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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宁《米佳的爱情》自然描写解码

2022-07-15彭泳愉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州510420

名作欣赏 2022年24期
关键词:爱情小说俄罗斯

⊙彭泳愉[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州 510420]

作为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俄罗斯作家,布宁在俄罗斯文学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米佳的爱情》是布宁创作的最后一部中篇小说,长期以来,对该作品的研究多集中于主人公的爱情悲剧及心理活动分析,小说中对自然的描写却被忽视。然而,《米佳的爱情》并不只是一部个人爱情悲剧,作品中大量的自然描写也非单纯为人物描写和情节发展服务。相反,自然描写才是该作品的主题。布宁在《米佳的爱情》中,以臻于成熟的写作手法,延续了自己关于俄罗斯农村、俄罗斯文化及俄罗斯命运的思想,即俄罗斯文化、俄罗斯本土性植根于农村之中,俄罗斯应该遵循自己的道路——古老的村社制度进行发展。研究《米佳的爱情》的自然描写,有助于加深对作品社会批判性的理解,为解读布宁这位伟大作家关于俄罗斯农村、俄罗斯文化本土性的思想提供启示。

一、布宁及《米佳的爱情》

布宁(1870—1953)出生于俄国奥廖尔省的一个贵族家庭,祖上曾是显赫的贵族。布宁以诗人身份步入文坛,1901 年因诗集《落叶》荣获俄罗斯科学院普希金奖,1909 年当选俄罗斯科学院院士。因对十月革命持否定态度,1920 年流亡法国,从此离开了挚爱的俄罗斯故土。在侨居时期,布宁迎来了创作的成熟时期,成为俄罗斯侨民文学第一浪潮的优秀代表,并于1933 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是俄罗斯首位获得该奖的作家。1953 年,布宁病逝于巴黎。

布宁对昔日显赫的家世感到深深的自豪,纵然见证了贵族由兴盛到衰落,庄园由繁荣到凋敝的整个过程,他仍然保持往昔的生活习惯,坚守自小所受到的文化熏陶,并在内心中深深怀念逝去的贵族与庄园,被称为“俄罗斯最后的贵族作家”。布宁继承了19世纪文学辉煌时期的光荣传统,并开辟了新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正如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所写:“他力求语言的丰富、完美,独到的精确观察是其描述现实的基础。他以最严谨的艺术创作态度抵御了单纯追求华丽辞藻的诱惑;他从不粉饰目睹的一切,而是真实地予以反映。他的语言朴实而富有韵味,正如他的同胞所说,此种韵味使其语言犹如醉酒,即便在译文里也会透出醉人的芳香。”高尔基亦曾说:“俄国文学史如果去掉布宁将会黯淡无光,将会失去这位情系俄国文化的孤单旅行者心灵中彩虹般的光耀和星光闪烁。”

《米佳的爱情》写于1924年。此时俄国已经经历了十月革命,经受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与国内战争的摧残,国内政治环境高压,旧有的秩序被彻底打破。与绝大多数俄国贵族一样,布宁亦已远离故土流亡海外,一方面思念着挚爱的祖国,缅怀曾经安宁美好的生活;另一方面又深知祖国已经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感伤俄国本土文化的消逝,对俄罗斯的前途和命运感到深深的担忧。小说以主人公米佳的爱情悲剧为故事主线,其感情基调与布宁以往的作品有着巨大的区别,不再是平静而忧伤的,而是“紧张的、绷紧的、情感高涨的、令人不安的”,其间穿插有大量的农村自然描写,与文中紧张的感情基调时而互相平衡,时而相互衬托。这些描写充满了作者富有个人特点的审美情趣和对永恒主题的哲理性思考。阿塔莫维奇认为,《米佳的爱情》是了解布宁的一把钥匙,它也是布宁表达其美学思想与哲学观点的重要作品之一,蕴含着布宁对俄罗斯文化及其命运的思考。

二、《米佳的爱情》中的自然描写

(一)作为小说主体的自然

要理解布宁作品的实质和艺术手法,就必须要弄明白其中人和自然的问题。在布宁的创作中,能明显见到作家受托尔斯泰影响的痕迹,即人与自然常常融为一体。布宁在刻画人物时,更倾向于把其看作一种自然现象。正如纳博科夫所说:“布宁在描写自然转向到描写人物的心灵、双眼、双手时并没有丝毫的改变。”

这一点在《米佳的爱情》中得到了鲜明的体现。在小说中,布宁常常将对人物的刻画、对主人公心理活动的描写融入自然中。如米佳回到乡下不久,在乡村的景色中回忆起卡佳:“想象着这个冬天他因为和卡嘉亲密相处而领略到的全部女性温柔,于是,卡嘉、农家少女、夜晚、春天、小雨的气息、翻耕过准备孕育丰硕果实的土地的芬芳、马汗的臭味以及对那只皮手套气味的回忆,全都融合在一起了。”“田埂上的白花刹那间使他想到她的白手套,青青的木耳使他联想到她的面纱的颜色……”在这些回忆与想象中,卡佳,或者说卡佳象征着的爱情,是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存在的。

米佳虽然在内心深处十分抵触和农家女阿莲卡苟合,但依然对阿莲卡有过亲切温馨的想象,这些想象无一例外都与自然,或者与质朴的乡村生活相联系:“她的头巾和头发散发出的气息,她身上的大葱味,混合着农舍和炊烟的气味,一切都是那么诱人,使他的头晕晕乎乎起来。”甚至是从米佳自小对爱情朦胧的想象中,我们也可以看出,所有这些姑娘都没有鲜明的个人身份特征,她们就像一个模糊的印象:“这整整一个春天,尤其是这一天,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当时他觉得正是这个春天成了他真正初恋的时光,在那些日子里,他每天都处在恋爱的状态中,他爱所有的中学生,爱天下所有的姑娘。”因此,无论是阿莲卡,还是米佳幼时接触到的其他姑娘,与其说米佳对她们本身萌生了好感,倒不如说米佳真正喜欢的是这些姑娘身上类似于泥土般淳朴无华的、和大自然相联系的特质。

米佳对其中一个女同学的回忆,用世俗的眼光看,这位女同学的举止是粗鲁的、顽皮的、邋遢的,但她又是毫不做作的、喜欢亲近自然的,就像大自然呈现在世人眼前的样子,没有丝毫修饰,正是她的这一特质让米佳疯狂着迷:“那个女中学生每到傍晚时分总要爬到邻居花园篱笆里的一棵树上:她的活泼劲儿、可笑的样子、咖啡色连衣裙、头上的圆形梳子、肮脏的小手、笑声、放开喉咙地大叫,一切都让米佳朝思暮想,苦苦思念。”可以说,米佳真正热爱的对象是自然,他对自然有着天然的亲近之情,他可以把自己充沛的情感、最热烈的爱倾注到自然之中。因此,在这部作品中,相比起具体的人物,自然才是小说中最主要、最积极主动的形象。我们还应注意到,以上列举的自然描写都以农村为背景,只有农村才拥有让主人公如此着迷的自然。

综上所述,在《米佳的爱情》中,自然环境描写绝不是人物描写的附庸,它是小说的主体部分。在该小说中,主人公米佳仿佛是自然的化身,他来自农村,性格单纯、淳朴、真诚,对一切拥有自然特性的人与物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卡佳性格放荡,厌恶道德约束,一直追寻着城市里流行的庸俗的娱乐,和米佳相对应,卡佳则是当时城市文明的代表,在她身上,纯朴的自然特质已经荡然无存。米佳的痛苦源自他爱上了与他的个性和三观格格不入的卡佳,主人公的悲剧令这一矛盾更加突出,增强了小说的批判意味。

(二)象征农村与俄罗斯文化之根的自然

那么对于米佳来说,或者说在这部小说中,自然又代表着什么呢?我们可以从米佳对童年感受的一段回忆中得到一些答案:“记不清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想必也是在春天,在花园里的一丛丁香花旁边,他还记得一种小甲虫斑蝥的强烈气味,当时他还完全是个小娃娃,站在一个年轻女人身旁,大概是他的保姆,突然有一样东西,也许是她的脸,也许是她套在丰满胸脯上的无袖便裙,像天堂的光华一样大放光明,于是有一种感觉像热浪一样从他的心中滚过,在他心中翻腾,就像母腹中的胎儿……但那件事犹如一场梦。”在这段回忆中,米佳对自然的感受与一个模糊的母性形象联系在一起,这一形象带着某种神圣的光环,米佳对她有着极其亲近、依赖的感觉,正如胎儿处于母腹一般。这一形象唯一鲜明确定的特征,便是她穿着无袖便裙——俄罗斯传统女性服饰。显然,这里的母性形象代表着俄罗斯——作家的祖国。作家对自然的喜爱与对祖国和祖国文化的热爱紧紧联系在一起。

小说中对自然的描写基本上是对乡村自然风光的描写,这正是因为布宁认为俄罗斯真正的文化正是孕育于农村与庄园中,基于农民与贵族的和谐相处。小说中也时常体现出这一点,如其中一段乡村自然描写:“一座农舍前,有个装束古怪的庄稼汉,仿佛是从远古走来的,他正凝视着昏暗的前方。这庄稼汉赤着脚,穿一件破破烂烂的粗呢上衣,长着长长的直发的头上戴着一顶羊皮帽……下着温暖、甜美、馨香的小雨。”小说的这一段描写运用了历史想象,象征着俄罗斯自古以来形成的本土的传统,而农舍、庄稼汉则象征以农民和农村为基础、以贵族为主的庄园生活。农舍、庄稼汉和乡村的景色融为一个和谐宁静的画面,表达了布宁对其印象中安宁美好的传统庄园生活的缅怀,以及对传统庄园生活和俄罗斯本土文化的留恋。

因此,在布宁的笔下,自然是农村的自然,城市中不存在这种美好的自然。农村孕育并承载了俄罗斯的本土文化,对自然的喜爱,实际上是对俄罗斯本土文化的珍视,是对祖国俄罗斯的热爱。

19世纪中叶,俄国出现了两个相对立的思想流派——西欧派和斯拉夫派。概括而言,在政治观点上,西欧派认为俄罗斯应该以西欧,特别是英国和法国的政治体制和文化作为模板进行发展,坚决抨击俄国的专制制度和农奴制度;而斯拉夫派则认为西欧的发展方式不适合俄国,在俄罗斯的发展历程中,俄罗斯已经形成了适合自己的发展道路,即体现了东正教教会原则的村社制度,俄罗斯应该沿着本土的道路进行发展,而俄罗斯本土文化也正保留在农村中,西欧文化有其优点的同时也存在着缺点,俄罗斯不应采取全盘西化的政策,令本土文化消失。

关于俄罗斯的命运问题,布宁的观点和斯拉夫派有重合之处。布宁认为,过去的俄罗斯农村秩序井然,法庭主持正义,生活令人满意;然而在俄国农奴制改革后,原有的村社制度和经济基础被彻底破坏,一座座庄园逐渐凋敝,农村土地被丢弃,农民既没有土地,生存亦得不到保障,而昔日养尊处优的贵族也沦为社会底层。制度的崩坏导致了道德的沦丧,在《米佳的爱情》中,一些自然描写片段中透露了布宁对当时社会现象的批判,他迫切地想让俄罗斯回到过去,认为俄罗斯应当按照自己社会最初的、纯朴的宗法制道路发展下去,强调宗教和社会道德教化对人的行为规范的重要性。比如,米佳答应村长要和阿莲卡进行不正当的交易之后,在回家的途中看到了“从小熟悉的在夕阳中闪闪发亮的十字架”,觉得它“和以前似乎完全不同了”。这表示,在布宁看来,只有对东正教保持信仰才能使人保持自爱自省。而当以东正教的“聚议性”(соборность)为特征的村社制度在农奴制改革后面临土崩瓦解之时,也就意味东正教的精神不再在人们生活中得到体现,东正教的崇高地位不再得到保证,人便会放任自我堕落。

三、结语

《米佳的爱情》中的自然描写有着特殊而重要的地位,它融合了小说的人物描写和心理描写,是小说结构的主体,而且也蕴含着布宁对俄罗斯前途命运以及俄罗斯文化的思考:即对逝去的俄罗斯本土传统文化的不舍,以及希望俄罗斯回到彼得大帝改革前的宗法制社会的愿望。然而,历史发展的趋势是不可挡的,布宁的愿望在当时的俄罗斯社会环境下注定得不到实现。但布宁对祖国深沉的爱令人动容,也得益于对俄罗斯传统文化的缅怀与坚守,对生命、对自然、对祖国文化和命运的哲理性思考,这些共同成就了布宁这位20世纪俄罗斯文坛上杰出且伟大的文学大师。

①Антология:И.А.Бунин:pro et contra.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Русского Христианского гуманитарного института.Санкт-Петербург,2001:362.

②Э.Н.Ширванова.О синтетическом характере жанра повести И.А.Бунина «Митина любовь».Вестник Дагестан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2007(6):46.

③〔俄〕蒲宁:《米佳的爱情(译文经典)》,冯玉律,冯春编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821页。(文中相关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④该术语由俄罗斯拉夫派代表人物之一霍米亚科夫(А.С.Хомяков)根据俄语“собор”(意为教会)一词创造,意为东正教会在对基督和神规的爱上实现的自由与统一结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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