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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海

2022-07-13老梅

雪莲 2022年5期
关键词:月牙假山阿妈

1

多年以后,次丹依然还清晰地记得当时听说去县城的那条路要从月牙海修过时,自己和阿妈截然不同的态度。

近四千米高的祁连山广袤草原,高山雪水形成的大小河流很多,却鲜有湖泊、湿地水泊,而神奇的是次丹家的万亩草场上却有这么一处小小的湿地,悄悄地躺在次丹家房子的西面百步远处,长五六十米,中间最宽处不到十米,越往两边越窄,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弯新月。草原上的人都喜欢把不流动的水泊湖泽叫做海子,这一小片湿地就被牧人们形象地称作月牙海了。

那一向阿妈忧心忡忡,唠唠叨叨,每天都在担忧修了路以后月牙海的命运,她一会儿说:“那些野鸳鸯、黑颈鹤和水鸭鸭们再不来月牙海了吧?!”一会儿又担忧:“路通了,来来去去的车辆嘈嘈杂杂,可能月牙海的水慢慢就干了。”一会儿又似很有信心:“我们乡几百万亩的草原,唯獨我承包的草场上有这么一处海子,这是我们一家的福报,肯定不会破坏了。”她一天到晚唠叨七八回,全家人先是劝导,说这是公家的决定,谁也阻止不了,我们只能听之任之。但是她还是会说,有时还唉声叹气的,家人就直接装作很忙顾不上听的样子了。

才十九岁的次丹听说了路将从月牙海边过时,心里却是兴奋的,她想着今后去县城再也不用骑着马走大半天,不用被太阳晒也不用被风雪裹,坐着车舒舒服服的多好啊!她站在大门口望着几十米外的月牙海很是遐想了几回。自己的这个想法可不能叫阿妈知道,她知道了准会发火,免不了一顿训:“草原才是我们的家园,放羊的牧民最终还是要靠着草原生存的。破坏了月牙海就等于破坏了这片草原的生态,我是坚决不接受也是坚决不答应的。” 阿妈的这些话次丹都背下来了。次丹也爱离家不远在草原怀抱里躺着的月牙海,也喜爱广袤丰美的大草原,但这些爱终是难抵一颗向往外面世界的年轻心灵。

筑路队在青崖下搭好帐篷安营扎寨了,挖掘机开到青崖垭豁下开始整路基了。青崖垭豁距月牙海不足一箭之地,阿妈的嘴上舌头上长出了燎泡。

草原刚刚返青不久,羊群还在家附近的草场。那天早上阿妈挤过牛奶,次丹把羊群从羊棚赶到了草场,太阳还没升起来。家里人围在一起吃早饭,一碗斗玛还没喝完,阿妈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外快步走去,次丹忙问:“阿妈,您怎么不吃了?”哥哥嫂子也站了起来疑惑地看着阿妈。

“吃什么吃,青崖垭豁已经整路基挖沙了,我晚上一夜一夜睡不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在月牙海边修路,我要去乡上找乡领导央求他们改道。”阿妈没有好声气。

“阿妈,你去了没用,这是已经定好了的,你一个老太太再央求也没用。”哥哥和次丹异口同声。

“我就不信不能改道,我就要去试试,不试怎么知道不行。”阿妈一意孤行。

身形单薄的阿妈快步走到拴马桩前解下缰绳,甩腿上马,缰绳打马绝尘而去。次丹看着阿妈这行云流水的样子,吐了吐舌头,这还是一个拉扯了五个孩子已经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么?!那气概简直就像一个巾帼英雄。

事情正向次丹和哥哥所说的那样,中午时分阿妈骑着马郁郁归来,完全没有早晨那信心满满的样子。

次丹问:“乡上领导答应改道了么?”

“乡领导说,这事乡上做不了主,要找州县交通局的领导,只有他们才有权决定。”阿妈的声音满是失望。“不过,乡领导说州交通局的局长近几天会来一趟,但哪天来不知道。”阿妈又充满希望地说。“我要等着去找交通局的领导,一定请求他答应改道。”阿妈口气坚决,不折不挠的样子,让次丹又一次想到了巾帼英雄。

次丹接过阿妈手里的马缰绳,拉着马往月牙海边走去,阿妈在身后叮嘱:“把马縻远些,别叫马踩坏了月牙海的草。”

那天一直到天黑,阿妈干活儿都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架炉子时差点把牛粪倒进了炉子上的牛奶里。黄昏时次丹将马牵了回来,阿妈问拴马的橛子拔了吗?洞口踩平了吗?次丹小声嘟囔都要修路了,还管什么橛子洞口?阿妈一下子火了,大声嚷嚷:“你说什么?只要路还没修到月牙海边一天,我们就一点儿也不能破坏月牙海边的草地。橛子洞让雨水涮大了,你就不害怕危害到草皮么?去,马上去踩平!”次丹不敢犟,赶忙回身跑到刚才縻马的地方找到橛子洞用力踩平了。

阿妈也不管家里的活了,就天天四处打听交通局局长哪天来。终于从筑路工程队那里得到消息,领导们明天要来。第二天,阿妈天不亮就起来了,把最好的牛肉煮上了,又去牛圈里挤了新鲜牛奶在大锅里煮开晾到恰好的温度倒进去两碗酸奶角子,放在温暖的地方,她一边手脚不停地忙活,一边思谋着请交通局的局长来家里。肉煮好了,香味四散;酸奶也做好了,白得像雪。等一切准备就绪了,阿妈又感觉心里不踏实,对次丹说:“我不认识他们,人家那么大的领导怎肯来家里呐。”

犹豫了一会儿,阿妈把自己准备的食物放在一只大桶里,斜着肩膀吃力地提着,来到了青崖头上,这里视线开阔,四面八方一览无余。月牙海就在阿妈身后的草丛中,蓝汪汪的,像头顶的蓝天掉进了水中。两只黑颈鹤悠闲地在水边嬉戏,一群野鸳鸯在水面上来回游动,麻雀们更是遮天蔽日般地盘旋着。阿妈看着这些精灵般的鸟儿们,嘴里喃喃自语:“世界这么大,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你们放心,这里永远是你们的家。”

阿妈在青崖头上等了整整一天,春天的太阳把她的脸晒得烧灼般的疼,最终等了一场空。

阿妈是那种想干一件事必须干成的人,她不死心,第二天又早早去等,连中午饭都没有回家去吃,她一直朝着河边的大路瞭望,望的脖子都酸困了。晌午刚过一点儿,大河边的公路上驶来三辆车,顺着草库伦的牧道往筑路队的帐篷走来。阿妈断定这一定是交通局的领导。草原上空旷偏僻,平时是没有人来这里的。阿妈暗暗舒了一口气,急忙起身提着大桶走向筑路队的帐篷,此时,帐篷外有人也向阿妈招手叫她。

进了帐篷的阿妈,面对领导有一点紧张,有人对阿妈说:“这是州上来的徐局长。”徐局长看起来态度很是随和亲切,一下子平复了她的心情。阿妈稳稳神,开口道:“徐局长,我央求您把这条公路改改道啊!”她双手合十,语气激动而急促,颤声对局长说了好多公路经过月牙海会发生的危害,还特意说到鸟儿,“月牙海里鸟儿多啊,年年一到五月份就陆续飞来,一直到十月底才飞走,这是因为月牙海的生态环境好,我们牧民们保护的好,这些鸟儿才把这儿当成了家。一修路,月牙海被破坏了,鸟儿们可能就不来了。徐局长,您一定一定要为草原着想,为月牙海着想,央求你改改道啊。再说路从青崖跟下过也偏不了多少,保住月牙海就是保住了那些鸟儿们的家啊。”

阿妈的话,显然无可辩驳。半晌,徐局长对旁边的人说:“这段路暂时先放着,回去研究后再说。”他转过身对阿妈说:“老人家,你先回去,我们回去再做规划,除非万不得已,我们会听您的建议。”

阿妈一听研究研究,心里凉了半截。她不抱希望地起身,将自己带来的食物交给了他们,徐局长他们坚决不收,阿妈只好说:“我年纪大了,提不动这么多东西,再说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别推辞了。”他们这才噤声,一齐起身将阿妈送出了帐篷。

阿妈去见徐局长的情形次丹是后来才听阿妈描述的,次丹觉得阿妈真是不自量力,凭你一个老太太的话,一条路怎么可能为了一处小小的月牙海和一群鸟儿而改道呢?次丹和哥哥嫂子私下里议论,觉得什么事一扯上“研究研究”准没希望,月牙海边修路可能板上钉钉无可更改了。

2

日子还是日复一日地过着,阿妈却日渐委顿,没精打采的,神情凝重,话语也少了,就像丢了魂一般,眼神空茫无助的样子令家人不敢对视。阿妈在这月牙海边生活了多半辈子,她熟悉月牙海边的每一寸草地,视丰美的草场为圣地。曾经躺在月牙海边草滩上的石头都被阿妈拾到一起垒成一堆一堆的,好让这些石头原本压着的地方生出草来。她去月牙海边的次数比往日多了。初一十五阿妈依然在月牙海边笼起火堆,放上焚香,向水中抛洒牛奶、酒水,祈福草原的安宁,祈求上蒼保护月牙海,赐福百鸟常驻。次丹看到阿妈的举动,按压下自己那颗向往世界的心,默默地跟在阿妈身边笼火焚香,并闭起双目喃喃祈祷。

两个多月的一天,忽然响起了“轰隆隆”的炮声,阿妈听了慌神了:“坏了坏了,我的月牙海呀,保不住了。”她脚步凌乱地向外跑去,原来炮声来自青崖跟下,“咦,怎么在那儿放炮呢?”

不一会儿,筑路队队长来到家里,阿妈赶忙倒奶茶端馍馍,队长笑眯眯地说:“老人家,我们的路不从月牙海过了,改道从青崖跟下过,这下你高兴了吧!”

“真……真的?真的改道了么?”阿妈语无伦次。

“真的改了,你没听见青崖跟的炮声吗?是徐局长回去后开会决定的,他叫我们筑路队克服开凿难度,路就从青崖跟下修过去,保住月牙海,保护月牙海边的生态。”

“感谢徐局长!感谢队长你!我的月牙海终于没事了。”阿妈激动异常。

这个消息,叫阿妈欣喜得手足无措,担忧了近三个月的事终于有了自己希望的结果,她一下子精神大振,高兴得合不拢嘴,就像奇珍异宝失而复得,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彩。她赶忙给在外工作的几个儿女打电话告之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说她遇上了大好人,这下月牙海安稳了,那些鸟儿们的家也保住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那晚的阿妈忙活了半天,为一家人端上一桌丰盛的晚餐,她破天荒叫次丹打开一瓶红酒,叫大家每人倒上一杯,她说:“今晚我们庆祝一下修路的改道了,从此月牙海永远没啥干扰了,鸟儿们也会年年飞来坐窝了,来,我们学学年轻人,碰碰杯!”高脚杯碰得响声清脆。次丹与哥嫂通过这件事都暗暗地佩服阿妈,她凭着一个信念竟然将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扭转,饭桌上他们将热切的目光投向阿妈,争先夸赞阿妈:“阿妈你真了不起,真不简单啊!”

“呵呵,没有啥,没有啥,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阿妈笑呵呵的。“对了,次丹,明天你和我去给筑路队送些肉、送些奶,感谢感谢他们。”

第二天天微明,阿妈叫次丹和她一起去月牙海边笼火焚香,为草原祈福为百鸟祈福。她的脸上洋溢着喜悦,脚步轻快,次丹偷偷笑了,她扳着手指算了算,这是阿妈近两个月里第五次在月牙海边祈福了。

保住了月牙海,也不耽误去县城坐车,虽然到公路边上要走一小段路,但次丹还是很高兴啊,自己当时想在家门口坐车的想法后来想想觉得是多么的幼稚好笑。

3

草原黄了绿,绿了黄,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成人的次丹已经成为一位标准的牧女,阿妈的言传身教,她已经学会了放羊、剪羊毛、捡牛粪、生火、挤牛奶、打酥油,学会了草原牧人所必须掌握的一切生产生活技能。一些东西随时光慢慢流逝了,比如儿时的天真、少年的向往以及那些不着边际的幻想。一些东西却沉淀在牧人的骨血里,比如对草原天然的保护意识,对万物深刻的关爱悲悯情怀。这种意识和情怀在于老一辈人潜移默化的教诲,更似乎是与生俱来,就像雪山上的雪莲,无须刻意告白,却在每个草原人的语言和行为中自然地流露。次丹也不例外,对草原对牲畜对一切生灵充满了由衷的爱恋与悲悯。

次丹到了婚嫁的年龄了,她和附近的青年牧民旦增相爱结婚了,当老师的哥哥调到乡上的学校了,嫂子也跟着去了。她就结婚不离家,当然作为最小的女儿,她舍不得离开阿妈舍不得离开月牙海。

次丹接过了阿妈所做的一切,操持着家,操持着自己的牲畜,像草原上所有的牧女一样,过着既忙碌又悠闲、既简单又富足的日子。常年放牧风吹日晒,次丹的脸颊变得黑红,日常的劳作却没有使她匀称的骨架变得粗笨,她的头发黑亮如缎,编成两条长长的发辫在腰间连在一起,她的眼睛依然黑白分明,目光干净清澈,言谈举止显得娴熟练达,浑身散发着成熟女性特有的风韵。她骑着马赶着羊群辗转在自家的万亩草场上,她认识自己的每一只羊,也像老一辈牧人一样惜售,每年到了羊群出栏出售时都不管不顾哭天抹泪,舍不得自己曾经操过心的那些羊离自己而去,总觉得自己这样做简直是对生灵的不敬。羊被收购的贩子赶走了,次丹就丧魂落魄的,好多天吃不好睡不好。她最不愿使唤卖羊得来的钱,每次到寺院,就一万两万的捐给寺院,以求换个心安。

阿妈年纪大了,被哥哥接到县城去了,次丹也是人至中年了,她越来越像阿妈了,不知不觉地,她承接了阿妈对月牙海经年累月的感情,也把月牙海当做了一处像阿妈心里那样的重要所在。每次望着牧草茂盛,清波涟漪,水鸟嬉戏的月牙海,她的心就荡漾起一脉幸福的暖流。月牙海,虽然只不过是一处小小的草原湿地,但在次丹心里已然是草原上最美的风景,那些飞来飞去的水鸟们也等同于次丹的家人和伙伴了。她严禁自己的牲畜靠近月牙海,牲畜们也似乎通人性,即使闻得见月牙海边半人多高牧草的香味和水的湿润气息,也知道月牙海是一片不容踏足的禁地,每次路过去河边饮水都是趄着身子走过,从不敢有明显的非分之想。

次丹也不叫孩子随便到海子边玩耍,每年鸟儿来时一家人都拿着望远镜瞭望,从不莽撞地去惊扰。重要的节日,她才会学着阿妈,在月牙海边笼火焚香,向水中抛撒牛奶酒水,并且祈祷草原兴旺万物吉祥。

初秋的气温一直没有降低,阿妈打电话照例问起:“海子里的水还好吧?那两只黑颈鹤还在吧?水鸳鸯还是那么多吧?”

次丹回答:“都好着呢!都在呢!”

阿妈又叮嘱:“月牙海是鸟儿的家园,你们灭鼠千万不要在月牙海边放药啊,我怕鸟儿们误食了。”

“没放没放,阿妈您放心啊,没放药。”

“你闲了就去转转,看看网围栏,有没有挂住鸟娃娃的翅膀。”

“好,阿妈,我现在就去看看。”

次丹又一次来到了月牙海边,她轻手轻脚地坐在草丛里,看着野鸳鸯、黑颈鹤和各种水鸟扑闪着翅膀,一会儿在草海里觅食,一会儿在水面飞掠,她一时看呆了,沉浸在这一幅鸟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画面里,她也像当年的阿妈一样喃喃自语:“世界这么大,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哦。”

次丹拿起手机,站着、蹲着、趴着拍了许多鸟儿们在水中游在天上飞的照片和视频。她的手机里已经存下了月牙海不同季节的图片,还有大量鸟儿、草原、野花儿的视频。

旦增告诉她:“图片和视频占手机空间,时间长了手机会卡,你别拍那么多。”

她偏不:“我還打算再多拍些,叫哥哥把这些图片视频制成短片,放给阿妈看,也留下作永久纪念。”

4

黑颈鹤飞走了,草色渐黄,天慢慢要冷了。

次丹一连几天在月牙海边转来转去,那天又拿个长杆子在水面上比划着,又用卷尺在杆子上量来量去,丈夫旦增狐疑地问她:“你要干什么?”

“先保密。”她还神神秘秘地。

“还保密?到底要做什么?”旦增知道自己这个媳妇儿在他们五个兄弟姊妹中,性子最像阿妈,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常常会有惊世骇俗的想法,并且想到还要做到。就说前几年乡上提了一句要保护和发展藏羊,她听到了,就像谁给她定了任务一样,花大力气去海西走甘肃把自家的羊全部换成白藏羊,还不惜成本用几年工夫发展成一千多只的羊群。为了羊不得病,还冻死巴活把羊群赶到四千多米的地方放牧,自己倒落下了气喘的毛病。为此她还倍感荣耀,说整个乡上就她一家的羊群是纯白藏羊,自己家的白藏羊最好看。她为发展藏羊花了大功夫,可也没见乡上来人看过她的羊或表扬过她,但她依然不改养白藏羊的初衷,坚决不养一只其他品种的羊。这一次,这个媳妇又想干什么呢?

“反正是好事儿。”次丹依然不肯吐一个字。

见问不出什么,旦增自行忙别的去了,由次丹在那儿独自折腾。

第二天放完羊、挤过奶,次丹要求旦增和自己一起去月牙海边平路,“平路?你到底要干什么?”

“走走走,先去平路,平完再说。”次丹连推带搡。

旦增拿着次丹塞到手里的铁锹,跟着她来到了海子边,俩人一起把坑坑洼洼的地方平整好了,把明显的石头挖出来挪到了水边。次丹掩饰不住心里的高兴,边干边哼起了拉伊,旦增看她那样子,虽然还不知道到底平路是为了什么,但受了感染也干得起劲儿。

平路的活儿干了两天。次丹叫旦增那天去县上租一辆长臂的抓机来,旦增一听睁大了眼睛,这媳妇儿到底要做什么?!

“抓机?到底要干什么?你不说,我不管啊!”旦增又迷惑又生气。

“你去不去?”

“不说清楚,坚决不去。”旦增直接回绝。

次丹转了转眼睛,无奈地说:“好好好,说就说,我要在月牙海中间做个假山。”

旦增一时没有理解:“啥?海子里做假山?”

“就是。”

“你简直胡整,你想破坏月牙海啊?!”

“什么破坏?我是干好事儿,我想让鸟儿们在假山上坐窝。”

“好事儿?!我看就是胡整,你忘了阿妈当年连路都不让从月牙海边过,你现在还想在海子里鼓捣,你不是破坏是什么?我不同意。”

“跟你说不清楚。我就是要在海子里做个假山,我是为了招更多的鸟儿到月牙海来。”

“看把你能的,做个假山,鸟儿就来了?”

两人一来一往,快要吵起来了,最后,旦增让了一步:“你还是和哥哥姐姐们商量一下,我说不通你。”

“不行,我不想让阿妈知道,我要给阿妈一个惊喜。他们知道了,还不说给阿妈呀?”

“惊喜?我看是惊吓吧。”旦增明显说不过,坚持道:“必须征求一下哥哥姐姐们的意见。”

次丹看说不通旦增,也觉得旦增说得对,是应该征求一下哥哥姐姐们的意见,“好,问问他们,他们绝不会反对!”

“我看不见得。”

5

安顿好家里,两口子找了个好天气一早坐班车到了县城。兄妹们聚在大姐家,阿妈因为不舒服正好没有过来,饭桌上次丹向大家说起了自己的打算。她的话音刚落,就引起了一片哗然,惊呼的有,质疑的有,就是没有一个赞成的。这个情形叫旦增有话说了:“看,看,我说不会有人赞成你的,你还犟。”

但是次丹是谁,她可是认定了的事就要一定做成的人,她乜斜了一眼旦增,转头向着哥哥姐姐们,有条有理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我不是要破坏月牙海;我只用石头和渣伐在海子中间堆一座小假山,不会造成污染;我想在渣伐上撒上草籽,草长出来了,给鸟儿们坐窝,这样就可以引来更多的水鸟。你们先别忙着反对,你们用心想一想,我这样做能行不能行?”

哥哥姐姐们这才安静下来,都回味着次丹的话开始了思考。当单位负责人的大哥首先打破了沉闷:“我考虑了一下,次丹的这个想法也未尝不可。”

次丹莞尔一笑:“我就知道大哥会支持我的。”

见大哥赞成,其他人都七嘴八舌地也说开了,经过大半晚的商议,最后就月牙海中做一个假山之事兄妹们达成了一致,只是计划有些许改变:假山不能放在水中央,那样会破坏了月牙海的样貌,假山应该分别放在月牙的两头。所需的石头到大河边去拣,先照次丹的想法租一辆抓机、一辆卡车把假山堆起来,再用竹架板在水边搭几道鸟架。

自己的计划不仅得到了兄妹们的支持,还更完善了。次丹不免得意,旦增这时候也转了风向积极加入到计划的完善讨论之中。

大姐最后问:“租车、买竹架板都要钱,我们都出点吧。”

“不要不要,我有钱。”次丹急忙推辞。

“不要,我们卖了羊的钱还多。”旦增也紧跟着说。

性急的次丹恨不得连夜回去实施她的假山计划。第二天一大早她催促旦增和大哥去租抓机和卡车了,大哥出钱顺便将竹架板也买上了。

不到中午就到家了,下午就去大河滩拉了一卡车石头。长臂抓机往水中放石头时,两个司机为了使石头放稳妥,也费了不少心思。

一切都按照次丹的想法顺利落实,月牙海两头慢慢堆起了两座小小的假山,假山宽宽的,但只高过水面一人多,看起来有模有样。次丹对假山很满意,只是她还是遗憾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思把假山放在水中央,她最初的规划是将两座小假山相隔几米放在水中央,在两座小山之间搭建上下两层竹鸟架,好叫鸟儿们在上一层嬉戏在下一层避风避雨。不过大哥说了,那样影响风景,现在这样也很不错啊,从远处看基本看不出月牙海有什么变化,等到明年鸟儿们飞来了,可能也看不出月牙海的变化,从而放心地落下来。

6

春天到了,假山上渣伐里的草籽发芽了,从石头缝里窜了出来,不过十来天,就把小小的假山完全遮住了。旦增把竹架板搭到了水边,并固定好。五月了,鸟儿们陆续飞来了,应该还是年年来的那些鸟儿,那一对儿黑颈鹤还带来两只同伴,野鸳鸯们也明显比往年多。起先鸟儿们在假山周围观察,两天后轻轻试探,看毫无危险,就大胆飞落上去,如此反复,后来就在假山上栖息嬉戏了,长长的竹板架上黑颈鹤支棱着翅膀像披着大氅的绅士那样踱来踱去。这情形完全符合次丹的预想,她很是高兴骄傲了一阵。

天越来越热了,草原上绿色荡漾,花色纷繁。次丹给阿妈打电话,趁着天热回来住一阵子。阿妈其实也正在准备要回来,她也想女儿想草原和月牙海及水鸟们了。

在等待阿妈来临的日子里,次丹忽然发现月牙海里又出现了几只没见过的大鸟,浑身都是白色的羽毛,嘴长、脖子长、腿也长,脖子后面有长形的羽毛,像辫子一样,在微风里飘动,非常漂亮;嘴是橙黄色的,眼睛是蓝色的,脚却是黑的。它们常常伫立于水边,拉开宽宽的翅膀,水中倒映着它们美丽的身影。次丹没见过这种鸟儿,她想起电视上见过的白天鹅,觉得很像,她就叫它们是白天鹅了。

次丹叫旦增去看白天鹅。旦增见了,说不是天鹅,但他也不知道叫什么。

次丹电话告诉哥哥姐姐天鹅的事儿,叫他们都来看看。

一个周末,三辆车载着阿妈和儿孙们一同来到了草原,十几个人,热热闹闹的。孩子们都着急忙慌地先要去看天鹅,阿妈怕惊着鸟儿们,叫大家一个一个分批去。都看过了,拍了白色大鸟的翩翩起舞。是不是天鹅大家都似是而非,最后当老师的哥哥以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不是天鹅,是白鹭,黄嘴白鹭,电视上介绍过。”

“白鹭?白鹭!这么好听的名字!”次丹高声叫着。

一大家子人,欢聚在草原上,都看见了月牙海边那个假山和竹架子,他们对次丹这个小妹妹伸出了大拇指。

一个望远镜被大家抢来抢去的,都想多看看月牙海和那些美丽的鸟儿。

次丹对喜欢摄影的大姐说:“大姐,你用你的大相机拍拍月牙海,把黑颈鹤、白鹭、野鸳鸯都拍上,挑几张最好看的,洗几张,要大,镶上镜框,把你们几个人家里挂的那些风景画都换了吧,就挂月牙海,多好啊!你们想家了就多看看。”

兄弟姐妹们一听这话,异口同声:“对对对,说得对,我们怎么没想到。”众人再一次对这个牧人小妹妹投去欣赏赞许的目光。

阿妈是最后才到月牙海边去的,她要慢慢地好好地看看月牙海。她终于看见了时常想念的黑颈鹤、野鸳鸯,看见了那些自己还没见过的长腿白鸟儿,阿妈的眼睛里满是欣慰,当看到那两座小假山和水边的竹架子,阿妈在稍微的疑惑后露出一副心事了了的满足神情。

次丹远远看着阿妈在海子边轻轻走动时,心里很是忐忑,怕阿妈怪她在海子里堆假山。“阿妈,您见假山了吗?您不会骂我吧?”等阿妈从海子边回来,次丹迎上去小心地问道。

“傻姑娘,假山做得好,我看见了你保護月牙海保护鸟儿的一颗真心。”阿妈的喜悦不言而喻。“你还是有办法,我一直想着海子边草太密,水鸟们太多,没有站立的地方,这下好了,我放心了。”

“阿妈,我是学你的。”次丹露出笑容,双手环抱住阿妈,头抵着阿妈的头,一副小女儿的娇态。

月牙海的上空,黑颈鹤和白鹭都张开了翅膀,在草原的纯净里翱翔,在西斜耀眼的阳光下,它们的影子投在水面,好一幅醉人的画。

【作者简介】 老梅,本名张志梅,女,青海省作协会员。部分散文、小说作品在《青海日报》《青海湖》《西部散文选刊》《大观·东京文学》等报刊发表,著有散文集《简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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