杭州,再从杭州哭到百官。”细眼佬说。

细眼佬就是那个微笑男同学,眼睛又细又长,总是像在笑。虽然哥哥打过他,但他没有对我记仇,遇到会打招呼。他这么一说,全班就乱哄哄大笑。街里人喜欢说洋气的地名,好像他们去过百官和杭州似的。

“一只眼睛在百官哭,一只眼睛在杭州哭。”萝卜头说。

同学们又大笑。我就动了手,把萝卜头推倒,几个同学涌过来抓住我的两条手臂,又有人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按在凳子上,鼻子重重一撞,流出了鼻头红血。我想起哥哥,他也曾这样子遭朋友们背叛。

我们被金老师叫到了办公室,她告诉我不应该动手,因为谁先动手,谁就是没有道理。

“拳头不会变成道理。”她说,“拳头只能证明没有道理。”

“他说我妈妈到杭州哭,我妈妈哪有哭过。”我大声说。

“我没有说他,我不是说他,我是问他。问也不能问?”萝卜头说,“我只是问了他一句,他就打我。”

“我不要你问。”我说,“我妈妈从来不哭,你妈妈才哭。”

“骗人,你妈在派出所哆天哆地地哭,我亲眼看见的。”萝卜头说。

我一巴掌打过去。萝卜头虽然头皮圆圆,却这么无耻,乱造谣,造出来还有柄的。但我没有打中他,手被金老师捉住,手腕很痛。金老师抓着我的手腕,冲刘老师微微笑,微微摇头,很忍耐很大度。刘老师笑得大声,是突然憋不住地笑:“扑哧。”

金老师说:“他们是问你,是关心你。”

刘老师又“扑哧”笑了一声。

我说:“我不要关心。”

我胆子横阔大,连金老师也敢顶撞。顶归顶,我还是相信金老师的,从上学第一天起,她就微笑得和气并且耐心。

“谁关心我的话,我会感谢。”金老师说,脸色变得严肃,叫我们出去。

刘老师笑着说:“你这句话太精彩了。他们是问你,是关心你。哈哈,哈哈哈。”金老师也带笑说了一句什么,但我已走出办公室,没听清。

细眼佬说“从百官哭到杭州,再从杭州哭到百官”,这句话在我的脑子里活了,出现动画片场景:妈妈蓬头赤脚,眼泪鼻涕,嘀嘀哆哆哭,从大烟囱哭到望潮门,再从望潮门哭到大烟囱。没有云没有蓝天也没有太阳,阴沉沉一团。风吹得妈妈头发飞满整张脸,像黑色柳条。許多人衣裳笔挺,乱糟糟跟着,严肃地看热闹。我火急慌忙逃走,双脚做奔逃动作,却是原地奔逃,并且无论我往哪个方向转身,妈妈和看热闹的人群总是在前面。

我得到一个新绰号,叫哭作猫儿子。

许多同学有绰号,互相叫。有的绰号随时可以叫,有的绰号背后叫当面不叫,有的绰号吵架骂人时候叫,有的绰号叫了会答应,有的绰号叫了会生气。圆头圆脑的同学叫萝卜头,微笑男同学叫细眼佬,高个子同学叫竹竿,漂亮洋娃娃女同学叫妖狐精,胖胖女同学叫神秘的大佛,扔沙包扔得最远的同学叫东风洲际导弹。大多数人的绰号不大好听,最难听的绰号几乎全归了我。我得到了大量绰号,永年牢监、杀人犯、里山人、刀疤婆儿子、夜牌头猢狲以及哭作猫儿子。同学们喜欢叫着这些最难听的绰号和我玩。叫“刀疤婆儿子”我就生气,其他就不晓得哪个绰号该答应,哪个绰号该生气了,只好暂时不生气。生气人缘会坏掉。外婆说过,做人好人缘就好。人缘好就朋友多,大家喜欢和你玩。同学们喜欢和我玩,我是高兴的,但用难听的绰号叫我,我不大高兴。金老师说这是关心。关心很讨厌,接受关心需要脸皮贼厚。我性格怪僻,人家好心好意,我内心却不见情。所以我的人缘一半好一半坏。

倒是愿意一半的好人缘能够抵消掉一半的坏人缘,变作没人缘,也许更好。我学习成绩差,又没见识。同学们一出生就生活在章家埠街里,还去过大地方,比如绍兴,杭州,嘉兴,妖狐精甚至去过上海,他们上小学之前就会拼音写字背诗画画做算术,我都不会。我只会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很简单的事,割草种菜爬树倒痰盂之类,任谁一学就会的。

妈妈深更半夜回家了。

我和哥哥已经睡下,听到开门声,接着灯亮了。我们起床出去,看见妈妈坐在排凳上出神,一个青布包袱放在桌上。妈妈有些发傻,蓬乱的头发上沾着两根草茎,眼睛失神地盯着墙角,衣裳滑腻腻,在灯光中发着油亮,很久没洗过。这打扮和神态这么眼熟,搞得我恍恍惚惚。我已经晓得一个真相:妈妈出远门与我的学杂费没有关系,学杂费并不特别贵,绝不会惹出这种特别严重的事情。她也不是因为哥哥打了人出去躲的,要躲也是哥哥躲。

哥哥走到妈妈的左手边站着。我站在右手边。妈妈的神情惊吓了我们,我们连妈妈也没叫一声。我也许叫了,但声音只在胡咙底下抖了抖,没有发出来。在妈妈身边一站住,我就感觉不对头,我们三个会变成雕像,情形很像妈妈痛哭的那夜,区别是这次妈妈没有哭。这样站下去恐怕又要站到半夜。我决定先动。我有个很敳气的想头:本来我们会像上次僵上个半夜,接着发生了坏事,妈妈走掉了;我一动,不僵了,就打破了事情的顺序,那么本来会发生的坏事也许就不发生了。

我拿洗脚盆舀了水,又拿热水瓶加了热水,端到妈妈的脚下。妈妈脱了鞋袜,一只脚先慢慢放进洗脚盆,刚碰到水,脚猛一缩,嘴里嗞嗞响,提起脚放在膝盖上。脚底有好几个血泡,一个大血泡已经破了,瘪瘪的。妈妈从洗脚盆捞了水,轻轻滴在破掉的血泡上,揉了揉,才将脚放回洗脚盆,再给另一只脚的血泡滴水。

长了这么多怕人的血泡,是走了很多路,一千一万里路。细眼佬说“从百官哭到杭州,再从杭州哭到百官”——难道妈妈家的事,我的同学个个晓得,我却不晓得?哥哥打细眼佬一个巴掌,是打得对了。哥哥预先晓得细眼佬该打。

哥哥也动了,洗镬点火淘米做饭。我有些焦虑。上次哥哥也淘米做饭,结果妈妈走掉,今天哥哥又来淘米做饭,很可能把我先动而打破的顺序又重新接上。

第二天是中秋节,吃鸡肉的大个头舅舅又来了,带来了两个咸烧饼,送给我和哥哥一人一个,说是月饼。他的长手把咸烧饼举到哥哥面前,和蔼地说:“拿,拿,拿着呀。”哥哥靠着灶头站着,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哥哥识破了他是用咸烧饼冒充的月饼。他宽容大量地笑了笑,把咸烧饼搁在灶头,递了另一个咸烧饼给我,但没有说话。我虽是里山人,可也识破了他的冒牌月饼,也像哥哥那样低着头不动。他又将这个咸烧饼搁在灶头。

妈妈煮了一个髈子。今夜菜少,还有一碗青菜,一碗菠菜豆腐,一碗红烧小杂鱼。我们还是像上次那样,在灶头远远看他呼哧呼哧地吃老酒和吃髈子。我很佩服他的胃口,髈子那么肥的肉也能过老酒。他还是神采飞扬,说了很多话。他说他老婆没有死掉,走失了这么多年,还能摸回家来,真当是奇迹。

“这桩事连我也想不到。”他吃过一口老酒,啧了啧味道,心满意足地叹口气,“那么老高果然是冤枉的,白白坐了牢监,命苦哇。不过呢冤枉归冤枉,可怜归可怜,也不好空高兴的,叫他别想再颠起来,聪明人规规矩矩的还有日子过,是不是?这是人生的真谛。”

忽然啪一声,一掌打在脸上,他惊喜地说:“哦唷,这惹鬼的蚊子,你看看你看看,吃一肚子血,性命出脱,哈哈,哈哈。‘七月半,蚊虫多一半,八月半,蚊虫少一半,九月九,蚊虫蹭捣臼,十月十,蚊虫死得滑泽泽。’老年人的话,是不会错的。”

他又说到两个电视剧,《上海滩》和《大西洋底来的人》,一个书生当了一个大流氓,一条狗在海边发现一个怪人。“彩色电视看过,黑白电视就看不下去。”他说。他连彩色电视都看过,而我还没有看见过黑白电视,所以未来充满了希望。等我看到了电视,从黑白到彩色,我也会发现怪人。

大个头舅舅说话还是很大声,知识很丰富,强大,有活力有魄力。他大概说得太兴奋,忘记了上次的一道程序:让我叫舅舅,把我叫过去,再搛一块肉或一条鱼给我吃。我心里已有准备,如果他叫我去吃,我就低着头不动,装作没听见。这是刚刚从哥哥那里学到的办法。我有了准备,他却忘记了这道程序,让我深深失望。所以他也有缺点的,不大会玩游戏。

吃了一碗饭,他用力打了个饱呃,摇摇摆摆地出去。天早已暗了,窗外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连月亮也没看到。哥哥猛地拿起两个咸烧饼,向窗口扔了一个,又扔了一个。咸烧饼飞出去就无影无踪。妈妈看了哥哥一眼,没有骂他乱扔东西。咸烧饼虽然便宜,扔掉也可惜的,我想,但扔掉有扔掉的道理,宁可不吃,也不能让人看轻,以为我们连月饼和咸烧饼也认不出。哥哥这一扔,告诉我一个道理:为了荣誉,可以舍弃吃食。哥哥望着窗外,牙齿咬着下嘴唇。妈妈疲倦地起身,托着后腰走向桌子。可以吃饭了,我早已肚饥。

忽然听到大个头舅舅在门外大声说话:“夜饭吃过了?”

“要死了老郭,吓我一跳,黑咕隆咚的在惹鬼啊,我道是谁呢。”是王阿姨的声音,“又来吃了?今天吃得满意不?”

“没有上次满意。”大个头舅舅说,“髈子没有烧好。”

“你真当有吃福咯。”王阿姨说,“还不大满意呢,要求太高了吧。”

大个头舅舅哈哈大笑。脚步声远去。原来他一直摸黑站在门外没有走,在等某个邻居,这么说上几句话。这是他的习惯或规矩罢,吃喝之后,向我们邻居公布他的评价。这次他不大满意,让我有些难过和歉疚。不过几个菜他全吃光了,只剩下汤汁以及他吐了一地的骨头。幸亏他是今天过来吃喝的,妈妈恰好回家了,如果提前几天,只有我和哥哥两个人,不会煮饭做菜,他只能吃酱什锦菜、霉豆腐或酱油汤,就更不满意了。妈妈临走时煮好的两大海碗梅干菜焐肉,我们吃了不到一个月就吃光了,咸卤也没剩下。可能就是因为今天吃得不大满意,他才吃了个精光——上次他吃得满意,就没有吃光,留下了小半碗螺蛳和半碗青菜。他吃饭和说话是有技术的。

妈妈回家只住了几天,又出远门了。我失去了方向。夏天到街里是投奔妈妈来的,但妈妈出走了,也就是我投奔不着妈妈,只投奔到妈妈的房子。这算什么事呢。

早饭吃了两个淡包。桌子上排着一些钱,两张一块,一张五角,一张一角,还有两个五分的和三个两分的镴角子,一共两块七角六分。另外还有两张连在一起的十斤粮票,一共二十斤。我想哥哥这是要去籴米了。但哥哥塞给我两只蛇皮线袋和两根绳子,自己拿了一根扁担。那么是我们一起去。我说:“上课怎么办?”哥哥不答,拿了钱和粮票放在口袋里,将扁担搁在肩上出门。我只好拿着蛇皮线袋跟在后面。

以前我没有来过粮管所。一个很大的道地,一排平房,门开得很阔。屋里很空很大,安静得阴细细。地面是平滑的灰黑色水门汀。进门有一台扇谷的风车。我惊喜了一下。外婆家也有一台这样的风车,我空摇过好多次手柄。

哥哥走到一个堡垒似的台子下,从高高的窗洞递进钱和粮票,又走到一个铁架子那里,对一个男人说:“十斤一袋,十斤一袋,一共两袋。”他从我手中夺过一只蛇皮线袋,张开袋口接好,白米就沙一声从槽口倾泻出来。我急忙递过另一只蛇皮线袋,很快也接了米。哥哥用绳子系住袋口,做了环,串上扁担,“嗯”一声提起,试试分量,又放回地上,转身走出了大门。我蹲下来,将扁担搁在肩上,弓着身子猛一用力,挑起了两袋米,摇摇摆摆地转了两三个圈,总算稳住。真当是太羞耻了。大人们挑起担从不转圈子。轻担子我也不转圈的。我脸上烫乎乎,头发在前额乱动。

“哇呀啊!”一个响亮的声音大喊,“这么小的小人,怎么挑得动?要伤人的!你家大人呢?真当敳毒毒的啦!”

我被米担绷住没法转头,看不见说话的人,但心里涌起了骄傲,沓沓沓冲出大门,冲进了道地。米袋很调皮,冲得比我还快,好像要带着我起飞。哥哥的肩膀是没有挑过担的,他不能挑米回家。二十斤米非常重,别说哥哥那副嫩生生的肩胳,连我挑也很吃力,两个额角的筋绷得别别别地跳。很难让米袋安静下来,总是东荡一下西荡一下,荡得我躄来拐去,好几次差点拐到烂阳沟里。哥哥走路很快,已经走到弄堂的尽头,不过没关系,这条路我已晓得怎么走了。

必须我们两个人一起,才能完成到粮管所籴米的任务。哥哥不能挑担,而我不晓得怎么籴米。下一次我可以独自籴米了,唯一的障碍是那个付钱的堡垒,窗洞太高够不着,但我已看好了一把木头椅子,在大门边的磅秤旁边,端过来垫脚,就可以够着。这是第一个让我高兴的事,晓得了街里人怎么籴米。第二个高兴的事,帮上了哥哥的忙。第三个,哥哥和我的关系有了新进展,我们合作籴了米,像一家人了。

冬天很麻烦。我老是忘记添衣裳,老是感冒,咳破胡咙,鼻涕吱吱咕咕响,同学们露出嫌弃的表情,做呕吐的动作。别的同学感冒,也一样咳嗽鼻涕响,却没人嫌弃呕吐。这就是我人缘一半好一半壞。他们愿意嫌弃我,是好,他们嫌弃我,是坏。咳嗽鼻子响无所谓,讨厌的是手脚生冻疮,手背红肿发紫发痒,脚趾也痒得踢墙壁。

放寒假的第三天,老舅来接我和哥哥去外婆家过年。我跳到老舅背上立即想走,但哥哥不肯去,说要在家等妈妈回来。哥哥说得对,妈妈随时回来,不在她家等她恐怕是不适宜的。我也要等妈妈。

年底脚跟,妗母和表姐来了,挑了两只篮子,装着无数好吃的东西,年糕、粽子、白菜、腌菜,一钵头油豆腐肉、一钵头鱼冻、一钵头浸了虾油卤的白斩鸡,两个饼干盒装满了炒熟的零食,一个是葵花子、南瓜子和花生,另一个是番薯糕丝。

表姐看见我,坍眼说:“咦,你看你,乌鬼灶猫的,三年六个月没洗澡了吧。”

我说:“没有三年六个月,最多三个月。”

“头发养这么兴,蓬头野鬼一样。”表姐说,领着我去了剃头店。

第一次在街里的剃头店剃头,小心翼翼地坐上会转圈的椅子。大镜子里有个怪模样的人,吓了我一跳:披头散发,脑袋上堆满了乱茅草,野人一个。衣服也油光发亮。我从不晓得留意外貌。大镜子照见了别人眼中的我。表姐说我“乌鬼灶猫”,原来是这个样。每天上学,回家,上街,玩耍,是这副鬼样子。我想了一遍教室里的座位、每个座位上的同学、讲台上的老师,以及他们的眼神和他们脑子里的想法。

剃头师傅摸摸我的头轻声说:“贼贼臭的啦。”声音低得听不清,好像肚子叫,但他的嫌弃很明显,就差呸我了。他把我揪下椅子,推到角落的排凳上,把我的头揿在脸盆里,用热水肥皂洗头发。他两只大手力气很大,像老虎钳,我的脑袋就搓圆了。幸亏剃头师傅在洗头发,水流了我一头一脸,没人晓得我哭了。他是个很浪费的人,打了三次肥皂。

坐回转圈的椅子,剃头师傅拿起梳子和剪刀开始动手。以前在外婆家剃头,剃头师傅坐在长凳上,我站着,他用两条腿夹住我,让我转来转去。现在是我坐着,剃头师傅站着,倒过来了。

剃好头,趁着表姐付钱,我又偷偷看了看大镜子,发现已变回很久以前的样子,脸色也白净了。

外婆家每个年底要掸一次蓬尘,大扫除。妗母和表姐也给妈妈家掸了蓬尘,头上包蓝色印花布,围上布襕,套了袖套,把我和哥哥赶到道地里,拿着掸帚到处掸灰尘和蜘蛛网。格子箱端到道地上,湿布轻轻擦掉灰白色,露出木头的淡红色,这过程很爽心悦目。

“你记挂不记挂我啊?”表姐说。

“记挂的。”我说。

表姐大笑着喊:“姆妈,他说记挂我的。”

“好的好的,聪明的。”妗母也大笑。

幸亏我说记挂的,否则她们会生气。但她们也用不着这么大笑,笑得我很没面子。

“掸过了蓬尘,就掸掉了晦气,姑夫就会回来了。”表姐说。

“姑夫是谁?”我说。

“我的姑夫,就是你的爸爸。”表姐说。

“你的姑夫要回来?”我说。表姐还有一个姑夫,倒没听她说过。原来表姐也有我不晓得的秘密。

掸过蓬尘之后,空气里一股潮湿灰尘气味。表姐倒了开水,将我脱得赤条条的,坐在木盆里,拿着毛巾给我洗澡。开水很烫,天很冷,表姐手很重,毛巾很粗,澡洗得很痛。

表姐和妗母又洗了三大盆的衣裳,才开始做夜饭。菜很高级,是年三十夜的规格,有鸡肉、鱼冻、油豆腐肉、白菜和腌菜。好多天没有这样正式吃饭了。四个人占了桌子四边,妗母坐了太师椅。她说:“今天算是给你们过年三十了。如果想到外婆家来,就直接来,还可以再过一个年三十。”

虽然算作年三十,妗母又是个大人,却不吃酒。菜好,饭又足,我吃得太饱,偷偷干呕了几下。

妗母和表姐早早睡了,她们躺在妈妈的床上。我梦见肚子饱醒了,听到妗母和表姐在说梦话。表姐说,她想学洋车,以后到街里来开个裁缝店。妗母说,学个洋车起码也要三十块钱,怎么拿得出?姑妈借去的那二十块钱,她暂时是还不出的。表姐说,洋车师傅不肯欠一欠吗?妗母说,师傅铜钿怎么可以欠?我在梦中想,要是我有三十块钱,表姐就可以学洋车了,到街里开店,做个街里人,我可以经常找她玩,那就美好了。美好的日子,只差三十块钱。妗母说,你就是不想在里山结婚。这时哥哥翻了个身,她们就不说话了。突然听到酱厂呜哇的排气声,侧着耳朵听了很久,只有轻微的呼噜声,没人再说梦话。

第二天早上是青菜汤年糕,放了不少猪油,热乎乎的透骨鲜。妗母挑了两只空篮子,说是要到菜场买点年货再回家。我跟她们一起去,既带路又送行。

菜场里人很多,好多人在同时说话,嗡嗡嗡的。水作店的门口挤满了人,好多只手举着豆制品票,在买豆腐和油豆腐。我看得傻了。以前多次路过菜场,从没这么热闹的,过年就是过年。

那么多手的中间,认出了一个脑袋,是大个头舅舅,比别人高出大半个头。他力气大,挤得人群向两边倒,一片声尖叫喝骂。我害怕人群散开来撞倒,绕到了侧边。水作店里忽然发出一声巨响,一个精瘦的女人拿着喇叭说:“轧什么屙渣,排队排队,都给我排队,惹鬼价捣什么乱。”喇叭声又响又糊,听不大清。瘦女人另一只手还拿了一根小竹棒,不时在人们的脑袋上轻敲,说着“排队,别挤”。

瘦女人的小竹棒终于敲到了大个头舅舅的头上。我吓得胡咙发紧,心跳得像荡秋千。大个头舅舅这样一条好汉,怎么肯让人竹棒敲头?一发怒恐怕会拆了水作店。但瘦女人一点不害怕,放下喇叭,大声说:“郭大块头,你贼娘的乱挤个鬼啊,队不会排吗。”

大个头舅舅并没有发怒。他说:“我没有乱挤啊哈哈,俞经理帮帮忙先给我买一下,我排队排到了。”说着把手里的钱票往瘦女人手里塞。

他接受了瘦女人竹棒的蔑视,脸皮厚得像一块砖头,涎皮赖脸地笑成马屁精,让我有说不出的失望。不是希望他大闹水作店,只是觉得为了几块豆腐就威风扫地,太说不过去。这个瘦女人一定是更厉害的人物。

大个头舅舅高举着手托了几块豆腐,手腕里挂着一包油豆腐,凶猛地团团转着身,挤得好几个人往后退。他从侧边挤出人群,正好威风凛凛地站在了我面前,像立起了一扇厚木板大门,我的鼻子只够到他的大腿。他没看到我。他太高太大,腦袋耸在半天上,眼睛离我太远,看不到。我也没有叫他。我以前碰到叫过他,他耳朵也离我太远,听不到的。

他把油豆腐扔进一个女人的篮里,豆腐则是弯下腰小心放进去,又呼地直起身,左手提着篮,右手抓住了女人的双手,脸上笑得意气风发,冒着豪迈的热气,拖死狗似的拖着女人,大踏步奔向另一个菜摊。女人的姿势别扭怪异,身子和手麻花一样拧着,跌跌撞撞地奔跑。

表姐昨天说过准备买甘蔗和荸荠。在菜场转了半圈,就找到了甘蔗摊,远远地围着几个人,妗母和表姐也在。面前的人群一层又一层,全是走动的大腿,带着冷风。挤到甘蔗摊,她们已经走掉了。荸荠摊也没找着。

倒是又看到了大个头舅舅,在鱼摊边上蹲着,像一头熊,女人站在旁边研究着摊上的胖头鱼。是这个女人,我认得她——今天她倒穿得丝丝整整的——我认得她,她就是我开学那天缴了学杂费之后遇到过的女人,她从镇外慢慢走进来,一大群人跟在她后面,一直跟到陈家台门。

原来那天看到的脏兮兮的女人,是大个头舅舅的老婆。大个头舅舅这么光鲜的人,他老婆那天却穿得腻腥肮脏,真当想不到。那天也真是混乱,发生了很多事,走错了学校,中学的女老师送到小学,被学杂费吓哭,哥哥打了细眼佬的耳光,遇到了这个女人,夜里妈妈又大哭了一场。

脑子里又闪出那种敳想头:那天如果某件事没有发生,比如,我没走错学校,没缴学杂费,没遇到邋遢女人,哥哥没打细眼佬,妈妈没哭,那么后来的事就不同了,妈妈也许就不会离开,还是天天在街上摆摊。总是我奇怪地出了错,才搞出乱七八糟的事。

在菜场外的商店找到了妗母和表姐。表姐挑着篮子站在店门口等,扁担上已挂了一捆甘蔗。妗母从店里出来,把一捆炮仗放进篮子。她看见我,问我要不要也买一捆炮仗,年三十夜让哥哥也放个响。

“不要不要,我不要炮仗。”我乱摇脑袋。

“你还是怕放炮仗,哈哈,真当没用。”表姐说。

老舅喜欢年三十半夜放炮仗,我不喜欢,我连放过的炮仗蒂头也害怕,它在半空中嘭啪两响之后掉下地,小朋友们就冲上去抢,我从来不敢抢,担心捡到手它又炸一次。我这人很没用。外婆、老舅、妗母、表哥、表姐、妈妈、哥哥,意见一致,他们在不同场合都这样评价过我:“真当没用。”

我是半个街里人了,妗母和表姐来买年货,本来应该再陪一陪,可表姐说我没用,我就不好意思继续陪,只好悄悄溜走。

过年过得超级冷清。年夜饭倒是吃了冷冻的猪肉和鸡肉,但没吃蔬菜,腌菜也没吃,这样就吃得很油腻,喝了两杯白开水。哥哥吃过夜饭就跑出去玩了,我也在弄堂、大街瞎走了一圈,还穿过望潮门到大埂上。起初还有几个人在散步,很快只剩下我,天也黑了,没什么看头,又吹了冷风,鼻子流出清水鼻涕。于是回家睡觉,躺在被窝里听着远近的炮仗睡着了。哥哥回来时,我有些知觉,眼皮感觉到了灯光的重量,还隐隐听到他上床的声音,紧接着一阵密集的炮仗声将我吵醒,估计是到了半夜十二点,需要将旧年炸掉。我们台门的道地里也炸了好多次很响的炮仗,总是长时间沉默后炸响,总是很突然,搞得我心惊肉跳。

第二天早上醒来,意外地发现妈妈也已经回家,还给我准备了新衣服。这正月初一的午饭就丰盛了,除了猪肉和鸡肉,还吃到了白菜和腌菜汤。妈妈不大说话,没说她去了哪里,也没说是怎么回来的。不过我有个新发现:吃了腌菜汤之后,猪肉就特别好吃。午饭后我得到半个火车面包,哥哥也得到半个。

正月初二是去外婆家拜岁的日子。突然之间,真正确认了我已经住在街里妈妈家这个事实,晓得了“到外婆家拜岁”是怎么回事:妈妈和哥哥每年正月初二一大早起床,吃过早饭,走几十里路去外婆家。就是这样。我急忙从床上爬起,穿好棉衣棉裤,走出卧室。妈妈和哥哥不在家。桌子上摆着一碗糯米汤圆,有点热气。还有一小碟腌菜。鑊是空的。他们去了哪里呢?惴惴不安地坐了一会儿。也许他们去买包头了。拜岁作兴送包头,普通的是两个包头,桂圆包头和荔枝包头,妈妈和哥哥到外婆家过年,则是三个包头,多一个青糖、红枣或鸡蛋糕的包头,另外带点零食,或饼干,或糕干,或甘蔗,或荸荠,或蜜饯果脯,不算包头。

如果去买包头,那是买好了直接出发,或者说出发之后半路上买,不必再回家打转——我惊跳起来,顾不得吃糯米汤圆,飞奔出去。他们把我忘在家里了!他们已经去外婆家了,把我忘了!以前每年正月初二去外婆家是他们两个人,所以今年他们把我忘了!我两只脚踩了火似的拼命跺地,急急慌慌走出弄堂,呜呜哇哇哭着,走过空地、中学和酱厂。

田野的辽阔几乎忘记掉了,一眼可以望到很远。太阳照在脸上发凉。路上有好几拨人,一簇一簇地移动,也是去拜岁的。追上第一拨人之前,先结束了我的哭泣。在田野的大路上哭目标太明显,很难为情的。追过三拨人,果然追上了妈妈和哥哥。妈妈挑着两只小菜篮,菜篮上盖着毛巾,哥哥空着手荡发荡发地走。我闷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哥哥回头发现了我,说:“咦!”

我哇一声哭了。

这场哭连我自己也没防到。似乎有无数理由哭,但其实不晓得为什么哭。

“你来做什么?”妈妈气呼呼地说,“这么远的路,你走到要脱力的你不晓得吗?”她又下了一个强硬的命令:“回家去。”

但外婆说过,我不会不回去看她。我不去就变成了叛徒。

“你家里的门有没有关好?”哥哥问。

哥哥的这个问句,像定身法将我定住了。我没关门。我记得的。我心一急就直奔出来,没想到关门。进了小偷祸就闯得太大了。没得选择了,也没了求情的余地,我哇哇哭着往回走,哭声像面条一样长且弯曲。脑子里满是小偷,一百个小偷,从妈妈家的大门和窗子里进进出出,偷走妈妈的格子箱。而我是罪魁祸首,闯出这么大的祸,只能抵命了。

也许并没有小偷,小偷也要过年,小偷过年也要走亲戚,要去外婆家,没有时间做小偷。但我不敢深想,果断止住了这个敳想头。根据经验,任何侥幸的想头都是危险的,会遭到事实残酷的反咬。

突然又想通了另一个事实:妈妈和哥哥并不是忘记了我。他们是故意、存心地不让我去外婆家。故意将我一个人扔在妈妈家里,留给小偷。就这样抛弃了我。

记忆变作了空白。不晓得什么时候又结束了哭,也不晓得怎么回到了妈妈的家,也忘了检查家里进没进过小偷。忽然门口人影一闪,我才吓醒了,发现我已坐在排凳上发敳。

哥哥从门口探头进来,笑嘻嘻地说:“小偷没来啊,还好还好,算你运气。中饭夜饭你自己会弄的吧?我不管了噢。”

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他是回来接我的,但不是。他缩了出去,好像是谁拉着绳子拖走的。我说:“格子箱没偷走。”只来得及说这句话,就又看不见他了。我跑到门外“喂”了一声。

他说:“你好好看着家。外婆家你就不用去了。你一向是住在外婆家,还没住厌吗?我跑得快,所以回来看看,马上要去追妈妈的。你正月初二就哇哇哭,晦气不晦气?你害得我多走了十里路!”

“那……那……那你……你给我站住。”我说。

他竟然真的站住了,不耐烦地转过头来说:“还有什么事?”

“那你帮我叫一声外婆,叫一声老舅和妗母,表姐表哥也要叫一声。”我说。

“肉麻!我替你叫了,我可以得到什么好处呢?”他说。

我沮丧了,我果然没有好处可以给他。

“打杀宝给我。”他说,“等我回来就给我。”

打杀宝藏在床底下。它将不再属于我,就变得很不割舍。不过哥哥替我叫了外婆他们,这么帮我,给他打杀宝也应该。到了外婆家,妗母就端出早点心,小炒年糕和绿豆粽子,外婆会搛一块白斩鸡,蘸过酱油揿在哥哥的碗里。

太阳已经照到道地里,照得鹅卵石颜色鲜明,黄色,红色,黑色,还有青灰色。鹅卵石凸凹不平,打杀宝转得很吃力,不断躺倒瞎滚,布带鞭子一抽,还会飞出乱撞。我跑到台门外。台门口有一块水门汀,又平又光滑,太阳照着,深灰变了浅灰。这是打打杀宝的好地方。鞭子抽在打杀宝上,同时也抽在水门汀上,打杀宝吱吱吱地急速旋转。看着它渐渐慢下,再抽上几鞭。

邻居小姑娘也出来了,端着一只红色的塑料小矮凳,放在水门汀的正中间,小矮凳上还有一个纸盒子。她坐在小矮凳上,打开纸盒子,里面有七八个五颜六色的小东西,像一根火柴棍穿过一顶小小的尖帽子。拿了一个在水门汀上轻轻一转,就旋转了,又拿一个旋转,一会儿在水门汀上转起了七八个小东西,非常好看。

我想问她:“你也没有去你外婆家拜岁吗?”但小姑娘板着脸,并不看我一眼,好像我欠了她一块钱似的,这句问话在我的嘴里转了几转,又咽下了肚子。她和她的小东西占据了水门汀的中央,搞得我的打杀宝施展不开。我让打杀宝转着,飞跑回家,抓了一把番薯糕丝塞在口袋里,出来继续玩打杀宝,先拿出一条番薯糕丝廓落落地吃了,又拿出一条,叼在嘴上,装作吃香烟。

小姑娘也回了一趟家,抱了一个洋娃娃出来。洋娃娃穿着粉红的裙子,浓黑的长睫毛,一动会眨眼睛。她还拿了一盒饼干,拿起一块,喂到洋娃娃嘴里,说:“吃吧吃吧,这是小兔子饼干,吃过小兔子饼干,再给你吃一块小熊饼干。吃过了饼干,再给你玩小陀螺,转啊转。我们玩漂漂亮亮的小陀螺,吃甜甜粉粉的动物饼干。我们不玩里山人的丑陀螺,不吃里山人的猪食。”

我越听越怒,用力抽了一鞭子,打杀宝横飞出去,砰一声撞在小矮凳的腿上,又滚向墙壁,在妈妈的双轮车下面乱转。

小姑娘尖声哭喊起来:“爸爸,爸爸,他砸我,爸爸,刀疤阿姨的儿子,砸死我了。”

起初我不晓得她在喊叫什么,等听清已经迟了,她爸爸像豹子似的冲出来,问她伤在哪里。她不说,抚着脑袋哭。她爸爸从我手里夺过鞭子,说:“你这杀人犯的小鬼头,长大了也是个杀人犯。”

鞭子落到我的脑袋上,感觉像一只一只飛起的鸟。他气得呼哧呼哧,像要杀了我,打了七八下,扔掉鞭子,横了我一眼,抱起小姑娘进了台门。脑袋开始辣辣地疼,像贴了好几条滚烫的纸。他又走了出来,收拾小矮凳、小陀螺、动物饼干和洋娃娃,两手提着,走到我面前停顿了一秒钟,一脚踢在我的肚子上。

倒下时是屁股先着地,所以还不算痛,但他的鞋底把我过年穿的新衣裳弄脏了。真当不上算,外婆家拜岁没得去,玩个打杀宝还闯祸,惹哭了小姑娘。我后悔追上了妈妈和哥哥,否则哥哥也不会想到打杀宝,我也不会在正月初二打什么打杀宝。

只得老实了,躲在家里过完年。妈妈初五回家后,小姑娘和她爸爸好像也没告状,因此我逃脱了妈妈的惩罚。妈妈还提前准备好了学杂费,在她再次远行之前交给了我。我不再在道地里逗留,如果要出去玩,就以最快速度穿过道地,跑出台门。但还是有几次遇到了小姑娘,她看见我就尖叫,说我打死了她,或者说我撞死了她。我已经变聪明,她一尖叫,就逃得无影无踪,这样就打不死她也撞不死她了,她爸爸就杀不了我。我可能长得太可怕。我在教室的窗玻璃上研究过我的长相,可能因为看惯了自己的相貌,没有研究出可怕在哪里。要是恢复隐身术就好了。金老师上课时让我们说一个“我希望”的句子,细眼佬说,我希望长大当个科学家。金老师说他有志气。妖狐精说,我希望有一架录音机听歌曲。金老师说她句子结构复杂并且意思前卫。东风洲际导弹说,我希望学会加里森敢死队的飞刀。金老师说飞刀不能乱飞。我说,我希望有隐身法。金老师说哦。我的希望是最不起眼的,金老师只给了一个哦,但我的希望才最有希望实现,因为我曾经实现过。

我还希望有一只又潮又软的手将着我,让我能够不再闯祸。那只手在章镇中学。去年开学报到那天跑错学校,正感觉投奔不着,一辈子要完蛋,那只手将着我的手,送我到了小学,我的人生又有了着落。那个女老师神态很笃定。我羡慕她的神态。

细眼佬嘲笑我不敢逃课。他向全班宣布:“乡下人会逃课,我们不逃课,里山人不敢逃课。”他说的“我们”是指街里人。街里人从来不说自己是街里人,只说“我们”。“我们”两个字让人感觉牢不可破。细眼佬坐在课桌上大声说:“你们想想,永年牢监、哭作猫儿子、夜牌头猢狲,他逃过一次课吗?一次也没逃过,他不敢,因为他是个里山人。”

他连着说了我四个绰号,蔑视到了极点,我涨红了脸说:“谁说的?”

当天就证明了他是错的。我逃课了。下午第一节课一下课,拎起书包做贼一样逃出学校。书包必须拎在手里,才不像是逃学的样子,直到校门口才背好。校门口的空地虽大,但不够安全,我决定往酱厂方向走,这个方向通向镇外,不容易碰到老师和同学。

逃课必须有伙伴,两个人,或三个人。独自一人逃课无聊透顶。去哪里玩呢?爬山,玩水,钻芦竹丛,有什么意思?酱厂围墙和小店之间有一个缝隙,我钻进去,坐在碎瓦断砖的垃圾堆上。垃圾堆也找不出好玩的东西。我只好掏摸书包,在最底下摸到了一小包番薯糕丝,硬硬的还有尖角。这是寒假结束第一天上学之前放进去的,准备课间吃,却一直忘记,忘了三个月,恐怕已潮掉了。取了一条吃,居然咬得廓落落响,没有潮掉。

攥着这包番薯糕丝拐进了中学,一点也不胆怯。找了好几个办公室,才找到女老师。她穿着绿色大圆花的衣服,坐在办公桌后面写字。我鼓了一大口勇气,脑门一凉就冲了进去,拿出那袋番薯糕丝,放在她办公桌的玻璃台板上。一瞬间窘得脸皮乱飞,转头逃跑。女老师一把抓住了我的后领,她力气蛮大,我就变成了原地奔逃,像吊在空中做奔逃的动作。

她问:“怎么回事?你是谁?番薯片是谁给的?”

脖子感觉到她的手又冷又硬,而不是又潮又软。我用劲向前一挣,逃脱了她的手掌,飞也似的逃出中学。街里人从来叫不出“番薯糕丝”这个名字,总是叫作“番薯片”,连女老师也叫不出来。

女老师已经不认得我了,我想念了她好多天,可她已不认得我。脸上热得火烫。怎么做出了这种事,太愚蠢了。而且街里人从来看不上番薯的,自然也看不上番薯糕丝,街里的女老师更看不上番薯糕丝。我忘记了摆摊老太婆给我的教训,用低贱的番薯糕丝冒犯了我最喜欢的女老师。我又疑心认错了人,也许这个女老师并不是那个女老师,她的声音也有点不像。这时我还没意识到我可能又闯了祸了。

台门外有几个人的背影,道地里人更多,散乱地站着,嘤嘤哦哦地说话,听声音个个很有道理的样子。这个场头,与大个头舅舅的老婆回到陈家台门几乎一模一样:围观的人们暗地里的兴奋压抑不住,在脸上星星飞动。人群一直排到妈妈家里。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我慌里慌张地挤进家门,忽然听到老舅的说话声,松了一口气。老舅在就好,有靠山戤了。

老舅和几个男人坐在桌旁吃茶。老舅的坐相特别难看,用大腿坐在狭窄的长凳上,屁股向后赖下去一大坨,像坐在料缸头撒屙。太师椅坐的是一个瘦男人,短短的头发湿湿亮亮,刚洗过头的样子,他脸皮发黄,模样有些凶巴巴,但脸上在微笑,低着眉眼看着桌子,听着老舅他们说话,并不出声。我想到了一句话,笑面虎。我听到过好几次笑面虎,以前不晓得什么样是笑面虎,此时突然晓得了。他这样长得凶巴巴而微笑,就是笑面虎。

屋里还有好几个聊天的人是站着的,几张排凳空着也不坐,尖下巴的邻居也在。我的目光艰难地穿过人缝,看到了妗母和妈妈站在灶头。妗母打着手势在说话。妈妈扬起脸微笑着,眼睛亮亮的,好像有些害羞,头发蓬乱,衣服穿得油油亮。她瘦了许多,气色倒还好,并且少见地微笑着,刀疤发着红光。妈妈总算又回家了。

大概没出什么坏事。我的心回落到肚皮里,头就晕了,所有人退到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嗡嗡嗡响着,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不敢出声,也不敢放下书包,以免动作过大,贴着墙壁一步一挪地悄悄挪到卧室门口,身子紧紧靠在墙上。

这许多人,在妈妈家做什么呢。他们的表情和语气,又放松又愉快又兴奋又惋惜,好像谁闯了大祸又平息了。我飞快地回忆了一遍今天做过的事,逃课,并冒犯了中学女老师。这两桩事情不是很严重吧?最多受到拧耳朵的惩罚,不必出动这么多人。如果闯的祸很大,一进家门,他们就会抓住我责备我。那是不是哥哥闯的祸呢。我看见哥哥坐在太师椅后面的小凳上。他也逃课了?他逃课所以被抓回家,所以这么多人来看热闹?但哥哥仰着脸听老舅他们聊天,也不像闯了祸,不像逃课被抓。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是我闯的祸。看这阵势,我闯的祸恐怕非常大,不可能只是逃课或送番薯糕丝那么简单,所以他们还商量不下怎么惩罚,所以哥哥也被提前叫回家里而我却没得到通知,所以连老舅和妗母也走了几十里路,赶到街里来救我了。

或许只是还没发现我,一旦发现,我就完蛋。

推开门躲进卧室,将书包放在梳头桌上,坐在桥铺上发敳。家里挤了那么多人,老舅就是比大个头舅舅还勇猛十倍,也救不出我的。也许可以趁人不备先逃跑,逃到望潮门等老舅。也许可以逃到妖狐精家里去躲起来,同学中我只晓得她家,在木行路,我曾看到过她走进门去。有一次细眼佬曾邀请我到他家去玩,好像是去吃生日鸡蛋糕,但第二天取消了邀请,因为他妈妈觉得邀请我不合适。细眼佬说:“我妈妈说的,金福台门那个坐永年……那个的儿子,不许到家里来。”我这半好半壞的人缘很伤脑筋,同学都不熟,没地方可逃。何况妈妈家里和道地里又全是人,连台门也逃不出去。我心里空空荡荡,眼泪就流了出来。眼泪水很讨厌。上次流眼泪水破掉了我的隐身法。如果隐身法还在,走进走出走一百趟也没人看得见。

“阿发,阿发,元发,”老舅大声说,“刚才我看见阿发回来了呀,他到哪里去了?”

我急忙爬上桥铺,将身子缩到墙角落,尽量减小目标。连老舅也叫我出去,那我什么靠山都戤不着了。很快有人推开了门,进来一个女人,是住在最东头的邻居王阿姨。

“你躲在这里做什么?”王阿姨说,声音又尖又响,将我的困窘无限放大,“你独个人在这里出眼泪?哈哈哈。”

她毫不留情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拖下床。她力气很大,抓得我手腕痛,胳膊也差点扭断。她把我拖出去,一直拖到桌子旁,拖到太师椅旁。她放了手,我转过身逃跑,但她挡着路。我钻到桌底下从另一边钻出。门口很多人组成一道大腿的山崖又挡住了我,逃不出去,只好靠着墙壁站着,胡咙像狗一样呜呜响。你们说吧你们要怎样。

“阿发,”老舅说,“这是你爸爸,你爸爸回来了,晓得吗?”

“他独个人躲在房间里出眼泪水。”王阿姨大笑着说。

“啊——有这种事?怎么啦?谁欺侮你了?”老舅说,“喏,这个是你爸爸,你没见过吧。叫爸爸。”

我低着头一动也不动,装作没听见,也不看他们。这是哥哥教的办法。我还没有学会这个办法的时候,吃了大个头舅舅的鸡翼梢,变成了痨病鬼,后来学会了,不吃咸烧饼,就没有再变。

“他是怕陌生。”王阿姨啧啧几声,似乎又稀奇又赞赏,“胆子苋菜籽那么小,真当没用。”

“哈哈哈,算了算了,别难为他,让他去玩吧。”老舅说,捧着茶杯,笑吟吟地看着我,并不严厉凶狠,似乎也没有责罚的意思。可能他借口让我去玩,其实是想放我逃走。

我双手摸着背后的墙壁,慢慢往门口挪动。老舅已经转过头去说别的事了,提到了百官和杭州。王阿姨也被这两个大地方的地名所吸引,她说:“上次我去百官……”

妗母走过来,伸手摸着我的脸说:“阿发你怎么了?畏畏缩缩的,丫头屄一样,你以前的调皮去哪里了?”

听到“丫头屄”和“调皮”两个贬义词,脑子又混乱了,抓着妗母的手咬了一口,飞快地从门口溜出,在道地里的人群中奔逃。我回头看了一眼,没有人追赶。但窗口露出了妈妈脸上的刀疤。她向我尖叫:“这个小讨债鬼,白生白养的啦,一点亲情头都没有!”

妈妈愤怒得脸都歪了,发着绿光。咬了妗母的手,就没有亲情头?我只是轻轻咬了一下,又没咬出血。紧接着是一阵惊怕:我怎么把妈妈气成这样。

妈妈虽然还在屋里,但她的怒气从天上闷头闷脑倾泻着,吓得我胸口抽搐。我惨叫着六神无主地逃出台门。整条弄堂浸在昏暗中,我从半空里看到了我逃跑的样子:又长又狭又暗的弄堂,一个小小的身子飞快奔逃,泪水横飞着,头发蓬乱,一张乌鬼灶猫的脸不断惊恐回顾。空气中无数条皮鞭呜呜抽打,掠过一道道乌黑的痕迹。

出了弄堂,右转是望潮门。我突然聪明了一下,想到老舅他们经常约在望潮门,那么我就不能自投罗网。老舅的掩护恐怕很快会被识破,他肯定会遭到跟踪。往另一个方向逃了一段,又想到过了老虎灶是妈妈摆过摊的地方,有个老太婆认识我,于是钻进了左手的小弄堂。

跑过电影院前的空地,再也憋不住咳嗽,只好停下来猛咳了几声,大喘了两口气。过了中学大门,到了酱厂的围墙。这是通往外婆家的路。这样逃回外婆家去也逃不远,很快会给人追上,最好在畈里绕一个大圈子。这时我看到酱厂的大门豁啦啦敞开着,就老鼠一样溜了进去。

没有人会想到我躲在酱厂里。

酱厂很大,有好几幢楼,却还是空落落的。过了一幢四层楼,又过了两幢两层楼,看到一幢平房。房子之间道路宽阔,还有一个大操场,是浅黄色的泥地。我的探险到达了新的领域。操场的边上垒着好几排坛子,离围墙只有两米,都是粗矮大口的青灰色陶坛。我在坛子与围墙之间的草地上坐下。

这是全镇最隐秘的地方了。心跳又缓又重,喘息又慢又粗,偶尔抽一下鼻子,一激灵吸进一股清凉的空气,鼻腔里就一片惆怅。我是这么孤零零。坛子的底下长出了青草,杂着几片枯黄的树叶,有几只蚂蚁在地上走。我揉了揉眼睛,捡起一片树叶,捉了一只蚂蚁放在树叶上。蚂蚁走到树叶边缘,摆动触须确定了方向,沿着叶子边缘走。吹一口气,蚂蚁就从树叶飘飘忽忽地掉下,像打着降落伞。我没能忍住,喀一声笑了。听到自己的笑声,并感觉到脸上结起的一层眼泪裂开,才想到我原本是在哭泣的。

大烟囱高耸入天,几乎要倒下。没想到它这么庞大粗蠢,两条柴绳也围不住。它的底部接出了一间平顶的水泥房屋,灰不溜秋的,像竖起的毛竹管底下放了一个火柴盒。大烟囱的一侧装了许多个订书针形状的铁条,从底下一直装到顶上,一档一档又一档,好像生了锈的蜈蚣脚。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梯子,从最低的第一档数起,数到二十三档,就数花了眼。数了几遍,脖子仰得发酸,没有一次数到三十档。

两档铁条之间的距离稍微有点大,但爬上去也不难。爬了几档,又发现烟囱的砖头并不光滑平整,有不少坑洞和缺角,做工蛮粗糙的,恐怕它也不怎么神奇,也许并不值得仰慕。好在它大得傻不楞登,又高得无法无天,还是让我佩服。如果躲到大烟囱的顶上,全世界没有人能找到我。烟囱顶上也许有个大坑洞,可以躲进去躺下睡觉,可以遮风挡雨,还可以探出脑袋悄悄观察地面的情形。只是烟囱到了后半夜会狂叫排气,那股气说不定会将我冲出,像喷出一只火老鸦,从天上摔下。我就变成了一个肉饼子。

已经比两层楼还高,能看到左边那幢两屋楼的楼顶,是一个水泥平顶,没有盖瓦片,凸起了一个小小的房间,装着红色木框,不知算是门还是窗。低头望了一眼,地面呼地退远,恐高症顿时发作,身子摇凛凛的,刹那间虚空上头。身子紧紧贴向烟囱。烟囱长出的铁条硬绷绷地顶着肋骨向外撑着,推开我的身体。大地恶心地摇晃着。看不见脚下的铁条,我悬空了。头顶上是无穷无尽的鐵条,永远爬不到头。伸下一只脚去,踏了个空,一阵惊悸的哆嗦,吓得魂灵飞散,全身唰的一下火热冒汗。脚尖总算够到一档铁条子,探下去小心踏稳,才觉得还可以活着。两档铁条间隔太大,每够着一档就打个颤,但有了经验,没有再受到惊吓。

最后的两档没有伸脚去够,直接跳下了。左手大拇指别的一下刮到了铁条,很痛。

没有摔成肉饼子,安全落地。真当是死里逃生。世界又回复了实体。仰头张望刚才爬到的地方,发现其实也没有爬上多高,只是在大烟囱的脚底下爬了一小段罢了。大烟囱顶端伸入昏暗的天色中,似乎有一个黑色圈圈,细看又没有。心里敬畏并且后怕。我是个爬过大烟囱的人了。全世界估计没有几个人爬过大烟囱,而我是一个。

仿佛是在梦中。去年这个时候,我连大烟囱也没有看见过,如今竟然爬上去过了,还差点丢掉性命,这怎么可能发生?做梦一样。也许我这个人,我这个高元发并不是高元发,而是别的高元发,或者是并不叫高元发的别人。这样才说得通。那么闯祸的也不是我,否则怎么会记不起?几乎是肯定的,我没有闯过任何大祸,只闯了一点小祸。后背还有些发虚,心里轻松了许多。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似乎我已经与我脱离,像蛇脱了壳,变作一条新的蛇。

两手是脏兮兮的黄铁锈,到围墙边抓了些青草擦了擦,锈迹淡了好些,但是擦不干净,也就算了。走到大门口,门房里冲出一个门卫,吆喝了一声。我赶紧逃出去,咯咯地笑。

天已经黑了。台门里很安静,每家的房子里亮着灯,道地里没有人影。我忐忑着轻轻推开门,走进妈妈的家里。人客已经散光,连老舅和妗母也已不在。我咬了妗母,恐怕他们不想再见到我。我是个忘恩负义翻脸无情的家伙,妈妈说我一点亲情头都没有。

刚吃完夜饭。妈妈正在收菜碗,看到我,将菜碗砰一声顿回桌上,憎厌地瞥了我一眼,气鼓鼓坐下,虎着一张脸。我心里打了两个突,畏畏缩缩地张张嘴,试图做出一个抱歉的表情,但忽然间惊奇了:

那个凶巴巴脸皮发黄的笑面虎瘦男人,竟然还在妈妈的家里,正稳笃定地坐在太师椅上看着我。

我尖叫一声逃出门去。可是我叫不出声,身子已僵住。我张开嘴,嘴也张不开,扁得像破荷包。眼泪热乎乎地流出。没有地方可以躲。噌噌噌地走到灶边,低头站着,身上的皮肉变硬。灶头是房子中离桌子最远的地方,大个头舅舅来吃酒吃肉时,妈妈、哥哥和我就是坐在灶头边的。这是最安全的姿势了。

这个凶恶的陌生人,一直在等我。真当太大意了,忘了我已闯过了什么大祸。他晓得我不得不回来,逃不出他的手心。我后悔逃走,那时候老舅和妗母在,还有点希望,现在老舅走了,妗母也走了,中学的女老师不在,那个吃鸡肉的大个头舅舅也不在,世上没人能帮我。可惜我不晓得闯了什么祸,想不出怎么辩解。

哥哥从房间里出来,笔直走向我。他的手很强大,会伸向我,抓住我的后领拖给陌生人。但他没有伸手抓我,而是盛了一碗饭,放到桌子上。他又走过来,将起我的手,带我到桌旁坐下,塞了一双筷子给我。哥哥的意思很明确了。他让我吃饭。哥哥一直很好,每天给我弄饭吃,但他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从来也没有人把筷子塞到我的手里。他敢这么做,不害怕陌生人笑面虎吗?我低头扒饭,吸着鼻子,眼泪扑落扑落掉进饭碗里。

突然间耳边又爆炸了。是妈妈的吼叫声:“不会搛菜了吗?”

全身发了一个大抖,筷子差点掉下,急忙捏紧了,搛了一筷酱什锦菜,筷头在盘底划了一下,像差点滑倒的人,并发出细细的吱声。全身发抖的感觉很舒服。妈妈虽然凶猛,怒得刀疤发亮,却是叫我吃菜的。金老师说过,这是关心。关心很讨厌,又是好的。

“你究竟想做啥?”妈妈说。

“等他吃过饭再说吧,先吃饭,再聊天,吃饭不好聊天的。”陌生人笑面虎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奇怪地啰嗦,语气却温和,“所以现在先不要说他。你慢慢吃好了。”

吃完饭,他们就要给我整尸骨了,雷暴会夹头夹脑落到我的头上。陌生人装作温和,其实准备好了霹雳。

饭已经冷了,吃下去肚子也冷冷的。哥哥搛了一块半精半肥的猪肉,直接放到我的饭碗里。过年时吃过猪肉,只隔了两个月,又吃到了猪肉。我其实早就看到了,今天夜饭的下饭菜蔬非常丰盛。一碗红烧猪肉,一碗青蒸螺蛳青和一碗炒鸡蛋,是三个特等的高级菜;另外还有三个稍微常规一些的高级菜,是霉千张、炒青菜和酱什锦菜。我一直低头吃饭,没看到哥哥的表情。本来想拒绝吃哥哥搛的猪肉,但害怕不适当的拒绝会引得雷暴提前发作,还是吃了。哥哥今天太古怪,给我盛饭、塞筷子,还搛猪肉,他活跃得过头,胆子也大得过头。哥哥的古怪与陌生人的温和,似乎不像是串通一气给雷暴做准备。哥哥一直对我很好,不会占我便宜,不会害我。也许他是安慰我,预先补偿我即将受到的雷暴打击。所以我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哥哥果然没有闯祸。如果闖祸的是他,他不可能这样做。

吃了一碗饭,我又盛了一碗,并且自己又搛了一块红烧猪肉吃,没有看他们的脸色。忽然想通了。吃也有雷暴劈,不吃也有雷暴劈,反正躲不开雷暴劈,劈死就劈死。吃过饭,将饭碗放到灶头,菜碗收到菜橱,哥哥擦了桌子。我又站回灶头,低着脑袋伸长脖子。“你们砍吧。”我在心里大声说。妈妈和陌生人在狡猾地交换眼色。妈妈本来也是陌生的,我到街里之后稍微有点熟了。但去年的学杂费害得妈妈没有办法,不断出门很少回家,她就又陌生回去了。今年新学期妈妈提前给了我学杂费,只好又出门不回家,变得更加陌生。所以妈妈和陌生人笑面虎交换眼色,是两个陌生人交换眼色。他们可能做些什么?在外婆家,大人对待不听话的孩子,我经常听说有三种常规手段:丢到深山里喂老虎吃,交给告化子带到外地去卖掉,杀杀焐萝卜吃。街里人肯定有更聪明更恐怖的手段,是我不晓得的。

“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爸爸,啊?”妈妈说。开始了。她压低了声音,可是比怒吼更严厉,“就算他杀了人,也是你爸爸。”

“你看不起我,那也不要紧。但我是冤枉的,冤枉的,你晓不晓得什么是冤枉?”陌生人笑面虎耐着性子说,还是很啰嗦,“我没有杀过人,但他们搞错了,说我杀了人。我是冤枉坐牢的,现在搞清楚了,郭大个头的老婆,她没有死掉,去年她自己回家了,证明我没有杀人,所以我放出来了,我没有犯罪,我也不是杀人犯。”

他杀了人。妈妈说他杀了人,但是冤枉的。就算他杀了人并且冤枉,那又怎么样呢,我闯了大祸,逃了一节课、冒犯了中学女老师之外还闯了大祸,搞得一大群人跑到台门里来看热闹,搞得陌生人笑面虎冲到妈妈家里来抓我,搞得老舅也救不了我。一大串问题在脑子里盘旋,但缺少关键的信息,我无法给自己形成语言防护,也无法像蛇脱壳一样将麻烦脱掉。

“你不认得爸爸,是不是?”哥哥说。

我摇摇头。我感觉到我与哥哥的距离。他在妈妈家里这样自如,说话做事也比以前更有把握和决断,更有主见。所以他也变得陌生。这个凶巴巴的陌生人笑面虎,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当然不认得。不认得他也是很严重的错误吗?

“他是谁的爸爸?”我说。声音细得像蚊子。

哥哥宽宏大量地笑了,半蹲下,将耳朵对准我的嘴巴,让我再说一遍。我又说了一遍。

“是我的爸爸,也是你的爸爸。”哥哥说,“你晓得爸爸吗?”

我有些生气。我怎么会不晓得爸爸。很多人有爸爸,就像我有老舅,老舅并且还是表姐表哥的爸爸,这有什么稀奇?哥哥的爸爸,也是我的爸爸,就像我的老舅,也是哥哥的老舅,这又有什么稀奇了?这还用得着说吗。总之这个陌生人笑面虎是爸爸。这么简单的事情说来说去的,当我是傻瓜吗。可是我也不能生气,因为还有雷暴等着。

“这个爸爸是哪里的爸爸?”我对着哥哥的耳朵说,但没有低声说话。我是有点心机的,愿意让妈妈听见这个疑问。

妈妈和陌生人笑面虎又交换了一个眼色。她忽然笑了一下,牵动了脸上的刀疤。我从没见过她笑得这样大。我只见过她小小的笑。她笑过之后就要跟我算账了。但她没有发怒,甚至脸上的笑意也没有收走。她说:“还有哪个爸爸呀,只有一个爸爸。”

“我不是故意闯祸的。”我说。也许他们会上我的当,会说出我除了逃课和冒犯之外,还闯了什么祸,至少可以让我搞清楚我怎么落到了这个地步。可是妈妈没有上当。

“你又闯祸了?你做了什么?”妈妈说。

“我不晓得。”我说。

我意外地逃过了惩罚。妈妈和哥哥,以及笑面虎陌生人,没再追究我,好像都忘记了我闯祸的事。那么就算我没有搞清楚也无所谓了,等于没有闯祸。

陌生人爸爸也不再是陌生人,他在妈妈的家里住下了。这样,妈妈的家里就有了四个人,而我不再是资格最嫩的人,至少比这个爸爸资格老。笑面虎爸爸对我很客气,第二天早上他一起床,就用他的大手抓起痰盂出去倒。

我急忙說:“我会倒的。”

他说:“你还太小,等长点大再帮我去倒吧。”

所以我想,这个陌生人爸爸其实也不像一只笑面虎,他并不笑,也不凶,他只是长相有一点点凶。

妈妈也回街上去摆摊了。我震惊的是,就在第二天放学回家,在台门口看到了爸爸和哥哥的背影。他们竟然一起去钓鱼了。哥哥竟然提早逃学回来和爸爸去钓鱼了。他们没有看到我。两个人各背了一根长长的钓竿,爸爸左手还拎着一只绿色的塑料桶。两个人一起发出了笑声。他们转出弄堂,看不见了,我呜一声哭,跑回到妈妈的家里。

家里还有更惊人的事:锅里浸着两只大汤碗,留着吃过青菜年糕的痕迹。哥哥和爸爸是一起吃了青菜年糕再一起去江边钓鱼的。这事需要想一想了。我骑坐在门槛上思考。我的资格虽然比爸爸老,但落在了后面,他一到就越过了我。他飞快融入了妈妈家,能够和哥哥一起去钓鱼。昨天还是个陌生人。我来街里已大半年,既没有融入妈妈的家,也没有融入街里和小学,停留在人缘半好半坏的阶段。我怀疑哥哥其实早就认识爸爸,只是没有告诉我。如果是这样,我不晓得该悲伤还是该宽慰。

妈妈家也变得热闹,吃夜饭的时间延长了许多,每天的菜也丰盛,常常加个螺蛳,或一碟炒黄豆,钓到鱼就红烧或清蒸。因为夜饭爸爸总要吃半斤老酒,总不能用霉豆腐下酒。他挟起一粒小小的黄豆扔进嘴巴咀嚼,神情又专注又平淡,看上去优雅大方。炒黄豆应该这样吃。我吃炒黄豆就不优雅,总是咀嚼着玩别的事。

爸爸的人缘很好,夜饭还没吃完,就有人客来,坐在桌旁谈天,吃茶,有点像外婆家的夜晚。这些人客有一些是邻居,大多数不认识,胡咙不如大个头舅舅胖,说话像齆鼻头,嗡嗡嗡的听不清在说什么,有时哄一声笑,也不晓得在笑什么。妈妈也经常坐在桌旁,安静地听谈天,脸上的刀疤油光发亮,像一张咧着笑的丑嘴巴。人客们占据了吃饭的桌子,我和哥哥做作业、背课文,就挤到了卧室,十五支光的电灯暗花花地照在书上,眼睛看花,很快就瞌睡。

邻居小姑娘是爸爸回来的第二天夜里来妈妈家的,跟在她的尖下巴爸爸的屁股后面进来,一直腻在尖下巴身边。幸亏她不理睬我,没有再尖叫,没有再害怕我撞死她。尖下巴向我打过一个招呼,目光温和亲切,不再想杀我。他彬彬有礼地坐着,听别人谈天,偶尔插一句话。小姑娘坐在他怀里,灯光下神情有些木呆,不声不响。不晓得她原谅了我没有。她也没有问爸爸是不是“刀疤阿姨家新来的爸爸”。她问过我是不是“刀疤阿姨家新来的儿子”的,却擅自省略了这么重要的一问,所以我对她不大满意。

她年纪这么小,不可能与爸爸有交情,为什么也要来呢?或者说,尖下巴为什么要来,还带着女儿?他们是邻居,以前从来不到妈妈家的,平时在道地里见面也不大说话,如今却像真正的人客一样,坐着吃茶、谈天,态度亲热而有距离,显得郑重,这总有些古怪。但人客来也是高兴的事,我心情可以放松一些。在妈妈家里,只对着妈妈哥哥和爸爸,有些紧张的。妈妈也变得放松,脸上有种满足的微笑。

这样我又有了一个猜测:爸爸可能并不是新来的人,而是一个旧的人,他以前就来过章家埠街里,并且住过很久,甚至可能原本就是街里人,人缘也蛮好,和这些人很熟,是老朋友,只是这几年爸爸去了别的地方,很久没见,这次突然回来,老朋友就来看望他。有几个人客来了一次,又来一次,可能与爸爸交情深些。事情就这么简单,只是我对街里人和妈妈家比较陌生,又没有人告诉我,才糊里糊涂。那天老舅说爸爸“回来”。回来就回来,当时没有细想这个词,原来他真的是回来。所以我是资格最嫩的。我竟想爬到爸爸头上充老资格,也太好笑了。那个大个头舅舅也必定是爸爸熟悉的老朋友,所以才经常到妈妈家吃酒,他怎么一直不出现呢。

大个头舅舅出现了,还是吃夜饭。是爸爸回来第五天的傍晚,星期日。

这天不上学。我也获得了一起去钓鱼的待遇。星期六晚上得到钓鱼邀请的一刹那,我是惊呆了。

爸爸说:“记得明天早上早些爬起来,一起去钓鱼吧。”

我以为是邀请哥哥,但爸爸的眼睛看的是我。幸福突然而至,不能不心慌意乱。八岁到街里,只到了九岁,就得到了这样的优待,简直是天上掉下一个运道,砸中了我的脑袋。简直是忽然显赫了。我伸着犹犹豫豫的食指点向我的鼻尖。

爸爸笑着点点头说:“想不想去?”

“想去的。”我说。

胸口涌上了感激和歉疚。很对不起他。我暗地里当他陌生人,凶巴巴的笑面虎,还不服他的资格。可他像老舅一样好,愿意带我去钓鱼。起初还以为他只带我一个人,其实也带上了哥哥。哥哥有钓竿,当然应该去。下次回家要叫老舅给我砍一根合适的芦须竹,在火堆里燂好,做成钓竿,再到妈妈的摊上买一只钓钩、一个铅坠和一圈钓丝,妈妈对我这么好,可能会给我便宜,那一角钱也许够了。

岸上有好几个人钓鱼,坐在小杌子或石头上,个个坐得很稳重,叼着没蒂头的香烟。爸爸挑选了地方,和哥哥各持一根钓竿,并排坐在石头上。爸爸也叼着没蒂头的香烟。照看塑料脸盆大概是我的责任,就从江里舀了大半盆清水,在斜坡找着平坦的地方摆好。第一条鲻油鱼钓上时最开心,虽然很小,但看它在脸盆里游来游去,很有意思。接着是一条鲫鱼和一条黄颡,也很开心。上午钓了三条鱼,算是一人一条,三个人都没落空。下午钓得更多,而且大,几条鲫鱼有三四枚手指大小。太阳西斜时鳊鱼忽然发了,钓到三条,比手掌还大,鱼鳞在阳光中荧荧流彩,扔进脸盆泼喇响,乱窜。脸盆里养了这么多鱼,黑沉沉的。在大丰收的开心中我还有点小害怕,似乎担心鱼生我的气。

爸爸去水边撒尿,捉到一只海碗大小的鳖。这下子惊动了所有钓鱼的人,还惊动了埂上的行人,很快围上,一个个脸如土色地看鳖。一大堆啧啧惊叹声,嘴巴里传出溅着口水的艳羡声音。毛估估赶来了一百多人围观。

小鳖我是见过的,老舅捉到过,茶杯口那么大,海碗大的鳖是第一次见到,却没想到这么隆重,这么耸动。人们看过了鳖,似乎很不甘心,纷纷在岸边散开,低着头慢慢走,仔细研究水底的石头,用脚撥开水草,还有人找来树枝往水里乱戳,希望再找到一只鳖。

“这只是碰运道,找哪里找得到?”爸爸这么说了一句,带着我们回家了。

爸爸如此决断地往回走,很出我的意料。我是不舍得就走的,觉得再找找可能又捉一鳖。但哥哥端起了脸盆,我也只好跟着。我从哥哥手里接过钓竿。哥哥的手略略一紧,似乎有些迟疑,但立即允许了我背他的钓竿。能够背着钓竿回家,那么不再找鳖也可以无憾。

就是在大埂上碰到了大个头舅舅。他大步走过来,两只手荡发荡发,老远就笑呵呵地打招呼:“啊哟,你又出名了,我听说你钓着了一只大甲鱼?”

“哪里啊,它孵在水草里抓住的,不是钓着的,嘿嘿。”爸爸说。

我觉得“嘿嘿”两声笑有些委屈爸爸。也许他捉了一只大鳖,要谦虚一些。

“那还说什么呢,晚上咪两盅吧。”大个头舅舅歪着大脑袋看了看脸盆,左半个上嘴唇翘起,“嗬唷,还有几条金鱼板,哈哈,这鳊鱼大的,你钓鱼的老本事还没有忘记。夜饭再切一盘白切肉就齐了。我五点半过来。”

“好的好的。等着你的,噢。”爸爸说。

大个头舅舅比爸爸高了半个头,胖了半个身子,他站在我和爸爸之间,我前面就出现了一扇肉屏风。他走开,爸爸寒酸的身子就露出来。他要来妈妈家吃饭,我还是蛮期待的,他说话热闹,一个人能说一台戏。

回到家,爸爸开始杀鳖。将鳖放在砧板上,鳖脖子拉出来,用力斩了一刀,鲜血冒出,脖子却痛苦地缩进。我吃惊地叫了一声,不敢再看。我以前也经常弄出血,但这样一刀下去鲜血直冒的情形从没看到过。外婆家过年脚跟杀鸡,白刀割鸡脖子的那一刻,小孩子不允许看,必须回避。可能是我吃惊的动作过大,爸爸横了我一眼,进屋去拿了两个盐水瓶,给我一张一块钱的钞票,派我去买老酒。这样我就失去了观看剖开鳖肚子的机会,其实在外婆家,小孩子是不用回避剖鸡剖鸭剖鱼的。

“一斤三角四分,买两斤。”他说。

一斤三角四分,两斤六角八分,还有三角两分找头。要是再加个两分的镴角子,就可以买三斤了,不过我只有两只手,不能拿三瓶老酒。要是找头中花掉两分钱买两颗硬糖,估计爸爸不会在意。但还是不买的好。万一买了两颗硬糖,爸爸一生气,我刚刚一起去钓鱼而得到的交情就没了——不是交情,是优待——以后就没了这样的优待。

到街上打了两斤老酒,找了钱,转身转得稍微快了些,左手酒瓶撞在一辆双轮车的把手上,惊吓中右手酒瓶也脱手飞出。两个酒瓶都打碎了。我慒慒地站在街边,似乎听到拉双轮车的老头骂了好几句,似乎看到他停顿,又拉着双轮车走了。蹲下去摸。两个厚瓶底还是完整的,但瓶身碎了拼不起,老酒泼在石板上也收不起。酒气薰着鼻子。玻璃割破了左手食指的第一节,血冒出来,像挨了一刀的鳖脖子。有人在头顶大声说话,声音像一串烂了蒂的青葡萄,一粒粒掉落。腿一软坐在地上。反正是石板地,没有猪屎鸡污,并不脏。好几个人笑嘻嘻地围拢来。

有个女人说:“这么不当心,走路不带眼睛的,这是谁家的小猢狲,这么没用。”

一个男人说:“这小鬼头,邋遢是真邋遢,这么脏的地也会坐,脑子恐怕也有问题,真当是告化子。”

另一个女人说:“嗬唷嗬唷,我晓得他,是我侄子班级里的学生子,那个最最最邋遢的里山人。”

她的侄子是谁?她的侄子为什么在背后这样说我?我生了气。忽然听到细眼佬和东风洲际导弹的声音。他们大声争吵,忽然停了,沉默了。我不敢抬头。前额的发梢已经感觉到了他们严肃、好奇并且嘲笑的目光。我屏住了呼吸,屏住了心跳,似乎不呼吸不心跳他们就会忽略我。脚步声又响起。他们像山羊一般跑开,放肆地大笑,像憋不住的拉稀。

我算是被他们看穿看透了。

眼前出现一块手帕,灰色蓝格子。后脑被一只手按住,手帕贴到我的脸上,眼睛和鼻子上,重重地擦来擦去,鼻涕挤出了泡泡。

“囡囡作啥啦?老酒瓶打碎了么就打碎了,有什么关系的,不要哭了,啊?”一个老太婆的声音,又粗又重。是和妈妈一起摆摊的那个老太婆。不晓得她又要怎样嘲笑挖苦。但她只是摇了摇头:“回家去吧,听话。”

老太婆将包了鼻涕的手帕叠了叠,叹息着走了,并不挖苦。她的脚步声走远,我有些失落,似乎错过了机会。眼睛浮肿着并隐隐作痛,嘴唇和脸也肿得厚厚的,像蒙了一层橡皮。不记得是怎么开始哭的。去年某一天妈妈叫我买老酒,因为不晓得到哪里买,惹得妈妈发大怒,但好处在于因此没有打破老酒瓶,没有闯祸。今天要是也不晓得到哪里买老酒就好了。可我已买过老酒,已退不回去。连爸爸杀鳖的时刻以及买好老酒转身的瞬间也退不回。尤其是转身的瞬间,明明有无数种可能避免,偏偏撞掉了老酒瓶——也已经挽不回。

无法估计这次闯的祸有多大。不只是妈妈家的夜饭毁了,请客的事毁了,爸爸的人缘也毁了。爸爸带我钓鱼,我却变成了叛徒,破坏了他的事。没有面目再回去见爸爸。妈妈说过,穷人是不能高兴的。这话真准。稍一开心就出祸事。刚刚突然而至的幸福,就这样突然冤枉地丢了。

一大帮人围着我叽叽呱呱,好像围着下午的那只鳖。后来人渐渐散去,天暗下来,昏黄的路灯亮了,嗞嗞响。有一小段时间,街上忽然撤空,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我孤零零坐地哭泣。特别的假。

哭泣也只是惯性,停下来就会暴露出羞耻感,并且反而会打破宁静。但也不能这样一直坐地哭下去:无意义,乏味,厌倦,是另一种羞耻。希望能瞬间移动到另一个场景,那里灯火明亮,喜笑欢言,肉香扑鼻,那里没有一个人晓得我做了爸爸的叛徒,闯了大祸并哭了老半天。

我陷在一个人的僵局中,直到妈妈出现。

妈妈从弄堂口走到粮油店门口,需要走一百步,或者两百步。起初她只是一个影子,我认出她以后,她就成了一条鞭子,每走一步鞭打我一记。等她走近,我已给打得遍体伤痕,几乎挣扎不起。左脚在屁股下压得麻木。妈妈捉住我的手臂,一言不发拖着走,像拖一条死狗,像那天大个头舅舅拖他老婆。我反而不慌张了。走了一段路,腿脚的血脉渐渐通了,手轻轻一挣,妈妈也就松了手。我顺从地低头跟着。抽筋剥皮也好,杀杀焐肉吃也好,命运已经决定。

回妈妈家的路分两段,大街和弄堂。大街又冷又硬,面目很生冷。弄堂空间逼仄,反而安心。妈妈是特意出来找我回去的,所以我虽然闯了大祸,还是可以回妈妈的家。这几乎是一个意义重大的保证,也许可以确定我在街里、在妈妈家的地位。以前闯了多少祸,每次也回到了妈妈的家,并没有赶走。

自然的,不赶走,必须承受妈妈的惩罚。

在台门外就听见了大个头舅舅的胖胡咙爽朗大笑,笑声感染力那么强,暖烘烘的,天下还太平着。我置换成一个路人。以前几次他在妈妈家吃酒吃饭的情形,路人在台门外听来,原是这么使人安心而温煦。

灯光很刺眼。妈妈直接走向灶头,在哥哥身边坐下。这是我们的习惯,大个头舅舅来吃老酒,我们就这样坐。这次爸爸在,陪大个头舅舅吃老酒。爸爸坐排凳,大个头舅舅坐太师椅。

“她脸上这个疤,我想想还是庆幸的,我这人心肠软。”大个头舅舅拿着筷子指了指妈妈说,“那时候我火气有多大,你杀了我老婆,我当然要砍死你了,我一白刀砍下来,哪里想得到你老婆竟会冲出来挡白刀?但我就觉得不对头:我这一白刀砍不到你,要砍到别人了。手这么一浮,就砍得轻了,只砍了一道疤。否则哈哈哈,今天我们三个都不在这里了,我就跟你一起坐牢监,或者吃枪毙。所以你这个老婆真当是不怕死的,脑袋会撞到我的白刀下,你说你运道好不好?也是我运道好。哈哈哈。”

爸爸说:“你后悔了吧,事情没弄清楚,就乱砍乱杀。”

“你还是不晓得我。”大个头舅舅说,“我后悔什么?我什么时候后悔过?”他同情地摇摇头,吃了口老酒,又说:“我当时确实是不晓得你冤枉了,但就算我晓得你冤枉了,我也砍啊,我不砍你,我的脸就丢光了,这一白刀,与你冤不冤枉没关系,只要别人说是你杀了我老婆,我必定砍你。我有我的威信要维护,这是人生的真谛,你晓不晓得?”

“我晓得我晓得,”爸爸冷笑一声,“这有什么不晓得的?章镇谁不晓得你的性格又暴又蛮?”

“你了解我。你了解我。”大个头舅舅将脑袋兴奋地侧了几侧。

他们说得起劲,可我的肚子咕咕叫。菜比过年还丰盛,桌子中央放着一只巨大的搪瓷钵,盛着那只鳖。几个大海碗,盛着鳊鱼、鲫鱼、油豆腐肉、白斩鸡、小青菜、鸡毛菜,三个盘子,是白切肉、炒花生和炒鸡蛋。从没见过妈妈家的桌子上这样子同时摆十个菜。脑子里忽然出现一个怪想头:也许哥哥再长大两岁,也可以坐在桌子上陪客吃老酒了。

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闭着眼睛捏了捏,是一些钱,买老酒的找头。有时候勇气突如其来。我直接走到爸爸身边,将钱交还给他。爸爸斜着眼看了看,没接。我把钱放在桌上。刹那间觉得羞愧难当,急忙奔回灶头。我的行为太容易遭人误解,以为我还钱的目的是凑到桌子旁,想讨一口肉,或讨一口鳖吃。我考虑不周,没想到这一点。我不是痨病鬼。幸亏爸爸和大个头舅舅专注聊天,并没给我吃肉吃鳖。偷偷看了一眼哥哥。他坐着不动。妈妈也坐着不动。他们脸上木呆呆的没有表情。

我买的老酒已经打破了瓶,全部洒在地上了,他们怎么又吃上了老酒?他们的老酒是哪里来的?爸爸为什么不追究我闯的大祸?

事情出乎我的想象了。他们早就晓得我打破了老酒瓶,自己又去买来老酒顾自吃喝,却并不管我,不通知我,让我在街头独自哭。也许妈妈到街上来找我,也不是她愿意的,是那个老太婆跑来告状,才不得不出来领我回家。那么很可能我闯下的大祸已经受过了部分惩罚。打破两瓶老酒,当然不可能罚得这么轻,不晓得还有多少惩罚剩下来。

“你老婆的手艺真当好,你在牢里十年,十年还是八年?你在牢里,你的老婆儿子我每年要来看几次,每年来看十次八次。你老婆总是很客气,每次请我吃老酒。难为她一个女人家硬撑着你这门面。”大个头舅舅说,“你老婆手艺真当好,每餐吃得我很满意。你老婆最好的是什么?不是猪蹄髈,不是栗子炖鸡,也不是牛板筋。炒螺蛳。没想到吧,是炒螺蛳。哈哈哈哈,别看炒螺蛳一个平常小菜,讲究起来可以特别讲究。它讲究的地方,别人吃不出来,我吃得出来。今天出彩就出彩在甲鱼,非常非常难得吃,一般人哪里吃得着?可惜没有炒螺螄,这是美中不足。”

爸爸矜持地微笑着,吃了一口老酒。

“你在牢里,所以这几年我帮你吃了。”大个头舅舅又说。

眼角上亮了亮。我瞥见哥哥手里拿着他的飞刀。他咬着嘴唇,两颗门牙露出小白点。他这人也太贪玩了,在吃老酒的仪式上还玩飞刀,妈妈也不骂他。妈妈也有些异样,脸上的刀疤在闪亮,呼吸粗重,是在用嘴喘气而不是鼻子。

肚皮饿。盼望爸爸和大个头舅舅快点吃好,可以轮到我们吃饭。只是吃不准我还有没有饭吃,如果给我的惩罚是不许吃饭,那么他们吃好了也没意义。他们永远吃下去好了。也许应该逃跑。逃与不逃,无法抉择,虽然已经捉回妈妈家,已经不必抉择,但总还是想着逃与不逃。我是个事后优柔寡断者,闯了祸还常怀侥幸心,不断设想着倒回闯祸之前。我的性格不适合做人,也不适合做动物,比较适合做植物,植物从来不动,不会闯祸。

爸爸忽然向灶头走来。没料到惩罚这么快就到达。我尽量缩小身体,嘴巴扁了扁准备哭,爸爸的手却越过了我的脑袋,抓了什么东西走回去。他是来拿老酒的。他们吃完了一瓶,现在开始吃第二瓶。老酒用橡皮塞头塞着瓶口,拔出来嘣一声响,有瓶子的回声,蛮好听。

大个头舅舅移动酒盅,让爸爸给他倒满老酒,同时拿起筷子在桌子上一顿,搛了一块肉,伸出恶心八喇喇的舌头,将肉放在舌头上缩回嘴里,鼓动着两腮咀嚼。

“不管怎么说,你运道最好。”他说,“少见的运道。”

“你这是说笑话了。我差一点冤枉枪毙,怎么还运道好,我是少见的倒霉。”爸爸说。

“我是有道理的。你想想,要是我老婆不回来,死在外面了,谁晓得你冤枉了?你就出不来。这是一个运道好。”他说,“你老婆不到处跑到处哭,谁还管你冤不冤枉?你讨了这么好的老婆,这是二个运道好。你在牢里这么多年,身体也没坏掉,出来还能赤膊打将,这是三个运道好。这三个运道好,是千里挑一的好,还不算运道最好?”

“这话歪是歪,也不算没道理。”爸爸笑着说。

“必须的啊,必须承认我说得有道理。”大个头舅舅呵呵笑着,屁股在太师椅上顿了几顿,涨红了脸四面张望,好像发现了一个真理,要告诉四周几十上百个无形的观众。

爸爸的运道原来这么好,难怪我打破了两瓶老酒,他还有钱再买两瓶。我也替爸爸高兴,觉得既然爸爸运道好,我闯的祸也许可以原谅。说爸爸运道好,也不算新鲜见解,今天他捉到了这么大一只鳖,当然是运道好,别人就没有捉到。运道好能改变一个人,因为我发现爸爸说话已不啰嗦,面相也和善了。倒是大个头舅舅又啰嗦胡咙又梆梆响,像戏台上敲定场锣。

“你回来了,这是好的;你是冤枉的,这我也晓得了。”大个头舅舅说,“还能怎样?就这样吧,过掉了。”

爸爸点头同意:“过掉了过掉了,不过掉也过掉了。”

“有一桩事是要说清楚的。”他又说,“我在你们家,直进直出习惯了的。这个习惯呢,我也不打算改。老都老了,改老习惯就太不讲理了,无非是吃几盅老酒的事,对不对?章镇这么小地方,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是可以相处的,对不对?你觉得不能相处,也没关系的,你就吱一声,看我怎么样。”

“这也没什么,吃老酒吃老酒。”爸爸说,“我进去几年,酒量退步了。”

“老酒等会儿再吃。你觉得能相处,也吱一声给我听。”大个头舅舅说,“我这个人直,不喜欢弯弯绕。”

“谁说不是呢,做人就是要直。”爸爸说,“都是老乡啊,有什么不能相处的?我在里面的时候,遇到老乡,那就是自己人,多亲热的。”

“呀——!这就对了。”大个头舅舅伸出长长的手,在爸爸肩上用力一拍,又自己倒满一盅老酒,一下子吃下半盅,呵呵笑着,“这还有什么说的?我就晓得你是个聪明人。他们总是说你什么什么的,好像我们有仇似的,要拼个老命,这怎么可能?我就晓得你不会。聪明人不会那样子的。”

连大个头舅舅也说爸爸是聪明人。我对爸爸的敬仰又增加了。那么他住在妈妈家里,我们也分到了光彩,甚至可能会分到聪明。我归还的钱还放在桌子上,爸爸这么聪明,他不收起,一定另有用意。

妈妈的身子猛地摇动,抓住了哥哥的手。是连手带飞刀握住了。他们表情还是木呆呆,两只手却默默打架,像放无声电影。飞刀“叮”一声掉落地上。妈妈看了看手指头,吹了口气,放进嘴巴里吮吸。哥哥偷偷伸出左脚踩在飞刀上。我本来想笑的,但妈妈割破手,就忍住了没笑。

突然想起打杀宝,过年拿出来玩闯了祸,吓哭了小女孩,就又收了起来,哥哥拜岁回来,也忘了问我要,我也忘了给他。如果我给了他,他就玩打杀宝而不玩飞刀,就不会割破妈妈的手。不过这不怪我,我不能什么事都怪到自己头上。

“你老婆这么多年,究竟去了哪里?”爸爸问。他抬头看着大个头舅舅。我第一次见到爸爸这样直直地看着大个头舅舅的眼睛,很佩服。这需要很大的胆气。大个头舅舅长得太魁梧了,直着眼睛看,眼眶会看破掉。

“谁晓得啊,我从来不管她的。我怎么会管她?”大个头舅舅挥挥手,“她去哪里不去哪里都是她的自由,对不对?我不干涉个人自由。我这人别的没什么,就是宽宏大量。怎么样,你倒蛮关心她的,你的话我给你带到,好不好,好不好?”

他们不应该只顾着谈天的,应该加紧吃,吃完了好让出桌子给我们吃饭。我的肚子已饿得叫不动,开始出现一层细微的辣,像热水渗透到胡咙。饥饿让我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更加活跃。砸破老酒瓶闯的祸,已在记忆中淡掉,他们好像也已经忘记。就算没有忘记,也要先吃饭啊。外婆家的规矩,不得在吃饭时候惩罚孩子,不晓得街里人的规矩怎么样。做人顶难的是忍饿,如果要罚,一边吃饭一边受罚也是可以接受的。

妈妈家的规矩到底不一样。在外婆家里,人客长时间吃老酒谈天,小孩子是可以提前吃饭的,人客太多坐不下,小孩子就在水缸板顶另开一桌先吃,不用挨饿陪看。

耳朵里只有大个头舅舅粗豪的笑声,像天上哪个角落在打雷,或者溪水哗啦啦响。脑袋左歪一记右歪一记,像只瘟鸡。忽然一阵响亮的大笑,桌椅移动。我脚抽筋似的變得清醒。大个头舅舅起身了。肚子像大肚婆一样凸,走路身子后仰,像一只反向的虾。终于吃够了老酒要走了。他真当是世上最可爱的人。

爸爸送他出门,礼貌地站在门口握手告别,慢慢轻轻地关上门,回转身摇头说:“这个老郭,谈头真当足。吃得有点迟了,你们也吃饭罢。”

可是还有一个节目没有完成。门外有人会发问:“今天吃得还满意吗?”是王阿姨。她说:“老郭啊,今天吃得还……嘿嘿,嘿嘿。”只问了上半句,下半句在黑夜里找不到了,她只好“嘿嘿”假笑。

“满意的满意的,真当满意的。”大个头舅舅并不在意,热情地回答,声音变成尖利的高音,像唱歌。

哥哥呼地弯下腰捡起飞刀,掷向窗口,妈妈伸手挡了一把,飞刀扑地插在窗框上,刀柄急速地颤动,嗡嗡嗡地响。这一刀飞得好,射中窗框正中,眼火很准。上次他扔咸烧饼就不准,扔出了窗外。要不是妈妈反对玩刀,我就拍手叫好了。妈妈低声说:“我就防着你乱来。我一个老公坐牢监坐成了废物,我不想儿子也坐牢监去。”她说得很严厉,倒像是哥哥闯了什么大祸。

“今天我独自吃了一只两斤多重的大甲鱼。”大个头舅舅在窗外发出大笑声,“嗬——嗬!这么大一只。我怎么会不满意呢。”

王阿姨又嘿嘿嘿嘿地笑。听得出来,她笑得有些尴尬。她家的夜饭肯定不如我妈妈家丰盛,肯定没有鳖,吃得不满意,她难为情了。

“我们吃饭吧。”我鼓足勇气大声说。哥哥乱玩飞刀,妈妈训斥哥哥,本来是不应该打岔的,可实在熬不住,肚子贴在了后背,也就顾不得怕难为情。我还有一份私心:打个岔也是帮哥哥,转移妈妈的注意力,万一哥哥领会了我的意思,当我挨罚时,说不定也会帮我,转移爸爸妈妈的注意力。

爸爸已坐在太师椅上,移开大个子舅舅的酒盅碗筷,移过自己的。第二瓶酒还剩下一点底脚,爸爸摇着老酒瓶倒进自己的酒盅。他催促说:“怎么不动呢,早吃好早睡觉。”

妈妈和哥哥还是坐在灶边发敳。我装作被爸爸催不过,拿了三只碗到灶头盛饭。妈妈夺过了碗,盛了两碗饭,放在灶头。我又等了等,哥哥还是坐着不动。没有办法,只好端了两碗饭到桌上,提筷先吃。忽然想到大个头舅舅只吃了老酒,没有吃饭。可能因为今天菜多,他吃菜就吃饱了。

搪瓷钵里空空的只剩下一些灰色的汤汁,才晓得大个头舅舅刚才在道地里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独自吃了一只两斤多重的甲鱼”,他把甲鱼全部吃光了。也不算全部吃光,还剩下汤汁。鳖的汤汁很补的。另外九个菜,在碗底或盘底还剩了些。炒花生剩下五粒,炒鸡蛋和白斩鸡没剩下,鸡毛菜还剩下三条,白切肉剩下两条肉皮,鲫鱼剩下三个尾巴,鳊鱼剩下一个鱼头,油豆腐肉剩下两个油豆腐。大个头舅舅的肚皮究竟有多大呢,一口气吃下这么多,比外国肚皮最大的七把叉还能吃。我短短地惊叹一声,也管不了许多,先扒了一大口饭,伸长脖子吞下肚子,样子估计像一只吃饱到脖子却还在贪吃的大白鹅。

妈妈走进卧室,嘭一声关了门。哥哥磨磨蹭蹭过来坐下吃饭。我等着他先吃了鱼头或油豆腐,可是他不吃,划了几口饭,到菜橱拿出一盘酱什锦菜和一盘霉豆腐。爸爸叹了一口气。既然哥哥不吃油豆腐,只吃酱什锦菜和霉豆腐,那么我也跟着哥哥吃。妈妈家的空气僵硬得像上了浆糊。不晓得是哥哥玩飞刀引起的,还是因为我打破了两瓶老酒,总之有一个天雷要炸了。酱什锦菜和霉豆腐也很好吃,下饭很香。这么香的饭,我却吃得胆战心惊,筷子夹着酱什锦菜,手发僵,不自然。

还没吃掉半碗饭,卧室的门开了,妈妈走出来,拿着一个碎花的蓝布包裹。哥哥扔掉筷子跳起,说:“妈妈。”

我也说:“妈妈,吃饭了。”

妈妈笑着说:“以后你们好好读书,做哥哥的多照顾弟弟,不要欺负他。弟弟要听哥哥的话。好了,去吧,去吃饭吧。”

哥哥答应了一声“嗯”,瞟了我一眼。我没有出声。怎么妈妈饿到半夜不吃饭却要出门呢,可我又不敢问。

妈妈出去时,爸爸又叹了一口气。叹气是不好的,外婆说过,人不能老是叹气,会把精力叹光,人也不能老是吐口水,会把精力吐光。

道地里黑乎乎的没有人,台门围墙的两头最黑,好像躲着许多黑色野狗。灯光从几个窗口照出来,斑驳地散落在道地里,给细风吹得闪闪烁烁。哥哥跟着妈妈,我跟着哥哥,走出台门。弄堂里远远的有个人影慢慢地走过路灯,灯光将他的头顶照得发亮,像长了一头白发。左侧弄堂很黑,没有路灯。妈妈的双轮车竖起靠在墙上,灰扑扑的没有光泽。

妈妈笑着说:“你们跟着我做什么?好了好了,回进去吧。去,去呀。”

妈妈这几句话像一根巨大的橡皮筋,绊住了我的脚,让我无法往前走,只好看着妈妈走远。哥哥可能也有同样的感觉,也站住了。妈妈走过一盏路灯,又走过一盏路灯,她的身上就亮一会儿,暗一会儿。她的头也给路灯照得发亮,像长着一头白发。妈妈走在弄堂中间,两边空荡荡的,可以并排骑两三辆自行车。妈妈其实很矮小。这个发现让我寒毛伶仃。她可能没有力气走多远。

当时我并不晓得妈妈不再回来。哥哥也许晓得。有一天夜里,睡下一两个小时之后,他忽然说话了:“我很后悔。整天整夜地后悔。我太笨嘴笨舌了。”

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吓得我身子抽搐了一记。半夜里突然有人说话,是很恐怖的事。

“我平时也蛮会说话的,但没有用,要紧要慢的却说不出话。”他又说,“妈妈走的时候,我一句话说不出来。”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算是回答,也不算回答,因为他说的既是梦话也是事实。我同意的。妈妈离开时,我也说不出话,哭也哭不出。现在再哭也已来不及。

哥哥说:“我这些话,你对谁也不准说,看在你打破那两瓶老酒的分上,才对你说。”

原来不是说梦话。他怎么猜到我还没有睡着的,特意说给我听。这样子在黑暗中躺在床上对着屋顶,毫无征兆地说话给我听,很慌兮兮。他还记得我闯的大祸呢。可是他这句话奇出古样,又是什么意思?“看在你打破两瓶老酒的分上”,似乎我打破两瓶老酒不是坏事情,倒像是闯了个好祸。

大个头舅舅又来妈妈的家里吃老酒。我傍晚回到妈妈的家时,遇到爸爸拎着两只空盐水瓶出来。他看到我愣了愣。桌子上摆着猪大肠、白斩鹅和炒花生之类的熟食。我晓得大个子舅舅又要来吃老酒了,本想避到道地去的,以免惹上偷食的嫌疑,但爸爸已经晓得我独自在家,避出去也洗不了嫌疑。那就算了。我老老实实坐在灶头,准备履行传统仪式,观看他们吃老酒。

哥哥回家踅了几转又走了。他皱着眉头看了看桌上的吃食,出门时向我眨了眨眼,可能是打暗号。他自作主张取消了仪式。那么仪式已不需要。我想留下来,确认爸爸是请大个头舅舅吃老酒,而不是心血来潮自己吃喝一通,但妈妈和哥哥不在,我害怕落单,无法独自完成仪式。溜到台门口,果然看到了大个头舅舅,从弄堂里迈着方步晃过来,爸爸拎着老酒瓶跟在他后面。幸亏我人小,动作又快,向左弄堂溜走了,他们没有发现。

也没地方可以去。东转西转的,转到了斜路分岔的三角形小吃店。店门口是三级很高的河光石台阶,台阶下站了一个告化子,背着长长的麻袋,左手拿着一根棍子和一个破碗,右手却空着。店里一个男人出来,将半碗饭倒在告化子的破碗里。男人的碗盛过饭倒给了告化子,不能再用了吧,但他将碗拿了回去,并没有扔掉。告化子转过身,右手手指聚拢,从碗中抓出一撮饭往嘴里塞,也许塞到鼻子里了,看不清楚。他是直接吃白饭的,并没有菜。我嫌弃地摇摇头,忽然发了个愣。我可能已经接近发现一个新的人生真谛,比如说,生活条件可以不好,没有饭吃可以去告化,没有菜可以吃白飯。

大铁门硬邦邦地关着。走到酱厂的围墙尽头时,路灯亮了,降下了黄昏的气氛。镇外大路两边灰茫茫的田野,躲着许多蛇虫百脚。我来来回回游荡,饿着肚子闻青草的香气,搞得很懈闷。街里的夜晚是有路灯的,出了镇就黑了,脚下一条微白的路伸进黑暗中,通向不可知。外婆家的村子,夜晚偶有窗口透出点昏暗灯光,其他全黑,深黑,除非有月亮。黑暗压在上眼皮,似有重量。

从野外返回,回进路灯光的范围,好像脱了一层皮,身子变轻,又像穿上一层纸,也有些分量。路灯光的分量与黑暗的分量,哪个更重些,我进出了许多次,还是估算不出。

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背靠着酱厂的大铁门,坐在了水泥地上了,似乎睡睡醒醒的,耳边是潮水似的青蛙叫声。天上掠过一道黑影。看见大烟囱跨著晾竿般的长腿,在旷野奔跑,一步跨过曹娥江,一步跨过村庄,一步跨过田畈,又一步跨过了小山。它奔跑的姿势像一只巨大的螳螂,挥舞着大刀般的前肢,弯腰踢腿的动作生硬而笨拙,逃得越远越小,变作了火柴棍小人。我在黑咕隆咚的高处看着它奔逃,却追不上它,因为哭喊影响了我的速度。

水泥地洇得屁股发凉。坐到天亮花花时,听到酱厂里面有细碎的脚步响,接着是大铁门瘆人的开启声。因为怕门卫老头看见,就急忙起身,带着酸软的双腿一拐一拐地溜走。没听到大烟囱排气的吼叫声,也许这天正巧没有排气。也没人晓得我一夜未归,正如没人晓得大烟囱曾经半夜离开的秘密。这一夜我还得到了一个新的认知:后半夜的路灯光是惨白的,仿佛是从地面漂浮起的叠影,让人晕乎乎。这个发现对我有重大意义:似乎不那么惧怕街里了,感觉胆子在壮大。

日子又回到了妈妈以前出走时的样子:哥哥会替我准备三餐饭,而去粮管所籴米则是我的工作。我的力气居然大了好些,挑米已不很吃力。不晓得爸爸还钓不钓鱼,也许是在打牌。听说他打牌是一把出名的烂手,输多赢少。几乎见不到他。他存在的唯一证据,是每天早上会倒好痰盂,并洗干净。

平时家里只剩下我和哥哥两个人,空荡荡的。妈妈的格子箱塞到了床底下,坐在桥铺上能看到一条寒凉绝望的木边。我无法消除心底的负罪感。妈妈家动荡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我。以前这个屋子里是妈妈和哥哥两个人生活,很多年都过得安安稳稳,且高贵而强大,从没听说出过事,自从我住进妈妈家,就状况不断。卧室里搭了桥铺,上学缴学费,接着妈妈不断消失,忽然又来了个爸爸,却没搭桥铺,狭小的卧室挤了四个人,比猪圈还挤,所以妈妈就又消失了。去年夏天哥哥跑到外婆家来接我,显见是接错了。可惜人没有预知能力。猜不准。

下午放学后,我常去酱厂外走走,装作在游荡。万一碰了巧,能看到妈妈从烟囱上爬下来呢。碰到酱厂大门开着,就溜进去跑到大烟囱底下。烟囱上那排铁条梯子还是老样子,看不出有新脚印。旧脚印也看不出。爬到二十来档,胆子就寒了,急忙回落地面。我太胆小、脚底心太容易发痒,永远爬不到烟囱顶。每次是这样,爬不到三十档,脚底心的痒就传到脊背。

门卫老头也认得我了。可能以为我是酱厂工人的儿子,或许他其实也晓得我妈妈住在大烟囱上。总之没再阻拦过我,还会打个招呼,笑骂两句。有一次还送了一瓣橘子给我吃,是红色弯月的模样,汁水的味道酸甜。他没说我痨病鬼。他有一个手掌大小的收音机,白色黑边,放在窗台,我有时会陪他听听宋世雄的女排。

为什么妈妈胆子这么粗,敢于爬上爬下躲在大烟囱上过日子呢。她每天早晨天没亮就爬下来,吃饭,做生活趁钱;晚上天黑之后再爬上去睡觉。烟囱顶上有一个横洞,足以躺下一个大人,还有放零食的空间。妈妈的面孔肯定熏黑了,衣裳也脏了。另外,必须在凌晨大烟囱吼叫之前爬下来,否则遇上排气,人会纸鸢似的冲向半天。

妈妈住在大烟囱上的秘密,我没有告诉哥哥,他会斥责“脑髓搭牢了”,是不上算的。暗地里也惊讶我心中依恋了妈妈,还傻乎乎地仰头望大烟囱。这感觉很陌生。但依恋心也是白白起的,并没有着落。妈妈再也没回过她的家,她永远入住了大烟囱。也可能她并不愿意住章家埠酱厂的大烟囱,而是住到百官或杭州的大烟囱里去了。有一只黄嘴角的小麻鸟,停在大烟囱的铁条上,羽毛很新鲜,绿豆眼睛亮光荧荧,脑袋东一转西一转的,叽、叽、叽叫着,声音孤零零。老麻鸟带着小麻鸟教飞,总是去树林或竹园,它却独自进了酱厂,大概迷路了。我攀着铁条,贼头狗脑地爬上去捉它。只差一点点没摸到。它及时飞走了,留下一蓬凉风在我的手指尖。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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