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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雨王亨德森》中亨德森精神危机的产生与解决

2022-07-16王丹阳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亨德森酒神个体

王丹阳

关键词:《雨王亨德森》 索尔·贝娄 精神危机 日神精神 酒神精神 动物隐喻 现实意义

一、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的依存与对抗

在索尔·贝娄的作品《雨王亨德森》中,煊赫的姓氏、名牌大学毕业文凭、三百万美元的财产、美丽温柔的妻子,这些亮得发烫的标签被同时贴到亨德森一人的身上,无一不是使人艳羡的,可是为什么亨德森会选择离开并前往人迹罕至的非洲雨林呢?这些鲜明的流淌在生命里的井然有序的美好并没有给他带来幸福,他甚至将其周遭的生活视作一团乌烟瘴气,原因何在?下文将从尼采的“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理论视角进行解答。

日神是人性中理性静观的一面,是对激情的遏止,具有光明、美好、灿烂、梦幻的审美外观,表现为对人生悲剧性的暂时忘却,可以使人通过审美的幻觉来获得心灵的解脱,类似于梦境般的存在。按照尼采的悲剧理论,日神精神只是美好的幻象,无法改变世界的悲剧性事实。酒神是人性中激情冲动的一面,通过个体化禁忌与束缚的打破从而使原始生命力得以激发和释放,它的本质是接受一切痛苦与欢乐,同时可以将痛苦转化为审美快乐。从本质上看,亨德森的精神危机来源于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不和谐状态,一方面是日神精神在遭受幻灭感的同时又因其对个体的约束所带来的压抑感,另一方面是酒神精神被遏制而产生的叫嚣。具体可以从社会和个体两个层面进行解读。

首先是社会层面。“然而,我原以为强大无比的压迫者——这个世界,终于从我身上移走了它的愤怒”a, 社会所带来的压迫感是他精神危机的深层根源。一方面“纽约”是他成长的地方,他熟悉这里的一切,这里镌刻着他的人生记忆。另一方面,在工商业发达的纽约,市民却被一种焦虑与孤独感所笼罩,纽约如同荒原,而荒原上生存着的都是一个个找不到人生归宿的悬挂者。下面将亨德森精神悬挂的社会原因从两个方面进行解析。

第一是清教传统与感性解放之间的矛盾。清教徒精神曾被解释为竭尽全力地去挣钱、省钱和捐钱。一方面肯定赚取财富和现实人生,另一方面又强调欲望的克制。美国梦的提出者和代表者本杰明·富兰克林就将自己的成功归结于:节欲、沉默、节俭、勤奋等十三条美德,清教传统给人带来的是日神精神,是理智的发扬和激情的遏止。而伴随着工业革命的不断推开,其间裹挟着的是浓墨重彩的物质欲望,刺激消费是资本流通的重要动力,这是在怂恿人性中激情冲动的酒神精神。然而节制欲望与鼓励消费之间却存在一个天然的冲突,这就使得生活于其间的人们感到信仰动摇、无所适从。正如在面对第二任妻子莉莉的爱情时,亨德森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嚷着“我要”“加油”和“往前走”,但是他却又喊着:“你休想迷住我,休想把我扼杀掉!”b 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一直在他的思想内部进行搏斗。亨德森与《晃来晃去的人》中那个连姓氏和身份都没有的潦倒青年约瑟夫不同,亨德森是物质财富积累丰厚的长者,然而物质财富上的极大占有并不能缓解他精神上的空虚,他感受到的是这个世界给予他的敌意。

第二是战争进行时的激情辉煌与战争平息后的虚无与创伤。战争在文本中多次出现,虽然美国被看作是“二战”的最大赢家,但是战争带给美国民众的却未必是一笔财富。“参军时我的年龄已不适合战斗,但我非去参加战斗不可”c, 可见亨德森对战争曾保有强烈的激情,他还因踩到地雷负伤而获得了一枚紫心勋章。然而战争平息以后,随着胜利激情的退潮,长久留下的却是心灵的不安感和危机感,转过身却只有一片虚无的荒原。以至于他在看到章鱼时联想到死亡的恐惧,客观世界与主观内心往往是互相投射的关系,亨德森内心对死亡的恐懼其实早已隐隐地存在,章鱼的眼睛同他的交谈也不过是让他进行了一次自我心灵的解剖。而对死亡的恐惧究竟来自于什么,战争的经历是很关键的一个要素,那一颗地雷是他在赴非之前与死神最近的一次交锋,这无疑拉近了他与死亡之间的心理距离。战争留给他的是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双重幻灭感,伴随的是欲望与激情的无所安放和美好幻想的消散退潮。

其次是个体层面。虽然文中亨德森陈述的主体内容是周遭环境给他带来的压迫感,但我们也可以看出他的自我反省,实际上更直接的动因来自亨德森自身,从表层来说是他狂躁易怒的性格,深层上则出自于他对自我的一种否定,从而产生出复归于世界本体的冲动。“我呢,也被认为是个疯子” d,“ 对人动辄又骂又叫,凶相毕露,摇头晃脑——难怪人们看见我都退避三舍”e。他爱玩朋友送给儿子的胶合板弹弓,在沙滩上砸射瓶子,经常与人打架,动不动就声称自杀,甚至老女仆勒诺克斯的溘然离世与他大叫大嚷所带来的惊吓有直接联系,这些行程前的经历可以看作是逼迫他冲破个体化枷锁的肇始。外界对他的批判与冲突滋生了他自我价值感的崩塌,进而引发他对主流价值体系的质疑。对于社会大环境狂风肆虐地侵袭,他没有做好迎战的准备,作为一个灵魂的悬挂者和流亡者,他的生命历程一直处于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的搏斗之中,经受着诱惑与幻灭的自我冲突。其内心叫嚣着的“我要,我要”的喊声真正寻求的是身为一个人的价值与尊严。需要注意的是,个体原因与社会原因是相互交织的,切不可孤立割裂看待,尤其是社会对个人的影响,亨德森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同时,社会也在或隐或显地塑造着他的性格。

“酒神悲剧最直接的效果在于,城邦、社会以及一般来说人与人之间的裂痕向一种极强烈的统一感让步了,这种统一感引导人复归大自然的怀抱”f,真正移走亨德森心中那团痛苦的躁动和嘶喊的也正是大自然——非洲雨林,而相对于美国现代文明来说,非洲雨林从物质上代表着落后和原初状态,因此赴非之行可以看作是一种对生命本质的复归。遥远神秘的非洲部落正是酒神精神的典型,表现为原始生命力的释放和对现代文明与规则的破坏。亨德森不断从质朴神秘的原始智慧中收获启示:薇拉塔勒女王用一句“活下去”带给他生存的信念,达甫国王赴死时的镇定自若则为他驱除对死亡的恐惧,亨德森深刻地意识到生的痛苦与人生的悲剧性事实是无可避免的,重要的是如何平和自我内心去迎接它的挑战,而这正是酒神精神的内涵所在。“一切存在的基础,世界的酒神根基,它们侵入人类个体意识中的成分,恰好能够被日神美化力量重新加以克服”g。从纵向看,亨德森这一个体形象经历了由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的焦灼转向和解的过程。从一开始无序混乱的生活状态,离开朋友一意孤行探索非洲雨林最深处,到后来收获人生智慧、重拾存在的意义与要旨。从横向上看,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交织在亨德森这一立体复杂的血肉之躯上。他困惑的解决不仅是来自于非洲原始部落,也来自于书本。“但这里终究爆发了日神的力量,用幸福幻景的灵药使几乎崩溃的个人得到复元”h,他的成长不仅在于酒神精神带给他的启发,也在于日神精神的重建,他不断平衡着内心的原始情感、生命力的叫嚣与对人生美好幻梦的追求。一方面通过酒神精神纾解个人的痛苦情愫,另一方面又通过日神精神给以自我存在的理想和希望,这是构成艺术,也是支撑人生的两大动力。而贝娄之所以会塑造一个具有内在混杂矛盾人格机制的个体与其自身有着紧密关联,其俄国犹太移民的美国人身份使其很难全盘认同某一种文化机制,这就导致作者时时刻刻感受到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而最终亨德森精神危机的化解可以看作是贝娄的一种美好期许,是作者主观愿望在想象中的满足。

总之,亨德森精神危机的产生正是由于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不平衡而造成的撕裂感,其精神转变的过程正是这两种精神由冲突到最终实现和解的过程。从一开始被迫的“我要,我要”到后来自觉产生的“她要,他要,他们要”,由个体情绪的抒发转为对他人和整个社会的关怀。亨德森亲自踏上这条救赎自我的道路是奋起挽回沦陷前的心灵,是解脱和救赎的起点,他最终获得了人生的真谛,即保有日神精神的美好希冀,但同时在酒神精神的指引下接受人生的一切痛苦与欢乐。

二、动物隐喻

其精神危机的解决亦可以从其中动物隐喻的角度切入。在整部小说中,亨德森经历了一个由“猪”向“狮子”转变的过程,“猪”代指的是被物质欲望裹挟却碌碌无为的现代人,这与索尔·贝娄作品中的“悬挂者”类似,它们是麻木的;而狮子则代指充满原始生命力的个体,能够真切地感受自己的存在和周遭的世界。这一点在文本中有迹可循:一开场,亨德森作为一个养猪人,他身上的要素是“猪皮手套”“猪皮钱包”“猪皮皮鞋”, 生活在猪饲料、猪食、猪粪混杂的气味中,他向前妻嘶吼说这些猪已经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甚至将自己与猪进行对比,认为猪也有制肉、熬胶、造肥的价值,而自己则只能作为一个展示品。至于对狮子的崇拜,从其启程之前就可以看出,亨德森在夸奖大哥狄克时说:“他是我们兄弟姊妹中最有头脑的人,是一头不倦的雄狮。”i 而他向狮子的转变则源于从瓦里里部落中得到的教诲,达甫国王教他与狮子亲密接触,并像狮子一样生活:“你现在是一头狮子了。你从心灵上领会领会狮子的环境吧:天空,太阳,丛林中各种各样的动物,你与它们密切相关。”j 他受到启示并最终将非洲雨林深处的一头幼狮带回到了美国。对于自己的转变,亨德森是兴奋和喜悦的。至于这头幼狮能否在现代文明中生存下去,或者说会何种方式融入和生存,作者并没有说,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留给人许多思索。

至于亨德森是如何转变的,除却受到言语上的教诲,从其行动上的探索中也可以窥见:在阿纳维部落,他想要通过自己的力量为本地人解除蛙患牛死的悲剧(当地人将牛视为神圣的物种,不允许牛饮用带有活物的水,但是水里却有大量的青蛙,于是牛不得饮用,人只能看牛活活地干渴而死),不料卻弄巧成拙,青蛙虽被炸死,池塘却因为决堤而水干塘净,导致牛无水可饮,这是一次失败的经历;在瓦里里部落,他因在当地的祈雨仪式上搬动了最大的姆妈神像而大获成功,获得了雨王亨德森的殊荣。在一次次探索中他成就着自己,也在帮助他人时找寻到了自身的价值。

三、亨德森精神冒险之旅在当今世界的现实意义

这部小说是贝娄基于其人类学的知识写成的,本质上是一篇想象之作,但亨德森精神世界的危机却反映出现代人的普遍精神困境,在普遍出现“内卷”的当今社会,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在当今社会,大家削尖了脑袋,在人群中摸爬滚打,只为换取一些微乎其微的“成果”。而卷起来的结果是“收益努力比”的下降,此结果必将导致竞争者的心理失衡。我们常常嘴上说着“躺平”,但事实是,这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带来一丝心灵上的慰藉。即使不谈归属感和荣誉感等精神层面的东西,仅仅为了生存这一目的,也很难有人能做到真正的“躺平”,也不过是一定程度的“躺平”罢了。完全“躺平”,势必会遭到社会和时代的踩踏和抛弃。关键问题是对于努力的目标和意义,我们均没有进行深度的探究,进而找到安放心灵的良药。于是,我们“躺平”时会感到愧疚与担忧,努力时内心又充满怨愤,这或许就是贝娄所说的“晃来晃去”的状态。正如行程之前的亨德森,坐拥亿万家产,钱多到随意夹在书中做书签用,精神世界却充满了喧嚣和躁动,内心整天喊着“我要”,却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于是终处于无所适从的状态。亨德森虽没有生存上的困境,但是却与每个个体一样陷入自身价值无法实现的虚无感中。他被这声音折磨得痛苦不堪,于是开始思考“我要”的后半句内容,这个难解的填空题其实是每个有意识活动的个体必将思考的问题。他起初以为答案或许是性欲和艺术,可是在他与莉莉结婚、尝试练习拉小提琴和摄影后发现,这并不能遏制或只能让声音作短暂的停歇。他的困惑无法消解,这迫使他逃离人群前往非洲。亨德森精神危机的形成,归根结底,是幸福感、归属感、责任感缺失的表现。亨德森的人生探索或许能给我们带来一些启发。首先是坚定活着的信念,肯定自身存在的价值;继而超脱出自我的格局,走出满足自我欲望的囹圄,最终与他人、与这个世界建立起紧密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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