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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川谈家世

2022-07-15曹凌云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票号

曹凌云

读过长篇小说《金魔》和《官痛》的读者,不难发现在国难当头、社会动荡的清朝末期,充满那种官官、商商、官商、父子、夫妇之间错综复杂、互相倾轧、唯利是图的关系,同时也不乏商人的大义气节、为官的奋发图强和匹夫的临危不惧。作者渠川,祖籍山西祁县,曾祖父渠源浈是祁县有名的票号财东,祖父渠本翘是山西著名的早期实业家,他以曾祖父、祖父辈的经历为原型,在《金魔》和《官痛》中,成功塑造了票号财东沮源潢、内阁中书沮乃翘等人物形象,描绘出一幅纷乱、诡奇的晚清社会图景。

我与渠川先生是忘年交,多次听他漫谈自己的家史,他谈曾祖父、祖父和父亲,以及他们在商场官场中的无常人生和大起大落中的人间冷暖。从他的叙述中,我仿佛听到了渠家几代人的悲欢曲。

渠川的先祖,于明朝洪武初年(1368年)从山西长治上党一带迁到晋中的祁县,在祁县长住并以经商为业,从经营茶叶到创办茶庄,从贩运食盐到开设票號,渠家慢慢积累起大量的商业资本。到了渠川曾祖父渠源浈这一辈,渠氏家族的商业进入全盛时期,达到了顶峰阶段。

渠源浈,字筱州,号龙川,自幼聪明好学,因父亲早逝,辍学主持家业。经营票号以来,他诚信为本,洞烛机先,知人善任,精明能干,在咸丰十年(1860年),他和本族兄弟创办了百川通票号;在同治元年(1862年),他又与本族兄弟创办了存义公票号,同时独资创办了三晋源票号。他家业日隆,成为了大票号商,被当地人称为“旺财主”,是山西票号业中著名的资本家、最早的实业家。到了清光绪年间(1875年至1908年),渠源浈三家票号所拥有的资产,根据《清稗类钞》等传闻,在山西票号里名列前茅,共拥有三百万至四百万两白银。实际上远远不止这个数,但到底有多少?应该是个永远的谜团,因为票号里的资产详情对外是保密的。票号亦称票庄,出现于清道光初年(1821年),是我国银行的萌芽形态,在金融业和商品经济的发展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票号多为山西人开设,以平遥、太谷、祁县三帮势力为主。

渠源浈在光绪初年(1875年)捐资而得员外郎,并在刑部广东司做了一年半的“实官”。渠川曾在北京故宫的档案中,查到曾祖父值夜班的签名和亲笔写的请假条。在刑部广东司,他被大司寇桑文恪所赏识,与同事杨深秀(后来成为“戊戌六君子”之一)、刘笃敬(后来成为著名的爱国实业家)关系甚好,还与一些刑律专家一起精研律义,颇有心得。但是,他见清政府无能,吏治腐败,军队废弛,民生凋敝,再加上当时列强环伺,遂辞官回归故里,继续走他的经商之道。

光绪六年(1880年),边疆局势紧张,清政府筹集军费准备同俄国开仗,晚清名将、山西巡抚曾国荃找渠源浈出资,他慷慨解囊,为朝廷办过“饷糈事”。(渠川在《金魔》中写沮源潢为曾国荃垫出银子设立兵站买枪买炮和发军饷,结果清政府却向俄国妥协和解。)光绪七年(1881年),张之洞上任山西巡抚,驰书邀请渠源浈相见,他与张之洞“纵论当世事”,张之洞甚为叹服,要他“留襄庶政”,他婉言谢绝。(渠川在《金魔》中写张之洞要沮源潢出钱办工厂,他回绝了。)另外,坊间有这样的传说,辛亥革命期间,阎锡山任山西省军政府都督时,财政困难,曾托人向渠源浈要求资助,渠源浈借给他三十万两白银。这些事实和传闻,足见渠源浈是一位有魄力胆识、决断远见的富商巨贾,而且社会地位显赫。当地还流传着一句俗语:“旺财主,有眼力,赚钱不钻钱眼子。”

然而,渠源浈对待家人却是十足的家长作风,独断专行。他见长子渠本翘寒窗苦读,学业大进,一心为功名,走向仕途,就极力反对。渠源浈了解官场,看透朝廷的冷酷、官场的无情,他要渠本翘继承他的票号生意,实实在在地做个大商人。渠本翘对做生意毫无兴趣,听见噼里啪啦的算盘响就头疼,不想与父亲一样成天只会算钱。他违抗了父亲的意愿,一心读着圣贤书,热衷科举,努力跻身官场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于是,渠源浈、渠本翘父子俩就“从商”还是“求官”两种思想观念和人生道路,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也打破了渠家大院里的宁静。儿子违背了父亲的意愿,应了县试、府试,都取得了好成绩,却激起了渠源浈不可遏止的愤怒。

在渠川十五六岁时,有一天,他的父亲渠晋鉎忽然跟他说:“知道吗?爷爷是被太爷爷赶出去的。”这使渠川大吃一惊,不解地问:“只有不孝子才会被父亲赶出家门,像爷爷这样好的人,怎么会有这等耻辱的事呢?”父亲说:“因为爷爷要追求功名,太爷爷不让。”一直到了上世纪80年代,渠川以曾祖父与祖父在“念书”这个问题上发生的矛盾以致决裂为主要线索,写出了我国第一部反映票号的长篇小说《金魔》。

渠川的祖父渠本翘,原名本桥,字楚南,天资聪颖,手不释卷,不到二十岁便博经通史。由于他热衷科考进学,遭到父亲的极力反对,从小就与外祖父乔朗山亲近,乔朗山是当地名儒,曾任过知县,家中设有私塾,渠本翘在外祖父的私塾中受到良师指导。光绪十一年(1885年),渠本翘中了秀才;光绪十四年(1888年),他参加乡试,中了解元;光绪十八年(1892年),他进京参加殿试,得了进士,为三甲第四名。“学而优则仕”,皇帝亲自赏官,任他内阁中书。

巍峨的紫禁城,对于渠本翘来说是个神秘的殿堂,内阁的主要官员为大学士,显得威严而庄重。各省和六部的题本到达内阁,先要“汉票签房”,就是由渠本翘这些“中书”代皇上阅奏折,写批语,所谓“拟写票签”。不过,他们只是“草签”,还要由侍读改成“真签”,交给大学士审阅,再翻译成满语,然后送到乾清官内奏事处,才能“恭呈御览”。内阁中书上朝不用走天安门,和王爷大臣们一起进东华门,还可以挂朝珠,跟翰林一样。还有,内阁跟翰林院一样,不称堂属,而称“前辈”“后辈”,这是很“雅”的称呼.在内阁就好像“半个翰林”。渠本翘衣冠齐楚,锦绣飞扬,感觉无比的荣耀。

渠川在故宫的档案里,查到了祖父的笔记和人值的记录,看得出祖父每天早早地入值,“夜值”时带着行李到内阁去睡觉,兢兢业业。京官每三年有一次“京察”,对官员进行考核,不勤政就不能升官,祖父既然走上这条路,就要呕心沥血地走好。

很自然,渠本翘认识许多上层人物。他见过慈禧太后、光绪皇帝,他是晚清著名政治家翁同龢的门生(渠本翘当年会试的总裁是翁同龢),他还与李鸿章、徐会沣等众多大臣有过交往。他常去南海馆听康有为谈变法,康有为大谈清朝的现状、未来和自己心中的理想,谈到悲伤处,声泪俱下,说到激昂时,眉飞色舞。他从没听过这些见解和思想,也没见过康有为这样充满爱国激情,又有很多新知识的人。在后来被称之为“戊戌六君子”的六位志士中,杨锐、林旭是渠本翘的同事好友,杨深秀是他的老师(杨深秀是山西人,在太原崇修书院担任山长时,渠本翘是他的学生),谭嗣同、康广仁与他交情不薄,他很佩服、推崇他们,希望他们能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四月,康有为和梁启超在京城发起成立保国会,得到光绪皇帝的支持;同年六月十一日,光绪皇帝颁布了“明定国是”诏书,戊戌变法正式开始。这让渠本翘热血沸腾,他跟着康、梁奔走,为维新呼号,也给予他們资金上的帮助,他多么想中国也像日本那样变法成功,使中国强大起来。可是,资产阶级维新派究竟敌不过以慈禧太后为代表的顽固派势力,戊戌变法没有成功。康有为、梁启超逃往日本,翁同龢因力主变法被革职,官场大变样,到处是肃杀之气。更可悲的是,“戊戌六君子”抱着未遂之志死在刑场,造成了惊人的惨案。后来,据渠本翘的佣人福尔回忆,谭嗣同被捕的前晚,到过渠本翘家,可是渠本翘不在家,谭嗣同没有等候就匆匆走了。

戊戌变法遭到镇压后,京城再没人敢发声,一切归于平静。渠本翘照常入值,幸亏没人找他的麻烦,也没人说他是“康党”,这是多么侥幸的事情。这可能跟太后有谕“官绅中被‘诱惑’的人不深究株连”有关。他目睹了戊戌变法的失败,那些中坚力量死的死、逃的逃、革的革、谪的谪,他感到压抑、郁闷、悲伤、气愤,说不出的百千烦恼直攻心窝。

紧接着,义和团运动爆发,仿佛在一夜之间,京城满街都是红头巾、红兜肚、红带子,三五成群的“拳民”(义和团原称义和拳)拿着大刀在胡同里跑着,又自称有神功护体、刀枪不入、“扶清灭洋”……渠本翘和义和团一样,痛恨洋人,但这样就能消灭洋人吗?他心里充满着对未来的迷惘和悲楚。就在他愁肠百结的时候,义和团运动在清军和八国联军的围剿中很快失败了,意想不到的《辛丑条约》更像是头顶上的一记闷雷,震得他头晕目眩。

义和团跑过的京城,八国联军踏过的京城,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慈禧、光绪逃亡一年后回到北京,残局究竟如何收拾?渠本翘思绪杂乱,仍感前途茫茫。有一天,文武百官都集合在永定门下,他们朝衣朝帽,迎接太后和皇上。腊月了,天气很冷,寒风中,大家都有一种劫后重生的感觉。渠本翘见到不少熟人,一一打过招呼拱过手。“想离开内阁吗?”内阁的一位好友问他。渠本翘已在内阁待了十年,也该动动了。“想去哪儿?”好友追问。“日本。”渠本翘突然说。“日本?你想当‘鬼使神差’吗?”好友吓了一跳。“鬼使”就是到“鬼子国家”当使臣。“我想看看明治维新后的日本。”他说。“不怕人家说你是‘二毛子’?”好友问。义和团在京时,把跟洋鬼子打交道的人叫成“二毛子”。渠本翘说:“日本在维新后跻身于世界强国之列,打败了我们,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我们割让了辽东半岛和台湾,还赔了那么多白银。我们不去学习哪能行?”他说到这里,太后和皇上到了,大家齐刷刷地跪下,而他的心里有着难言的悲酸。

在长篇小说《官痛》里,渠川以祖父的经历为原型,塑造了忧国忧民、思想开放、主张维新,却又优柔寡断的内阁中书沮乃翘,在官场十年的故事。渠川说:我写《官痛》仍是按照《金魔》的写作路子,大的方面与家史一致,但又不是家史,而是小说。

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渠本翘以外务部司员的身份任驻日本横滨领事。横滨是日本的国际海港都市,横滨港被称为“金港”,有大量的西洋建筑,各国大使都在那儿,中国领事馆也在那儿。一些日本官员和学者提倡“文明开化”、学习欧美技术、发展教育事业,给渠本翘耳目一新的感觉,他对横滨的新奇事物很感兴趣,学到了许多新知识,开阔了眼界,思想也更加新潮了。

次年(1904年)二月,风云突变,日俄断绝了外交关系,弥漫起浓重的战争烟云。渠本翘担心日俄战争爆发回不了国,同时又收到“弟弟生病”的家书,就向朝廷要求并获批回国了。

渠本翘回国后正值清政府废科举,兴学堂,他就到山西大学堂当监督(即校长),并与乡绅商定,在老家祁县的昭馀书院(祁县古称昭馀)旧址创办祁县中学堂,并附设蒙养学堂。他亲自制定学校章程,不惜重金延请优秀教师,为学生设立奖学金,他把自己所捐巨资和筹集到的款项存放在票号以求生息,供学校开支之用。

渠本翘在日本的时间虽然不到一年,却让他明白了教育的重要性、工业的重要性。他得知官办的晋升火柴局濒临倒闭,就与一朋友合资,各出白银五千两收购,改名为双福火柴公司,用西方的生产技术和管理方式,让公司的生意日渐红火。渠氏控股的双福火柴公司,就是当今平遥火柴厂的前身。

山西煤炭、铁矿资源极其丰富,素有“煤炭之乡”之称,帝国主义对其觊觎已久。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腐朽的清政府与英帝国相勾结,将盂县、阳泉、平定等地的煤铁矿开采权出卖给英商福公司,期限为六十年。消息一传出,三晋人民群情激愤,纷纷集会抗议,商人罢市,学生罢课,上街游行,一直到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山西人民保矿运动愈演愈烈,在太原,出现数万人的大游行,还包围了巡抚衙门。

渠本翘不甘心矿产被洋人所掠夺,也不怕与洋人作斗争,在太原各界和群众集会上发表演说,宣讲爱国保矿,使保矿运动达到了高潮。由于不懈的抗争,英商福公司在重重压力下,不得不同意交出开采权,由山西人民赎回自办。经过几番谈判,确定赎矿金额为两百多万两白银,并在一个月内交付一半。如何筹集赎矿资金?渠本翘主动承担起筹款重任,他向家乡的票号财东发出筹款倡议,得到了积极的响应,大家共同出资,最终从英商手中赎回了矿权。山西人民的保矿运动取得了胜利,成立了山西矿务保晋公司,渠本翘以“人品财产合格之至”“深孚众望”,被推举为保晋公司首任总经理。

宣统元年(1909年),清政府先任渠本翘“三品京堂候补”,后又授其“典礼院直学士”(正二品)之衔。但是,由于帝国主义的入侵和近代银行、邮局的出现,山西的票号走向衰败,加上为赎矿竭尽所能,渠家票号惨淡经营,元气大伤,进退维谷,也使渠本翘对矿务经营心灰意冷。但是渠家有丰厚的底子,仍是富甲一方。

宣统三年(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推翻了清朝统治,推翻了封建帝制,然而胜利的果实被袁世凯等人窃取。次年三月,袁世凯任大总统。此时,虽然春风和煦,海棠花盛开,但清朝的那些官员、所谓“遗老遗少”们的宅院里,笼罩着恐怖的阴云,谣言四起:新政权要清除清官,三品以上的全部杀头。他们害怕极了,带着金银财宝和家眷佣人纷纷逃到了天津。天津与北京近在咫尺,是八国联军的租界,算是安全的地方。渠本翘派人预先在天津英租界租了一幢小别墅,也举家迁往天津避难。不久,渠本翘接到袁世凯的邀请,请他出任民国的官员,他回绝了。他与袁世凯相熟,对袁没有好印象。他跟身边的人说:一奴不侍二主,我是清朝的“奴才”,就不会为第二个主人服务,袁世凯就算给我高官,我也不干。后来,他又得知袁世凯想当皇帝,就忍无可忍地在《大公报》上发表文章,大骂袁世凯是“窃国大盗”。

渠川想把祖父这一段历经写成另一部长篇,他认为这些故事构成祖父精彩的人生,也是祖父生命中最关键的部分,正因为祖父经过这些事,才成了山西有名望的人。渠川于2011年开始收集材料,准备完成他的“家世三部曲”。但不久,渠川的妻子得病住院,且一病不起,自己也已年迈,精力不济,终未能写出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这成了他永远的遗憾。

由于清王朝退出了历史舞台,与朝廷纠缠太深的票号损失惨重,同时,现代银行的迅速兴起,更给票号带来灭顶之灾。渠家在祁县的票号走向末路,几位掌柜也陆续离职,渠源浈见票号生意再无回天之力,只得整合了多家票号,勉强维持着三晋源。

渠本翘在天津未再人仕,致力于收藏和著述,成为一名地道的文人,但见渠家的经济状况已一落千丈,也不免心绪不宁,经常借酒消愁。渠家在天津的日子并不恬静祥和。民国八年(1919年),渠本翘在赴友人酒宴时猝然去世,时年五十八岁。远在山西祁县的渠源浈在《大公报》上看到了儿子去世的消息,顿觉五雷轰顶,便病倒在床,于次年春去世,终年七十八岁。

渠家的顶梁柱相继轰然倒下,还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念书的渠晋鉎,是渠家的长子长孙,就要撑起这个家了。渠川的父亲渠晋鉎,字铁衣,母亲翁之菊,是翁同稣家族的后人,他们都出生在北京,成长于天津。渠晋鲑突然要当家,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他还做着大学毕业后去美国留学的梦呢。

渠晋鉎含悲送别了父亲,又赶赴山西安葬了祖父,回天津前,他从票号的地下银窑里挖出了三百万两白银,又卖掉建筑面积数千平方米的渠家大院,把所有财产转移到了天津。渠家大院现在已是祁县的一大景点,五進式穿堂院,宏伟庄重,错落有致,而对于当时的渠晋鉎来说是陌生的,并没有感情。他喜欢天津大都市的环境,觉得洋房有抽水马桶和制暖、制冷设备,住得舒心。渠晋鉎回到天津,与两位还在读书的弟弟商量后,雇了一名掌柜,继续沿用三晋源之名,开了一家小票号,把剩余钱财除了存在外国银行生息外,还在天津马场道盖了一栋局部三层的西式大洋楼和花园式大院。此大洋楼由比利时建筑师设计,别具匠心,富丽豪华,可惜在1976年那场大地震中有所损坏,被修建为三层居民楼,至今还保存着,位置是浙江路25号。渠川写完《金魔》之后,到天津故地重游,世事沧桑,他见大洋楼的外观已面目全非。

民国十八年(1929年)六月,渠川出生在这栋大洋楼里。渠川至今还记得大洋楼的一楼全是大大小小的客厅,玻璃屏风,红木座椅,西式沙发,非常讲究,大客厅可接待往来贵客,可跳舞演戏。二楼、三楼的回廊、立柱、栏杆、檐壁等,由雕花构件组成,各式各样的雕花图案时尚精美。大院围有高墙,院子里有碧绿的草坪和艳丽的花草,有露天的戏台,逢年过节请戏班演戏时,戏台前要摆许多桌酒席。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天津,这无疑是第一流的建筑。房子虽大,住的人也多,除了渠家的人,还住着许多亲戚和佣人。

那家小票号坚持到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最后还是歇业了,这种结局,是票号的一个必然,但三晋源票号是晋商经营时间最长的三大票号之一。第二年,渠晋鉎三兄弟分家,他们把大洋楼卖给一个外国人,各自分到一笔可观的钱后都去租房子住。渠晋鲑租了一栋别墅,花重金进行了一番装修,却只住了一年,搬出来又去租住一栋新盖的三层楼房。渠川记得父亲独睡在二楼一个大房间,叫起居室,一日三餐也在起居室就餐,有佣人伺候,中午为西餐,在礼拜天让一个孩子陪他吃一次。他每天起床很晚,睡得也很晚,渠川上午放学回家吃了中饭,他才起床,渠川要到起居室去叫一声“爸爸”,然后再去上学。这时的渠晋鲑开始了与世无争的赋闲生活,有人来找他,门房来报告,他总说:挡驾。门房就挡驾,来客留下名片就走了。

渠晋鲑家有十一口人,九个孩子(三男六女,渠川排第七,后面是两位妹妹),衣食住行育乐医疗等开支,真是不得了,但渠晋鉎并不担忧,他出行必坐汽车,还带上一个叫董顺的跟班,给他拿衣服、提包、开车门、开家门,殷勤照拂。他对子女说:我保证让每个女儿都能大学毕业,每个儿子大学毕业后都跟大叔叔一样,到美国留学两年(渠晋鉎二弟渠晋鹤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他还热衷于收藏,喜欢购买手卷字画和精巧的古玩玉器,不厌其多。他收藏了许多郑板桥、“四王吴恽”(即王时敏、王鉴、王犟、王原祁、吴历、恽寿平六位清初画家)的作品,他在家里按季节挂一些字画。他还想写书,给自己的收藏品写些鉴赏。

渠晋鉎还有一大爱好是打网球,他球技娴熟。网球当时是英国贵族的玩意儿,很花钱。他在家附近租来两块空地,大的一块修建成网球场,小的一块修建成足球场,每年翻修一次,还要雇人看管。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全面抗日战争爆发,通货膨胀,纸币失控以惊人之速贬值。渠家没有不动产,没有土地,没有经营,就留下祖宗的钱放在银行里吃利息,维持日常开销。渠晋鉎原以为这样可以过很长时间,但没想到物价上涨如此厉害,他的收入越来越不够用,出现入不敷出的窘况。到了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渠晋鲑为了维持家用,不得不动用老本,还把自己的收藏品一件一件往外卖。那时渠川已经十四岁了,他经常看到北京琉璃厂的两个掌柜,一个姓樊,一个姓邱,轮流往他家里跑,过一会儿,就取走一卷字画。渠晋鉎卖完了字画卖古玩,都是他喜爱的珍玩。若干年后,渠川也认识了琉璃厂的那两位掌柜,他分别问了掌柜:经过你的手,我父亲卖出多少东西?你能给我开张单子吗?他俩都说:你祖父手里的好东西,也给你父亲卖了,我可以给你写一张长长的单子。

渠川回忆道:有一天晚上,父亲突然找我,说:“咱们下盘棋好不好?”我很奇怪,他从来没有跟我下过棋,这时候为什么要下?但我点头答应了。父亲转过身去,一会儿,从起居室里端出一个盖着蓝布的长方形盒子,还有一个也盖着蓝布的圆盒。我们在客厅里面对面坐着,只见他把那个圆盒打开,露出几摞码得整齐、淡黄色的棋子儿,字是绛红色的。父亲从里面拿出一个“士”,用手掂了掂,说:“象牙的,是明朝宣宗时的古董。”他摩挲着,端详着,又打开长方形盒子,原来是个折叠的棋盘,也是象牙制作的。棋子儿摆开以后,我们下了起来。下了两盘,我不大会下棋,都输了,他的棋下得也不怎么样。父亲抬起身,靠在椅背上发愣,显得苍老而消瘦。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大钟发出的轻响。第二天,我知道了他把这件我祖父传给他的古董也卖掉了,虽然是万分不舍。

富裕之家就这么坐吃山空,日渐穷困潦倒。渠川读高一时,向父亲发问:“你为什么不出去工作?大叔叔也从美国留学回来了,为什么不就业?”父亲说:“在瞬息万变的政局和此起彼伏的混战中,社会太乱了,生意难做,赚不到钱;找其他的事情,因我与你大叔叔都曾是大票号的东家,谁敢用啊?”

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深秋的一天,渠川放学回家,看到家门口停着一辆排子车(也叫大板车),见到父亲把家里最后值钱的东西——起居室里那些紫檀、红木的古家具卖掉了。他心里好不凄凉,知道父亲彻底垮了,渠家也彻底完了。他跑到了楼上,看见父亲正在默默地吃东西,就在父亲身旁坐了一会儿,低声说:“不管家里发生什么情况,你也要给我交学费,我要读书。”不料这句话激怒了父亲,他瞪起了眼说:“真讨厌,我只有买一斤白糖的钱了,怎么给你交学费?”渠川一直深得父亲的喜爱,平常都是有求必应,父亲从来没高声过他,今天怎么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渠川又委屈又无奈,扭头冲下了楼,从此之后,他遇到什么困难,都自己解决。

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渠川十九岁,他通过努力,考上了燕京大学。父亲渠晋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放下了架子,在家里收了三个学生,都是邻居家的孩子,教他们英语,解决了自己的吃饭问题。渠晋鉎还把租住的楼房一楼租了出去,做了二房东。在燕京大学读书的渠川听到这些消息,顿然省悟了许多人间道理。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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