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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红楼梦》评点论邢夫人及其“承顺自保”

2022-07-16何红梅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清代评点红楼梦

何红梅

关键词:清代《 红楼梦》评点 邢夫人 “ 承顺自保”

邢夫人,贾赦之妻,继室。第3 回与王夫人、李纨一同初现。第46 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a,邢夫人为贾赦讨取鸳鸯做妾,碰了大钉子。第73 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邢夫人截获绣春囊并封送王夫人。第118 回“记微嫌舅兄欺弱女”,至119回“沐皇恩贾家延世泽”,因巧姐婚事受了哄骗,自觉羞惭,后与王夫人相安。清代《 红楼梦》评点b 关于邢夫人的研究不多,涉及姓氏、性格、才识、德行等方面的探讨。梳理如次。

一、關于姓氏

清人评点中,论到邢夫人姓氏的不多,主要有张新之、佚名氏和王伯沆三家评点。

小说第2 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说道——

贾代善……生了两个儿子,长名贾赦,次名贾政……这政老爷的夫人王氏……

冷子兴介绍荣国公第三代后人,正头主子中未及赦老爷的夫人邢氏,交代“贾赦之妻邢氏”是在第3 回黛玉初进贾府的时候。但是,张新之和王伯沆关于邢夫人姓氏的解说却附于此回或此处,且不单论。前者夹批因赦而及之,云“罪人邀恩得释曰‘赦’,则‘赦’言罪人也,故字曰‘恩侯’。妻邢氏。邢者,刑也”c。总评又批四人:政字演“书”,王字演“易”,合政、王字演《国风》;“若贾赦之‘赦’,邢氏之‘刑’,则演《春秋》之斧钺也”。(按:斧钺,古代的一种酷刑,用斧钺劈开头颅,使人致死)张评所解不脱性理之用,颇费穿凿。后者同意释之以谐,贾赦娶邢氏,贾政娶王氏,“《索隐》云此影‘摄行政王’,最为的确”d。(按:《索隐》,即王梦阮、沈瓶庵合署的《红楼梦索隐》)据萧一山《清代通史》:清初,多尔衮被封为“皇叔父摄政王”,不久又称“皇父摄政王”。无论“叔”“父”,和宝玉与贾赦、贾政的关系实无关合;况贾赦是宝玉伯父,尤不相关。如此牵强附会,不知王伯沆何以称之。佚名氏则专论邢氏,认为邢夫人“粗具人形而已”,一处事则糊涂无见,二待人则刻薄居心,于时为秋,于行为金,于宫为商,于官为刑,故“取声象形而氏邢”e。(按:“秋”,属金;“商”,属金;而“秋”,“刑官”也)可知贾赦之妻氏邢关“赦”旨“刑”。另有“邢者形也,言其贾赦之尴尬行为,均使其形容也”f 一说,可与佚名氏之“粗具人形”互补。如此,贾赦夫妇“确是不堪,亲庭罪责,皆自取也”(王伯沆第46 回批),而且“惟邢无后”(张新之第73 回夹批),“无儿女的一生干净”(第73 回)。

二、关于性格

相较而言,清代《红楼梦》评点对邢夫人性格的论述甚多,且诸家有论。择要如下。

一者“刻薄居心”

此评出自佚名氏,张子梁亦云邢夫人“刻薄”(第90 回夹批)、“不情”(第109 回夹批)。“刻薄”,指待人、说话冷酷无情,过分苛求;“不情”,犹无情、薄情。另有脂砚斋、王希廉以“薄情”论之,王伯沆以“寡情”论之。“寡情”,指缺少情感与情义;“薄情”,指不念情义,多用于男女情爱。于邢夫人而言,“只知承顺”贾赦,须知他者有四。一于贾环、贾兰。第24 回宝玉来给贾赦请安,贾环、贾兰亦到。邢夫人同宝玉坐在一个坐褥上,又百般摩挲抚弄宝玉。要走时邢夫人留宝玉吃饭,却让贾环、贾兰回去。脂砚斋批曰“明显薄情之至”(庚辰本夹批)。g 二于迎春。第73 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邢夫人埋怨迎春“心活面软”,夹七夹八,舌底含酸。且云“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脂砚斋认为,邢夫人“自怀异心”,无嗣者的“私假之意”(庚辰本双行批)毕露。三于邢岫烟。第51 回邢岫烟衣单怯冷,拱肩缩背,身如寒蝉,佚名氏比之贾母、王夫人不关心而责邢夫人“亦不关心”。第57 回宝钗替邢岫烟赎当,王希廉认为不但写宝钗之贤,且见邢夫人之“薄情”。就与邢氏的关系而言,贾环、贾兰来自贾政一房,虽是“小叔姪”(第24 回),邢夫人的“薄情”,贾环心中已领。迎春是贾赦“跟前的人养的”女儿,非自己亲生,所发私意亦“大不可者”(庚辰本双行批)。邢岫烟原是娘家侄女,家贫命苦,人见人怜,作为姑妈的邢夫人却“不大理论”(第49 回)。四于邢大舅。邢大舅抱怨向邢夫人要邢家的家私,也“无奈竟不得到手”(第75 回)。姚燮概论“未有待他人苛刻而于兄弟间能加意者”(第75 回侧批),作为邢大舅长姐的邢夫人自不例外。虽说邢大舅浮荡不堪,醉后所怨未必就是定论,然而邢夫人之为人亦可知矣。

二者“见小贪利”

此语出自王希廉第74 回总评。小说第46 回开始不久有段文字——

凤姐儿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弱,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一经他手,便尅扣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

读此数行,虽是凤姐心中的一番议论,可当邢夫人一则小传。东观主人据此比较这对婆媳,“争顺贾赦,则胜凤姐;婪取财货,则凤姐胜于婆婆也”h。姚燮眉评直录,略改为“承顺贾赦则胜凤姐,婪取财货则凤姐之作用更工矣”。可知邢夫人为人一于他人薄情,一于财货必贪。薄情如上,贪财则如:第74 回贾琏找鸳鸯借当,邢夫人“分明不短”,知道后硬是“借”去了二百两银子。东观主人、姚燮皆云邢夫人此举“非持家之人”作为,说做节用“想是门面一时收拾不来光景”(第74 回眉评)恐亦非然。可知邢夫人“见小贪利”。第75 回邢大舅说邢夫人居长,出阁时把家私都带了过来。姚燮说女儿出嫁岂恋父母家?邢大舅未懂世情。张子梁则认为,“于此益见”邢夫人之“贪”(第75 回夹批)。第110 回贾母丧事左支右绌,邢夫人蛇聋虎齆,“太不体会”(姚燮第110 回眉评)。其实,自抄查之后,财物既已掣肘,家人又不足用,虽云老太太有自备之需,无如外主于政,“政老古板”,惟知悲戚;内主于邢,“邢夫人吝啬”,但知省俭,不肯多费,遂致偌大丧事,闹得七颠八倒,人仰马翻(张子梁第110 回回前评)。

三者“一生左性”

作为评语,“左性”首先出自姚燮第57 回评。第57 回薛姨妈欲把邢岫烟说与薛蝌为妻,凤姐将此事说与贾母,贾母硬作保山,并让尤氏料理。其间有两句话值得注意——

(薛姨妈)谋之于凤姐儿。凤姐儿笑道:“姑妈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等我慢谋。”……尤氏深知邢夫人性情,本不欲管,无奈贾母亲自嘱咐,只得应了,惟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

可知邢夫人“有些左性”,不单自家媳妇知,东府侄媳“深知”,薛家姨妈“素知”,恐怕贾母亦是了然。姚燮视凤姐之言为对邢夫人“的评”,尤氏之虑亦为“识窍”(第57 回侧批),且为指出邢夫人“一生左性,亦是全书中有一无二之人”(第57 回眉评)。特别是第46 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贾赦要娶鸳鸯,邢夫人去和凤姐商议。凤姐说与三层难处,邢夫人却不以为然——

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做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做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是不知道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恼了。

凤姐知她“又弄左性”,便见机转关。评者认为,凤姐一片“正言”,邢夫人不悟,反大不满于凤姐;如能纳言,“转劝赦老,又何至后来碰大钉子”(姚燮第46 回眉评)。察其主意,“大似王婆对西门庆设计”;“弄左性人偏有此计划,真是可笑”(王伯沆第46 回批)。邢夫人“庸懦无能而又刚愎自用”,何不量力如此(姚燮第46 回眉评)!依张新之之见,“书中设演一邢氏,其没分晓到绝顶,与贾赦却是一对。一横一柔,同为尴尬人也,即此篇话已尽题情”(第46 回夹批)。所谓“尴尬”,即行为、态度不正常。贾赦似横非横,乃刚愎之横;邢夫人“似柔非柔,乃柔邪之柔”i。以邢夫人之“左性”,是“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第46 回)。更甚的是,贾府被抄后邢夫人依傍王夫人,非但不知“不应出头作福作威”(陈其泰第110 回眉批),还在听说巧姐儿回府后,抱怨王夫人,调唆她与贾琏母子不和。可见作者写此“尴尬人”写得十足,为作者得意之笔,“到底不懈”(张新之第119 回夹批)。

三、关于才识

多数清人评者认为,邢夫人行事“真没分晓”(姚燮第46 回眉评),突出表現在替赦老爷说媒一事。贾赦要鸳鸯做妾,使的是“外头孝顺,暗地里盘算”(第46 回)贾母的心。邢夫人虽是承顺自保,以邢夫人之吝,未尝不知个中奥妙。第46 回虽是单写一件事,实夹写了“邢夫人愚懦,王熙凤使乖”(王希廉第46回总评)。邢夫人找凤姐商议,凤姐先进忠言正论——“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且详述难处,自是不可以人废言。然凤姐如此说,邢夫人又如彼说,“虽愚者亦知其不可行,奈必欲行何!”j(黄小田第46回批)然就邢夫人之说观之,似乎“原是一种道理”(姚燮第46 回眉评)。先向鸳鸯本人说,是邢氏智谋;后令金文翔接回单独面说,必是贾赦智谋。看她“一路自己捣鬼,愚得可怜”(张子梁第46 回夹批)。事后还去贾母处打听,“真是冒失鬼,婆婆之言恐禁不起”(姚燮第47 回眉评)。果不其然,贾母“一声儿不言语”,已令其“愧悔”,一句“你倒也三从四德的,只是这贤慧也太过了”(第47 回)更是“抉其心肝”(姚燮第47 回侧批)。直到第111 回鸳鸯殉主,邢夫人拦住要行礼的贾琏,“不要折受他不得超生”,可知邢夫人前怨未消,余恨未平。陈其泰认为“适见其愚”(第111 回夹批) k,王伯沆斥为“直同狗吠”(第111 回批);黄小田亦云此等人“无非一愚字尽之”(第46 回夹批)。然依王伯沆之见,刑夫人虽愚弱,第46 回向鸳鸯说的“一席话却是伶俐”,反反复复,或抑或扬,可谓无义不搜。但句句是鸳鸯刺心语,愈是说得天花乱坠,愈见“徒形其拙而已”(姚燮第46 回眉评)。第108 回“强欢笑蘅芜庆生辰”,贾府家业零败,贾母给宝钗做生日,邢氏觉得贾母偏心,未免“褊浅妒忌”(王希廉第108 回总评)。至于第118 回贾环等串卖巧姐,邢夫人被邢大舅哄得心动,陈其泰所论不是正配,如何许得,“邢夫人虽愚,不至于此”(第118 回眉批),是不以续书之笔为然。

四、关于德行

清代《红楼梦》评点关于邢夫人之德行的论述,几无褒词。脂砚斋云邢夫人“为人稍劣”(庚辰本第73 回双行批),却是“饰己非而扬人恶”的“阴昧僻谲之流”(庚辰本第75 回双行批)。作者借尤氏之语——“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打草惊蛇——“实写邢夫人也”(庚辰本第75 回双行批)。王希廉认为,邢夫人“无德无才”(《红楼梦》总评);张新之亦云“废礼废孝必出于邢”(第112 回夹批)。例如,第69 回秋桐为恶,邢夫人凭其一面之词,数落凤姐,又骂贾琏,娇惯得秋桐如夜郎之大,“真是糊涂”(佚名氏第69 回评)。第71回贾母八旬大庆,南安王太妃请见姑娘们,贾母只传探春,邢夫人便心生“怀怨”(王希廉第71 回总评);听了陪房费氏之言,便自辱其媳,“故意扫凤姐之脸”(东观主人第71 回批)。或云林之孝家了解邢夫人情性,欲借此使凤姐受辱,以报半夜传进之嫌(张子梁第71 回夹批),不想邢夫人确“不自尊重如此”(王伯沆第71 回批)。第74 回绣春囊转到王夫人手里,以为定是凤姐之物,红豆词人云实“邢夫人之有以导之也”(见黄小田第74 回夹批)。第110 回邢夫人“扣留婆婆自己结果自己之丧费”,不单“冤枉凤姐”治丧不用心,还居“怂心”故意调唆(东观主人第110回批)。邢氏掣肘至此,王伯沆怒其“直是逆妇”(第110 回批),黄小田恶其“不孝不慈”(第110 回夹批)。第119 回邢夫人势利熏心,得知巧姐逃走大骂看门的人,惹得众人索性说破贾芸等平日胡为,使贾芸、邢夫人顿口无言,王伯沆责其“枉披人皮”。王夫人带领巧姐等同见邢夫人,将前事都归在贾芸、王仁身上,王伯沆表示“不信”,邢夫人之过奚辞?“此作者忠厚语耳”(第119 回批)。

综上,作为世家夫人,邢氏在贾府内阁的地位虽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却极孤立,极不得人心,也是原著公开加以贬词的人物。清代《红楼梦》评点关于邢夫人的讨论相对不多,涉及姓氏、性格、才识、德行等方面,也是几无好语。关于姓氏,或云“邢者,刑也”,或云“粗具人形”。关于性格,一者“刻薄居心”,不论亲疏;二者“见小贪利”,不论是非;三者“一生左性”,不论曲直。关于才识,虽善说辞,直一“愚”字尽之。关于德行,不孝不慈,枉披人皮。可知邢氏不成材料,缘尽于此:上不能博老姑欢,次不能与妯娌和辑,若女若媳及内侄女儿俱同隔膜,厥弟怒如钜铁,“直一独夫耳”(姚燮第75 回眉评)。脂砚斋认为,“众恶之,必察也”。云邢夫人其人,贾母先恶之,恐贾母心偏,亦可解之。若贾琏、阿凤之怨,恐儿女之私,亦可解之。若探春之怒,恐女子不识大而知小,亦可解之。及“乃弟一怨,吾不知将又何如矣。”(庚辰本第75 回双行批)直是邢氏在贾府“身似赘疣”,“猥称太太,难言之矣”(姚燮第75 回眉评)。要之,邢夫人并非缺灵乏性,也没有忘记维护贾府的“性命脸面”(第74 回),然其不堪至此,亦属“贾门之不幸也”(姚燮第118 回眉评)。或许,邢夫人本非“小家卑污极轻贱之人”,不然“岂得与荣府联房哉”(庚辰本第73 回双行批)?关于邢夫人的命运,据俞平伯之论,贾母死后,“邢夫人与凤姐必发生很大的冲突,其结果凤姐被休还家”l。惜乎清人评点未及。今人有为之言者,云邢夫人作为贾府内阁成员,被排斥在权力核心圈之外,失去家政大权,“从正面看,是作者欲显其‘愚’的丑化描述;从反面看,我们可以发现一个权力斗争的残酷真相,邢夫人的‘邢’就是这个权力圈外所显露的原‘形’,她的性情和人生被这种权力斗争扭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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