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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以鬯小说《打错了》中的“叉形时空”分析

2022-07-16徐莫迟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7期

徐莫迟

关键词:刘以鬯 《 打错了》 叉形时空 重复叙述

时间性,是小说最核心的特征之一。小说(fiction)的本质是虚构,而时间是虚构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方面,时间的流逝,是故事得以形成和发展的基础,每个故事作为未被加工过的素材都有自己发生的时间,这种时间性多体现在作品内容中;另一方面,同一个故事在叙述时可以采用不同的叙述时间,叙述者站在哪一个时间节点、用什么顺序进行讲述、采用哪种叙述频率和速度,都会影响到最后在文本中呈现出的表达效果。这层意义上的时间性除了包含在小说内容里,也体现在小说的结构上。任何作者都无法脱离这一要素去架构一篇小说。时间成为人们在文艺创作中关注的焦点:蒲宁在《轻轻的呼吸》里打乱了整个故事的时间线;弗里德里克·布朗以一篇《末日》展示了一次对逆转时间的尝试;《如梦之梦》里赖声川建构出三层时间的嵌套……刘以鬯(1918—2018),香港著名记者、编辑、小说家,他曾在一篇发言稿《现代中国短篇小说的几个问题》中说:“没有格局的叙述是故事,有格局的叙述才是小说。”a 刘以鬯小说叙事格局的架构,往往与特点鲜明的时间处理手法密切相关。《打错了》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打错了》分成前后两部分。两部分的上半部分完全一致:陈熙在家接到丽嫦的电话,约他去看电影,他洗漱、更换衣着后拉开大门;而后半部分则走向了不同结局:在第一部分里,陈熙乘电梯下楼,走到巴士站,和一个老妇、一个女童一起被失控的巴士撞死;在第二部分里,他接到一個打错了的电话,挂断电话后乘电梯下楼,走向巴士站时,目睹了一场车祸,一个老妇和一个女童被失控的巴士撞死。

在现实中,我们既不能回到过去、改变过去,也无法同时身处两个不同的时空,因此时间对人们来说是线性的,这种“只有一次”为时间覆上一层神秘感,使时间中隐藏的多种可能长久地成为人们想象、谈论、研究、思索的对象。而刘以鬯借助小说的虚构性,建造了一个“叉形时空”:单一的时空,在某一节点分叉,于是事态发展走向不同的方向与结局;用《打错了》这样一篇作品,为读者演示了同一时空存在的不同可能;展现了任何一段再平常不过的时间,是如何被某个不起眼的契机剖成多部分,最终走向无数个互异甚至互斥的结局。

可能性已经不是一个新鲜话题,许许多多的文艺作品都对此话题有所讨论。从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到德国导演汤姆·提克威的电影《罗拉快跑》,再到前一段时间大火的网飞剧集《暗黑》,主题都离不开“同一时间的两个故事”。《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一段文字,很好地阐释了文学作品中的时间分叉:

我把那部作品再浏览一遍, 证实了这一理论。在所有的虚构小说中, 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 排除其他; 在彭的错综复杂的小说中, 主人公却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一来, 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 许多不同的时间, 衍生不已, 枝叶纷披。小说的矛盾就由此而起。比如说, 方君有个秘密; 一个陌生人找上门来; 方君决心杀掉他。很自然,有几个可能的结局,方君可能杀死不速之客, 可能被他杀死, 两人可能都安然无恙, 也可能都死, 等等。

在《打错了》里,刘以鬯没有“选择所有可能性”,而是在极其有限的篇幅里,选取了彼此相差最大的两种可能性的极端,即生与死。一二两部分之间是平行的关系,二者有关系而又相互独立,每一段单独成为一个故事。如果我们把这两部分的顺序颠倒,也不会伤害文意——同样是同一事件的两次重复,两种可能的同时上演。小说这种外在形式上的平行辅助了主旨的表达——这样的安排更方便读者随时比较两部分间的相同与相异,描绘出同一段时间中故事的两种不同发展方向,进而向我们展示,一个人的生命进程中,可能隐藏着多少种不同可能性;除了此地此景,我们的“现在”还有多少种模样。

引发结尾不同可能性的偶然事件是一通打错了的电话——打错了,意味着电话的内容对主人公陈熙来说是毫无意义的。作家把转折点放在这样一个最不起眼的小事上(它的唯一功效就是产生了一个时间差,然而最后却避免了陈熙的死亡),相当于将推动故事分叉的契机本身的意义降到最小,将其偶然性放到最大。由此在时间的多重可能之外,引出故事的另一层含义:一个微小事件是如何触发了人生命中的某个机关,进而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推动或避免大事件发生的。

除了结局的大不同,小说两部分之间大段的相同也同样引人注目:在陈熙接电话之前以及接电话后的一系列行为,在小说中都重复叙述了两遍。有大量的小说和电影,同样涉及两个结局或者多个结局,然而它们的处理方式是直接列出几个不同的结局,由读者或观众后期自己在脑海中加工形成不同的故事,从而表达不同的寓意,那么《打错了》是否也可以沿用这一方式?重复的叙述意义何在?

应该承认,减少对相同部分的重复而只是分别叙述时间分叉后的不同故事线,对于《打错了》来说理论上是可行的,读者完全能够理解作家的意图;但刘以鬯不厌其烦地将两个故事中未因受偶然性影响而发生改变的部分复制搬运,的确收获了更好的效果。

对于篇幅较长的作品,同一事件叙述的频率如果过高,就可能对读者阅读的耐心形成极大考验;但在《打错了》不到一千五百字的篇幅显然不存在这个问题,重复反而变得非常重要而不可略去。可以说通过提高叙述频率让读者意识到两个文段的相似性,是作者叙述过程中最重要的意图之一。因为唯有这样,“大同”与“大异”才得以相互彰显。如果仅仅告诉向读者时间分叉后结局的不同而并不交代在此之前的相同,那小说最终能表现出来的旨意就变得十分简单了——即偶然的推动力,和不同可能性之间截然不同的面貌。但对时间分叉之前故事线的反复叙述,相当于向读者展现了“分叉点”的出现背景的一致性。这样的安排,不仅使阅读过程中的视觉冲击以及情感冲击变得更加强烈,同时也使小说的主旨变得更加复杂:除了展现偶然事件可以推动人生的多米诺骨牌倒向不同方向,还多了一层意味——最终的天壤之别,竟然在开端处如此相似,甚至重合。也就是说,小说不单讲述了人生的不同,也讲述了人生的相同。小说中的对比,一方面体现于两个部分生与死的互斥结局上,另一方面,从更宏观的视角来看,表现在两个文段前半部分的巨大的相合和后半部分巨大的相斥上。同与异互相衬托、互相强调,更展现了人生的荒诞和变化多端、命运的神秘与难以预测。

这样经过形式上特殊安排的小说,很大一部分都呈现出游戏性,但《打错了》更倾向于具有一种哲理性。这篇作品向我们揭示了“偶然”这样一个不可捉摸又让人好奇而恐惧的话题。读完小说我们会陷入沉思:可以猜测——这种偶然像尖锐的石子散落于生活的方方面面,把流动的时间划开,分出无数条细小的支流。而我成为现在的我,是幸运抑或是不幸?是不是如果在一些我们不曾留意的事情上做出改变,我们的人生在现在这样一个节点上就是完全不同的样貌?我的出身,我所处的环境,我的性格与运气,有多少受着偶然的悄悄操纵?是小说家在此放大了偶然的作用,还是说我们生活中每个看似不可避免的必然事件,都与之前某件我们没有察觉的小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偶然事件的发生,是否又是另一种必然?

刘以鬯先生终其一生都在不断进行小说实验、在小说表现形式上推陈出新,创作出许多非常前卫的、具有革命性的小说。也许在写下这篇小说时他只把它当作一次文字实验而并没有赋予它太过厚重的意义,但读者的思维延展,的确丰富了小说的内涵,毕竟作者完成创作时,故事仅仅是半成品;经过读者的阅读、想象和思考,小说的意义才得到充分发掘与丰富。《打错了》引发如此思考,是我们的收获,也是小说本身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