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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在《生死场》中的哲学思考

2022-07-16梁延兵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生存状态哲学思考生死场

梁延兵

关键词:生育 生存状态 哲学思考

萧红在20 世纪30 年代步入文坛,1942 年病逝于香港。在短短不到十年的创作时间里,她写下了近百万字的作品。中长篇小说有《生死场》《呼兰河传》《马伯乐》;短篇小说的代表作有《王阿嫂之死》《小城三月》《后花园》等;散文名篇有《永久的憧憬和追求》《祖父死的时候》《怀念鲁迅先生》等。这些不朽的作品展示了萧红卓越的才华,更传达了她深刻的思想。近年来,随着对萧红研究的深入,人们对萧红的作品解读也更为深刻。《生死场》作为萧红的成名之作,被不断进行研究和解读,作品的深刻内涵也被不断挖掘和丰富。本文主要从萧红对女性生存状态以及对新生命死亡的处理方式切入,来阐释萧红对不单单是女性更是对群体的生存状态的焦灼和对“历史的停顿”的思考。

《生死场》中《刑罚的日子》这章专门为读者展示了一幅幅女性生育的画面:

五姑姑的姐姐、金枝、二里半的婆娘、李二婶子的生育场景一一再现,让人看得心惊肉跳。这些生育画面与以往传统的描写不甚相同,传统话语中展现的往往是宣扬新生命诞生的婴儿的第一声嘹亮的啼哭声,还有那产后疲惫的,但望着怀中婴儿满面幸福的母亲……这些祥和的描述应该说与真实的生育情形还是有所不同的,不足够全面,也不足够真切。作为女性,萧红所描写的生育场景应该说更为本真和具体。《生死场》写于1934 年,之前的1932 年萧红也经历了自己生产的苦痛,“萧红的肚子疼得好像肠子在绞……她的汗水和泪水一起流下来”a。这是萧红真实的生育情形,生育是隐秘的个体体验,正因为萧红有过切身体会,才能将女性的生育场景写得如此真实和惊心动魄。萧红把女性在生育这一生死边缘地带的状态展现在读者面前,旨在让大家了解女性生育的真实情形。

除此之外,萧红还将人的生育和动物的生产相互映衬进行书写。《刑罚的日子》这一章开头便将狗的生产与五姑姑的生育相提并论,“四月里,鳥雀们也孵雏了!”金枝也要生了;当王婆从产妇李二婶子家回来时,墙根下的猪也在生小猪。在当时的社会状态下,这种书写方式,向大家说明人的生育与猪、狗的生产本质相差无几,映射着女人与动物相同的生命过程。这无疑也是对传统生育崇高的一种颠覆。

“生育,做母亲并不带来她们精神心理的富足,这份既不是她们所能选择又不是她们所能拒绝的痛苦是无偿的、无谓的、无意义、无目的的”b。在《生死场》中,女性的生育被动物化了。因为孩子不重要,作为母亲的“子贵母荣”价值也无以实现。她们没有繁衍后代的神圣感,她们的生育也没什么价值可言。小说中,五姑姑的姐姐和临产的金枝的遭遇便是明证。生活中没有平等,当然更不敢奢谈尊严。萧红是在展示包括她在内的所有女性群体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的生存处境。这处境,除了生活的困苦外,也由于医疗条件的局限,更面临着生育给女性带来的特有的威胁。萧红在充满悲悯的叙述中表达了对女性群体真切的人文关怀。

萧红笔下的《生死场》中,既写生育又不忘写死亡,两者紧密相连。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正视死亡。本来,女性在她们的生育过程中,很有可能死于难产,而萧红在《生死场》中,又着重地书写了新生生命的死亡。萧红用死亡来处理新生命的写法,在加重悲剧性的同时,也有其特殊用意。

萧红在《生死场》中发人深省地质问:“婴儿为什么来到这样的人间?”c《生死场》中的人间是一个“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的生死场,是一个模糊的生与模糊的死交织在一起的混沌世界。这世界让我们感受最深的是,他们对生育都不重视、不善待,对新生命的降临没有足够的热情。

五姑姑的姐姐的孩子当场死去。

小金枝满月时被亲人摔死。

在王婆看来,麦子的好收成带来的喜悦,远远超过“她忙于干活,没有照顾好孩子,导致三岁的孩子摔死在铁犁上”这一悲剧事实所带来的悲痛。

除此之外,这里的人们也死于传染病,每个家庭都被传染病威胁着。但是,令人感到惊讶的是这里的人面对生命的毁灭是静悄悄的,生命的毁灭随处可见而又被视若无睹。“死”在他们心中引不起过多的思考。“生”与“死”本来就是人生同一问题的两个相互转化着的方面,这不单单是一种生理现象,更蕴含着精神和文化的因素。萧红对此进行了哲学思考。

张曙光在《生存哲学——走向本真的存在》中写道:“对‘生’和‘死’的自觉必然使人的心灵深深地受到震动而萌发并强化喜‘生’悲‘死’的情感,激励自己求生的意志以呵护、延续、张扬生命,躲避、抗拒乃至超越死亡,并相应地亲近、利用、创设一切有益于‘生’的东西,仇视、破坏和消灭一切有助于‘死’的东西,正是这一原因,导致了人类文化和文明的产生。”d

《生死场》中的人们没有对于“生”与“死”的自觉意识。在他们看来,活着便活着,死了就算了。你不能希冀他们心灵有所震动,更不敢奢望他们生命能够张扬。意识不到死亡,也就不能领悟本真的生存。海德格尔认为,人要领悟本真的生存就要先行地想到死。“存在的问题不是别的,只不过是把此在本身所包含的存在倾向极端化,把先于存在论地存在领悟极端化罢了”e。对这句话最基本的理解便是要意识到自己的必死性,从而能够在生活中紧张起来,“站出来”生存。

《生死场》中的群体对“死”的不思考,导致他们“生”的价值也很模糊,这也恰恰说明他们生命目的的匮乏。其实,《生死场》中,人的生命力是强大的。尽管有着繁重的劳作,也被传染病威胁着,有刑罚,但他们还是一代又一代的生存着。文中无数随着夏季到来变成产妇的人们也昭示着生育力的旺盛。但他们是非本真地生存着,他们遵循着春季播种、秋季收获的自然规律,在辛苦耕作中寻求温饱。对他们来说,填饱肚子才是最为重要的,物质财富在他们眼中是实实在在的,而人的生命价值大抵超不过物质财富。

二里半眼中最为重要的是他的老山羊,王婆怕平儿弄坏他爹的靴子,强迫孩子在寒冬的山坡上光着脚回家,亲情在物质面前大打折扣。金枝的母亲是爱护菜棵胜过女儿,“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因为物质财富才是活着的资本,是生的保障,是其他所有活动的源头。当然,这让我们看到了他们生存的艰辛。他们“蚊子似的活着,糊里糊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种出粮食,养出畜类”f。同时,我们更应该看到这里的人“生”的无意义,这里的人存在的价值微乎其微。当然,这种自然的农业生产方式造就了他们的这种生存状态。其实,文本也直接道出了这一事实:在乡村,没有灵魂,只有物质。因袭的农业生产方式让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眼里看到的只是土地及与土地相关的物质财富。祖辈们是这样在土地上蠕动着,群体们也因习惯而自然地蠕动。不思不想,病来待毙,得过且过。法国作家雨果说:人有了物质条件才能生存,人有了理想才谈得上生活。你要了解生存与生活的不同吗?动物生存,而人则生活。雨果说得很明白,人是要生活的。但《生死场》中的人们是如同动物般地为生存而生存着,他们不曾本真地生活过,他们体验不到自我的价值。贫穷、压迫、死亡……这是当时的条件下乡土民众的生存环境。在这种环境中,他们只追求温饱。你无法让他们思索诸如“我是谁”“人该怎样活着”“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些形而上的问题。他们拥有大脑,但不思索,于是没有思想,认识不了自我,当然更认识不了生的意义,生的尊严,生的价值。他们像“动物一样忙着生,忙着死”。对他们来说,生的尊严、自我、人生价值的实现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他们在“虽生犹死”地打发着自己的日子,能活着就活着,死便死了,因为历来如此。这里的群体是“不自由”的,他们不会努力追求人生的真正价值,不会懂得实现人生的终极目标。萧红的一生都在追求自由,追求有价值有意义的人生,她对她笔下群体的生存状态是持否定但不乏悲悯态度的。在萧红看来,“不自由,毋宁死” ,其实“‘生’与‘死’的问题,说到底是一个人生意义的问题,即生活‘值不值得’过下去和‘应该怎样’过下去的问题”g。萧红用新生命的死亡来抗拒这种不值得过下去的生活。贫穷的生活现状使他们顾不了亲情、沉滞的生产方式造成了动物般的人众、因袭的生活方式成为无奈的习惯,这一切导致他们的生命如同荒漠。萧红万般无奈地书写着他们的境遇,在萧红看来,即使新生命健康地成活,生命力旺盛,也无非是继续这种无价值的人生。至于“应该怎样”过下去,萧红没有指出明确的出路,这个问题太大了,萧红解决不了。她所希冀的本真生存只有模式:人要有精神,要活出滋味,要明白生活的目的,从而完成人而非物的存在意义。当然,萧红也用她自己一生的努力在践行着这一切。

《生死场》显示的更是“历史的停顿”。第十章《十年》写到,山和小河还是十年前的模样,连牧童唱的童谣也是十年前的旧调,“什么都和十年前一样”。我们会悲哀地发现,历史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前进半步,这里的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变动。

《生死场》里的人们只是低着头过完今天过明天,领悟不到生命的本意与真谛。他们真的如同韭菜一样,一茬一茬地成长,一茬一茬地被割掉,一茬一茬地如同以前的模样,生命仍旧没有什么亮色,当然也就不可能得以超越。他们的生活内容没有什么改变,依旧交租,承受贫困,依旧过“五月节”,依旧生育,死亡……连孩子唱的歌都未改变。在这里,我们看不到生机,有的只是庸常、重复、模式化以及由此带来的了无生趣、如同一潭死水般的沉寂。也许在乡土民众看来,祖祖辈辈就这样生活过来了,他们要做的,就是沿袭祖辈们传承下来的生活方式,习惯性地活着就可以了。沿袭传统在他们看来,如同太阳从东边升起,到西边落下一样自然。封闭的乡土世界造成的封闭的心境,还有那沉滞的农业自然生产方式同由此产生的乡土生存观念结合所形成的“集体无意识”,应该是“历史的停顿”的原因所在。

一切的生命活动都在传统的既定生产、生活方式中轮回,一年和十年、一百年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因此,在这种境况下,生活上十代人、百代人,和一代人是没有差别的。在历史的进程中,都只能是匆匆的过客,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既是“历史的停顿”的受难者,也是“历史的停顿”的制造者。

萧红是深刻的,她在思考更深层次的东西。无怪乎皇甫晓涛说:“它(《生死场》)以近于荒唐的形式揭示出普通中国人生命过程的乏味、无聊和麻木不覺,从而对传统文化在民俗社会中的给定力量进行了深刻的历史反思。”萧红在思考历史。细想一下,所谓“历史的停顿”的问题,应该是造成“历史的停顿”的人的问题,是人的思维方式和生存方式的问题。但这些问题又是谁的问题?是人类自我?还是历史?说不清楚。当然关于如何解决“历史的停顿”这种局面?历史前进的出路在哪里?萧红还不能把握。她明白的只是:只要群体还处于封闭的生存环境中,还局限于自然的生产方式中,便不可能改变这百无聊赖的生死轮回。

应该说,《生死场》是不朽的,它通过群体对“生”与“死”的看法,展示了群体单调、沉寂的生命活动,再现了群体悲哀、残酷的生存困境,反思了无奈、沉痛的历史停顿。而隐藏在这些后面的“则是对生命的热烈渴望和历史的焦灼,对一种新的文明世界的热烈呼唤和艰辛探索”i。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的萧红,是在用心呼唤人们把自身的生命活动同动物区分开来,自觉地去生存。人要懂得审视自己的生存状况,然后力争活得有人样。人更要懂得追求生命的质量,懂得体现自身的价值。萧红希冀他们在此基础上,能够提升民族的文明程度,能够推动历史的前进步伐,这可能是《生死场》的不朽原因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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