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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有道

2022-07-15汪家明

读书 2022年7期
关键词:三联书籍设计

汪家明

真是不敢相信,可以随便开玩笑、聊天的宁成春老师八十岁了。在三联书店编辑眼里,他一点也不老,有了重要书稿,还是像几十年来那样,请他出马,没得商量。读者公认三联书店的书在设计上历来讲究,有独特风格,而这讲究的主要原因,就是有一个范用,有一个宁成春。范用是开创者,宁成春则是承前启后、发扬光大者,他的作用,无可替代。

宁成春一九六五年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一九六九年进人民出版社,在范用领导下做书籍设计工作。八十年代两次去日本进修,打开了眼界。他曾说,在日本学习的最大收获,一是学会了网格设计法,二是通过杉浦康平老师,知道了中国古代书籍设计之奥妙。三联书店恢复独立建制后,他任美编室主任,将近二十年里,三联迎来出版高峰期,他也才华大展,创作了一大批杰出作品。业界公认的三联书籍设计风格在他手上(加上他所支持的陆智昌、罗洪、蔡立国、张红等),逐渐定位,形成新的传统。这个传统,简单说就是文人传统、知识分子传统,正如夏衍先生所说:“范用出的是文人写给文人看的书。”杨绛先生也曾说过,三联书店“不官不商有书香”。

宁成春在一篇文章里写道:“范用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位长者。我的书装设计的基本风格和理念都是在他的指导下形成的。”范用的设计风格和理念,第一条就是美编在设计一本书之前,要看书、懂书、爱书,不能看了一个书名就想当然地设计。宁成春说:“范老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就是,每本书要有每本书的个性。他要求设计者一定要看书,了解并熟悉书的内容,把握书的性格,量体裁衣。”宁成春几十年来设计的书籍何止一两千种,动手前,第一件事就是看书稿,个别的书来不及看,或者内容比较难懂,他就找作者或者编者聊天,请他们传达给他书的内容和主旨。在看书稿、了解书稿的基础上,他又进一步提出:看了书稿,被感动或被吸引,有了情感因素,才能设计好封面。设计《陈寅恪的最后20 年》时,他读了书稿:“无论是内容本身,还是作者的行文,给我的阅读感受都是情感的浓烈和气氛的压抑。为了传达这种感受,我首先考虑的是封面用黑色。陈寅恪先生晚年失明,无论在事实层面还是隐喻层面,我想不出其他的颜色,这是一个基调问题……右下方陈寅恪先生的照片是我从很多照片里一眼看中的,它特别能够代表陈先生晚年的精神气象,孤独而又坚定,仿佛在浓重的历史阴影里凝视着我们这些后人。”

设计王世襄先生的《锦灰堆》时,“那时候他(王世襄)的左眼刚刚失明,心中急切,真可谓以性命相托。他经常和夫人袁荃猷一起到三联美编室来,所有设计环节都和我一起商量,合作特别融洽。他比我大二十七岁,过年节还会特意上门给我送些好吃的。有时到我的工作室看设计稿,之后就请我们到楼下吃饭。他觉得那家饭店做的鳝糊味道有点不对,就请大厨出来,指点他应该怎么做。大厨一听就知道他是行家,下回就按他的做法做了”……这已不仅是看书稿,而是与作者交朋友,深入交流,书稿的要害、作者的趣味都到了门儿清的地步。后来再设计王世襄先生其他作品时就有了感情的基础。王先生的代表作《明式家具研究》做的时间比较长,夫人袁荃猷为这本书描制线图并做了大量工作,但书还没出她就去世了。宁成春设计的精装封面用黑色衬底,中间用白色烫了袁先生绘制的线描床样;函套外壳上的两把明式椅子,一把是实物照片、一把是袁先生线描图稿,一实一虚;从书顶部斜过一束光,隐含着时光的流逝。这些设计元素都是对两位老人感情的纪念,十分感人。由此可见,只有吃透了书稿,带着感情,才能别出心裁,才能设计有道。这一点也体现在杨绛的小说《洗澡》的设计上。宁成春看了小说,很为知识分子的经历感叹。作者提出封面设计要简单再简单,甚至仅用白底加书名即可。宁成春心领神会,在书封中部以上位置设计了一个椭圆的蓝色块,像一枚手印、指纹,也像一个盛满了水的澡盆,“洗澡”两个字就沉落其中。除了这个色块和作者名,封面再没其他,连出版社名都没有。这个设计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

宁成春做设计时,还很好地配合了三联书店大的出版思路。看他的回忆文字,一会儿一个“董总怎么说的”“董总怎么想的”,这“董总”就是三联书店当时的总经理董秀玉。董总做出版,很重视战略设计,比如“现代西方学术文库”和“学术前沿”、“中国近代学术名著丛书”和专出当代中国年轻学者专著的“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等。宁成春很清楚这些书之间的关系,清楚“学术前沿”接续的是“现代西方学术文库”,在设计时有的放矢:后者重在经典性,封面设计了一座古罗马的门,书名都在门内(范用设计);前者则强调现代感,一个大大的字母“F”顶天立地,形成一个色块的分隔。作为书籍设计师与出版社的总经理配合这样默契,是少有的。

一九九八年三联书店五十年店庆,董总要把此前出版的《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出一本“插图珍藏版”做纪念品,这是她在国际书展上看到的图文书形式,就是四色印刷、图文混排(那时中国大陆有图片的书大都是和文字分开排版,而且用不一样的纸张)。编辑找来很多幻灯片资料,质量不好,宁成春从自己收藏的外国画册中另选了许多图片,扫描下来,大大提高了图片质量。内文设计借鉴外国图书,图片和文字采用不同的版心,使画面更充实,版面更灵动;封面是作者傅雷的手稿和蒙娜丽莎画像重叠,文字像拓片一样,蒙娜丽莎从斑驳的字迹中露出来,有一种梦幻的感觉,有一种文化的交叠感。在这本书的设计过程中,宁成春直接选图片,充当了小半个编辑,对内容认识就更深入了。这本书当时定价高,首印五千册,没想到很受欢迎,一个月后就加印了,立刻就有跟风的上来—这本书开了中国大陆彩色图文书的先河。

范用设计理念的第二条是整体设计。过去很多年,中国大多数出版社都在出版部(印制部)设一个“技术编辑”岗位,专门画正文的版式,而美术编辑(设计师)只设计书的封面,称之为“书衣”。其实,中国古人读书,是很讲书品的,对书的纸张、墨色、字体和字的大小、行距、版心位置、装订、封面空间等等,都刻意地经营。这种传统,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现代出版时代来临之际,得到鲁迅等文化大家的承继和发扬。范用认为,书是有生命、有个性的六面体。一本书,无论封面、书脊、封底、扉页、目录、篇章页,还是正文文字、图片、题花、书眉、页码,乃至开本、纸张都在设计范围之内,是一个整体。一九八九年,宁成春编辑的《日本现代图书设计》出版,书中刊发了杉浦康平的文章《从“装帧”到“书籍设计”》。“杉浦先生将图书的选题计划,文章的叙述结构,图片的设定、选择、结构编排及最后发至工厂的印制过程统统都归纳入‘书籍设计’范畴。这是众多人的共同工作,设计者在其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核心角色。”(韩湛宁:《宁成春:书衣是有生命的》)这是一场深刻的变革,把书籍装帧从原来只是封面设计,拓展到从内容出发、从里到外的设计,与范用先生不谋而合。理论如此,在实践中宁成春有许多成功案例。设计“乡土中国”丛书第一本《楠溪江中游古村落》时,他不但在正文中很好地把握图文之间的关系,而且在纸张和印刷方面做了革新:“铜版纸和特种纸、四色和双色并用,是这套书在工艺和材料上的一个尝试……每本书极少的印张用了四色印刷,绝大部分都是双色,这固然有成本的考虑,不希望定价太贵,但双色能比较好地呈现图片的历史感,这种艺术效果是我想要的”;“要把双色印好,纸张是大问题。我选用了芬兰进口的蒙肯纸,叫‘芬兰书纸’,也是国内图书首次使用这种纸张”。书出来后,引起了设计界的欣喜。有书籍设计家说:“从封面、环扉、目录、地图页、彩图页、每一章首页,以及图文构成的虚实疏密、布局的节奏张弛、文字群的灰度与空白、照片的裁切配置与视觉流动……均有精心的思考。如封面右上角用中國传统书籍文武线组合的方框中呈现的红底黑字,面积很小,却具有浓浓的乡土情趣,是点睛之笔;再如每一章节页的题目,均衬有古色古香的村落地形地势平面图谱,既强调书的人文主题,又起到了十分理想的分割关系;书籍符号(标题、题眉、正文、图版说明、注释、分割线、页码……)均注入视觉美感和实效功能设计语言的运用;全书设计更强调一般书籍所忽视的印制工艺和材质性格,采用具有自然气息的非光质轻型纸,并选择棕色照片基调定位,精密印刷,达到古村意韵的主题表达效果。”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宁成春把握整体的用心设计,这套“乡土中国”丛书难以达到理想的效果,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巧妙运用作者的手稿、字迹作为设计元素,是三联图书有浓浓的书卷气的奥秘之一。早年范用在出版“读书文丛”时,封面用作者的一行行手稿,横排从左下到右上斜排,像风吹柳枝;竖排由右上到左下斜排,像一串串雨,充满动感,然后设计一位裸体少女伴随小鸟的叫声在草地上坐着看书的剪影,作为丛书的标志,一动一静,很奇特,很浪漫,也很文气。以这种格式出版了二十九种书,都是范用的创意,但落实到具体设计却是宁成春。巧用文字和作者手稿的设计方式在宁成春手里发展到极致,《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的封面是一例,《傅山的世界》就更大胆:把傅山的书法作品当作背景,在黑色混沌的夜空中,那些神奇的字发着淡淡的五颜六色的光,好像从历史深处飞来,古老而又现代。我想这一定是宁老师读了书稿之后,在感动之余忽发灵感之作。设计《陈寅恪的最后20 年》时,宁成春将二十二章的目录压缩到了一起,排列成为不同方向的组合。他说:“我用字去表达自己的感受,抽掉字的连贯内容,甚至倒置—我不想让读者只注意字的语言含意,而是把字看成一种形象。”在这里,他模糊了文字和图像的界限,或者说是把文字当作图像来对待,借此表达一种特别的意境。

在漫长的设计生涯中,宁成春尝试过各种设计方式,在每种方式中都进行过革命。渐渐地,他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作品中蕴含着中国精神,朴素、雅致、厚重,有儒家文化色彩;但他绝不保守,不但喜欢采用新的技术和新的材料,还一直留意西方当代艺术走向。他欣赏德国书籍设计的内敛和严谨,并融汇到自己的创作中;他对来自香港的陆智昌(阿智)设计的作品似简实满的空间处理大为赞赏,认为对中国当代书籍设计有很好的影响。设计《宜兴紫砂珍赏》时,他学习日本图书新工艺,在切口设计了两个图案,左翻是鱼,右翻是龙,取自紫砂制作中“鱼化龙”的传统样式。经与印刷师傅一起“攻关”,居然成功了,出版后,读者大呼神奇。这本书获得一九九二年香港印刷协会评出的编辑、设计制作、印刷等八项大奖,并荣获全场总冠军……由此可见,宁成春的书籍设计既讲求“守正”,又志存“新致”。守正是他的为人品格和文化追求使然;新致则是在守正的基础之上对艺术的孜孜以求。

作为科班出身的设计师,在大学时,宁成春学过各种基本知识和基本技能,这些知识和技能在日常工作中渐渐显示出来。比如关于封面的颜色,范用曾说:“文化和学术图书,一般用两色,最多三色为宜,多了,五颜六色,会给人闹哄哄浮躁之感。”三联的书,一般是中间色、灰调子。为什么要用灰颜色?宁成春在一次回答采访时说:“我理解知识分子的思想是比较复杂的,他们不像老百姓那样喜欢很纯的颜色,都是中间色,我认为就是灰调子,比较雅致。”业界因此有了一个“三联灰”的说法。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审美观的转变,加之印装工艺的进步,漂亮的颜色和工艺手段也会在三联书店的出版物中使用。有些书的封面看上去很响亮,但靠的是色相的对比,其实单看一块块颜色,都是灰红、灰绿、灰黄、灰紫的,称之为“高级灰”。从这些灰调子的设计中,可以看到宁成春的老师张光宇、庞薰琹、雷圭元、邱陵、袁运甫等人作品的影响。那些以色块为主的封面,如“学术前沿”“新知文库”“三联精选”等尤其可以看出传统的掌控力和打破传统的努力—似乎是一种悖论,但杰作就是在这种悖论中诞生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宁成春越来越喜欢日本民艺之父柳宗悦的理论,向往“器物之美”,把工艺之美与书籍设计联系到一起。他认为,器物是老百姓日常生活所用,無名工匠所做,看起来卑下,却有日常之美。“器物之美”表现在实用、结实、健康、谦逊、诚实、亲切、温馨、淡雅等方面。书作为为人服务的器物,也应有“器物之美”。

图案是最早的艺术形式之一,中国远古时期的陶器上就已经有大量图案。老一辈书籍设计家陶元庆、陈之佛、钱君匋等特别擅长使用图案,鲁迅设计的第一本书《桃色的云》就用了汉画像砖中的图案。也许是受了器物之美的影响,近二十年宁成春尝试各种图案,或在书脊处使用,或以四方连续的图案作为封面底纹(如三联书店“文史悦读”系列、《我的藏书票之旅》等),展现了另一种风采。

宁成春在大学时前三年学绘画,后两年转到工艺设计,前面学立体、学空间,后面学平面,大跨度的改变,使许多同学放弃了绘画,但他没有放弃,业余仍在画速写和线描。这个特长丰富了他的设计手段。一九七八年出版埃德加·斯诺夫人《“我热爱中国”》时,范用建议他画一幅斯诺的线描肖像,放在书的右上角,而且面孔朝右,接近前切口。画画的人都知道,画人的左侧比较顺手,画右侧是很别扭的。宁成春画得很成功,范用当时就说这个封面可以参评全国书籍设计奖。三十多年后宁成春设计“冯友兰作品精选”和“费孝通作品系列”时,都是根据照片画了线描作者头像,然后在金箔上烫印黑色线条,有纪念碑意味。设计扬之水《棔柿楼集》时,封面需要一幅有树有飞檐和古屋、人物的画,找不到合适的,他就参考一幅古画,重新描画了一遍,使之合用。在这些设计中,并不是突出画作的优秀,反之是画作为设计服务,和书的内容融为一体。

宁成春在日本学过对称结构、颜色的冷暖对比、使用西文字体等手法,都被他融会贯通,体现在设计工作中,如“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独自叩门》、“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等。有意思的是,“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前后十多年一百多种,他设计了好几种封面,都保留了对称结构和颜色对比。二00七年,他对这套书做了最后一次改版,删繁就简,去掉了其他装饰,只保留了冷暖色调的嵌套对比和不能简省的文字信息。他当时的想法是:“学术书的封面应该回归本质:简劲、朴素、庄重,不需要太多的装饰。”他还感慨地说:“这套书十余年间越做越简,哈佛的标志也是越做越小,某种程度上说明我对原创性学术著作的认识越来越深刻,也越来越自信。”由此可见,同是一种手法,但在实际运用中,会有不同的发挥,那差别是很大的。

宁成春曾说:“书衣能反映出设计的心灵,它是活的。设计得不好,这本书没有感染力,就是死的。”他秉持“竭诚为读者服务”的三联店训,不把做书当作张扬个性的平台,不想名利,而以一颗平常之心,认真了解书的内容,做出了许多富有感情的设计作品,为中国的书籍设计打下了自己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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