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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赛金花》的禁演与解禁新考(上)

2022-07-16张传敏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王莹夏衍

张传敏

20 世纪30 年代,夏衍、熊佛西都创作过名为《赛金花》的话剧,两部作品也都曾被禁演。这两部剧作的禁演令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学界同人尚语焉不详。重庆市档案馆馆藏的一件档案,可以让人们一窥其究竟:

四川省第三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密令总字第1350 号令三峡实验区署

案奉 四川省政府二十六年四月二十六日民字第一〇八九七号密令开“案准内政部警二十六之二十六年三月十八日发零零一七九六号密咨开:‘案准中央宣传部二十六年三月九日齐字第九一六号密函,略以近有人根据庚子八国联军之役,关于妓女赛金花个人种种传说,编为《赛金花》剧本上演者,徒损我民族之尊严,并无激发国人之处,请通行一律禁演等由;准此,除分行并函复外,相应咨请查照,转饬遵照为荷!’等由;准此,除咨复并分令外,合行令仰该署即便遵照并转饬所属,一体遵照禁演为要”等因;奉此,除分令外,合行令仰该署遵照禁演为要!

此令。

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三日

专员沈鹏

由这件档案可知,禁止《赛金花》上演的公文先有1937 年3 月9 日中宣部的密函,后有3 月18 日的密咨,最后才是由省一级政府层层下达到各地的密令。档案中说禁演理由是“徒损我民族之尊严,并无激发国人之处”,说明禁令主要是针对夏衍版《赛金花》的。时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文化事业计划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国民政府内政部常务次长张道藩观看该剧时发生了“痰盂事件”,且张在此事件中受辱,应该是后来以赛金花为题材的剧作全部被禁的直接原因。

1937 年2 月17 日四十年代剧社在南京国民大戏院开演夏衍版《赛金花》,直到22 日为止。张道藩在看过最后一场演出之后,撰文称该剧第四幕有一部分内容“侮辱中国人”,还说:“如果此戏不把第四幕的表演法改过,我敢相信,此后无论到哪里,都有人反对的。”b究竟是什么内容,让他对该剧有如此评价?张道藩的文章中有比较详细的交代。因为学界以往谈及此事时直接引用张文者不多,故将其中有关文字照录于下:

到了第四幕开演时候,台上布置的是德国将官二人,高坐台左,中间立着一个汉奸的翻译,左角坐着一堆男男女女的中国人及穿了清朝制服的官及女眷。德国军官二人,拿着一只小脚鞋子在取笑,随后将鞋子掷给跪在他们面前的所谓命妇。那个命妇,拾了小脚鞋穿上了,狼狈不堪的听翻译的指挥逃了出去。第二个叫过来的算是一个秀才,由翻译谄媚的报告,说他只会念书,于是就教他念“六王毕、四海一”的一段赋给德国军官取乐。有许多观众看了这些,已经觉得讨厌极了,口里都在说混蛋,岂有此理;有几个外国观众,更拍掌大笑。这已经使一部份观众大受刺激了。再下去就是命一个俘虏变把戏给德军官取乐,大家也忍受了。最后就叫过一个所谓办外交的“官”来自己说只会叩头,翻译就教他向两个德国军官叩头,并且还命令他叩响头,那个无耻的外交官,居然磕了一个响头。许多观众又连声说混蛋、岂有此理。等到第二个响头磕下去的时候,“混蛋”“岂有此理”“侮辱中国人”的声音,就由四面八方起来了,接着就有“不准演”“闭幕”“再不停演就打”“打”“打”的声音,由楼上楼下四面八方起来,人声嘈杂,秩序大乱。台上的演员和办事的人们,走进台边说些甚么话,也无从听见,只见着有几个人的态度非常的坏,尤其是装外国兵的一个演员,好像忘记了他是个中国人似的,拿着上了刺刀的枪,冲到台口来说话,因此又引起一番骚动。幸好台上的人,把那个外国兵拉进去了。以后有一个武装同志,站在台口上说:“这戏好不好,是戏剧审查会审查过的,他们应该负责任;演员们演的态度不好,应该向观众道歉的。”台下及楼上,仍然有许多人高叫“不准演”“不准演”,楼下的宪兵警察,也在那里向许多反对的观众争论,台上还要继续演,台下是不准演。最后我同警察宪兵说:你们如果叫他们停演这一幕,改用口头说明这幕的剧情,再接演下一幕,以后几幕如有侮辱的举动,改了去就没有事了。有两个警察,跑到后台去了,一会儿台上闭幕了,第四幕总算演了一半停止了。到这时候,我就由下厅走了出来。因为受刺激过深,又迎着冷风,我只觉頭痛眼花,晕倒了,以后的事,就不知道了。这是当时的实在情形,以后我听说有人讲昨天晚上反对侮辱表演的事,是有组织的捣乱,这未免是太滑稽太卑鄙的猜度。假若是有组织的捣乱,是那样可以了结的吗?

张道藩所说剧中小脚命妇、秀才、变把戏的以及外交官均可见于夏衍著《赛金花》剧本。他说22 日发生的事件不是有组织的,但《赛金花》的演员们并不这样认为。据在剧中扮演李鸿章的金山回忆,当年演出的第二天,演到清朝的一个官吏向八国联军总司令瓦德西叩头时,“痰盂事件”开始,对演出首先发难的就是张道藩,但是张道藩等人是只占观众百分之一的“少数派”,在广大观众怒斥张道藩“滚出去!我们要看戏”的怒吼声中,张道藩被几个观众架起来“拖到剧场门口的过道上”。台上继续演戏,张道藩的打手们也就不敢继续胡闹。d 另据当年在演出中担任“剧务”和“光影”工作的欧阳山尊说,其实张道藩看了两次《赛金花》,第一次没有准备好,第二次是准备好了才带人去砸场子的。e 按照欧阳山尊的说法,宪兵是剧社的人叫来维持秩序的,他们发现张道藩是个大人物后还请张到经理室休息。以上张道藩、金山、欧阳山尊的说法多有不同之处,究竟哪一种更接近真相?一时难有定论。可确定的事实是:一、1937 年2 月22日晚张道藩确实去看了戏;二、当晚确实发生了“痰盂事件”。

《赛金花》被禁,金山、欧阳山尊在回忆中对“痰盂事件”及张道藩进行批判,是可以理解的。令人奇怪的是在剧中扮演赛金花的王莹的看法:

最近,我们在台上也遇到一件使我们兴奋的事,那是在南京演《赛金花》的时候,演到最后一天的第四幕,舞台上:一个昏庸卑怯的清廷官员媚外而磕头时,台下一小部分的观众喧嚷了起来,演员立在台上,台下的痰罐、茶杯、橘子……一齐无情地飞到台上来,经过了不少时候的纷扰,终于把这戏演完了。

王莹竟然对“痰盂事件”表示“兴奋”!这又是为什么?王莹的文章发表于1937 年5 月25 日出版的《光明》第2 卷第12 期。她之所以对“痰盂事件”感到“兴奋”,显然是因为这件事并不令她感到沮丧。从张道藩《〈赛金花〉剧中侮辱中国人部份引起的纠纷》中亦不难品出此种味道:“痰盂事件”在当晚并没有成功,支持闹事观众的张道藩实际是“败退”了。如果张道藩方“得胜”,他就不会在第二天撰文澄清了。就此推测,他并没有事先组织闹事。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也只能说明身居高位的他能力实在有限——自己不仅被裹挟进去,还弄了个晕倒在地、不省人事的结局。

“痰盂事件”背后也许有其他因素。《南京晚报》是张友鸾之弟张友鹤1929 年在南京创办的民营报纸。1937 年2 月17 日夏衍版《赛金花》上演的第二天,该报就发布了题为《〈赛金花〉昨晚公演 成绩不见高明》的新闻报道。文中虽然承认国民大戏院卖了八九成座位,是该院“罕有之盛况”,但批评该剧“剧情穿插颇幼稚、做作颇有过火处,布景亦简单,王莹国语,亦甚牵强,而票价则甚昂”。文章还记述了一位观众的说法:

满清官场之颟顸腐败,万分丑恶,固应抨击,惟是亦是中国之一时代,今描摹中国人如此,外国人如彼,绘声绘影,极力形容,未免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有伤国体,是应予以禁演也。

此后几天,该报常有关于《赛金花》的文章,虽再无禁演《赛金花》之议,但不乏挑剔之词。《〈赛金花〉小谈》认为该剧演出尚好,演员也尽职,只是夏衍的分幕不恰当,四十年代剧社不善于运用布景;h《赛金花与克太太》称《赛金花》剧本夸张了赛氏与克林德太太之间的友谊;i《〈赛金花〉的演出》的作者表达了两点感想:一是导演们散漫而不忠实地表现赛金花,二是金山、王献斋表演佳,顾梦鹤还不错,而留过学的“日本型”的王莹的表演就“差得多了”;j《为孙家鼐呼冤》指出庚子事变中孙家鼐本无地位可言,《赛金花》的描写不合史实;k《赛金花的葬地不应在东单牌楼吗?》认为“赛老太太”一生最精彩的事是“仪鸾殿赤身逃火”和斡旋修建克林德纪念碑,后来纪念碑被拆去,东单牌楼缺少了“触目惊心的一个好风景”,应该把赛金花埋葬在那里作为替代。l 这些文章虽然并非全是贬词,对赛金花本人以及《赛金花》这出戏的不认同感还是清晰可辨的。在《“赛妪”介绍》中,作者云晚清时代介绍上海妓女的《沪江色艺指南》中有赛金花在沪从事妓业的记载,并谓当时按图索骥寻访赛氏者纷纷而至,然被“旅沪苏人”“逐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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